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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上海

2009-01-12陆亚芳

西湖 2009年1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上海

陆亚芳

母亲打来了电话: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外公这几天天天都过来找你。

是不是又找我替他写信?

母亲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上海那边一直没回音,老头子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香,这两天都跟掉了魂似的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再找你给他写写信。

你没告诉他,上回写的那封又给退回来了?我一下子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声音了,跟他说过多少遍了,光是这样写写信根本没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这种笨办法找人办事!

母亲又在那边叹了口气:他还能有别的什么法子呢?再去趟上海吧,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又刚接连跌断过两回腿,光是上车下车腿脚就不便;打打电话吧,人家刚开始虽然也没真心替他办事,但表面上还过得去,还能跟他敷衍两句,现在却连他的电话都不肯接了。你也别管这信究竟写得有没有用,就当是给他个安慰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好的,明天我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被窝里,侄女就跑进我房间里来报告:外太公来了!等我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又梳洗完毕了,那个瘦瘦的苍老的身影还慢慢地蹒跚在门前那条小路的另一端。

然而就是这枯瘦的身影,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一直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希望与寄托。

那时候,每当快到年底,我们的心情总会越来越激动和兴奋,就像盼着大年三十夜的压岁钱和正月初一那天的新衣服一样。我们会扳着手指头,数那旧年里还剩下的寥寥几日,每扳掉一个,我们的激动和兴奋就像糖水里的水分又被蒸发掉了一大截,甜度又增加了许多。又仿佛山里人围猎时的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想象豹子、野猪什么的尽在那越来越有限的空间里乱撞。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我们所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外公说不定今天就回来了,要是还不来,那明天一早无论如何都能在门前那条田间小路上,看到他披着棉大衣肩膀一耸一耸地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朝我们走来了!

这条小路平时很少有人走动,每年有十一个月零几天,它会在我们眼里失去存在的意义,直到接近年底的最后几天,才会在我们面前突然复活过来,焕发出令人激动而又振奋的活力。那些日子里,我们经常会突然停止玩耍或手里正在干着的活儿,和我们多愁善感的母亲一起站在家门口,守望那条田间小路。 冬天的田野像刚剃过的男人的发顶,我们的目光可以尽可能地放得悠长。有时候路的尽头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人影,就会激动得心里猛跳起来。

外公!外公!

阿爹!

哪里?哪里?

咦,怎么不见了呢?

转弯了。

我们便叹息一声,好一阵子失望。

终于路的另一端又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个人影,这回我们都不作声,只目光死死地逮住了他,那人终于经受住了那一个个岔道的诱惑,执著地一直朝这边走来。于是我们又沉不住气了:

这回一定是了!

唔,走路样子有点像。

个子也差不多高。

更近些了,母亲突然又失望地叫起来——

没有穿大衣。

那人走到我们眼前了,我们才看清是村里的老光棍阿宝。

阿宝你怎么在这里走?!母亲有些愠怒道。

这样一直盼到大年三十那天,一大早,我们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忽然听见外面母亲惊喜的声音:阿爹!

于是本来得花十分钟的起床时间,一下子缩减为半分钟了。我们一边拎着裤子,一边向外跑,奔跑中还把两只脚轮着提起来拔上鞋跟。那个还在半里路外朝这边走来的人,这回百分之百可以确认是我们的外公了!这是一个怎样令人激动而又欢快的场面啊,母亲扔掉了手里的早饭碗,父亲放下了正要拎到猪圈里去的一水桶已经搅拌好了的饲料。但在从家门口出来的那条田间小路上,两个大人很快被我们三个小孩甩在了背后。姐姐比哥哥大两岁,跑得最快,很快跑到了外公跟前。

外公——

嗯。外公摸摸她的两支羊角辫。

接着哥哥也跑到了他跟前。又长高了不少,外公拍拍他那瘦瘦的薄薄的背脊,走吧。

等我也终于跟他们会合在一起了,咽喉处已疼痛得仿佛正在冒烟,寒风中,我气喘吁吁地站定了,激动、兴奋而又亲热地大声叫了声外公。 唔。他低低地应了声,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都没有,眼睛仍看着那条冻得比石头还坚硬的小路。哥哥和姐姐都做了个让我转身返回的手势,但我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期待着他那只戴满了金戒指的手也会伸过来抚摸一下我的脑袋,或者也拍一拍我的肩背。但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我站在那里一样,一直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也没有再理我。我只好讪讪地跟在最后面,伤心失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时候母亲也过来了。

阿爹——

我们看见她那双充满深情的眼睛里早已是泪光闪闪。她让过了走在外公前面的哥哥和姐姐,伸手去搀住外公的一只胳膊,可是路太窄了,容不下他们两个一起并排走。母亲只好放弃了这一令人嫉妒的亲热的举动,紧紧跟随在外公背后。父亲则站在路口,豁咧着他那张已经失去了两个门牙的嘴巴,露出庄稼人所特有的憨态,傻傻地朝我们这一行人——当然特别是被我们前拥后护着的外公微笑着。

回来啦,伯伯。我们听见他在叫伯伯这两个字时,显得特别谦恭。当他把手伸向口袋里掏烟的时候,似乎才发现手里还沾着些猪饲料,于是他又慌乱地把双手往身上的衣服抹了又抹。

烟叼在了外公嘴里,父亲又赶紧往身上摸火柴,外公却已将一个极小的匣子啪地打开了,一朵红红的火花应声而出。

上海产的打火机,母亲撒娇似地向她父亲要求道,给我看看。

打火机在那年月里本已是稀罕之物,更何况来自刚从上海回来的外公手里。上海货永远是最好的,这是我们从小就明白的事理。外公在上海工作,当然也就要比我们生活圈子里的所有本地人都强,这些人包括令人畏怯的村长、支书,我们学校里的教师,还有村里那位常常会出其不意地捉住我们的手臂、不顾我们惊恐大哭硬给我们注射疫苗的赤脚医生。我们常常会跟认识还不到几个小时的小伙伴们骄傲地宣称:我外公在上海工作,那里马路上的汽车天天都排着队,飞机比这里的麻雀还多,火车呜呜呜就是一列,呜呜呜又是一列。还有你们想都想不出来的比房子还高还大的大轮船,那里的房子都有飞机飞得那么高,我外公就住那么高的房子的最高层楼里。

我外公说,夏天夜里他只要一打开窗,把手伸出去就能摘到很多星星,星星一闪一闪都跟夜明珠似的,很好玩。可是我外公说了,星星跟月亮都是公共财物,谁也不能把它们摘走。

稍稍长大些了,在学校里也经常会遇到要填写表格的事儿,我们总会神气地把外公写在“家庭成员”一栏内的第一行。

我外公在上海一家据他自己说很大很大的漂染厂里负责生产技术,手下有许许多多的上海人都归他管。可怜我们一家除了我母亲从小出生在上海外,都未曾到过上海,未能亲眼目睹这个大都市里的繁华和五光十色,外公便成了我们了解上海的一个窗口、一个缩影。我们看见外公回来时棉大衣里面是鼓鼓囊囊的毛衣,鼓鼓囊囊的毛衣里面是腈纶内衣,就知道上海人是穿着腈纶内衣加毛衣加棉大衣过冬的;我们看外公吃菜只吃鱼不吃肉,只吃鸡鸭内脏不吃父亲母亲夹给他的鸡腿鸭腿,就知道上海人平常日子里也天天都有肉吃,因为过年时我们也不太喜欢吃肉,过年时我们家里天天都有簕笋或油豆腐烧的肥猪肉;外公的上海话总把“走”字说成“跑”字,比如“走来走去”,外公就说“跑来跑去”,我们便想象生活在上海城里的人一定个个都很幸福,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都很愉快,因为“跑”总是给人一种欢快的感觉,我们遇到高兴的事情,也常常用奔跑来表达内心的欢乐;外公每次过完年回上海,总要带走许多父亲早在大半年前就开始为他准备好的萝卜干、霉干菜,还有用草纸精心包装好的香糕回去送人,我们便知道上海人吃腻了大鱼大肉后,也喜欢用我们这边的沙地土货换换口味……

总之,在我们眼里,外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体现了上海或上海人的某一部分,甚至于他身上的一股说不出是什么但很好闻的气味,似乎也将整个上海城的气息带给了我们。我们无法想象脱离了“上海”这两个字,外公这个称呼将会变得多么黯淡无光。但不管外公自己愿不愿意承认,外公的确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外公曾经跟我们一样都是萧山沙地人。

据我奶奶说,外公跟人跑上海之前,是我们东沙一带有名的地痞流氓(必须说明的是我嫉恶如仇、背驼如拱的奶奶多年来一直和我那总在她面前显出优越感来的外公外婆格格不入,这就得注意我奶奶在评价我外公时,总会带着强烈的主观色彩)。事实上我外公并非如我奶奶所说的是那种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乡官,他不过是在乡公所里做了一阵子事,那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乡公所本来就是个靠“随风倒”生存着的机构,即东风来了往西边倒,西风来了往东边倒,各路军阀、日本鬼子,只要谁占了那边的地盘,他们就听谁做事。对于底下的老百姓,倘若催过的款不交,催要的粮不捐,他们自然得做出些凶恶的样子来,方能交差。所以不管是谁进了乡公所那种地方,我以为都会被涂抹上这层不太好的色彩。而说我外公“有名”,其实还得归功于我外公家的那十间大草舍。我外公的父亲是做私盐生意的,那时候沿江一带的沙地区一块块盐畈星罗密布,私盐生意虽为当局所不容,但利润空间大,外公的父亲便造起了十间大横舍,横舍是草舍中最高档的一种,这在荒凉贫瘠的沙地区是轰动一时的,外公的父亲还添置起了一台水车、两头水牛,再外加舍旁的一个大竹园,家道在乡人中可谓相当殷实了。

但这些终于都未能留住我外公,我外公还是跟人去了上海。去上海是我外公十来岁时就产生的梦想。萧山东沙与绍兴紧邻,会印染技术的人比较多,许多人跑到上海去开染坊都发了迹,三五年后回乡探亲,身着长衫,手提皮箱,手上还戴着硕大的金戒指,特别风光。而那时候的十里洋场,对于像我外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其吸引力不亚于现在许多国人对纽约对曼哈顿的向往。我外公去了上海没几天,就让同乡给他老爹捎回话来:宁愿在上海城里露宿街头,也不愿再回老家住那十间大横舍了。

我外公到了上海后最初是在他的同乡高中山跟人合伙办的美丽来染色厂里打杂。外公在乡公所里做过事,很会吆喝人,高中山便觉得我外公很有管理才能,让他在车间里当监工。外公监工当得很卖力,那些工人在我外公眼皮底下没有一个敢偷懒的,即使是病病恹恹的,一见我外公也会立即变得跟没病一样精神了。外婆说我外公很有可能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工人们心目中埋下仇恨的种子了。

我外婆要比我外公大五岁。据我奶奶说外婆年轻时很风骚,当然也长得很迷人,她个子很高,皮肤很白,鼻梁很挺,眼睛很大,牙齿既白又整齐。我外公在美丽来认识我外婆的时候,外婆还是高中山的合伙人之一施金生的太太,也就是说我外婆当时还是我外公的老板娘。她虽也跟她丈夫施金生跟高中山跟我外公一样,早年也是从萧山东沙出去的,但她的言语,她的举止都早已脱了乡里人的俗气,有的只是上海城里那些太太小姐们所具有的洋气。在这家有数百名工人的染色厂里,我外婆当时是一道相当亮丽的风景。施金生在美丽来负责跑外,所以常年不在家。丈夫不在家的日子里,我外婆丝毫不感到寂寞,生活反而显得更加多姿多彩、欣欣向荣了,那些股东和客户们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整天争先恐后地飞舞在我外婆身边,为博我外婆欢心,据说还有把自己老婆的金项链偷了送给她的。

我奶奶坚持说我外婆的前夫是被她克杀的。我外婆虽然长得很迷人,但颧骨比较高。施金生在黄浦江边被杀的消息传到美丽来,再七转八转地进入我外婆耳朵里时,尸体早已高度腐烂了,一大截肠子挂在了外面,身上的钱物也早已被洗劫一空,警方断定为谋财的歹徒所为,这样的命案在当时的上海滩上几乎每天都有发生。我年轻迷人的外婆成了寡妇后,身边虽然还跟以前一样热闹,但她终于发现这些男人都并未真心想跟她永远生活在一起,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一颗田螺一个汪,都早已布好了的,其次他们都有些忌讳她两边脸颊上的颧骨,害怕成为施金生第二。就在我外婆心灰意冷之际,我外公挺身而出了。我外公求爱的方式并不比我们这些他的后代们高明,我外婆喜欢嗑瓜子,而且嗑瓜子的姿势相当优美,他除了每天都给我外婆买一大包瓜子嗑外,便是每隔三四天再送上一张戏票。

我外公要和我外婆结婚的消息传回老家后,外公的父亲异常震惊,因为家里早在他去上海之前就已经给他买了个童养媳,而且在买这个童养媳时,他自己也表示过满意的。外公的父亲便让人捎话过来,要他马上回去跟那童养媳圆房。我外公不答应。外公的父亲便派家里人专门跑到上海来问他:究竟是要上海这边的孤孀婆,还是家里的黄花大闺女?孤孀婆是东沙人对寡妇的蔑称。外公对家里人说他这辈子死活都要留在上海,再也不想回那连间瓦房都看不到的盐碱地了!外公的父亲气得吐血,以致于临终前也不让家里人把我外公从上海召回来。

我外公跟外婆结婚后,不但在床上替代了施金生的位置,也替代了施金生在美丽来的二老板身份。在随后的十来年间,外公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得意、最为光辉灿烂的一段岁月。和许多一夜之间突然暴发起来的人一样,他竭力显示着自己的富有,努力掩饰作为乡下人的过去,尽可能使自己显得跟那些上海城里的上流人物一样优雅高贵矜持文明。不过我外公有一点还是相当值得肯定的:他没有多少文化,但他还是凭着他当小混混时的那点聪明和悟性,再加上勤奋,跟美丽来的印染师傅们学会了一整套印染做光技术。在他和高中山默契配合经营下,美丽来后来又在上海吞并了好几家染坊。成为全上海印染行业中最为知名的几家企业之一。

许多年后,我那红黑而又壮实早已完全是一副农妇模样了的母亲常常不无炫耀地向我们讲述她小的时候,家里光是侍候她的老妈子就有两个,那时候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跟随大人们一起出去作客,常常能得到金手镯或金项链之类的见面礼。

我是享过福了的。我那时候在上海吃到过的许多东西,你们现在连看都没看到过。母亲每次说着说着总会以这句话作结,让人感觉到即使在她自己的儿女面前,即使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也还是有着那么强烈的优越感。

远远地,外公还在那条小路上蹒跚着。

我看了眼母亲刚刚为我做好的早餐,对侄女说:去迎迎你外太公吧。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往那条小路、那个曾经跟我们一样年轻健壮过现在却变得跟枯树般苍老瘦削的身影走去。我不知道究竟是自己长大了,还是因为这会儿没有庄稼的遮掩,可以一览无余的缘故,这条在我的记忆中显得无比绵长而又曲折的田间小路,现在看来却觉得跟一个农妇的思想一样简单直白,仿佛我伸出手去只消一拃就能将它丈量过来!在我感觉中惟一不变的是它和我外公之间的那份紧密联系,仿佛多年来它一直都是为我外公而存在着的。

小路路面上长满了青苔,我不得不把那只小手攥得更紧些,同时双脚的十个指头都处于警戒状态。望着对面蹒跚而来的外公,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外公第一次以我父亲丈人的身份从这条小路的另一端向我们家走来时的落魄的情景,那种凄凉、无奈甚至还有绝望。

得知高中山被抓时,我外公还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已是危机四伏,他只想着高中山是由于他姐夫的缘故。高中山的姐夫是国民党政府上海某局的副局长,一九四九年时也跟随大部队去了那个美丽的宝岛。

至今我年迈的外公不知是否也跟我母亲一样,会经常不寒而栗地回忆起那个午后。那个似乎跟平常日子没有多少两样的深秋的午后,穿着皮背心的外公刚刚从饭桌前起身,照例准备他每日中午酒后的小憩,门铃响了,三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走了进来,问我外公是不是叫吴天宝,我外公惊讶万分继而又面无血色地说是的,那三个人便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让我外公跟他们去一趟。

我外公这一趟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外婆在外面奔波了几天,终于搞清楚扳倒我外公的一共有四个人,这四人中有两个是美丽来的小股东,也是我外婆以前的相好,另两个则是被美丽来雇佣多年的工人。据说我外公罪恶累累,其中最为严重的一条是反革命,因为在那个美丽的宝岛备受关注之前,我外公曾跟高中山的姐夫一起吃过饭,还表示过对孙中山和蒋介石的崇拜。我母亲在我外公接受审判、家里又遭抄查之后的一连三天里,都未能见到我外婆的踪影。第四天,我外婆回来了,带着些跟居住在棚户区里的江北人要来的破衣裳,给自己也硬给我母亲,还有我那个才五六个月大的舅舅换上,然后一手抱着我舅舅,一手牵着我九岁的母亲的手,向上海市里当时一位身居要职的领导家里走去。

领导最初不肯接见我外婆,我外婆便每天天不亮就带着我母亲和我舅舅去领导家门口跪着,整整一个星期,领导受不了了,接过我外婆手里的状纸时,仪表威严的领导惊讶地发现我外婆虽衣着破旧,虽拖儿挈女,那眉目、眼神却仍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案子很快被立下来了,我外婆所告的那四个人,经查接近私处的臀部果然都有一道被指甲划起的抓痕,且长短大小与新鲜程度都与我外婆所说的相符。四人的强奸罪名遂都成立。那时候一起参与制订法律的那些重要人物,想必都对人竟然会有性欲之事既惊讶又深恶痛绝,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本已十分罪恶,更何况是强奸!四个强奸犯于是都被判了重刑。他们后来的结局分别是:一个服刑不到三年便得了肝癌,死在牢里;一个出狱后,才知道自己已是家破人亡:惟一的儿子几年前就死了,老婆也另嫁了人,于是灰心地喝了农药;一个进去时还来不及结婚,出来已是满脸沧桑,结婚已无指望,便整日空想女人,想过头了就脱光衣服满大街地追姑娘少妇;还有一个出来已数年,神志却还一直恍恍惚惚,终于在一次过道口的时候,来不及钻过第二根拦在那里的栏杆,就给一列疾驰而来的火车垫了底。

我外婆报仇雪恨后,带着我母亲和我舅舅又在上海住了一年半左右。最后半年里,日子几乎是靠我母亲在中午、傍晚放学后去菜场里捡烂菜叶打发过来的。终于熬不下去了,我外婆便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老家东沙。我外婆回的是她前夫施金生的老家,吴家究竟在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哪个小队,我外婆也不是很清楚,她从未到过她第二个丈夫的老家,再说我外公的老家人正是为了她早已把我外公从吴家剔除出来了。

我外婆拖带着两个孩子在施家的日子可想而知的艰难。她把我母亲和我舅舅的姓都由“吴”改成“施”,这样一来,我外公便成了施家的“孵床佬”,施家人才勉强接纳了他们母子三人。我外婆刚回到乡下时,身边还有些细软,那是我外公刚刚被抓时那场猝不及防的抄查留下的一点点疏忽。我外婆悄悄地卖掉了一两件首饰,央人造了间跟邻居家差不多样儿的直头舍,又添置了一些简单的家俱和生活用品。

我母亲回到乡下后没多久,就使我外婆十来年的精心调教付诸东流。我外婆从未干过农活,即使是让她光着脚板走路,似乎也是这辈子不可能的事了。她无法像别的农村妇女一样上地挣工分,一到收获季节,小队里分粮分柴草也就都没有他们一家三口的份。我母亲中午放学后回到家里,锅灶总是冰凉的,她像只小狗一样在那间直头舍里嗅来嗅去,也找不到任何食物可以果腹,只好去河埠头掬水喝,把肚子灌胀了再回学校去。强烈的食欲,使她很快就将我外婆的那套上海淑女教诲弃之脑后,她像个野小子一样,一放学就往野地里钻,寻找人们收获时不经意留下的豆荚、花生、番薯、芋艿,等等。我母亲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池塘河浜里摸鱼、踩螃蟹、挖河蚌、钓河鳗和黄鳝。我母亲第一次拎着一柳条的河鳗和泥鳅浑身污泥地回到家里时,遭到了我外婆严厉的惩罚,但是饥饿也很快征服了我外婆的矜持和高贵。再后来我母亲带着她从水中或淤泥里获得的战利品回家时,我外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外婆和我母亲、舅舅在萧山乡下的艰难生活,是正在服刑的外公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他要在牢里能多见上我外婆几次面,知道她会作出撤回老家这么个决定,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恳求她不管有多苦、多艰难,也要带着孩子们留在上海,坚持下去。重新回到老家,再回到那片荒凉、贫瘠的盐碱地上,就意味着一切都前功尽弃!但此刻的外公,连自己的何去何从都无法自主。

十来年的劳改生活中,我外公被辗转关押了好几个地方,从上海到河南,到安徽,到山东,再到山西。当他回到东沙,以施金生的替代者身份出现在乡人们面前时,那个已经有十来岁的小男孩无论如何也不肯喊他一声“阿爹”,而我母亲此时已经嫁给了我父亲。我外公在那间已算是我母亲家的草舍里找不到一张哪怕是破破烂烂的饭桌、一把椅子或一条凳子;找不到一个热水瓶、一只像样的茶杯;找不到一只多余的碗、一双多余的筷子;找不到一张像样的床、一条像样的被子。尤其是当他看到比我母亲大十多岁的父亲那张皱皱巴巴的脸时,我外公泪流满面了,对他惟一的宝贝女儿哽咽道:阿爹对不起你!

我母亲当时却并不觉得自己的命运已经坏到了如我外公所觉得的程度,虽然当初我外婆作主要把她许配给我父亲时,她连跳河的念头都产生过。但结婚后,一切都适应了,她也没觉得跟我父亲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不幸。我父亲只是看起来老些,穿戴举止多了些泥土气息,身材五官脸形皮肤其实长得都不比我母亲差,我母亲说什么他都不敢不依。我父亲能在他眼看就要打光棍的年龄里娶到老婆,首先得感谢这个时代,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其次得感谢他那位在我母亲娘家那个大队里当支书的表舅,是表舅公做了我父母亲的媒人。我父亲家里的成份岂止三代贫农,似乎我们罗家的老祖宗们从未有过饱食无忧的时候,一代一代的人,都跟结苦瓜一样。我奶奶说我父亲本是大队里的治保主任,还是预备党员,也明知一旦跟我母亲结了婚,这一切都将完蛋,但我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婚姻,这是因为传宗接代比前途更重要。

那段岁月对我外公来说可想而知的灰暗。但无论他被惩罚跟别的四类分子一起在镇上扫大街、挑大粪,还是被戴了高帽子当千人批斗大会上的仇恨的发泄对象,或是游走于村村落落接受从无数人口里飞出来的唾沫星子时,他的内心都被一种高傲所支撑着,他相信眼前所有的人都未能有过像他一样引以为傲的经历,他们不但未能像他一样曾经作为那个大都市里的上流社会中的一员,有过那么多年的风光,他们单是连住,也未能像他一样在上海居住过这么多年!他们当中许多人不但未能在上海定居过,就连那座大城市在他们生活着的这个荒僻之地的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未知,他们一直到握紧了拳头,伸直了两腿也未能亲眼目睹到那个大都市里的繁华,这些土里土气、一辈子都只知道跟他们脚下这块盐碱地打交道的沙地人!

我出生于七十年代中期,而我外公第二次去上海是在八十年代初,中间的那段岁月里外公留给我的回忆并不多。倒是他回上海前一年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给牢牢地记住了。那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夜晚,我哥哥望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正从那条小路上趔趔趄趄地朝我们家走来,就赶紧让我母亲把家里的门关上,说是又有安徽叫花子过来了。那时候我们家里应付叫花子经常采取躲避的方法。我母亲拿起一支扁担正准备拴门的时候,不知怎么一念想,又把门拉开了些缝隙,这一张望,就把手里的扁担一扔,一边叫着阿爹,一边慌忙把门重新打开。这件事我母亲后来经常说起,作为对我哥哥的调侃,但再仔细想来,又不免有些心酸,可见我外公当时的落魄情状。

我和侄女都停下了脚步,看着外公终于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走到我们跟前。他的两条腿都遭遇过骨折,一条是在六年前,另一条还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因为部位不好,我们当时都以为他将在床上度过余生了,没想到三四个月后的一个正午,已是十二点多,我母亲站在自家门口,揉了好几下眼睛,还是觉得已在那条小路上蹒跚了许久的人影像自己的阿爹。舅舅家离我们家不过三四里路,然而那一趟我外公足足走了四个小时。

小路路面上长满了青苔,十个脚指头下去时,我们都不敢疏忽大意,对于他就更需备加小心了。然而他又不肯使用拐杖。我母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在美丽来做二老板的那几年里,倒是经常使用手杖的,那时我外公风华正茂,走路健步如飞,然而现在真的需要有一根棍子帮助两条刚刚被骨折过的腿一起支撑日渐枯萎的身体时,他又努力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手杖是气派,是一种身份的标志;而拐杖则表明使用者已衰老。

我外公当然不甘心承认自己已衰老,衰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就是绝望,是进入许多念想许多蓬勃的欲望都像落叶飘离枝头尔后堆积在地上腐烂发霉的季节。他要区别于那些跟他同龄却未曾跟他一样有过在那个大都市里生活经历的人们,似乎衰老应该只属于他们。

但外公还是老了,又老又瘦,像一只已被风干了的酱鸭。我叫了他一声,我侄女也叫了他一声,他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会儿,我看见他的眼神和脸色都是灰暗的,不知道他第二次去上海之前,脸上和眼神里是否也是这样一种色彩?

他终于辨认出我来了,用我熟悉的但已被我父亲嗤之以鼻的上海话低低地问了句:侬回来啦?继续低头走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慢慢地扭过头来朝跟在他背后的我道:歇一歇再替阿拉写封信,阿拉厂里厢……戳哪!

他知道我要到傍晚才坐车回城里去,所以并不急着要我动笔。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我母亲还跟以前一样,照例给他温了黄酒拿上来,但是菜少了以前的丰盛,人也没了以前的殷勤。我父亲刚从镇上买了化肥回来,见我外公正坐在那里喝酒,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上立即换成了另一种表情。我外公几乎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招呼他一起喝酒,父亲冷漠地表示自己正忙着,没空,把化肥从三轮车上卸下来后,便又一声不吭地蹬着车走了。望着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大门口,外公慢慢地咀嚼着一小块鹅肝,动作很细很慢,仿佛要将每一个肝细胞都咀嚼到。

我不知道他这样咀嚼着的是否同时还有他的过去。

我六岁那年,我外公终于时来运转,又看到上海在重新向他招手了。

替上海向他招手的那个人是高中山的侄儿。高中山已死在了那十年间,但已成冤魂的高中山在伟大领袖去世后没多久马上就被平反了。我外公住在乡下,又没有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的习惯,信息闭塞,不知道还可以有平反这档子事。当他听说后,也不是没有起过念想,但去了一趟县里,才知道平反是件非常吃力非常不容易的事儿,要跑许多地方,找许多人,盖许多章,即使是这些都搞定了,也未必能平反——自己确实跟高中山的姐夫一起吃过饭,说过崇拜孙中山、蒋介石唯独不崇拜伟大领袖毛主席这些反革命的话;确实做过美丽来的二老板,说是资本家并非冤枉;当年在乡公所里时,也确实做过一些令乡民们怒目而视的事……那些罪状,一条一条仔细想来,似乎又都属实。

我外公决定放弃平反的时候,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反正不平反,上海也在召唤他回去,能在垂暮之年重新回到那个国际大都市的怀抱里,我外公早已是心满意足了。他不敢再往上跑,为自己鸣冤,唯恐让那些人觉得他不知足,一恼,又不让他回上海了!

我外公重回上海的时候,美丽来早已并给了一家国营企业。高中山的侄儿在这家国营大企业下属的一个分厂里当厂长,分厂下面又新办了家联营厂,技术力量不够,高中山的侄儿就想到了我外公。外公那年走时,已是油菜花一瓣一瓣地往下掉并开始结荚的季节。一个麦田里绿浪滚滚的傍晚,外公匆匆到我家,跟我母亲说了句:美芬,我明天一早就走啦!便又匆匆转身就走,我母亲尾随着他一直把他送到那条小路上,然后倚在路边一根被暖洋洋的东风呜呜吹奏着的毛竹电线杆上,目送着他的大半截身子在绿油油的麦田上面迅速移动着。

我外公走了一会儿,忽然又像瞌目充懵懂的人突然清醒了过来,他停住脚步,迅速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望着那根电线杆子,望了许久,才终于举起手来挥舞了几下,一边挥舞一边大声喊道:阿爹过年时,给你带一套上海牌的针织内衣还有两斤毛线回来!东风很大,风把声音努力送向路的另一端,我母亲还是听到了她阿爹的这句话。我母亲听到这句承诺时仍倚在那根电线杆上,但早已是泪流满面。

在盼望中过日子,日子像轮子一样慢条斯理地转着圈圈真让人恼火呀!我们一直盼到年边,盼到旧年里剩下的最后一天,终于盼回了外公。但外公都快走到我们家门口了,我们都还认不出来。

我们一下子怎么能认得出来呢?外公走时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布中山装,裤子臀部缀着两个大补丁,现在他衣服裤子都是一色的簇新的呢料子做的,外面还披了件也是簇新的军棉大衣,仿佛电影里的穿盔甲的将军身上的大氅,看上去很有些威武和气派,我外公走时脚上的一双旧布鞋也换成了皮鞋——那时候的皮鞋是什么概念?!这倒也罢了,他还很洋气地戴了顶当时在城里工人阶级中很时尚的鸭舌帽。他从那条小路上向我们走来时,我们当时都还很稀罕地呆呆地瞧着他,猜想这男人可能会是哪里来的大干部,又觉得这条平常很多日子里会一整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小路上,居然也会走来这么一个人,实在让人不可小觑!

我父亲把我外公迎进门,请他在我们家只有正月里和贵客到来时才使用的八仙桌旁落座时,我感觉到他说话的声调都有些发抖,一句比较长的句子往往要分成好几个短句才能说完,否则肯定会出错;他的动作也没有往常的从容自然,仿佛老在担心外公会指责他什么,他在给外公泡茶的时候,一只手好像拿不大稳手里的热水瓶,开水一下洒在了杯外的桌面上,他慌忙用另一只手的袖子去抹,抹了两下又觉得不妥,赶紧将手里的热水瓶往泥地上一放,去找那块黑乎乎的抹桌布,抹桌布找到了,却还未来得及使用上,脚又踢翻了放在地上的那个热水瓶……

总之那天我外公离去后,我父亲遭了我母亲的许多埋怨。

那天我外公出示的礼物除了他临走前承诺过我母亲的一套内衣和两斤毛线,还有给我姐姐的一条绒裤、我哥哥的一双白球鞋、我父亲的两双尼龙袜子,单单我什么都没有,但我吸溜着鼻涕,仍显出很快乐的样子,仿佛这件事并不影响我的情绪。我比我的哥哥姐姐还要殷勤地帮父母将碗筷、将温好的黄酒、将一碗碗让我们看一眼都觉得是享受的下酒菜都一一端送到我外公面前,然后像只小狗一样温顺地蹲坐在大人们旁边的烧火凳上,听我外公讲他这大半年来在上海的经历。

我外公已是满口的上海话。第一次听他嘴里吐出“阿拉”两个字时,我们都愣了愣,仿佛鸭嘴里突然听到了鸡叫声,但很快又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并更对他刮目相看,仿佛这才完全货真价实。他说“叠个”、“戳哪”、“么事”、“涵话”、“哪能”、“伊拉”,等等,我们也都慢慢领会过来了是什么意思。

父亲在旁边陪酒。说是陪酒,其实只是在面前放了只酒碗而已,碗里的酒位通常是不动的,只有当我外公偶尔记得招呼他一声“喝”时,他才端起酒碗沾一沾唇;外公说“吃”,他才捡起筷子碰一碰面前的某一碗菜,结果一番轻轻拨弄后,还是什么也没夹,只把筷子收回来放在嘴边含一会儿,又放下了。确切地说我父亲其实更像是我外公的一个听筒——当然也不能完全只是个毫无反应的听筒,否则也会显得对我外公不够尊重,不够礼貌,于是我外公每说一句话,他都要看着我外公的眼睛点一下头,表示认同,表示赞许,表示理解,表示钦佩,表示会意,光是点头当然还不够,还得配上面部表情,面部表情首选微笑。我父亲一笑起来,脸上的沟沟壑壑就像层层叠叠的水纹一样一圈一圈连绵不断地往两边扩散。微笑时的父亲比平时要显得和善一些,所以还是能够给人一种比较舒服的感觉。但我外公一顿酒至少要喝四五个小时,再加上天冷,冷风不断地从草扇缝隙里窸窸窣窣地钻进来,像一张张有着跟针头一样又尖又细又长的嘴巴直往人浑身的骨髓里面钻咬进来,渐渐地,父亲脸上的微笑就不像有笑的味道了,好像他暗地里同时还在默默地忍受着一种不能言说的尖锐的疼痛。

但是我外公并没有注意到我父亲脸上越来越僵硬的表情,在长达那么多小时的喝酒过程中,我外公几乎没有正眼看过我父亲几眼,尽管我父亲的目光像受着地球引力的月亮一样,时刻绕着他那张脸和那双眼睛转。我外公像那些初学驾驶对方向盘特别爱不释手的人一样,在他充满了沙泥气息的亲戚面前使用上海话的兴致也相当浓厚。只是许多年后,他的这口上海话被已进城工作的我发现其实并不纯正,尽管他一直都在这方面努力使自己完全像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还是掺杂着不少沙地口音——有些从生命深处长出来的东西,你要完全剔除它,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们这些似乎跟庄稼一样也是从泥里长出来的乡下小孩,不可能完全进化成为我外公所欣赏喜欢的那种上海城里小孩的模样性格一样。

我外公就用这不太纯正但他自我感觉非常纯正的上海话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述他重新见到的上海,他在上海的日日月月。他每说一小段,都要用那只左手摸一摸他的鼻尖或下巴,仿佛确定它们是否依然还存在,他低头呷酒时,也总是用那只左手端起酒碗来,这使我们经常把目光集中到戴在他左手某个手指上面的黄澄澄的金戒指。而我不该在吃中饭那会儿,当他说到中秋节那天他厂里的同事们“伊拉都跑过来喊阿拉到伊拉屋里厢去吃眼老酒,阿拉同伊拉讲勿跑过来了,阿拉自家屋里厢弄眼么事吃脱算了”时,突然愣愣地插进这么一句话:上海人怎么不跟我们一样走路,怎么都是跑来跑去,跟狗一样——他们又没长四条腿。

我哥哥姐姐都在旁边笑了起来;我外公一下子变得一声不吭;我母亲恼怒地看着我,又有些不安地看看她的阿爹;我父亲正好坐在我旁边,他猛地夺下了我手里的饭碗,又掉转了手里的筷头,用不夹菜的那一边朝我的一只嘴角打下来。他先打了我一记,扭过头去看看我外公,我外公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自顾低下头去呷酒,我父亲便只好又用那双筷子打了我一记。我父亲要么不打我们,一打,下手就很重。我觉得他的筷子刚打下来时,嘴部一阵麻,顷刻就火辣辣地爆发了,像是有一颗颗火头正炙着我的那些皮肤。我噙着眼泪,但极力抑制着没让它们掉下来,我知道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无权哭泣。但疼痛让我实在无法噙住眼里越聚越多的泪水,于是我费劲爬下那条高大的凳子,离开那个座位,走进了隔壁我奶奶的房里。

我奶奶也正在吃中饭。她借口吃素,独自在自己房间里吃。她吃惊地看着我哭泣着走进去,又用她那双干柴般粗糙却十分温暖的手心疼地抚摸着我嘴上那两条已经变得跟蚯蚓一样粗肿了的红痕,愤怒地问哪来的?当她得知是刚刚被我父亲用筷头打的,我奶奶于是茂昌——茂昌——地大声喊我父亲。

我父亲应声走到她房门口,往里伸一下头,说:妈你是不是要汤?

我奶奶说:你走进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父亲于是走进去。我奶奶单等他走到身边,便站起身来,将早已掉好了的筷头也使劲儿朝他嘴上打了一记,打完了一边收筷坐下,一边气喘吁吁地骂道:你个吃人饭放狗屁的畜生,你以为你有能耐了?有能耐了你也到外面显去,不要臭摆到自己人面前来!

我父亲摸了摸他的嘴,无声地走了出去,出门时还顺手带上了那扇房门。接下去的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暗暗期待着父亲嘴上也会出现一条跟我一样粗肿的东西来,但一直到傍晚,还是什么也没有出现,这大概是他那部位的皮肉要比我老且厚得多的缘故,再加上我奶奶的力气远远没有他的大。后来四仙桌上的气氛也恢复过来了,我坐在我奶奶的房里,隔着那扇房门听到我外公的上海话像梅雨季节里的檐下水滴,嘀嘀嗒嗒,不紧不慢清晰而又不断。

从此以后,我父亲在我母亲面前似乎又萎缩了许多。农忙时节,我父亲总是天不亮就咳嗽着出门去地头了,一直到太阳让人看着眼花缭乱了,才饥肠辘辘地回来吃早饭,而我母亲此时还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我父亲傍晚收工回来,总是最后一个吃晚饭,吃完晚饭,他还得就着昏黄的灯光搓洗全家人当天换下来的衣服,一边洗,一边听着我母亲从邻居家道地里传来的哗哗哗的笑声,等到他洗完衣服,我母亲才啪哒啪哒地趿着双拖鞋慢悠悠地踱回家来,一起纳凉时,我父亲还拿着把蒲扇使劲儿替我母亲驱赶着蚊子和身上的汗。我母亲吃东西变得越来越挑嘴(这大概又恢复了她小时候住在上海时的饮食习惯):咸鸭蛋只吃蛋黄,胶菜只吃菜心,螃蟹只吃个盖子,吃什么肉都会把最上面的那层皮吐掉,她把自己不吃的那部分都夹到我父亲的饭碗里,就像我们平时把果皮纸屑随手丢进垃圾筒里一样理所当然。而我父亲每次都仿佛正在等待她这一赏赐似的,饭碗里一出现这些食物,就立即用筷子夹了往嘴里送。我母亲放下饭碗时,碗底里通常会或多或少地剩下一点儿,我父亲便会很顺手地把那饭碗给接过去,将那些米饭扒拉得干干净净。

草舍里用干柴做的舍壁隔音效果很差。晚上灯一黑,隔壁父亲嘿嘿、嘿嘿的笑声一响起,我们便常常能听见我母亲随即压得低低的厌恶的叫声:脏!别碰我——睡过去!

父亲依然还在那里嘿嘿,嘿嘿。

母亲的叫声里于是又添了些恼怒和厌恶:臭死了!睡过去,给我睡到那一头去!同时传来用脚踢蹬被子和那张破板床咯吱咯吱摇晃的声音。

父亲于是不再嘿嘿,嘿嘿,而是叹出口气来,伴随着床又咯吱咯吱地几声轻晃,随即一切都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不太再上地了的母亲用外公给她从上海买回来的毛线和棒针开始为自己编织毛衣,毛衣还未完全编织好,她红黑的脸已经变得白嫩而圆。她像村里的那些大姑娘一样,把原先的两条麻花辫梳成一条单辫,过腰的长辫又粗又亮,她整个的人也像大姑娘一样活泼了起来。她活泼地回忆起了她的童年,给我们讲述她在上海生活时的许多细节,而在此之前,她很少提起这些,大概觉得正是那段生活,使她在不必为家庭成份苦恼的村人们面前低一等。

在以后的接连数年里,我外公每趟回来,我们都会发现他手上又增添了一只黄澄澄的金戒指,仿佛他的手是专门用来展示金戒指的。一直以来我外公对金戒指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迷恋和热爱,据说当年他们在上海的家遭受抄查时,光是金戒指落到抄查人员手里的就有二十来个。他给我们从上海带回来的绵白糖、袜子、白洋布、毛巾、纱线甚至肥皂等等这些小小的日用品,都会给我父母带来一阵阵的惊喜,他照例也会带点指定给某个人的礼物回来,这些礼物当中依然没有我的份。我渐渐明白了我外公是不喜欢我的,因为我比我哥哥姐姐更不像那些上海城里的小孩,这些一来到人世就能得到大都市文明滋养熏陶的小孩,在我外公眼里个个都是那么活泼聪明白皙漂亮,那么懂得讲卫生而有教养,而我总让他觉得不像是他的后代——这是他有一次亲口对我母亲说的,因为我走路总是横冲直撞,我说话总是愣头愣脑,我的衣着、容貌、举止都总是透露出一股无可救药的乡气!

我母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稚嫩却又强烈的自尊受到了深深的伤害,我替自己感到委屈:我长得很乡气,可责任在于我吗?是他的女儿没有把我生好;我愣头愣脑缺少那些上海城里孩子的好教养,但责任在于我吗?是他的女儿没有把我调教好;我也从来得不到比较像样的包装,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那些衣服轮到我穿时,都早已在我哥哥姐姐身上饱经考验,我在很多人眼里其实更像个小叫花子。

像个小叫花子的我常常会在我们家里听我外公夸奖起他厂里那些同事的小孩。有一个叫严兰芳的女工的女儿,我外公每趟回来都要提起,说那孩子如何的聪明漂亮,如何的乖巧伶俐讨人喜欢,他毫不掩饰每次过完年回上海,大包小包地带上许多吃食都是为了那孩子,听得我母亲心里都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后来有一次我外公又向我们提起了严兰芳的女儿,我奶奶坐在她自己房里挑花边,她大声地叫应了我外公,使我外公不得不停下来听她说话。

我奶奶说:我有自己的孙子孙女儿,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再好,我眼里也是一文不值。

我奶奶又说:别人的东西总是别人的,只有自己的东西才最值得珍爱。

我外公当时听了这两句话,没有吭声,只是笑了笑,笑是表示他的宽容,他的大度,或者也表示他根本不屑于跟我奶奶这样层次的人计较。

既然我外公觉得我不像是他的后代,我母亲便也觉得我不像是她亲生的。

我上学之前一直拖着鼻涕,我母亲并没有教我应该怎样清除它们,面对我脸上这一不文明的中心区块,她更多的只是表露出一种厌恶和懒怠的情绪,譬如吃饭的时候,她不能容忍我把筷子伸进她喜欢吃的菜汤里;譬如她发现我跟她挨得很近的时候,必会立即朝我厉声喝道:走开去!凡是我喝过的茶杯她绝不沾唇,我使她痛苦,使她得在日常生活中时时设防,但她就是从未想到过要耐心地帮我消除这两个白色的小弟弟,使它们时刻都无法在我的鼻洞外面露脸。

我的存在常常使我母亲感到自卑。她不允许我在她身边跟随,即使是晚上到邻居家里去串门,一旦发现我在她背后像小狗一样尾随,她也必会停住了脚步,用一种压低了然而分量并不因此而被减轻的声音朝我斥喝道:回去!倘若我还有跟随她的意图,她便会在那里跺起脚来,或是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根柴火,作出驱赶的姿势。有一次,我大姑姑请我们去她家里吃饭,我母亲指着已经被我大姑姑抱上了自行车的我说:她去,我不去!

我外婆很少叫我名字,她一般都叫我“油博士”,这是她自己给我取的绰号。她叫我“油博士”的时候,脸上常常带着笑意,即便我年幼无知,也能看出这笑里饱含着什么。当她这样微笑着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该怎样说话,该怎样走路,站立时该怎样放置那两只手,吃饭时该怎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食物往嘴里放,然后紧闭起嘴唇来轻而缓慢地拉动两边的咀嚼肌,就像关起门来很文雅地把狗打死一样。她挑剔而又充满嘲讽的眼光只要一落到我身上,我浑身便会感到像是坐在咝咝作响的聚光灯下面对着照相机镜头一样难受和不自在。

我从未跟她睡在一起过。她有一张柔软、舒适的棕绷床,床上的被褥永远叠得整整齐齐的,即便是居住在草舍里的时候,这床上也总是充满了香水味,就像她的人一样。但我习惯于我奶奶床上的那股子烟味,它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归属感,所以一闻到这香水味,我就经常会犯头晕,好像夏天中了暑一样。我第一次看到那些种在外婆家自留地上已经绯红了脸的番茄时,外婆告诉我这果儿都是有毒的,尤其是小孩子吃了会变成哑巴;她说她家的甘蔗也是被人施过魔法的,一吃肚子就会痛得打滚;她还说那些骑着自行车从她家门口吆喝而过的卖棒冰的都是人贩子,所以一听到叫卖棒冰声就赶紧让我躲起来,而事实上她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欺骗我,因为我从未想到过跟她要什么。

对外婆最反感的人要数奶奶了。我奶奶总是说我外婆看起来漂亮是漂亮,斯文也斯文,可是“这个女人很厉害”,而且是一种“闷声不响的厉害”。当年我外婆带着考察的性质第一次到我父亲家里来,中午用餐时有一碗红烧肉——其实只是在大半碗萝卜上面盖了四块薄薄的猪肉。我奶奶陪着外婆落座时,她想表示一下客气,却吃惊地发现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四块红烧肉即有三块不见了踪影!而最让我奶奶耿耿于怀的是那次她陪我外婆一起嗑南瓜籽。这种南瓜子也可算是我们沙地上的特产之一,籽粒小而细,比葵花子要难嗑几倍。但这并未能难倒我外婆,她微微撮起的红唇间,隐隐露出那两排永远是那么整齐雪白的牙齿,翘着兰花指的右手便飞快地来往于那两片红唇和抓着瓜子的左手之间,瑟瑟瑟,瑟瑟瑟,像春雨润物,像春蚕吞食桑叶,在你不经意间,或在你欣赏她这优美而又专业的姿势的同时,她早已分秒必争地把事情干得差不多了!而我奶奶平常由于很少有嗑瓜子的机会,在这方面简直显得跟六七岁的小孩一样毫无经验,每粒瓜子都得先用还孤零零地剩在那里的一颗门牙嗑一下,再拿双手去剥。这瓜籽的壳很薄很脆,通常一部分被剥下来了,还有相当一部分跟那籽仁难舍难分。瓜子的香味又往往很难让人管住口里的涎水,一粒瓜籽仁还未完整地吃到嘴,我奶奶的几个手指头却已是湿漉漉的了,指头一湿,这瓜子壳就越发难剥,总之我奶奶几粒瓜子还未吃下来,就已是村相百出,她老人家又气又急——也不知道是冲自己还是冲我外婆生气,便干脆将手心里还剩下的那些瓜子一齐放进嘴里,连壳带仁地咀嚼着磨起豆腐来。当她第二次把手伸向那只盛瓜子的碗时,等待她的已是只空碗,而我外婆的脚边,已堆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瓜子壳。

很多时候,我也只依恋于我奶奶。她那张充满烟味(我奶奶吸烟)的破草铺是我的乐园,她的驼背是我可以枕靠可以栖息的港湾。我外公他们越是不喜欢我,我奶奶就越是疼爱我。我的愣头愣脑被她看作一种志气,她不止一次地像个预言家似地指着我跟人道:在我的孙儿孙女们当中,这孩子将来肯定是最有出息的!我并不以为自己将来果真会有多大的出息,但总觉得倘若不好好读书,那么第一愧对的人便是我奶奶。

有一阵子我老在琢磨为什么我奶奶会让我觉得那样可亲,而我外公外婆他们对我这样冷漠歧视,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奶奶从未到过上海,她跟上海没有沾染任何关系的缘故。于是我又常常伤心地想:要是我外公他们也从未到过上海就好了,他们一定也会像别人的外公外婆疼爱他们般地疼我,虽然我长得那么丑。

我无法确定究竟是否是从我姐姐跟我姐夫开始谈恋爱那年起,外公在我们心目中逐渐失去了他那曾经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辉的。可以肯定的是我姐姐肯定不会放过在她恋人面前炫耀我们有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外公的机会,所以当那年夏天他们在选择去周边哪个城市游玩时,上海成了他们理所当然的首选。

但是预定的一星期游程还剩下两三天,我姐姐就垂头丧气地跟着我姐夫一块儿回来了。她失望透顶地告诉我们外公所在的那家漂染厂并未在繁华热闹的上海市区,而是在上海的一个郊县的郊区里,这倒也罢了,更让她觉得在我姐夫面前丢脸的是那家漂染厂也并非我们原来以为的国营单位,而是家跟国营企业联营的乡镇企业,里面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和破破烂烂的设备,规模还不如我们这边新办起来的村级企业。我姐姐还说当他们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外公面前时,她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外公,是我们全家人多年来的骄傲和希望,他瘦骨嶙峋的身上穿了件颜色都已发灰变暗了的白汗衫,一条同样破旧了的沙滩裤下面,两条毛茸茸的腿细得令人目不忍睹,塑料拖鞋的搭攀有好几处已被施行过手术。他佝偻着背,显得无比苍老地站在那里,让人一点儿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过年回来时那种无比风光的样子。在我外公栖身的那间简陋的小屋子里的饭桌上,我姐姐看到了几个腐乳瓶子、一碟霉干菜还有半碗猪头肉。猪头肉看来已是我外公最好的下酒菜了,而那时候我们都早已不吃这种据说很容易引发病毒的肉食了。

我们当时听了这一不啻于是给了我们当头一棒的消息时,都很有些恨我姐姐,觉得她不应该跑到上海去,不应该带着男朋友给我外公来这么个袭击,仿佛她不这样做,外公在上海的真实生活还跟我们想象当中的一模一样。

那年年底,当外公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像突然发现了一件假冒伪劣商品般地看着我外公,那种掩饰不住异样的目光使我非常替他难过和不安,我害怕看到他脸上的那种尴尬和难堪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是,他依然表现得跟以往一样从容沉着自然,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我姐姐和我姐夫突然闯进他在上海的生活中的这件事,也许是他手上六只金光闪闪的大金戒指、他身上那件据说价值近三千来块钱的皮衣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但我们从此渐渐失去了以往那份对即将到来的年底的激动和兴奋,我们对那条小路的热情也不再,仿佛连着它和我们之间的那根发条已不能再起什么作用。只有当我们站在家门口偶然抬起头来,望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正从那条小路上向我们走来时,才蓦然想到又过年了,于是感叹一声:又是一年!

在上海工作的外公显然已经不能再给我们带来多少荣耀感,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知道了他在上海的真实生活,我想多半还是我们对工厂失去了过去那份稀罕和神秘感。在我的家乡萧山沙地区,此时的乡镇、村办企业已经多得像那里纵横交错着的河浜、池塘,我的哥哥姐姐每天一吃完早饭就把碗筷理直气壮地随手一放,煞有介事地去厂里上班了,傍晚回来要是饭还未做好,便大声嚷嚷:怎么还没做饭?都干什么去了?!再后来个体、私营企业也多起来了,村里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只要身体还有些硬朗,也都跟年轻人一样进厂上了班。

我们在自家那幢新造的三层楼房里接待我外公的时候,外公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每况愈下,我们甚至还在背地里学着他那口我们已经听了十多年的上海话,每说一句,我们都会会心地笑上好一阵子。他还照例给我们带那些绵白糖、袜子、白洋布、毛巾之类的日用品回来,却再也未能像几年前一样引起我们的欣喜了,我们随时都能在家乡小镇上买到它们,并且有好几样我们还嫌过了时而一直扔在那里久不理会。我父亲常常在他背后嘀嘀咕咕:上海人小气,最小气的就是上海人!花头不出,噱头蛮足,看看一大堆东西,却不值几个钱!

我们也很快都知道我外公现在每个月的收入越来越跟不上我哥哥姐姐了,甚至还不如这边那些守传达室的,但已年迈的他还是一趟趟地往上海赶,谁都劝他不住,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不划算甚至非常可笑的事,就像当农民的放着自家菜地里鲜嫩嫩的蔬菜不割,却跑到菜市场里去花钱跟人买那些叶子都有些萎了的青菜一样。

他最后几趟回上海,没有人再像过去那样积极主动地提出来去车站送他。而我那时候已在县城里工作,过完年假坐车回单位时正好可以顺便送送他。我们一起坐上那趟从小镇到县城里的班车,一路上,他虽然没有怎么跟我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甚至还对我产生了一种敬畏,虽然他从未看过我写的文章,但他相信许多人所说的,也认为我是个“很有文墨的人”,并且还是个“上了场面的人物”。在县城汽车站里,我们坐在候车厅里等待那趟去他工作着的那个上海郊县的直达班车发车时,他告诉我他对上海的眷恋和对衰老的无奈,他恳求我以后每隔一两个月给他写一封信,信里除了告诉他家里的近况外,还要我写上几句催他回来,说是已在萧山这边替他找到了一个薪水非常优厚又很适合他的工作。

司机来了。我外公第一个坐上了那辆班车。他上车的时候,双手牢牢抓住了车门,仿佛担心那车会突然把他甩下来,他枯瘦的双腿努力向上攀登的时候,我忍不住用手在他背后送了他一下。他孤零零地坐在一个靠近窗口的座位上,像个孩子一样孤独无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回去。我忍不住一阵心酸,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都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他还要离开自己的亲人,离开他命定的家乡,孤零零地去另一个地方谋生!

直达车要到傍晚才能抵达那个县城。我给他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蛋糕,从车窗里给他递进去的时候,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我的小名,再次嘱咐我可以回去了,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当心。他从未这样亲昵地叫过我,亦从未这样关切地嘱咐过我,我也从未从他的眼神,他对我说话的声音里感受到过这样浓浓的亲情,一刹那,我的眼泪都很有些不争气地要出来了,我觉得不管他从前怎样冷落我,伤害过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这以后,每隔一两个月我都会按他的要求给他写一封那样的信,我能想象得出来他收到这封信后,立即以看不懂我那手行书为借口,拿着信笺纸去请他们的厂长或书记读给他听的情景。他这样做的目的也无非只是为了加薪,或引起厂里对他的重视。至少有三五年的时间里,我和他一直都在合谋反复做着这件不为第三个人所知的事。期间我也能隐隐感觉到他在那边厂里的处境已经变得越来越微妙,而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一个都八十来岁的人了,还碍手碍脚地呆在那里不走,在很多人眼里未免太不识趣了。

如果不是我外公后来摔断了腿,厂方直接派车把他送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死心不再往上海跑。据我母亲说他当时被人送回来时,脸呈死灰色,目光绝望,舅舅家和我们家里的人都以为该叫村里的老裁缝给他做寿衣了,但他的伤还是慢慢地好了起来。

在外公作别上海之后,父亲也开始不太听母亲的话了,我估计这也跟父亲年纪大了,荷尔蒙分泌呈下降趋势有关。有一次父亲居然还在母亲面前发了一场大火。那天他饥肠辘辘地从承包地上回来,正是村里许多人家围着热气腾腾的餐桌吃中饭的时候,但家里,呈现在父亲面前的锅灶都是空的,冰凉的,更让他恼火的是,母亲依然没事一样地倚坐在床上一边打毛衣,一边看电视。父亲随手操起一根木棍,拿出他一餐吃满满两大碗米饭的力气,朝那电视机屏幕挥了过去。

这次事件令我们全家和邻居亲戚们的震惊程度不亚于“9•11”恐怖袭击。我母亲在床上躺了两天一夜,作为对此事应有的反应。第三天我外公闻讯赶来跟我父亲理论了,他说:阿拉上海人……

他想说上海人都是非常讲文明的,即使是在处理夫妻之间更为激烈的冲突时,上海男人也决不会像我父亲这样动粗。

但我父亲未等他说完,就拍桌吼道:别再拿你那狗屁的上海人身份来压我们!这么多年了,我早已受够啦!上海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上海人也有扫马路、冲厕所,也有住棚屋、下了岗跟政府伸手要救助金的,他们住的房子都还不如我们家的卫生间大!再说你又根本不是上海人!

外公胀红了脸,那样子仿佛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阿拉,阿拉哪侬连上海人都勿是?

父亲轻蔑地看着他:你既然是上海人,为什么不留在上海养老送终?你老啦,不中用啦,人家上海人就把你一脚踢了出来!

我外公脸涨得都有些紫了,喃喃道:伊拉,伊拉是要留阿拉在上海的,是阿拉自家不愿意,阿拉妻儿都在此地厢……

那些上海佬待你还真不错呀,父亲恶狠狠地讥笑道,你回来后到现在他们连一个电话都没给你打过,你让小枫写给他们的信也一封都没见回,现在干脆连你那点点还不够让人塞牙缝的养老金也不给你寄了,他们还那么客气地挽留你?!

我外公终于灰着脸不说话了。父亲的每句话无疑都触着了他内心的痛处,尤其是父亲提到的养老金。原先我外公刚回来时,厂里还每季度都给他寄一点点养老金过来,虽然数目小得可怜。然而从前年下半年开始,就再也未能收到从上海过来的汇款单。我外公等待了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终于忍耐不住,让我给厂里写封信过去催一下。信一连写了好几封,却不是被退回,便是石沉大海,只好打电话,又老是不通,后来通过114查询到所在乡政府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才知那厂已不存在了。我外公手握话筒站在那里呆了片刻,又急问那厂长呢?对方说被调到村里去当村长了。

我外公于是打通这位新村长的手机,希望他能帮自己去跟有关部门交涉一下,因为当初厂里承诺过他:即使有一天这漂染厂因某种原因不存在了,他的养老金还是会通过别的途径给予保障的。这村长刚进漂染厂时还是我外公的徒弟,刚开始他还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吴师傅地叫得非常客气和谦恭,表示一定替我外公处理好这件事。外公搁下电话时还抑制不住地满脸都是骄傲和得意。可是又一连好几个月过去了,仍未见上海那边有任何音讯,便再打电话给那位村长,村长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最近很忙,要我外公莫性急,等过了这一阵子,会去有关部门替我外公办理这件事的。我外公不知道“这阵子”有多长,到年底,又忍耐不住拨通了他的手机,对方的声音已经明显有些不耐烦,还未敷衍上两句就关了机子。这以后我外公再怎么打他手机,都不见接。

我母亲又建议我外公打电话找严兰芳——那个当年曾使我们嫉妒得要命的上海小女孩的母亲,真没想到我母亲居然还牢牢地记着她的名字!我外公先是什么也没说,过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骂出“戳哪”两个字来。于是我们都幸灾乐祸地猜想他肯定也在这女人那儿碰过钉子了。

我外公喝干了碗底里的最后一滴酒,起身,自个儿收拾起了碗筷。过去他在我家里喝酒,每次没有四五个小时是打发不了的,在这长长的酒宴里,我们即使早已听腻了他在上海的那些见闻和经历,也仍得像一个个小听差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因为要不停地替他热菜、温酒,并且跟碗盏、桌椅和一堵堵的草壁一样无声无息地做他忠实的听众。而现在半个小时就足以打发了。他用抹布往那已撤光了碗盏的桌上抹了又抹,然后咳了两声,慢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几张信笺纸、一只信封和一枚邮票——每次他让我写信,都会带上这三样东西,似乎这样就表明他并没有欠下我什么。

我执笔,坐在他对面,拿眼睛愣愣地瞅他。他习惯性地用手摸了摸下巴,又摸了下鼻尖,又一次确证了它们的存在,两只手上仍跟过去一样金光闪闪,但我们早已不再稀罕黄金,黄金首饰在我们眼里已显得乡气和低俗,我们喜欢和追求的是铂金、钻石。他见我还未埋下头去写,便朝我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还是那眼意思,写得尽量客气眼,最后请伊拉到阿拉乡下来白相。每次写信,他都不忘一再关照我在信末多写上这样一些客套话,这些客套话总让我非常难受地联想起那些搽了厚厚的劣质脂粉守在路边饭店门口招徕客人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僵硬、虚假而又可怜。

我问他这回把信写到哪里去,他不假思索地说:阿拉厂里厢呀!我告诉他那家厂确确实实已经不存在了,上个月寄出的那封信又被退回来了,他似乎这才终于记起有这么回事,一时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无声。

我抓起那只信封,在收信人地址处先写下了上海两字,然后停住笔,却想了半天也仍未能想出后面该再接着写什么,目光重新落在信封上,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恍然觉得自己刚刚写下的那两个字仿佛两片薄薄的红唇,终于噗地把我外公像瓜子壳一样吐了出来。

(责编: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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