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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友启事

2009-01-12

西湖 2009年1期
关键词:女孩子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摘自儿童歌曲《找朋友》

洋溢早早醒来,躺在被窝中,鼻尖的痛感一直传到额头,无论坐还是躺着,针尖同样密集。这时,楼下响起激烈的敲门声,她条件反射地爬到床边,隔着椅子打开电脑,显示器一片昏暗。

最近小区经常停电,社区专门组织了一帮大妈大婶不定期排查,拉网式搜索,看是不是有人偷点电炉。有一次洋溢懒得开门,那帮人生生在外边等了一个多小时,中间也没闲着,抓紧时间聊着各自的烦心事,一位大嫂把丈夫有外遇的事咬牙切齿复述了五遍,每说完一次就用拳擂一阵门,似乎要查的是她丈夫,不是电炉。

洋溢跑进卫生间,只用五分钟就洗漱完毕,经常出差赶火车,换衣服奇快无比,出了单元门,才听到自己门前响起如雷般的敲门声,于是就笑了。上月小区走失了一个孩子,找到社区,指望他们危难之处显身手,社区吭吃憋肚拖了一天,才发动人马去找,这月某住户下水道堵了粪便渗到楼下的人家,没三分钟社区就派人来了,又捅又冲干得那叫一起劲,边干活边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怎能不高兴呢,捅一次下水道收一百块钱。

洋溢站在路边咳嗽,刚摸出一张纸巾捂在鼻子上,一辆出租车就停在她面前。

“师傅,我没打车啊。”洋溢将沾着猩红色的黏稠物的纸巾包成一个小团,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那哪能呢,姑娘,大冷的天,想去哪儿,我捎您一截儿。”

洋溢笑笑:“我去网吧,就前边,给您个起步价,成吗?”

“行啊,小姑娘心眼真好,肯定能活一百岁。”

一百岁?洋溢又笑,上了车对司机说:“我有个三太公,活到一百零一岁了,整天急得唔唔叫,一家人忙上学的忙上学,忙挣钱的忙挣钱,他一天到晚闷得直想抹脖子,见谁求谁说能不能把他送疯人院。”

网吧很快到了,司机恋恋不舍地收好钱,拉个能说笑又不少给钱的年轻姑娘他挺高兴,说:“姑娘,下回再遇着你,我一准不收钱。”

洋溢刚打开QQ,十来个人就蜂拥而至,“嘚嘚嘚”的敲门声响成一片,有个网友把她当成一个倒卖汽车的,有一个问她猪肉涨价了现在玉米的批发价多少钱一斤,还有人问她刚度完蜜月怎么就有空上来,洋溢冲其中一个说,上回你还给我发来你写的诗呢,什么“仰天长笑,低头倒下,爬起来继续”,这才一个星期,我怎么就成倒卖汽车的?

那人一连发来两个笑脸,说,“这年头,恋人一周不亲热就变心了,何况网上,你一周不上来,我当然想不起你是谁了,呵呵……”

洋溢也发过去一个在雪地里撒丫跑的企鹅,边跑边用毛巾擦汗,然后隐身,上另一家网站,把一则寻友启事贴在网上。

洋溢,北方女子,八十年代人,

偏爱蓝色,寂寞固执。

想找一个朋友,

一个长相类似的女孩子,

在冬天飘雪的炉火前,

穿棉睡衣、拖鞋,一起烤火。

洋溢在医保所工作,常常被派去北京、上海、广州的各大医院,调查医保患者在该院的消费清单是否属实。自从医疗改革之后,所有单位的医疗费用都归了医保,这年头怪病多了,好多都是以前没听说过的,患者的情况和心理也不像从前人那么简单,看病花了一万多元,拿回几万元报销单据,有医生每天开据的处方,有日结票据,有总金额,还有明晃晃足以乱真的医院大红章决然粲然地戳在右下角,以假乱真得让人无话可说。

这看似简单的票据其实玄机暗藏。北京、上海各大医院门口就有专人出售这些全套的假单据、假发票,30%的提成虽然有点高,但仍然有人愿意冒风险购买,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洋溢的工作就是负责调查金额两万以上药费的真假。

上月洋溢去北京时,那儿负责接待她的医生说,“你们Y市水质太硬,含人体不需要的重金属矿物质较多,来这儿看病住院动辄十几二十万的医疗费用。应当提醒上级领导注意,并且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使水质软化,至少先从根本上杜绝一部分人患癌症的比例。”

洋溢说医保所早就打报告给市长,市长也打报告给了省长,首先市长对这个事情的重视程度很快落实到家,市政府几位领导住宅特设了一根专门管道,专供纯净软化水做饭和日常饮用,也就是说,行之有效的办法已经出台,至少那几位父母官不和全市人民喝一样的水,这算不算是先从根本上杜绝了一部分人患癌症的几率呢?

“纯净水缺乏活性钙、镁、磷、铁、钠、锌等很多有机物质,长期食用,也会得软骨病。”接待她的医生这么说。

洋溢说:“或许,他们觉得得软骨病也比得癌症强。”

洋溢虽然是吃皇粮的公务员,但级别还没到和市领导共饮一管水的高度,所以,人家还没得软骨病,她自己先是每天早上洗漱时发现鼻子不大对劲,后来动不动就流鼻血,洋溢以为是出差、倒时差、换水土引起的不适,没想到一去检查就晚期了。

洋溢身边突然多了一对男女朋友,三个人一同相伴着进进出出,这让人们觉得有趣,洋溢在这所城市没什么朋友,再加上工作性质是出差,大部分时候都是独来独往,最近忽然多了一对男女来找她,一起吃饭,在房间里聊天,时间晚了就住在她那儿。

这天吃过晚饭时间还早,三个人又去一家茶吧,狄惠突然说起那天她在网上看到洋溢寻友启事的情形,陈异说:“那晚我回去,狄惠说她在网上交到个朋友,我说,你网友都快一个加强营了,过五一的时候,就本市的那些,专门组织了一次爬山活动,足足六七十号人,这还不算有病有事坐月子休产假没来的。”

“但我告诉他这次不同,”狄惠对丈夫的话又作了强烈补充,她是小个子女人,微胖,属龙,比洋溢大五岁,表情漠然,像是平时不会为任何事所动的那种女人。

陈异目不转睛地看着洋溢,“网上的那些交友啊派对,我是概不相信。狄惠把你的寻友启事下载了给我看,为了吸引眼球故意煽情的吧,写得事事儿的,但是,我们都感动了。”

洋溢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一丝温暖从她眼里汩汩闪过,回忆也在这一刻骤然散开,一年前她从网上看到Y市面向全国招聘公务员,她以第一名的高分考上,接下来,出差占据了她大半个生活,不出差的时候太阳晒屁股了还在呼呼大睡,起床后吃过早餐上会儿网,或者去超市购物,过几年把父母接来,但一张诊断单令这一切戛然而止,生活凝重唏嘘到她不得不到网上发帖子找一份友情温暖残余人生。

陈异觉得洋溢的笑很奇特,似乎有难言的苦恼,“以后有时间,我和狄惠就来陪你。”他很自然地用了“陪”这个字眼,似乎注定付出的是他们夫妻。 狄惠和陈异每次约洋溢出来去小吃街、去包子店,买单的都是洋溢,除了洋溢自愿为这份临终关怀买单以外,狄惠也从没习惯在吃完喝完之后去摸一下钱夹子,她一向都空手而来,吃得饱饱地离去。

时间还早,洋溢却不想再把今天的聚会继续下去,她突然烦躁地想尽快结束,以至于招手叫服务员结茶钱时把桌布也扽到地上,茶盘茶碗叮叮当当地滚落了一桌子,有个杯子在落地之前被陈异及时接住,没摔在地上,但溅了他不少剩茶水,狄惠忙用纸巾帮他揩拭,洋溢已经走出茶室,不想回头看那对夫妻脸上挂满疑问,手在风中一挥,“拜拜”两个字就脱口而出。

叫到名字,洋溢走进小房间。医生透过墙壁上的白炽灯凝视X光片,很久才看着洋溢说:“你鼻子长得很漂亮。”然后,慢慢半转身,坐回椅子里,刚浆洗过的白大褂发出浓烈呛鼻的消毒水味道。

X光片上鼻子的形状的确很好看,鼻梁挺直,鼻尖微微地翘起,医生全身上下充满了过分的冷静,与他粗大的手相比,她的鼻子就像娇俏纤弱的影子。

大块头医生终于向洋溢开口:“这是你的鼻腔……这儿,的确有白色物状的东西,请尽快住院,接受化疗……”

医生说了很多话,洋溢只是沉默地点头。

“睡眠怎么样?”

“还是那样,总做一些奇怪的梦。”

“先开点精神安定药。别过分恐惧,要面对现实,只要积极配合治疗,还是会有一线生机。”

洋溢照常出差,也不打算把那张令人色变的X光片拿给单位领导,她不想在自己调查过的医院住院、化疗,那都是徒劳,别临了还把自己搞得奇累无比,再让单位派同事调查她药费是否属实,消停点活几天吧,晚期鼻咽癌,多大点事儿。

她把肩膀靠在车窗上,毫无精神波动,打开一瓶矿泉水,吃了一粒医生开的精神安定药,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自洋溢上车就见她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她的脸像红苹果,两腮因饱满而夸张地向两边膨胀,她腰背和胳膊上的肉很厚,但丝毫不显臃肿,就是那种生机勃勃的丰满。车身颠簸了一下,洋溢觉得一阵眩晕,手放在喉部,抑制着要呕吐的感觉,女孩子突然睁开眼睛,一缕水汽在她眼里漾开,说着荷塘,说着鱼儿,鱼儿回望渔网,说着小小的狡黠,洋溢不由笑了,她觉得自己的笑真苍凉,肯定像个上年纪的大婶,事实上,洋溢才二十六岁。

女孩子主动和洋溢搭讪,问洋溢在哪里工作,准备去哪里,她说话的时候,许多跳跃的光在她眼里,她咧嘴笑的时候,那些光又有了些斑斓的色彩,又因为她的手要摸一下脸或者鼻子而使这光点有了另外的意义,列车穿越涵洞时洋溢不经意地往车窗上看,她看到那女孩子和自己,一样饱满的脸部线条和大眼睛,雨水像泪滴淌过车窗玻璃,因为脸庞过于圆润,肤色白里透红,她曾经为此而发愁,这仿佛又是个标签,到哪都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城市的女孩的肤色是哑光色,所以她们离不开粉底,小县城里长大的洋溢肤色透亮,大学四年也没把这种东西磨掉。但是最近,她脸上的红晕像烟灰,一层层往下脱落,饱满的双颊也像皮球泄气似的往里缩,苹果缩水成瓜子,成了真正的“白脸丽人”。

认下这个妹妹,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又不可遏制。洋溢有了决定,却又不知从何谈起。太唐突会不会吓着这个女孩子,因为她们毕竟萍水相逢。后来,倒是女孩子滔滔不绝的话匣子让洋溢放松了神经,她不断地跟她谈着有关于香熏按摩和理疗对于年轻女性的种种好处,她让洋溢把手给她,女孩丰满而纤长的手指像笋尖,准确地在她手上摸出分管肾、脾、胃、肠道、消化系统的穴位,然后分别按揉,洋溢感到五脏六腑在她的点按中变得妥帖和谐,一只手完了又主动交出另一只,真想把脚丫子也递过去。

列车驶出阴霾地带,进入开阔敞亮的阳光区域,车窗上的雨水被风沥干,女孩子用圆珠笔在洋溢手指上画满圈圈点点,细致地告诉她每个穴位所管辖的身体部位,并希望她熟记,“这些穴位非常神奇,有多年的心脏病、高血压、类风湿根子都被我们治好了。如果是动脉硬化,就按这个部位,可以有效地缓解血脂颗粒,这一点在中医经络学上完全有根有据。”

她神情和动作都像同胞妹妹,更年轻健康更充满活力。洋溢闭上眼睛,专注地去体会女孩子为她点按揉捏的部位,一会儿觉得心神宁静,一会觉得热血沸腾,她的手有一种和她年纪不相称的庄重有力,似乎是悬浮在水中的逗点,渐渐赋予她的身体一种节奏和秩序,并逐渐扩大了自己的领域,生活中充满了隐寓,有时一个小想法看似荒诞微不足道,却昭示着我们短暂的存在,甚至统摄了一个人整个一生的秘密。

这时候,车厢的列车员出现了,她正准备挨座兜售可以戴在手腕上的磁疗珠子,看到年轻女孩子,她大喝一声:“上一站就让你下去,怎么还在这儿?”然后对洋溢说,“她是专门在列车上骗人家做香熏按摩理疗的。”对于声色俱厉的列车员的说法,洋溢并不赞同,她觉得女孩子不像骗子,她说的那一套很有道理,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的按摩带来的好处,这好处现在还作用于她的身体,怎么会是骗子?

女列车员被洋溢质问得有些张口结舌,她更加生气地对年轻女孩子推推搡搡,要她下一站下车。

女孩子极其无辜地望着洋溢,列车员脸上却是一脸的颟顸,洋溢只好换上一副和顺的表情,和列车员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这女孩子去哪里,我给她补票,别让她中途下车,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个年轻女孩子中途出事怎么办?”

女列车员紧蹙眉头,没想到会有一个乘客坚决阻止她赶这个女孩子下车,这时有个人在车厢那头喊了声什么,女列车员答应着,就急忙走过去,这下洋溢发现年轻女孩子不见了,并且,刚才自己准备给她补票掏出的小钱包也不翼而飞。

“我亲眼看着那女孩子把你钱包拿走,当时没弄清你们关系,以为你们是亲姐妹呢。” 涂娜拿坐在离洋溢不远的座位上,了解到事情缘由后,她提出借给洋溢100块钱,洋溢说:“下车后也不远,十几分钟就到家了。”

洋溢就这样认识了涂娜拿,先遇到一个陌生女孩子行骗又遇到一个中年女人主动施救,这之间的转折虽大,但气愤之余,丝毫没有感激之情是不可能的。涂娜拿四十多岁,坐在年轻女孩子刚才的座位上,其后的交谈内容居然还是和香熏按摩有关,她已经连续做了几年的香熏理疗,在她的那个城市里,自打这行兴起她就开始受益,前后已经有几年时间。

涂娜拿的头发随随便便挽在脑后,发质干枯萎黄,脸上没有丝毫光洁明艳,她告诉洋溢,她老公是人事局副局长,刚去北京看望过在那儿读书的儿子,她得知洋溢在医保所工作时,几乎是欢呼着说,“我家就住在医保所后面。”又突然郑重其事地问:“医保所,那你是否懂医呢?”

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但洋溢还是认真作了回答,说:“医保所的工作人员,未必要个个懂医,我是学政法的。”她从涂娜拿表情上看出,她还想追问,干脆就自觉主动地回答,“我学的律师专业。”涂娜拿从洋溢的回答中又找到了新话题,更激发了交谈的兴趣,她压低嗓音,把头向洋溢胸前低过来,仿佛要交换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曾经也想考律师证来着,我做过行政工作,但生了孩子就不上班了。”她看出洋溢隐蔽的疑问,“也没辞职,现在单位每月还给我照发工资,”她像是赌气似地说,“我现在是拿工资的全职太太。”

洋溢并不感到意外,她一开始就自我介绍,她老公是人事局副局长。虽然局长前边带个副字,但是那儿看门房的老头也带着着权力的味道,而“官太太”总是和某单位机关最轻松的工作有关,就如同“官”和“太太”这两字的关系,洋溢全部的回答只有一个“哦”字,克制地表达了她的情绪,表示她可以停止讲述,也可以继续讲下去,反正离终点站还有几个小时。

不料涂娜拿突然改变了话题,她突然问洋溢,“你上网吗?”紧接着她又问,“你是否在网上登过一则寻友启事?”

这话一出口,当即有邻座的几个人把目光齐齐地集中在洋溢脸上,洋溢觉得难堪,因为要找个和自己长相差不多的人,她把一张照片放在网上,她知道网络力量强大,但没料到坐个火车都能碰到网友。

涂娜拿一上车的疑问毫无悬念地得到证实,萎黄的脸上显出激动的红晕,“我也在网上登过寻友启事,想不到吧,”她很认真地自曝隐私,“当时,我生了我儿子得了产后抑郁症,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就是通过上网和网友聊天才治愈,我当时看了你的启事,心想没准也和我一样,”她又盯着洋溢的脸思索了一会儿,确信自己眼光无误的表情,“看来不是,你还没结婚?”

在列车上遇到这么饶舌的女人实在是有趣,洋溢说:“网上那张照片是我学生证上的照片,照相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几年了。”

“那说明你没怎么变样,真的,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发型,气质,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很清纯、健康的样子。”

清纯、还健康?洋溢不禁想苦笑,她想起昨夜做的梦,梦见自己特别渴,正好天空下起大雨,她张大嘴巴去接空中的雨水,雨点落入口中又从鼻子流出来,淅淅沥沥的全是殷红的血。

再接下来,涂娜拿讲述自己的往事的时候,洋溢觉得她口才很好,做过行政工作的涂娜拿虽然多年歇业在家,但业余时间在网上开博客,写一些寓情于景的小随笔,还把自己的摄影作品贴在网上,丈夫在官场上周旋、儿子已上大学,虽说避免了下岗再就业这些衣食之忧,但还是有些忧伤,这些忧伤本身也具有一些文学意味。

涂娜拿将忧伤的目光回转,记忆的小货车载着她,“喀嚓嚓”回到十几年前,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坐在人事科长面前应聘,他面带笑容对她点头示意,窗外的雨丝向着行人纷纷飘落,人事科长那年刚三十岁,之前因为学习因为工作把终身大事给耽搁了,涂娜拿并不比别的应聘者漂亮或者出色,如果说有什么地方不同于别人,就是她的瘦小的灵巧,她模模糊糊地说出自己的简介,好像还说了她爱好文学和舞蹈,科长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大学生眼睛挺大,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她没流露出一丝胆怯,她应聘结束后很快被分配了工作,在人事局办公室搞接待,她把来人接待得很好也把每周组织的单位舞会搞得有声有色,她很会说话,举手投足都透着机灵圆滑,后来在一次舞会后他向她表示了好感,灰色小眼睛在月光下变得蓝幽幽的,求婚的话在她耳边有了高炮重低音的效果,她当时抬起头看着他,似乎看到了自打娘胎出来的第二道光明,她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一颗幸运星,今后的人生被人事科长的前程照得亮晃晃。

涂娜拿边说边打着手势,不在乎周围有无聊的人也竖着耳朵,涂娜拿说她命好,自小到大就没为生计发过愁,先是被父母养大,才工作没几天,又要被老公养着,如同一只饱满的氢气球,始终悬浮在人们可望不可及的好运气上,婚后很快有了孩子,这孩子又如同气球边缘的一道白光,白光的一头牵着涂娜拿,一头是人事副局长,她每个月工资千把块,还不够她做一次美容,况且她做美容也不用这些钱,有无数年卡供她消费,张张年卡都是有求于丈夫的人带来的,如同一道柔柔白光永无止歇,拽着这白光的尾巴,一个长发女人推门而入。

那是一个周末,涂娜拿正和老公共进晚餐,长发女人和她身上的毒药香水味徐徐在沙发上落座,完全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让涂娜拿把老公让给她。人事局长的问话更不可理喻,问她:“你怎么到这来了?有话回去我们慢慢说。”

涂娜拿瞠目结舌,她还发现老公和那女人说话时,镜片下那对小眼睛现出了很久没见的幽幽蓝光,此幽光非彼幽光,很显然那蓝光再也不是为她涂娜拿而发。

涂娜拿跑进卧房,痛苦地抽泣,那一刻她的大眼睛里除了泪水没有别的。她的内心除了孤独没有别的。十几年来她甘心当一个官太太,好主妇,好母亲,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主张,连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也没有,巨大的失落让她颤抖了好久,“我说的这些,你能理解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则寻友启事,只是由于你年轻所以敢把照片也公之于众,我们老皮老脸了不好再贴在网上。”

这时,已过了下午五点,车厢的灯都亮起来了,涂娜拿的表情比刚才明朗,她眼睛很大,眼周围的褶皱很深,整个人包括她的声音都是干干的,缺乏水分,不知她那些美容年卡和香熏按摩都作用在什么地方?或许只是在最近,丈夫的外遇滤干了她体内分泌雌性激素的荷尔蒙。无可否认,她身上非常完整地体现着所有为家庭为孩子献身的母亲和妻子的特点,敏感,有诉说欲,感情丰富。

洋溢说:“我能理解你。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况且您丈夫还是身居要职的人,对了,把您电话和博客网址给我留一个,回头我去您博里看看。”说完,她还补充了一个细节,“我有个同事的姐姐,她自己写诗、摄影、绘画,在个人博客开了艺术沙龙,除她的摄影让人不敢恭维外,其他还可以。或许你也可以试试。”

涂娜拿似乎在思考洋溢的建议,又似乎根本没听进去,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今天上午,我刚刚办理了离婚手续。”

洋溢从座位上站起来,到车厢中间的洗手池,用手接着自来水,轻轻往鼻孔里灌,突然就涌出泪水,母亲此刻该在家里做午饭了,还得用食物喂饱院子里的那几头猪和鸭,她像时间流逝一样日渐苍老,吃完饭,没事就拿出洋溢的照片,听亲友们多说几句赞美的好话,洋溢仿佛就摸到她粗糙的双手了,又想到刚才和自己长相酷似的女孩子。

“我们昨天刚办完手续,”洋溢刚回到座位上,涂娜拿又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她不用别人问话完全能一个人说到底,“我自由了,获得了一套房子和几十万的存款。”然后瞪大眼睛沉默了,洋溢看出其实涂娜拿一直是想哭的,享受许多荣华富贵,突然有一天想自尊自我自强自立了,其难度不亚于三陪女想去外企工作。

列车到站了,涂娜拿坚持要帮洋溢拿一个行李包,她自己只带了一只坤包,没其他东西,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坚决地把洋溢先送到家,最后,两人在街灯下拥抱了一下,提醒对方记得常联系,打电话。

洋溢又做梦了,梦境和在列车拿起她钱包的女孩子有关,洋溢的手被她紧紧握着,她每点按一个穴位那就变成一个漩涡,涡流卷着洋溢在水面起伏不断,而女孩子却在岸上,自顾自地修手指甲,嘴里哼着歌曲,后来她抛下一根救命的绳索,洋溢看到绳索的另一端,父母亲正在那儿站着。

八点起床,梳洗了一番,涂好口红,对着镜子强颜欢笑了一下,天桥上车辆行人穿梭往来,中学生边啃油条边扶车把地把山地车骑得像箭,交警高举起手,站在南来北往的中心地带,向各路急驶而来呼啸而去的车辆行使权力,洋溢步行到月亮湾时是上午九点半,Y市的香熏精油馆都在这条街。

香熏精油馆都装饰得优雅温暖,铺着极具亲和力的粉红或浅咖啡色床单,服务人员也大都穿着颜色相近的杏黄、橘红的罩衫,音乐也是慢板、轻柔的萨克斯小号曲,再辅以精油的香氛和按摩人员轻柔的指法,很容易让人乐不思蜀。

每走入一家精油馆,洋溢都装出一副对此项服务特别热衷的样子问这问那,等人家详细解答、并且带她四处参观了一圈之后,她又显出一脸不大相信精油疗法神奇功效的样子离去,然后再到另一家,将刚才的问题如法炮制一番。直到中午,寻寻觅觅几小时后,洋溢已经走遍了这条街上大多数精油馆,还是没见到她要找的女孩儿。

洋溢已经极其疲惫,最后她走进拐弯处一家地势最差的精油理疗馆,这家精油馆离喧闹的马路最远,而且门面很小,她躺在松香木床上,让自己歇一歇,顺便想想下午该去哪儿继续找。

香熏按摩师年纪不超过二十岁,身材瘦小,粉红色工作服,同色的方巾对折,将额前和脑后的头发包着,淡绿色眼影衬着卷过的睫毛,显得稚气又干净。她从置于按摩间一角的红色冰箱中取出一瓶精油,倒出小半碗,再把大瓶的精油搁进冰箱,对洋溢说:“现在开始,放松身体,放松背部和肩膀,放松脸部肌肉,感觉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放松,慢慢地下沉……”

壁灯是黄色的,在淡蓝的墙壁上反射出的却是绿色,像青苹果做成的透明布丁,又像太阳光散落在森林底部,凝视久了,天然氧和暖意要从被精油按摩过的身体里飘出来一般,像数日不曾合眼,睡意如山般压过来,不知过了多久,洋溢醒来,理疗师双手执握,微微一躬身,对洋溢轻柔地说:“刚做完理疗身体很热,请到外面喝杯茶再走。”休息室的座椅是白色和粉色系的,只有放干花的底座是红木的,地面和天花板一样纤尘不染,茶杯也是光亮可鉴的景泰蓝瓷器,绿茶里边加了蜂蜜,甜甜的,她听列车上的女孩子说过,绿茶和蜂蜜都有排毒养颜功效,可以有效地辅助香熏精油的理疗效果。洋溢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角落的电视,一个留长发的年轻男子正在介绍他自费去非洲的经历,背景画面上,那儿土地是红色的,天非常蓝。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人,她进门后直奔收银台,亲昵的样子表明她和这儿的每个服务员都很熟。

她穿着白色短款羽绒衣,领口处探出一张红扑扑的脸,就像露在寒风中的苹果,她围了一条粉色围边绿白点相间的丝巾,这颜色搭配有点土,但在她颈间非常合适,洋溢甚至不需要看清她的眼睛,不看也知道那儿漾着的水汽,说着荷塘,说着鱼儿,说着小小的狡黠,见洋溢盯着自己看,她客气地说了句您好,表情纯朴无邪,然后快速转身离去。

洋溢冲回更衣室脱掉粉色浴衣,大衣扣还没系好就跑到门外,环顾四周,女孩子已经不见踪影。

洋溢按直觉跑到路口,判断她究竟会奔马路前行还是会躲在近处的巷子里,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刚要回头,脑后受到沉闷的一击。

洋溢醒来,望着手背上扎着的输液管特别难过,差一点就拽着那女孩子,却又给她从指缝间溜走。

医生走进来对她说:“轻微脑震荡,只需要观察一晚,别太担心。”

“送我来医院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女孩子,一米六五左右,大眼睛?”洋溢急切地问。

“没有。”

“你再想想,”洋溢的语气变成质问,“怎么会没有?”

医生将双手揣进衣袋中,坦然地看着洋溢,心想一个脑震荡患者就是这样了,易怒、紧张,神经兮兮,今晚多留点神,弄不好从床上跳起来穿着病号服跑到大街上去。

第二天,洋溢在落日的余晖中和男医生告别,男医生个子不高,但身材健硕,宽脸庞,皮肤很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在值班室看报纸,洋溢向他致谢,“我昨天对您发脾气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经常被病人数落,我脑袋还给病人家属用输液瓶砸过,你那几句话不算什么。”洋溢转身往出走,男医生自言自语说,“这报纸上登着,在你昨天昏倒的那条香熏街上,警察破获了一起年轻女孩子以给人香熏理疗为名,诈骗顾客钱财的案子。”

洋溢已经走到门口,猛地转身,“以香熏理疗为名、诈骗顾客钱财?”

“是啊,据说是个女便衣经过百日跟踪后才找到重要线索,昨天带领警察一举端掉她们的老窝,把那个叫什么‘花季雨季的理疗馆封了。一下子收审了七八个女孩子,都是十九、二十来岁。”

原以为女孩子只是偶尔为之,没想到还是惯犯,身后还隐藏着这么大一个团伙,不用说,她一下子就认出洋溢,也许早就看到她了,把她当作跟踪踩点的女便衣警察,所以故意现身,引洋溢出去,叫人在身后对她袭击。想到这里洋溢哑然失笑,没料到自己被当成螳螂,真正的黄雀随后就到了。

可是,那个和自己长相酷似的女孩,怎么会是一个骗子呢?收审是一个什么概念,要在拘留所里呆多久?会不会被判刑?不知不觉地,眼泪流了满脸。

男医生不知所措,“别这样,别这样,你看,就是普通的脑震荡,不会有后遗症。这么着,反正我也下班了,我送你回家吧。”

许书昌的白色车子车身较低,跑在前面的是一辆大型冷冻车,完全挡住后面车辆的视线,等待通行时,许书昌打开了车里的广播,播音员柔软地报了一个男歌手的名字,唱歌的却是谢雨欣,洋溢心想谢雨欣啥时去做变性手术了。许书昌似乎也在想别的事情,洋溢提醒他时,已经和前面的冷冻车落开三辆车的空隙,他刚踩下油门,前面的冷冻车又来了个急刹车,许书昌急忙停车,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追尾。”

洋溢下车时对许书昌说:“许医生,谢谢您送我回来,您不急着回去的话,就在那家小餐馆吃顿便饭吧。”

从许书昌快速关上车门的举动来看,他对洋溢的建议求之不得,他们走进路边的小餐馆,洋溢问老板娘卫生间在哪儿。老板娘用手指了指厨房旁边挂着半截帘子的门,洋溢进去,打开水龙头把鼻子凑过去,只听见外面一声大吼,“许书昌……”洋溢扭头顺着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位头发剪成今年流行沙宣式样的女孩子,正气壮山河地指着许书昌的鼻子,“你是成年人了……别去我单位找我,别再往我们单位打电话,我和你早就掰了,你别再对我纠缠不休,你给我、给你自己都留点面子好不好……”

洋溢怕给许书昌带来麻烦,一直等女孩子说完了才走出去,有个高大的后生在门外等着她,揽着她的腰上了一辆“北京现代索那塔”。显然是打这儿路过,正好看到许书昌,特意进来发表了这一通和他决绝的宣言。最后她说的一句话很让许书昌受打击,她说,“请你高贵。”

两天来一直是医生和绅士角色的许书昌,这会儿泄了气,双手执脸,手肘抵着桌面,似乎在抽泣,洋溢坐下用纸巾擦手,又沉默了一会儿,说:“许医生,先吃饭吧,不然菜该凉了。”

许书昌拿开手,他并没有哭,只是眼眶红红的,他把筷子先伸向一盆红烧猪手,大口咀嚼,刚才那一幕并未影响他的胃口,洋溢把一盘红烧茄子推到他面前,他发现洋溢的筷子几乎没动。

“你怎么不吃?”许书昌问。

“我不大饿。”洋溢说,“要来点啤酒吗?”

“好,也行。”

许书昌告诉洋溢,他找了刚才那女孩一个多月,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到她,他有些无奈地摇头,他爱那女孩,起初的时候,那女孩也说爱他,突然有一天就联系不到她了,去单位,人家说她刚走,去家里,家人说她不在,其实那意思是个人都能明白,不是另有所爱就是不想继续做他的女友。但许书昌非要找到他,要她亲口告诉他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在她单位楼下看到一辆“北京现代索那塔”,那女孩扑进车里,他还想问问她为什么变心比变戏法还快。

喝到第三瓶啤酒,许书昌热泪满眶,说起自己谈过的几个女友,每次他付出善良和真诚,而每个结局都是低回的祝福,他说起自己谈恋爱失败的经历就滔滔不绝,和急诊室那个穿着白大褂,双手插进衣袋的缄默男人完全不同。

许书昌第一任女友是中学教师,许书昌并不讳言自己对她的喜欢,在他的倾诉中,他一直都希望拥有一份一对一的爱。他优雅地请她吃饭看电影,在单位组织去大理旅游时,用上千元给她买了一块玉,希望她能像电视剧《玉观音》中的女主人公,对彼此的感情忠贞不贰。他是门诊医生,父母也都是医生,他有着优良的品行和不差的外貌,可是,最后那女孩把玉退还给他,不无惆怅地说,“我们性格不合。”说到这里许书昌又叫了第四瓶啤酒,酒精唤醒了他感情经历的所有不幸,每个人身体里都有极度渴望温暖渴望爱的孤独灵魂,在人生的大舞台上,我们不断地虚构自己,演绎自己,有时甚至演得相当逼真、出神入化,以示我们有多么像钢筋丛林中的现代人。

就在洋溢想叫过老板娘结账的时候,他喃喃地说:“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当然。”洋溢微微一笑说。

“那么,再陪我坐一会,就十分钟。”许书昌又恢复了温文尔雅,他妈妈是重庆人,他身上有一半血统是南方人,皮肤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细嫩,鼻梁上的眼镜又恰到好处地透出一种斯文,据说他天天早上还去人工湖冬泳,所以,胃口也特别好,他点的菜,几乎没怎么剩下,全都吃了。

而洋溢自己,此刻最希望喝一碗熬得热热的绿豆粥,然后洗个热水澡,将两天来在医院的味道冲刷殆净,然后美美地躺在舒适的床上。重要的是,她需要安静地想想怎么去救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香熏女,如果能再见到她,她觉得自己能够说服她,不再骗或者偷,她可以把自己的存款给她,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引导她,然后再把她阳光一般地带到父母跟前,她认为这是切实可行的。

许书昌告诉洋溢,他为了让刚才那个女友回心转意,甚至差点自杀,她说她想要一辆红白相间的车子,他以为这很容易办到,他走遍了各个汽车销售点,有红色车子,有白色车子,偏偏没有红白相间的。许书昌苦思冥想,最终想出一个办法,买一辆红色的或是白色的,再找人把白或红的那部分涂成红或白色,车子买回来,他又为找一个能将车的颜色喷涂得足可以乱真的汽车美容店伤透脑筋,很多人说他们只改装旧车,新车不接,怕弄不成他想要的模样,还得倒赔钱。直到女孩儿提出分手的那天上午,他还在找一家可以照着她要求喷涂的店面,他已经说服了那家老板,愿意出高价让他试试,那种对爱情的倔强和执著让老板感动,他说他原本是给手机换外壳的,现在刚开了这家给汽车喷涂的店,但这样高美学标准的喷涂活他第一次接手,许书昌正要回家取那辆白色车子,就接到她说分手的电话,她说,“我觉得你做事怪怪的,建议你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挂了电话窗外大雨滂沱,那辆还没来得及喷涂的白色车子在雨地里变成洒水车,“我一直等她回来,再把车的一半喷成红色。”许书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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