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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金子

2008-10-27李约热

作家 2008年2期
关键词:黄强刘成阿力

李约热

“结账!”万江站在门口,抖动手中的单子。单子只有巴掌大,是半张学生写字簿,却被万江抖出百元大钞的响声。

这是万江讲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刘成国胡秀云两公婆仍然无动于衷,万江身边的韦坤和黄强就要动手了。来之前,他们三个人商量,如果动手的话,大件的东西他们不要,直接去翻刘成国家的保险柜,刘成国家有一团金子——在金子比钱还值钱。黄强的口袋里塞有一张准备用来包金子的红布——金子得用红布,包金子如果不用红布,金子就会变成银子,搞不好会变成铜。

刘成国和胡秀云蹲在那里,面孔朝地,像两个犯了男女关系的人被拿了现场那样抬不起头,他们的脚下,六合彩的资料撒落一地。这几个星期以来,两公婆疯了似的报单买六合彩,不仅跟万江买,还跟孟桂林、农丽娟买,几千几千地买。开始万江不敢接他的单,怕他到时结不了账,收不到钱他不好向老板向清交代,他对他们说:“要买就买小点,输也不会输多少,细水长流。”刘成国不干,他对万江说:“你怕什么?我家有一团金子,那团金子值多少钱,我就买多少单。”这样的话他也跟孟桂林、农丽娟讲了,讲啊讲啊,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万江讲完最后一句话,刘成国和胡秀云什么反应也没有,看来他们已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万江、孟桂林、农丽娟催他们还钱催了好几次了,两公婆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不是万江来扫荡,也是孟桂林或者是农丽娟来扫荡。刘成国和胡秀云从心里希望是万江来扫,万江的爸爸万天和刘成国是老同(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来扫有可能手下留情,如果是孟桂林来扫,拿东西不算,还要打人。孟桂林经常说:“只要我有道理,我就会打人。”听说有派出所的人给他撑腰,他去收单都提着一根警棍。农丽娟就更不用说了,她不仅会拿东西和打人,要命的是她还骂人,什么七丑八陋的她都骂得出口,只要是黄村的人,都会有几件丑陋的事,农丽娟一面收单,一面让这些丑陋的事在自己的脑子里发酵,在需要的时候亮出来,让人无地自容。所以在黄村,你可以欠万江的债,也可以欠孟桂林的债,但是农丽娟的债你最好不要欠,如果你欠,你就死定了。

还好,来扫荡的是万江。刘成国和胡秀云虽然低着头,但是心里不是那么害怕。他们眼里的余光漫向两边的家具——家具是不少,如果用车拉可能要拉两车,但是值不了多少钱,肯定不够万江要,现在他们已经不去想那些家具了,他们早就不去想那些家具了,那些家具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

“金子,你的金子在哪里?”韦坤和黄强几乎同时说道。

整个黄村的人都相信刘成国家有一团金子。刘成国年轻的时候曾在黄金部队服役。他在部队学会了炼金子的本领,复员时只是在黄村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一去就是几年。当他回来时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是一个有金子的人:轻轻松松就起了新房,讨了老婆,生了孩子,还给父母养老送终——这几件事每一件都要花大钱,如果没有几团金子,这些事情在黄村你根本就做不到。有人看见他家有一个保险柜。村长家都没有保险柜,他要保险柜来干什么?自己想想吧。

现在韦坤和黄强逼刘成国交出金子。刘成国一共跟万江报了五万块钱的六合彩。他的那团金子,可能就值这么多钱。

两公婆仍然不作声,好像这个家已经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的脑子里满是任人宰割的念头。

一直站在门口的万江料到刘成国胡秀云肯定会来这么一手,他二话没说,带着韦坤和黄强就进了刘成国和胡秀云的房间。韦坤很聪明,他没有忘记将刘成国家的大门关上,他怕刘成国家的门口很快会站满看热闹的人,影响他们干事情。大门一关,刘成国家就暗了下来,韦坤知道刘成国家的每一个电灯开关在哪里,他像拉开自己家的灯一样将刘成国家所有的灯都拉亮了,家里顿时亮堂起来。

他们先在房间找。他们很容易就看见床下的保险柜,保险柜的油漆脱落得差不多了,褐色多过绿色,手一粘上去潮乎乎的。三个人好不容易将保险柜从床下拉出来,抬到刘成国和胡秀云的面前,左右摇晃,他们想听到金子撞击柜子的声音,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们又摇了几下,仍然如此。

“钥匙,钥匙呢?”万江喊道。

刘成国第一次将头抬起来,他的脸被自己家的灯光照得惨白惨白,以前他的脸是没有皱纹的,到哪里都是面色红润,像喝了药酒一样,现在不行了。

“万江,要拉东西你就快点拉。”刘成国苦笑着对万江说,意思是要万江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这个破败的保险柜上面,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钥匙,钥匙呢?”万江仍不死心。这个传说中的保险柜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吧?

“我没有金子。”刘成国说。

“你他妈骗人。”万江不顾刘成国和自己的父亲万天是老同,骂了他一句。

“你到底有没有金子?”黄强说,他用脚踢了一下保险柜,保险柜没事,他反而后退了一步。

“前几天我说我有金子是骗你的,现在我说我没有金子是真的。我的金子早就用完喽。”刘成国进一步解释:他的金子早就用完了,十年前,他父亲的丧事办完之后,他的金子就没有了。那场盛大的丧事在黄村前所未有,全村人在一起吃饭吃了七天,吃了七头猪。那时万江韦坤黄强还是小孩,他们是众多来刘成国家吃饭的人中的三个,吃得满脸是油。

“没有钱你买什么六合彩,你想要我的命啊。”万江喊道,他总喜欢喊,哪怕是说一件很小的事他也喊,好像不喊就说不清楚似的。他二十,韦坤黄强十八。他们帮向清收单,吃10%的“水钱”,所谓水钱就是提成。本来当初万江不想接刘成国的单,但是这10%的水钱很有诱惑,五万块钱他就能拿到五千块,他心里虽然迟疑一下最后还是接了。如果他收不到这五万块钱,这钱就变成他欠向清的了,向清不会来跟刘成国要,只懂得跟他要。向清的码头在县城,他是野鸭帮的头儿。

万江急了。原来刘成国在骗他,想空手套白狼,五万块六合彩如果全中的话他会赢两百万。刘成国啊刘成国,你的胃口也太大了,拿我来帮你炼金子,帮你发家致富,而我不明不白就欠向清五万块钱。万江全身滚烫。韦坤和黄强想上去踢刘成国,脚都抬起来了却被万江拉住。刘成国是他爸的老同,小时候经常给糖给他吃,万江脑子里还留有一些关于他的好印象,是这种好印象使他拦住韦坤和黄强的飞腿。踢他就是踢他爸,万江突然有这样的感觉。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先把柜子打开给我们看。”黄强还抱有一点希望。黄强以前是小偷,他当小偷的时候曾经打过刘成国家保险柜的主意,不过他的手很笨,他连一个普通的锁都打不开,经常因为开不了锁而功亏一篑,后来他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一气之下改行跟万江收单。他不相信刘成国的话,他一直认为刘成国有金子,眼前的他是装的,他装得也太像了。他口袋里的那张红布可不能白带。

刘成国对胡秀云说:“快把钥匙拿来。”

胡秀云站起来,到房间里去翻,一阵响声过后她出来了,将一把生锈的钥匙交给黄强。黄强拿着钥匙对着柜子一阵乱捅,“啪嗒”一声,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万江,对不起你了。”刘成国说。

“说对不起就完了?你得想办法还钱啊,不是五

百,也不是五千,是五万!”万江再次抖动手中的单子,五万块钱不是小数目,如果不及时打给向清,向清的野鸭帮就会扑向他家,他家就会鸡飞狗跳。黄强和韦坤都在看他,都什么时候了,万江脑里还有关于刘成国的好印象。他也太讲情面了,钱的事可不能讲情面。

“刘成国!刘成国!”这时候有人在门外喊。是孟桂林。他肯定也是来收账的。他来收账就不像万江这样温柔了,万江曾经看见他将欠他五百块钱的唐东的两颗门牙打落在地。他和万江一样,也是帮向清收单,吃10%的水钱。农丽娟也是。

万江吃了一惊,之前他不知道刘成国同时也跟孟桂林买六合彩,“你也跟孟桂林买了?”

这时候刘成国已经从地上站起来,朝万江点头。

“农丽娟呢?”

刘成国还是点头。

万江无奈地笑了,“你得了神经病了,同时跟三个人买,你没有救了,房子都不够他们要,不要说东西。”万江摇头。刘成国太奇怪了,他想钱想疯了,假如他跟万江、孟桂林、农丽娟买的单全中了,向清也不会有几百万给他,向清就会派他的野鸭帮来跟他说,要钱还是要命?

刘成国绕着自己家吃饭的桌子转了两圈,嘴唇哆嗦,就像一个病人。最后他停在万江的面前,“万江,你说怎么办?”万江一愣,刘成国竟向他求助。他没把他当成追债的,而是把他当成来帮忙的。万江有些混乱。

“刘成国,开门!”孟桂林在门外喊,敲门声和喊声一样响亮。

万江想估计现在门外已站了很多人,如果农丽娟再来,那就更热闹了。万江不想看见他们两个人,他讨厌他们,除了咋咋呼呼,搬别人的东西之外他们不会再想出什么追债的好办法。万江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他跟他们在一起。虽然都是替向清收单,但是他们三个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有各人的范围,跟万江买六合彩的多是年轻人,跟孟桂林买的多是五十岁以上的人,跟农丽娟买的多是女人。万江不想跟中老年人打交道,他嫌他们啰嗦,女人就更不用说了,输几个钱她们会围着你唧唧喳喳的说上半天。活该万江倒霉,他鬼使神差竟接了刘成国的单,这一接就有麻烦了。万江想还是先走为好,以后再想办法。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全村人的胆加起来都比不了你一个人的胆大,你还问我怎么办,明天向清来跟我要五万块钱,我还想问你我该怎么办呢,你说,我该怎么办?”说完万江带着韦坤和黄强向后门走去。他不想从前门出去,他不想见到孟桂林。

这时候,万江的手一冷,胡秀云拉住了他。

胡秀云的脸同样被自己家的灯光照得惨白。这个外地女人,当年和刘成国一起炼金子炼成了夫妻。她有着本地女人所没有的漂亮的容貌和善良的胸怀,当年她嫁到黄村的时候立刻成了黄村的月亮,不管对谁,她都是一副笑脸,谁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她都是第一时间赶到。她的美貌和善良使人心动,觉得生活在黄村其实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很多人都做过有关她的温暖的梦,就是当年像万江一样的小孩也不例外。现在,她和黄村的任何一个女人没有任何差别,一张惨白的面孔,两颗绝望的眼珠,一点看不出当年和刘成国一起炼金子时的好模样。她拉着万江的手,说:

“万江,刘远出事了。”

刘远是她和刘成国的儿子,在南宁的一所职业学校学电工,是一个很老实的青年。每次放假回来,他都来找万江,叫他不要再帮向清收单了,收单收不了一辈子,还是出去学点技术,找个正当的活干。他经常拿他爸刘成国来举例,他说他爸二十岁的时候就会炼金子了,他们不应该比他差。开始的时候刘远并不想去南宁学电工,原因是要花很多钱,他跟刘成国说,他不想去南宁,他想在村里跟张勇学电焊技术,现在起楼房的人多,张勇焊铁栏杆,一年四季都没闲着。但是刘成国没答应,刘成国看不起张勇。张勇比较好色,喜欢打别人老婆的主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闹出一些风波,不是这里被打一拳就是那里被踢一脚,一年四季身上都有伤疤,当他的徒弟有点不光彩。刘成国怕刘远跟他学坏了,所以就没有答应,而是叫他去南宁。

说到刘远万江不得不停了下来。他跟刘远关系不错,他们两家的父亲“打老同”,小孩之间来往自然就密切。他喜欢刘远胜过喜欢刘成国,他那么老实,像一个姑娘一样,他出事了自然得停下来听一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出了什么事?”他说。

“刘远在南宁打人,把人打瘫痪,要用大钱了。”刘成国哭了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被子底下哭。

万江开始不相信,他不相信刘远有那么狠,黄村喜欢打架的青年很多,但不会有人一巴掌将人打成残废的。他妈的,早知道他那么狠,就劝他不去学什么电工,而是来跟他收单,这样的话他就没有眼下的麻烦了,刘成国胡秀云也不用那么操心了。即使没有金子也一样生活得很好,就像他爸万天一样,一点都不担心他(他妈的,可能从今天起他爸得担心他了,五万块钱,向清不会放过他的)。

孟桂林还在门外恶喊。看见万江没有什么反应,刘成国只好去开门。门开了,孟桂林一见刘成国劈头就是一顿骂,骂他这么久才开门,敲门敲得他手都疼了。很快他就看见万江和黄强韦坤站在那里,他一下子明白万江也是来追债的,他想他的钱肯定是要不到了,他的狠劲儿很快就看不见了,他几乎要哭起来,看起来他比刘成国还着急,他在刘成国家里喘气,失望得不得了。他手里没有传说中的警棍,面目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看起来还有几分可怜。

家中突然安静起来,五个男人一个女人,都在想钱的事。

趁着家中安静,刘成国又把刘远的事说了一遍,自己又哭了一回,哭得万江和孟桂林摇摆不定,一下子觉得刘远的事比自己的五万块钱大,一下子又觉得自己的五万块钱比刘远的事大,但是到最后他们都觉得刘远的事和自己的五万块钱一样大。孟桂林说:“这样吧,我也不逼你,但是我也得跟向清交代,你打一张欠条给我。”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刘成国叫胡秀云找来纸和笔,他给孟桂林写了一张欠条,欠条这样写:今欠孟桂林人民币五万元整(50000元整)。刘成国写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叫胡秀云也签上名字。孟桂林收起欠条就走了,临走对刘成国说:“成国,如果向清跟我过不去,到时候我跟你过不去你就不要怪我了。”

孟桂林走后,刘成国又写了一张欠条给万江,他说:“万江,我也写一张给你吧。”万江扫了一眼刘成国家的家具,说:“写有什么用,写了你就能还吗?你现在写欠我一百万都没用。”万江走了。要出门的时候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最后没说。一出门,他就把刘成国写给他的欠条撕了,风一吹,欠条的碎片又飞回了刘成国的家。

万江带着黄强和韦坤走在黄村的石板路上,一辆小四轮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农丽娟坐在上面,像骑着马一样地不停地抖动,看来她是去刘成国家拉东西了,除了拉东西她不会想出其他什么办法。拖拉机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在一股灰尘之中。万江想,对刘成国这种人,出了拉东西还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但是想了想,万江心里说。他是我爸的老同,他家的东西我不能拉。

夜晚的时候,万江听黄强讲,农丽娟到刘成国家拉东西时,刘成国也把刘远在南宁将人打成残废的事

说给她听,她不管不顾,该拣什么就拣什么,但是回去以后,她想了半天,又将刘成国家的东西全部还回去了,就连一张凳子她都没有留下。

刘远喜欢的女孩叫方小华,四川自贡人,她在刘远他们学校旁边的一家川莱馆当服务员。她的脸红扑扑的,笑容很好,跟当初刘远的妈妈胡秀云一样。就是因为她对人的态度跟胡秀云一样好,才引起刘远的注意。吃饭时间没到,客人还没来,川菜馆的服务员在做营业前的准备。莱馆地方不大,她们就拉了根水管到莱馆门前洗莱,边洗边看过路的行人。刘远就是行人中的一个。方小华喜欢南宁,准确点讲方小华喜欢川菜馆所在的这条街道。她来的时候是冬天的晚上,这条街竟然飘着玉兰花的香味,他们告诉她,这条街上有几棵四季玉兰,只要天气暖和,树木就不停地开花。香味使方小华想起老家的夏天,她们几个姐妹到山上摘新鲜的玉兰花,然后拿到公路边,等过路的小车停下来,五毛钱一朵卖给车上的人。每次她们的玉兰花都不够卖,每次方小华都会为自己留下几朵,她要拿回家放在瓶子里,让家里的味道变一变。方小华来到南宁后没去哪里,她在这个饭馆洗莱洗碗端菜扫地,一千就是半年。这半年,她认识很多学生,其中就包括刘远。

刘远喜欢方小华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在门口洗莱的时候两缕头发遮住眼睛,她将头发捋到耳边,很像刘远的妈妈胡秀云砍猪莱时的模样,他的心扑突扑突乱跳。在宿舍里,同学们议论那些服务员谁长得怎么样谁长得怎么样,他们谁喜欢谁谁喜欢谁。他们问刘远,你喜欢谁?刘远说:“方小华。”

就去约她。星期六的下午,刘远到街道尽头的电话超市里等方小华,方小华每个星期六都会去那里给家里打电话。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一个不大的门脸,十几部电话摆在桌子上,电话之间打上木板隔子,人多的时候,十几个人同时讲各种各样的方言,热闹得很。刘远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为了不让守电话的阿姨看出他在等人,就假装拨电话,就假装怎么拨都拨不通,之后就笑着对阿姨说:“拨不通,再等等。”阿姨说:“没事的,等吧。”就等来了方小华。方小华身上还有油烟的味道,一进来就说:“热死了。”阿姨吧嗒摁了吊扇的开关,小屋卷起凉风。方小华看见刘远在那里,笑了笑,说:“你也来打电话。”刘远有点发蒙,连连点头,胡乱拨号,不小心拨通了一个电话,没等对方接听他就啪嗒放下了,声音很大。这样一来,阿姨就看出了名堂。阿姨笑着说:“要说什么就当面说,假装打什么电话。”方小华就知道刘远想干什么了。她对这个腼腆的男孩印象很好,也盼着能经常见到他。方小华表面看不出有什么反应,手下的号码却乱成一团。

就好上了。那个电话超市成了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这要感谢那个南宁的阿姨,她慈眉善目,对每个来打电话的人都非常客气。她对刘远和方小华来她这里谈恋爱一点意见都没有。她看着两个青年人各站在一部电话机前,说着悄悄话,她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刘远和方小华其实也没谈什么,他们只是各人谈各人家里面的事。

刘远讲他爸和他妈以前在青海炼金子,他们家以前是有金子的,但是他们遇到的事情太多了,一遇到事情,他爸就拿着一把小锯子锯金子,一回锯一点一回锯一点,把金子都锯没了,现在他们家就看他了。他来南宁学电工,就是为了学一门能干三十年以上的手艺,他爸说,一门手艺如果能干上三十年,那么一个人甚至一家人这一辈子就不用愁了。他爸还后悔当初只学了一门炼金子的手艺,那几乎是一门拿命去搏的手艺,干不了多久就干不下去了。刘远说他爸很幸运,炼到了能对付很多事情的金子,还带回了他妈妈,一个好女人。刘远还说他跟他爸有点相同,一学手艺,就碰到好女人。刘远记得他爸曾经告诉他,炼金子的药水味道非常难闻,他妈就是保管药水的人,每次去领药水,谁都不愿意,因为多闻一下就要短命。他爸喜欢他妈,就觉得短命一点也不要紧,每天都去,后来两个人就好上了。他爸说,只要你闻过那种药水的气味,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气味不能闻了。他连这些也跟方小华说了。他说有一次他看见他爸和他妈吃剩下的饭和菜,那是已经馊得不得了的饭和菜,刘远问他们已经这么馊了还吃?他爸说,哪里馊,不是好好的吗?刘远觉得肯定是当初炼金子把他们的鼻子膜都烧坏了。

方小华就感慨,两个老人真的不容易。她就喜欢上了刘远的爸爸和妈妈。她叫刘远拿他们的照片给她看,刘远说:“我没有带我爸我妈的照片来,他们说我长得像我爸,也长得像我妈,你看看我就知道我爸我妈长什么模样了。”刘远还说:“大概一百个人中才有一个既长得像爹又长得像娘。那是一种天生的本领。”

方小华给刘远讲自贡,她说每到过节的时候,她们的村子,每家每户都扎花灯,然后全村的人都在花灯下演戏,分不清哪一个是演员哪一个是观众,就连三岁的小孩也要唱上一段,热闹得很。方小华还说他们那个地方出演员,那些会演戏的小孩,说不准哪天就会变成大明星。刘远说那你也会演戏了?方小华说不会,她是他们村惟一不会唱戏的女孩,因为小时候多病,自打她记事起,老在吃药,心思就不在演戏上面,错过了学演戏的时机,不过她喜欢看。刘远说我们那里早就不演戏了,都玩六合彩和“三攻”(一种赌博的方法)。

在阿姨的长话超市里,他们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听。如果说的是开心的事,两个人都很高兴,如果说的是不开心的事,两个人就沉默。往往一待就是一个下午,要走之前,不管有事没事,都要打一个电话,作为对阿姨的回报。

这些日子,刘远寝室的话题也都变了,随着同学们一个个都谈上恋爱,话题主要是女人。这跟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话题主要是家里的困难,怎样才能赚大钱等等,谈了恋爱之后,那些事情就暂时不去想了。谈女人的时候,每个人都眉飞色舞,一副营养充足的样子,但是第二天,南宁的太阳一照,他们依然是满脸菜色——就是谈恋爱也不能使他们红光满面,和他们谈恋爱的女孩,都来自偏远山区,刚刚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南宁,另一群山区小孩就闯进她们的世界,所以刘远的同学说:“谈恋爱,好是好,但是总感觉是在村里谈一样,他妈的这里是南宁,这里是南宁啊!”

刘远也跟他们谈方小华,他的感觉跟他们不大一样,刘远说:“我要跟方小华结婚,以前我学电工是为了我爸和我妈,现在再加上一个人,方小华。”刘远刚来南宁学电工的时候,在心里暗暗发誓,学成之后,别人装两个灯泡,他要争取装四个,多出来的两个是为他爸他妈装的。现在,有了方小华,别人装两个灯泡,他就要装五个了。

他们都笑他,你那么认真干什么,我们这帮人,迟早都要去广东装电,一年以后,谁还认识谁啊。整天看见你跟她在长话超市里说话,手都不见拉一下,这哪里得,今晚你把她带来宿舍,我们都出去,你先和她搞一搞再说。

说得刘远浑身燥热。他鼻子一热,鼻血就流出来了。他在同学们的笑声中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拍打额头。那些血水就在他眼前飞溅。

前面说过,方小华很喜欢南宁,除了街道上那些

常年开花的四季玉兰之外,她所遇到的人都很好,饭馆里的姐妹,长话超市的阿姨,职业学校的学生,就连老板阿力都是一团和气,对她们很关照。虽然有时有些客人会有不礼貌的举动让方小华难受,但方小华过后都能原谅他们。出门在外,每个人都不容易,有好些客人刚进来还是有说有笑,但是几杯酒下肚之后,就愁容满面,借着醉意伏在饭桌上号啕大哭。

每个人的命都一样。

她从自贡来南宁之前,曾到山上的尼姑庵求苗师太算出门的日子,苗师太打着瞌睡,没有给她算出门的日子,只说:“去吧孩子,日子无所谓好坏,人的命也无所谓好坏。”方小华久不久就会想起这句话。她不大明白苗师太为什么会这样讲,她想大概是师太让她尽管放心去,不要考虑其他,每个人的命都一样。于是方小华心里很踏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饭店里的姐妹们聚在一起时总喜欢讲以后的日子,她们很少谈新交的男友,而是谈以后她们应该怎么办,好像新交的男友跟她们以后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一样。她们问方小华:“你有什么打算?”方小华说:“我没有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她们不信,老是追问,方小华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想得脑壳发疼也想不出,脑子反而出现刘远的影子。到目前为止,跟她未来生活有关的惟一线索就是刘远。这是她跟她们不一样的地方。她不能跟她们说。

城市南边的南湖广场要建水幕电影,刘远的老师马波负责电线线路的安装,他将几个平时表现比较好的同学叫上,让他们长长见识。刘远和几个同学都不知道什么是水幕电影,他们问马波。马波其实也不怎么知道,他上面还有好几层的项目负责人。马波说“问那么多干什么?‘水幕电影四个字,你们只跟第三个字有关系,你们只负责把电给我接通就可以了,其他什么水幕的影子火幕的影子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马波带领刘远他们进驻南湖广场,要走之前刘远跟方小华说:“我们要去做水幕电影,做好了请你来看。”方小华从来不知道还有水幕电影这么个新奇的玩意儿,就问刘远。刘远想起了村里那些瓦盖的房子,下大雨的时候屋檐的水几乎连成一片哗哗地往下洒,像一道帘子一样,他想水幕电影大概就是在这张帘子上面放电影吧。他就跟方小华说了。方小华觉得很新鲜,在水帘子上放电影,这确实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情,她说:“到时我一定去看看。”刘远说:“不要到时才来,这段时间我就住在南湖广场,你要经常来,那里树很多草很厚,在那里聊天比在长话超市聊天舒服,可以一直说个不停。”他们两个人在长话超市聊天的时候,一有人来打电话,他们就不得不停下来,而且还要装成来这里打电话老是打不通的样子。刘远想,那样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复返了。

正是夏天的时候,水幕电影的工地被铁皮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除了在这里干活的人,没有谁知道这个圆圈里面到底在干什么。白天是安装水管的工人在这里忙活,他们要让这些冰冷的钢管,喷出一道巨大的像沙纸一样轻薄的水幕,让南宁这个热力十足的城市的市民,看一些好戏在上面上演。晚上这里则是刘远他们的天下,他们的工作就是从配电房里,将电线从地下管道拉过去,接在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灯泡上。刘远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地洞里,在马波的指导下辨认哪一根电线应该接在什么地方。除了专业上严格要求之外,马波还要求他们干活的时候要统一穿着技校的T恤衫,休息的时候让他们在灯光最亮的地方停留,白天不干活的时候也争取在工地上走来走去,他要让工地上的人都知道,他们学校的学生多么的牛x,还没毕业就参加水幕电影工程的建设。刘远他们很听话,很快就将学校的衣服穿旧了。跟在课堂上不同,在工地上,马波放下老师的架子,跟他的学生谈女人。他先谈自己的女人,一个一个地谈,每谈一个他都掉一次眼泪。马波一共谈了五个女人,五个女人最后都走了。五个女人的故事马波一个晚上就说完了。“每一个姑娘都很美。”他说。这可能是他流眼泪的原因。同学们不好深究,在马波掉眼泪的时候有几个人还想笑,刘远从他们克制的表情看得出他们想笑。果真如此,马波走后几个人吭哧吭哧乱笑一气,他们从马波的爱情故事里听出了喜剧的效果。刘远很不理解,马波的爱情故事虽然很平淡,但是远远没有达到爆笑的程度。他想了想,同学们之所以发笑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笑马波笨卵,五个女人一个都没留住,不是笨卵是什么?!二是大概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说起女人就流眼泪的人。他们见过没有饭吃的人说自己怎么没饭吃,也见过没有衣穿的人说自己怎么没有衣穿,还见过没有房子住的人说自己怎么没有房子住,见到这样的人他们都觉得很惨,有时心里受不了眼泪还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失恋失了五次的人说自己怎么失恋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老师,所以他们就想笑。刘远想以后谈恋爱的事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他可不想像他的老师马波那样被他们拿来笑,如果真的被他们拿来笑他就会觉得自己谈恋爱谈得很荒唐。

后来马波让他们谈女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谈。马波板着脸一个个将他们女朋友的名字都说出来,让他们吃惊不小,马波说:“没有这点本事还当什么老师,像你们这样的时候我都谈了两个了。”马波还指着自己的电单车说,“从今天起它归你们使用,你们轮着把女朋友带来这里,南湖公园是整个南宁最好谈恋爱的地方。”他指着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说,“这些树很贵的,一棵顶一套房子甚至顶几套房子,靠在下面谈恋爱显得很富贵。”他这样关心他们他们都觉得对不起他,大家都觉得他们笑他确实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但是他们却说:“现在谁还在大树底下谈恋爱?直接进铁皮房!”

他们轮流用马波的电单车将女朋友驮来南湖公园。他们刚好七个人,所以星期一到星期天永远只有六个人跟马波干活,剩下的那个人则带着女朋友在南湖公园水幕电影工地的铁皮房里谈恋爱。当然这是在晚上,南湖公园所有的景观灯都亮了。这时候的南湖公园,就像黑白电视机里的风景变成彩色电视机里的风景那样,虽然有点假,但是看了让人舒服。所以这些在夜色中干活的年轻人,久不久就将头扭向铁皮房,(很凑巧,铁皮房前面的草地上埋了几盏景观灯,景观灯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照亮了铁皮房,远远看去,铁皮房就像是舞台上的房子。这七个学生经常说:“今晚轮到谁演出。”)他们议论房间里的事情,连马波也管不了他们,只要他们不耽误干活他们说什么马波都不会干涉,有时他还呵呵呵地笑。刘远总是在这个时候流鼻血,如果他用水拍打额头还止不住血的话,他就在鼻孔里塞树叶,他的嗅觉里满是血和树叶的混合气息。

轮到刘远带方小华来铁皮房。这天是星期六,本来上个星期六就轮到他了,但是毛弟跟他说,他的女朋友要走了,走就是离开南宁,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来了,他和她可能都算是永别了,所以他想跟她多待几晚。刘远同意了,他把铁皮房让给了他——其他同学也是如此,他们几乎一个星期都把铁皮房让给了他。毛弟女朋友最后一次离开南湖公园的时候大家都记得。那是凌晨四点,他们躺在草地上,已经睡了一觉。这

时候铁皮房的门开了,先是毛弟走出来,然后是他女朋友走出来,毛弟去推电单车,他的女朋友在那里等,然后两个人都坐上去。车刚刚走,他的女朋友哇的就哭起来了,哭声像一条线,在夜幕里串来串去,先上小路,然后上大路。“回独山。”后来毛弟跟刘远他们说,“她家在贵州独山。”

刘远天还没黑就去等方小华,其实他也知道这时候去等方小华也是白等,这是小饭馆一天中最忙的时候,每个人要负责几桌客人,上莱上饭添酒加座,她被他们叫得晕头转向,不到九点以后不会闲下来。刘远穿着学校的T恤衫,将头发梳得很亮,早早就来了。他将马波的电单车停在长话超市的门口,看电话的阿姨问刘远为什么好久没来,是不是和方小华分手了?刘远说:“哪里分手,有新的地方去啦。”他每隔一下就从小饭馆的门口经过,他在心里催那些吃饭的人快点吃饭,吃饭吃得这么久像什么话?他看见有几个人在那里说话,连筷子也没拿,他真想冲进去把筷子一个一个地塞给他们,然后叫他们大口大口地吃。里面的人没有吃完,外面的人又涌进去,怪了,今天小饭馆的生意怎么这么好?他在心里说,这条街这么多饭馆,你们为什么偏偏到这里来吃,这不是欺负人吗?!当然这只是瞬间的想法,很可笑的,他知道只有生意好了,老板才会对方小华好,只要老板对方小华好,晚一点去铁皮房又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想他又平静下来,他在心里说:“吃吧,你们安心地吃吧,我一点都不着急。”

八点,方小华从小饭馆里走出来,这时候饭馆里的客人还没散去,方小华穿戴整齐,一身的玉兰花香味来到刘远面前。刘远觉得很意外。方小华告诉刘远,其实她早就可以出来了,但是为了打扮打扮,花去了很多的时间。刘远的脑子里出现一个狭窄的房间,这个房间弥漫着油烟、啤酒以及剩菜的味道,久不久还会有人进来喝水、擦汗,方小华专心致志地打扮,一副跟这个饭馆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样子。刘远问方小华:“你怎么有闲工夫?”方小华说:“老板阿力听说我有事,早早就让我休息了。”刘远哦了一声,他在心里祝阿力的川菜馆生意永远兴隆!

他们先到水幕电影工地,刘远想直接就去铁皮房,但是他想方小华还没有来过南湖公园,还是先带她转一圈儿吧。他学着当初马波给他们介绍南湖公园时的样子在方小华面前指指点点,但是方小华并没有被那些名贵的树木迷住,她倒是想看看水幕电影是什么样子。刘远说:“现在还看不出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只是一些钢管和电线。”果然,方小华看到很多头戴钢盔的人在那里忙活,看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和建房子没什么两样。马波带领六个学生远远冲着他们招手,毛弟还做让刘远带方小华快点进铁皮房的手势,要他不要浪费时间。方小华看到了,她知道他们的意思,红着脸笑了,她跟在刘远的后面进了铁皮房。关上门,方小华看见铁皮房里密密麻麻写了很多的名字:韦贵根、蓝若进、马相一、武芳、潘月兰、陈小露……都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写的。刘远见方小华对这些字感兴趣,就对她说:“这个铁皮房是水幕电影工地的‘洞房,凡是带女朋友来这里的都要签上名,我们来这里干活之前就有这个规矩了。”刘远还指给方小华看哪一个是他同学以及他们的女朋友的名字。指到毛弟的名字时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毛弟的名字写了好几个,而且写得很吓人,看笔画就知道毛弟是咬着牙写的,大有不把笔头折断誓不罢休的劲儿。“他的女朋友走了,所以他就这样写。”刘远说:“我们也写一写。”说完就去找笔。刚要写就停电了。

有人在外面发电,整个铁皮房都在震动,刘远和方小华两个人如果要说话就必须喊着才能听见。好在已经不用说话,柴油机怎么在外面响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停电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吻了一遍,刘远手中还拿着要写名字的笔。都很笨,都很急,但是都觉得很好。冲动一发不可收拾,铁皮房真的就成了“洞房”。后来方小华说:“你知道当时我看见什么吗?我看见老家的一片稻田,正是扬花的时候,为了使稻子高产,一群人拿着长长的鞭子,打花粉,空气里全是花粉的味道。”刘远说:“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想,我终于可以像毛弟那样,写上自己的名字了。”

刘远。方小华。铁皮房里,就多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南宁多雨,特别是夏季,十天半月的,肯定要下一场。下雨是好事。这么多人要喝水,一看见下雨,人就觉得踏实。但是对水幕电影工程的施工人员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现在已经是八月,上面下令必须月底以前完工。八月完工,九月调试,十月使用,这是上面的意思,所以这些天,各个工种不分昼夜全面提速。但是南宁的雨很不给面子,以前是十天半月下一场,现在三天两头就下,工地上的人没干多长时间就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抱头鼠窜。马波很够意思,就是再忙他也让他的学生谈恋爱,他的身边永远只有六个人。剩下的那个人永远都在铁皮房里,和女朋友一起,在墙壁上写他们的名字。刘远和方小华已经写了好几遍,他们越写觉得越离不开对方,恨不得天天都写。因此刘远在心里很感激马波,他和同学一起发了狠地干活,有时下雨他们也干。工地上的其他工头都夸马波:“你的这帮工仔,真他妈卖命。”

八月里,川菜馆倒闭,方小华到一家超市当了收银员。虽然轻松了许多,但是假币却让她防不胜防。刚上班几天,就收到两张五十的,她五百元的工资,眼睁睁就少了一百。她觉得自己很倒霉,很怀念在川菜馆当服务员的时候。每当她路过那条散发着玉兰花香味的街道,她都会放慢脚步,看看老地方,那个川莱馆,已经变成网吧。她感到奇怪,生意好好的,川菜馆说关门就关门,老板阿力也不知去向。阿力对人不错,是个好老板。他以前是个炒菜的,后来自己当老板,从炒菜的变成老板,到最后消失,就像谜一样。八月里,已经成为收银员的方小华经常怀念在川莱馆干活的日子。她的那些姐妹,已经不知去向。在这个城市,她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她们,好在她有刘远,要不然她心里肯定空落落的。真的,这个八月,很多事情都像谜一样。

那天下班,方小华要回出租屋,走到半路的时候,她看见很多人都在抬头,她也抬头,就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七八层楼的楼顶边缘走来走去。这么多人在看他,他肯定要跳楼。果然110、120的车就开到了楼下。警察一阵忙碌,半人高的充气垫就支起来了。接着他们喊话:“你不要想不开,有什么事好商量,要相信我们啊……”

楼不高,能看清楚上面的人。是阿力,方小华以前的老板。不错,是他!方小华很吃惊,她几乎要叫出声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阿力在楼顶边缘走来走去,他往哪个方向走,楼下的充气垫就往那个方向移。方小华和看热闹的人被警察疏散到很远的地方,她一直扭着头看阿力,紧张得不得了。旁边的人在议论:“又是一个讨不到工钱的民工。”方小华说:“他不是民工,他是老板。”旁边的人说:“那也是个欠别人钱还不了的老板。”方小华不再答理他们。这时候警察过来,一边指着阿力一边朝人群里喊:“有谁认识他,过去帮我们劝劝他。”方小华毫不犹豫地对警察说:“我认得

他,他是我们的老板。”警察叫方小华赶快过去。到了楼下,警察问了她几句,就将电喇叭交给她,她不接,她说:“用电喇叭喊他听不出是我的声音,我还是直接喊吧。”她喊:“老板!老板!我是方小华,你是个好人,你不能死啊!”她就会喊这几句,她反复地喊,眼泪流出来了,声音也变成哭腔。

阿力看见以前的服务员在喊自己是个好人,一直默不作声的他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他蹲下来,不停地抹眼泪。这时候,潜到他身后一直在等待时机的警察一把抓住他,继而将他扑倒。

所有围观的人都“啊”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散去。方小华松了一口气,她的心头扑扑直跳,感到全身乏力。阿力被带下楼,方小华终于看清楚他。这哪像他啊,人瘦了一圈,跟讨不到工钱的民工一样,整个人垮垮塌塌的。阿力被带走了,警察要方小华去协助调查,方小华上了另一辆警车。她怕警察对阿力怎么样,她不停地跟警察说:“你们不会把他怎样吧,他真的是个好人啊。”

警察没有把阿力怎么样,当晚就把他放了。阿力没有地方去,方小华把他带到自己的出租屋。看到方小华为自己忙这忙那,以前的老板有点受不了,他说:“今天如果不是你在下面喊,我现在就不活在这里了,他妈的,楼下至少有二十个人认得我,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他们都希望我死啊。”阿力不停地摇头。

方小华说:“老板,不要想这些事了,多想点开心的事。”

“哪里还有开心的事,不会再有了,不会。”他将头埋得很低,几乎是自言自语。方小华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又不好追问,一时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突然想起在饭馆上班的时候,那些起初还谈笑风生的客人喝了一点酒之后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发泄自己心中积郁的情景,她想或许应该给他喝点酒。于是她拿自己炒菜用的白酒递给阿力。阿力一口就将白酒给喝了。由于喝得太急,一口酒堵在喉咙,便放肆地咳了起来,挡都挡不住。房间里满是从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刺鼻得很,似乎只要划根火柴,就会燃烧。喝了酒的阿力更像一个受伤的人。他缩在出租屋的一个角落,不停地喘气,还有些发抖。方小华觉得他太可怜了,他被什么事情折磨成这样,没准儿从此就不能缓过来了。一个男人,多不容易啊。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如果他也像阿力那样缩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应该怎么办。她有点难受,好像受伤的是自己。她慢慢地伸出手,滑在阿力的脸上。阿力将脸埋在她的手里。今天他的头没有砸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而是埋在她这只洗碗洗菜洗得有点粗糙的手里,她觉得很好,如果这颗头在她面前血肉模糊,她肯定会被吓跑的。好险啊,这颗头今天差点开裂。开裂了的头会是什么样子?她打了个冷战。她抱住了这颗头,将自己的脸贴在上面……天上响了一声雷,继而裂了一道口,八月的雨水再一次倾盆而下,窗外满是熟悉的响声……后来出事的那个晚上,方小华对刘远说,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我也没有想这样会对得起你对不起你,我只是想紧紧地抱住他,我觉得这样很好,包括后来也很好。确实是这样,当她赤裸着身子和阿力抱在一起的时候,她胸中有巨大的热情,她的脑子里非常的干净,干净得只剩下那片老家的稻田。正是稻子要成熟的时候,一群人拿着鞭子打花粉,空气里满是花粉的味道……这样说之后,她就被刘远像看外星人般地看着,之后,她的头就被刘远狠狠地摔在水幕电影的钢管上。她的头仅仅在钢管上面弹了一下,她甚至还来不及叫上一声,整个人就倒在那里。很多人只听见一声闷响,像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扔了一颗石头一样。

刘远后退了两步,马上就后悔了,看着躺在地上的方小华,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抱着她就往公园外面跑。他一面跑一面喊着马波及几位同学的名字,“你们快来帮我啊!”他喊,他的鼻血又流出来了。方小华被送到医院。刘远的鼻血滴在她身上,血淋淋的,看起来好像是她身上的什么地方被人捅了一刀。当医生发现那些鲜血并非来自她的身体而是来自刘远的鼻子的时候,医生感到很奇怪,他叫护士先给刘远的鼻子塞上两团棉花,然后再仔细检查方小华的头。伤员身上并没有他经常见到的伤口,这就意味着导致她昏迷的伤口一定隐藏在身体内的某个地方,这比较麻烦。方小华被推进急救室。进出急救室的脚步声声敲在马波和同学们的心坎上。刘远一直抖着身子,他神情恍惚,反应非常的迟钝,医生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问了好几遍他才说,后来他干脆抱着自己的头不停地摇。医生说:“吵架就吵架,不至于动手嘛,动手就动手,不至于把人摔成这样嘛。”他的口气像个警察,说完他就进了急救室。他说的话刘远自然听不到,他只听到自己脑里嗡嗡嗡的响声,一直到天亮都是这样,好像有一个老电风扇在那里拼命地转。

闯祸了。这个念头一直在马波脑袋里旋转,他的心头扑突扑突地跳。那几个跟他一起到医院来的学生,动不动就看他,都想从他这里要主意,但是他们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比他当初失恋更可怕的表情,好像在抢救室里躺着的是他的女朋友一样。确实马波除了失恋之外并没有遇到其他的事情,他一生中对付得最多、最大的事情就是失恋了。这个晚上,在水幕电影所有的电即将接通的时候,他的脑袋出现暂时的短路,因为他不能像对待失恋一样来对待这件事情。他的脑袋差点儿也有一个老电风扇在那里转了,好在他及时看到刘远——他几乎像死人一样僵硬在医院蓝色的椅子上,而且还被一个同学扶着。马波心里想,再怎么样自己也不可能跟他一样。我毕竟是他的老师,他是在我手下干活期间惹的事,而且还是我叫他们把女朋友带到工地上来,我的责任推脱不了。他叫他们不要慌,掏出自己的银行卡,去找设在医院里的柜员机。柜员机被灯光照得很亮,似乎早就等着他的到来。刷的一声,一把崭新的钞票就流到他的手里。

接下来的日子,马波拿自己的银行卡在柜员机上刷了几次,但是很快就支持不住了。已经十天了,方小华还没有醒过来,用钱用得像流水一样,这不,马波负责的水幕电影用电线路安装的费用几乎都搭进去了。在此之前,医生曾告诉他,方小华的情况不是太坏,他们做了开颅手术,出血的地方已经清理,醒过来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不过可能要留下后遗症。马波问什么后遗症?医生说可能很长的时间都走不了路了。马波说很长是多长?医生说可能半年,也可能五年,这要看今后的治疗情况。一股凉气从脊梁骨一直吹到马波的后脑勺。不是太坏?很长时间走不了路还不算太坏?医生看出马波的心思,说:“所谓不是太坏的意思是相对此类病人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马波自言自语,人的身体真是太脆弱了,真是太不堪一击了。医生说:“话不能这么说,像她这样,只要能活过来,都算是不简单了,只是家属可要受苦了。对了,怎么还不见她的家属来到,那个叫刘远的年轻仔已经在治疗方案上签了好几回字了,他能不能负责任啊。”马波说:“这个女妹仔太可怜了,刚做我学生刘远的女朋友不久就变成这样,刘远是她在南宁最亲近的人,刘远的意思是先治好她,能不告诉她家的人就尽量不要告诉,不

光她家的人不告诉,刘远家的人刘远也没告诉。我虽然是他的老师,但在这件事情上面我们得听他的。”医生说:“这不行,你一个人根本负担不起。她需要很多的钱来治疗,很多。”

果然,马波很快就支持不下去了,他决定去跟刘远商量,要他把情况告诉自己的父母和方小华的父母。瞒是瞒不了的,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伤风感冒。他来到医院,最后一次在柜员机上将仅有的几千块钱取出来,然后把刘远叫到医院的走廊,对他说:“刘远,我只有这么多了。对不起,你得自己想办法了。”马波掏出手机递给刘远。刘远明白马波的意思,接过手机拨号,他对着手机,哭着说:“爸啊,出事了……”

“叭!叭!”两个饭碗裂在地上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吓得他赶紧把电话挂掉。

刘远不敢给方小华的父母打电话,他叫马波帮他打。马波说:“他们不认得我,我打给他们他们肯定认为我是骗子,现在有很多人用这招来骗钱,他们肯定不相信我。”刘远想了想也是,但是他们不相信马波,肯定也不会相信自己。马波说:“这样吧,现在网络很发达,你先打个电话给她家里,问他们熟悉的人里面有谁有Q号,我们在这边把方小华的情况拍下来做成视频传过去,他们会相信的。”当天,马波找来DV,他问刘远是不是把事情的经过都拍下来?刘远说:“都拍下来吧,这样我就会好受一点,反正迟早都得跟他们说。”就拍了,但是方小华身上插着管子,根本就看不出是谁。另外马波想就是看得出是谁这样也不好,看见自己的亲人全身插满管子谁都受不了,马波就关机了。他去拍医生,要医生介绍方小华的病情。开始医生不愿意,马波跟医生说现在骗子多,只有这样方小华家的人才相信,他们才会赶来。医生同意了,马波要医生在介绍方小华的病情时尽量往好的方面说。医生说:“不要搞假,有什么说什么,不过她现在的情况确实在往好的方面发展。”马波说了声好的,便开机。医生介绍完方小华的病情,怕到时他们不相信,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科室的电话号码也说了,他想只要他们一查,就会相信的。最后拍刘远,刘远一边哭一边讲事情的经过,千对不起万对不起,两个眼睛像桃子一样难看。最后他要求马波拍他怎么样照顾方小华的画面。马波说:“画面上出现方小华恐怕不好。”刘远说:“那怎么办,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好受一点。”马波想了想,也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有人照顾总比没人照顾好,也许他们看了之后心里还稍稍得到些安慰。刘远手里拿着两样东西,一样是菜谱,一样是超市商品打折的广告,他要给方小华念上面的内容。因为当初一个护士对他说,你要不停地跟她说话,让她的脑子不停地接收她所熟悉的信息,这样她恢复得可能更快些。这是个常识,以前刘远也了解到一些,没想到会轮到自己这样做。但是刘远又觉得不好办,他想方小华肯定会仇恨他,听一个自己仇恨的人说话没准她都不愿意醒过来了。他对护士说:“她恨我,听见是我的声音她会不会有想法?会不会影响恢复?”护士说;“有总比没有好。”刘远只好照办。方小华熟悉的环境是菜馆和超市。刘远找来莱谱,还有超市商品的打折广告,他在她身边一遍一遍地念:麻婆豆腐、水煮牛肉、干煸豆角、红烧肥肠、漓泉干啤……现在他叫马波把这些画面都拍下来。镜头里的刘远表情僵硬,像一个不怎么认识字的小学生被老师罚读课文,看了让人着急。马波顾不了那么多,硬着头皮拍了下来。刘远觉得这样还不够,他让马波再补拍一个画面,他面对镜头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家在哪里,父母是谁,甚至有几多亩地他都说了。他在心里想,方小华的家人看到方小华躺在病床上的画面,肯定觉得天塌下来了。一口气堵在他胸口,他咳嗽,双手没有方向地乱摸,摸到了冰冷的氧气瓶。顺着氧气瓶往下看,是方小华苍白的脸,她的气息,在氧气瓶装水的塑料瓶子里变成水泡,咕嘟咕嘟地响。我要死了,刘远想。他盼着自己的父母快点来。

马波把录下来的画面做成视频,就叫刘远给方小华的家人打电话。刘远拿着手机的手直发抖,很久都没摁一个数字。医生站在一边说:“我来帮你打。”当即要过手机,按刘远提供的号码打了过去,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医生把情况说了,男人在那边半天不说话,好像不怎么激动,像在听一个非常平常的消息。医生问他熟悉的人有谁有Q号,好把画面传过去。男人报了一个号码,医生随手记了下来,交给马波。医生一直在等待接电话的人在那边爆发,他已经做好了替刘远挨骂的准备,没想到那边的人只说一句:“这是真的吗?”话说得很轻,但是站在医生身边的刘远却听得真真切切。

“是方小华的哥哥。”医生说。

几天后,马波来找刘远,叫他赶快去找照片。“一寸免冠近照。”马波说,“越快越好,方小华的哥哥要的,我扫描后给他发过去。”刘远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要他的照片干什么?刘远只好老老实实地去找照片。他的照片是刚来南宁的时候照的,办学生证用,记得照相的时候照相师傅问他用红背景还是用蓝背景,他看看镜子里自己清瘦的脸,说:“用红背景吧。”有红色打底,自己的脸看起来不至于那么苍白,他想。现在,这张用红色打底的照片又重新派上用场了。

刘远的父母迟迟没有到来,倒是万江带着韦坤和黄强来了。他们找了很久才找到医院。刘远一见到他们就问:“我爸呢?”万江说:“他在找钱。”刘远说:“找到了吗?”“哪里找到,不但没有找到,反而欠了我五万,搞得我在家都住不下去了。”万江把家里的事情跟刘远说了一遍。万江说当他把他爸爸妈妈写的欠条往风中一扔的时候就觉得事情不会就此了结。他对刘远说:“你知道向清,野鸭帮的头,欠他的五万块钱还了得?!我只有‘吞单了。”“吞单”就是别人来买六合彩,万江没有把钱打给上家向清,而是自己当老板,买的单没中,钱就归他,如果中了,中奖的钱得他掏。其实万江根本就没有钱,他只想闯闯运气。来南宁的前一晚,他“吞”的单几乎都中了,他没有钱兑给他们,就跑了。“八万!”万江说,“再加向清的五万,我一共欠了十三万,能不跑吗?!对了,有五万我是帮你欠的。”万江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行李,看得出来是连夜跑的。他们的身上加起来还有四千块钱,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要了一个房间。吃饭的时候,他们叫刘远一起来吃,啤酒要了十瓶,四个人就喝了起来。刘远说:“我还要照顾小华,不能喝。”万江叫服务员要了一大瓶雪碧,他们干一杯啤酒,就叫刘远喝半杯雪碧。

万江喝了酒,什么都敢说。他说:“你的这个事儿真够大的,连孟桂林和农丽娟那样的小气包都被吓傻了,连他们都怕往你家的伤口上撒盐。你爸欠他们每人五万,好像没欠一样,如果你的事情小,说不定他们早把你家给分了。”黄强在一边说:“是啊。现在街上的人最怕的就是你爸你妈,他们往街上一走,每个人都对他们露出笑脸,跟他们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前几天选村主任,你爸还得了十票,你妈得了八票。他们背后喊你爸刘主任,喊你妈胡副主任……”韦坤踩了黄强一脚,意思是话说得有点过分了。果然刘远听了很难受,他想象他爸爸妈妈在街上走,人们小心翼翼、

看灾荒般地看着他们,仿佛说话声音大一点他们就要倒下,他们现在也太可怜了。万江安慰他:“不过也不要紧,我欠他们十三万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不会死人的,你也一样,死不了人的,大不了跑掉。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跑掉?”黄强和韦坤在一边附和道:“对,跑,一了百了。”没等刘远说话,万江又说:“不过刘远是不会跑的,对吧刘远?”

刘远点头。他想跟他们说以前他学装电是为了他爸和他妈,后来又加上方小华。以前他曾经这样想:别人装两个电灯泡,他要装四个。现在,别人装两个电灯泡,他就要装二十个了,可能装二十个都不够了。最终他没有说出来。

十瓶啤酒很快喝完,万江把一千块钱留给刘远,就带黄强和韦坤回旅馆睡觉了。“明早还要赶路。”他说。

刘远说:“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万江说:“广州。”

“去干什么?”

“当老板!”万江开玩笑道。

黄强和韦坤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万江前脚刚走,方小华的哥哥方小明后脚就到。在火车站,他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朋友,始终黑着脸,看起来好像是来打架的。刘远去车站接他们,当时他不知道方小华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方小明看完马波传过去的画面后打电话给医生了解情况时,曾经说过自己的名字,但是医生忘了,所以刘远去接他时手上的白纸写着:方小华的哥哥。他双手举着白纸,望着黑压压涌出的人群,脚有些打颤。他觉得很多人都在看他,看他的好戏。人都走光了,还接不到方小华的哥哥。他去问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不是已经广播了吗,列车晚点。你怎么不注意听呢?”刘远才意识到从医院来到车站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他赶紧跑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觉得精神了很多。刘远重新来到出站口,刚好广播响了,从成都开来的列车已经进站。刘远又举起了牌子。他旁边的人也举着一块牌子,他问刘远:“他们给你多少钱?”他以为刘远跟他一样的,帮别人举牌挣钱。刘远不理他,他自讨没趣,伸头看刘远的白纸上写的是什么。“方小华的哥哥。”他念道。他把自己的牌子转给刘远看。“你看我接的是谁?”他的牌子上写着:中央电视台毛导。

方小明带着朋友站在刘远的面前,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举牌子我也认得你,一路上我脑子里全是你的样子,你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出。”看来马波的录像起作用了,录像里面,自己的画面几乎占了一半。刘远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愤怒,他的腰低了下来,伸手去接方小明手中的旅行袋,他要帮他提旅行袋。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旅行袋。他们两手空空就从四川跑来了。刘远想怎么这两天我先后遇到的人都不带行李,万江他们是因为来不及,难道方小明他们也是来不及吗,他们怎么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不带啊?刘远没有往下想,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敢在方小明及那位壮汉的脸上停留。从出事那天起,他的目光就不敢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停留,哪怕是他的老师和同学,好像只要和他们的目光一对,自己马上就化掉。刘远说:“先住下来还是先去医院?”方小明说:“医院。”刘远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跟。出了广场过了天桥,刘远拦了一辆出租车,三个人就往医院去了。一路上谁都没说话。离医院越来越近,刘远越来越紧张。车到医院,刘远看见马波和几个同学站在门口等他们。他们看见刘远坐的出租车开进来,停下,就围了上去。看见有几个人围上来,方小明和壮汉有些慌乱,“他们是谁?想干什么?”这是方小明来到南宁讲的第三句话,说完话,他就看到了笑脸——马波的笑脸。他和壮汉都松了一口气。马波对方小明说:“刘远是我的学生,他现在都快要傻掉了。”马波这样说是替刘远减轻点压力,事实也是如此,刘远现在都快要傻掉了,有时他们喊他,很久他才回过神来。

见到方小华,方小明失声痛哭,他的眼泪滴在方小华的脸上,刘远不停地擦,怎么擦都擦不干。方小明对没有知觉的方小华说:“我来这里,爸爸妈妈都不晓得,他们以为你还在打工,不晓得你早就躺倒喽。”方小明摇头,摇了很久,叹气也叹了很久,他并没有对刘远恶语相加,甚至看都没有看刘远一眼,好像这一切跟他没有什么关系,这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奇怪。最后,方小明说“你们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我妹妹讲。”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方小明走出病房,对刘远说:“你进来一下。”刘远又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他不敢离方小明太近,他觉得这个时候靠得太近都算是一种罪过,他要远远地站在一边听他审判。

“你过来。”方小明说。

刘远愣了一下,照他说的做。这时候方小明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个打了对折的信封,吹气球一样将信封吹开,用三个手指从里面取出两个红本本。红本本在他面前展开,三个字闪电一样地扎眼:结婚证。

刘远的鼻血又一次流了出来。这次他没有用水拍打额头,也没有用纱布或者青草塞住鼻孔,他让血滴在他胸前,胸前很快就鲜艳起来。他接过红本本,轻轻打开,他看见自己和方小华并肩站在一起。照片很逼真,就像他真的和方小华选了一个好日子照了这么一张照片一样。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当时他们叫他将照片传过去的原因。这张由电脑合成的照片,使他在今天变成一个新郎。什么都不用说了。他仔细看了看结婚证,照片上的他被圆圆的钢印压过,下巴肿了一块。

“你结婚的证明是假的,这张照片是合成的,也算是假的,但是结婚证是真的,我有同学在民政局,你不要扔掉,你扔掉了我再给你办。”方小明说,“我爸爸妈妈我都不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小华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会死。”

“你要好好照顾她。来的时候我拿小华的一件衣服到山上给苗师太看,苗师太说小华命大,今后会旺夫,旺六畜。”

“我相信你,你要雄起。”

说完这些,方小明走出病房,“我要坐晚上八点的火车,我得走了。”他说。他很快就和壮汉一起消失在众人的面前。他们早就买好了返回的车票,晚上八点并没有去成都的列车,他们乘另一趟车离开——他们早就设计好离开南宁的时间和线路。他们不需要行李。刘远捂着两本结婚证,卷在病房的一角,号啕大哭。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八点的时候,刘远看见方小华的睫毛动了一下,他的心头一紧,接着就看见两滴眼泪,像两滴顽强的泉水,淌出她的眼角。方小华像一条溯流而上的鱼,又拼命地游回刘远的身边。护士说:“她醒了。”这个时候她的哥哥正好离开南宁。

方小华醒过来不久,电视上报道了水幕电影工程竣工的消息。那天晚上,刘远陪她在病房里看电视,方小华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地摁,就看到了这条消息。

巨大的水幕划向天边,水幕里有南宁的好风景,一个雄浑的男声响起:“绿城南宁欢迎您!”这条新闻很短,方小华还想往下看,但是很快就没有了,方小华的手一摁,就换到了电视剧频道,一部韩剧正在上演。不知怎么回事,看了这条新闻之后刘远突然就想到了方小华的老板阿力,他的心头有点堵,这个人在方小华的生活里闪了一下,自己就欠了很多的债。

冬天。方小华坐着轮椅回到了刘远的家乡黄村。这一天天气并不好,北风夹着细雨,方小华被一张雨衣罩着,露出两只眼睛。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心想这里就是我的家。四个轮子压着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音。刘远在前面推方小华,刘成国和胡秀云跟在后面,很巧,他们先后遇到孟桂林和农丽娟,孟桂林和农丽娟跟他们打着同样的招呼:

“回来啦?”

细雨中,刘远在方小华耳边介绍街上的人家:这是赵一虎家,这是韦景欢的家,这是吴汉光的家,这是万江的家……

几天之后,刘成国和胡秀云一人提着一个装着衣物的化肥口袋,离开黄村,半路上碰到万江的爸爸万天。

万天说:“你们去哪里?”

刘成国说:“出远门。”

万天说:“青海炼金子?”

刘成国说:“海南割橡胶!”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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