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帝保持沉默的时代
2008-10-27谈瀛洲
谈瀛洲
一
在上帝已不再显示其存在与力量,奇迹已不再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这个时代,如何维持对上帝的信仰?这就是日本作家远藤周作(1923-1996)在他的长篇小说《沉默》中,试图面对的问题。
《旧约》中的上帝,与《新约》中的上帝有明显的不同。《旧约》中的上帝,对信仰他的人们时时施以援手:在他们迷路的时候,他化身为火柱,引导他们前进,在他们断炊的时候,他又从空中降下吗哪,救他们脱离死亡。而对不服从他的人,他又会施以猛烈的报复。所多玛城的居民所遭受的毁灭,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新约》中的上帝则不同。在耶稣受尽各种惨绝人寰的肉体折磨之时,他袖手旁观;甚至在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之后,旁观者都戏弄、讥诮他,说“他倚靠神,神若喜悦他,现在可以救他”的时候,上帝仍未出手干预。以致耶稣在濒死时,发出那一声绝望的叫喊:“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这一声哀鸣,可以说是惨痛至极。
二
天主教是最先由耶稣会士方济各·沙勿略(Francis Xavier)在1549年带到日本的,之后不断有传教士登陆日本。当时日本正处于大名混战的战国时代,这些传教士得以相对自由地传教,他们的传教活动甚至得到了一些封建主的鼓励。但随着日本逐渐走向统一,日本封建主越来越担心天主教会影响臣民对他们的忠诚。
1587年丰臣秀吉下令驱逐传教士。之后建立德川幕府的德川家康正式下达了对天主教的禁令,和对外国传教士和天主教徒的驱逐令,并禁止教徒进行礼拜。他和继任的几代将军对天主教徒进行了系统的迫害。教徒们被淹死、烧死,在十字架上钉死。后来幕府将军发现这仍无法扑灭民众对天主教的信仰。于是他们采用了另一种方式,那就是用酷刑迫使教徒宣布弃教,强迫他们往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像上吐唾沫,然后践踏圣像。
远藤周作的《沉默》,就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从远东传来葡萄牙耶稣会士克里斯托弗·费雷拉叛教的消息的时候,罗马教廷震惊了。因为他不但是个老资格的传教士、博学的神学家,而且是个极为勇敢与坚定的信徒。
费雷拉是当时在日本地位最高的天主教神职人员。尽管在这之前,已有一些传教士和日本信徒在酷刑下叛教,但地位如此之高的一个教士的叛教,还是对罗马教廷声誉的一个打击。
费雷拉是在得知在日本的传教士和天主教徒正遭受封建领主残酷迫害的情形下,才动身去日本的,并已在那里度过了三十三个年头。从他在那里寄出给教廷的信函来看,他似乎充满了殉教的决心与勇气。据说费雷拉是在经受了“坑吊”的酷刑之后,宣布弃教的。肉体的痛苦,真能迫使这样一个坚定的信徒放弃信仰吗?
三
正是带着这一疑问与满腔的宗教热忱与勇气,三个费雷拉过去曾在神学院教过的葡萄牙神父决定出发去日本。一方面继续传教,以免天主教火种在日本的灭绝,一方面也为了探究他们的老师究竟为何叛教。
这三个年轻人,塞巴斯蒂安·罗德里哥、弗朗西斯科·加普与胡安·德·圣塔·马塔先是到达了澳门,到那里时马塔已患上了疟疾,无法继续前进。罗德里哥与加普乘坐小船,在黑夜的掩护下悄悄登陆日本。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们白天躲在山上的草屋中。晚上听取附近的信教村民的忏悔,跟他们一起做礼拜。他们惟一的食物,是村民带给他们的煎土豆。这种生活虽然艰苦,但给了他们的心灵以莫大的满足。
随后梦魇就开始了。当地的封建主发现了信教的村民的活动。罗德里哥与加普目睹他们最虔诚、最有组织能力的两个信徒在拒绝弃教之后,被绑在退潮后的海滩的木柱上,经受了数天潮涨潮落的折磨之后死去。
罗德里哥和加普分头逃跑,但最终罗德里哥落入了追捕者的手中。
小说描写罗德里哥在监狱之中,目睹一个独眼的日本教徒先被迫挖好自己的尸坑,然后被刽子手挥刀斩首。对他来说,最可怕的,是在这整个过程中,天地的无动于衷与上帝的沉默“如同刚才一样,知了仍在唱歌,粗糙而沙哑。没有一丝风。如同刚才一样,一只苍蝇在围着神父的脸嗡嗡飞舞。在外边的世界里毫无变化。一个人死了,可是没有变化……他(罗德里哥)不能理解庭院的宁静,知了的声音,和苍蝇那飞旋的翅膀。一个人死去了。可是在外边的世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什么能比这更疯狂的吗?难道这就是殉教?你为何沉默?这个独眼的人死去了,为了你。”[Shusaku Endo,Si-lence(New York:Taplinger,1980)119页。]
对罗德里哥来说,最大的痛苦就在于目睹虔诚的教徒在受尽折磨之后惨烈地死去。是传教士给日本民众带来了天主教——一种非日本本土的宗教。可是目睹信徒的死,他们又无能为力,无法相助。
过了几天,罗德里哥又被带往海边。这时他发现,加普也被捕了。他看见加普和几个被裹上草席、捆绑得像皮虫似的日本信徒被带上小船。如果加普同意叛教,这三个信徒就会被释放;如果他拒绝,他们就会被沉人海中。
可以想见,加普这时面临着可怕的选择。如果他拒绝叛教,这意味着三名日本信徒将因他而死如果他同意,这意味着背叛他最珍视的东西,他为之献出了整个生命的东西。这时罗德里哥在心中对加普喊道:“叛教!叛教吧!”
但加普摇头拒绝了。他纵身跳人海中。三个信徒也被一一推人海中,如石块般毫无声息地沉人海底。
四
因为拒绝弃教,罗德里哥最终被解往执行“坑吊”的处所。一路上,他时时想着模仿耶稣的榜样:“路上早已挤满了日本人,等着队伍通过;从他骑在驴背的位置上,神父向下朝他们微笑着……这时从他的脑后飞来了一团赭色的东西——有人向他投来的一团马粪。他决心不让微笑离开他的嘴唇。他正骑驴通过长崎的街道。另一个人也曾骑着驴,进入耶路撒冷。正是那个人教他,一个人脸上最高尚的表情,就是愉快地接受伤害与侮辱。一直到底他都会保留着这种表情。这是身处异教徒中的基督徒的脸。”(156-7页)这时在罗德里哥的心里,在他居高临下地对“异教徒”微笑着的时候,也许有着一丝自豪,甚至可以说骄傲。但在这同时,又有一个问题在不断地困扰着他:为何耶稣允许犹大成为他的追随者中的一员?为何在知道犹大的心思之后,耶稣还是显得那么若无其事?
在被解到官衙之后,罗德里哥被关在了一间发臭的茅房里。如果他在这最后一晚不答应弃教,第二天就要被倒吊在边上的粪坑中。
在漆黑的夜里,他听到近处传来的“呼噜声”。这时,“神父像个白痴般地笑了起来。人是件多么奇怪的东西!某个无知的、不怕死的家伙,正发出这忽高忽低的愚蠢的呼噜声。他跟猪睡得一样死,大张着嘴,才能发出这样的呼噜声。”(Silence 165页)
他不能忍受这愚蠢的呼噜声,让它破坏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晚。他不禁捶打起囚室的墙壁来。
这时,他见到了他过去的老师费雷拉。后者告诉他,他也曾被关在这间茅房里,听到过旁边被吊在粪坑里的日本信徒发出的呻吟声。是的,是呻吟声,而非呼噜声。他们被五花大绑,倒吊在底下全是屎尿的粪坑里。为了放掉一些集中到头部的血,他们被人用刀在耳后割出一个小口子,让血慢慢地从那里流出来。血流到他们的鼻子里、嘴里,使他们在呼吸时发出那样奇怪的“呼噜声”。
费雷拉给罗德里哥看他耳后的伤口:他也曾和日本信徒一起,被吊在这坑中三天三夜。“我被吊在那里,听到了那些人的呻吟。上帝没有为他们做任何事。他什么也没做。我全心全意地祈祷着,但上帝什么也没做。”(167-8页)最后,这位也曾下了必死决心的教士,不是为了自己肉体所受的痛苦,而是为了他无法忍受日本信徒为忠于信仰所受的痛苦,宣布弃教了。他对罗德里哥说:“—个神父应该生活在对耶稣的模仿中。如果耶稣在这里的话,为了他们他也会叛教的。”(169页)
为何上帝始终保持沉默呢?到这时,罗德里哥仍未遭受肉体的酷刑,但他内心受到的酷刑更为可怕。而远藤周作的伟大,也在于他能把这种内心感受到的巨大冲突与痛苦,如此真切地传达给读者。
最终,耶稣的圣像被拿到了罗德里哥的面前。他抬起了他的脚。远藤周作是这么描写这片刻的:“他感到了一种钝重的痛苦。这并不仅仅是形式。他即将践踏他一直认为是他生活中最美、最纯,充满了人类的理想与梦想的东西。他的脚在痛!这时,青铜的耶稣像对神父说,‘踩吧!踏吧!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脚中的痛。踩吧!我生到这世上,就是被人踩的。我背负十字架,正是为了分担人的痛苦。”(171页)
正是在罗德里哥背叛耶稣的时候,他懂得了耶稣的伟大,他的无法模仿和不可战胜:他受到的侮辱越多,他的力量也就越强大。甚至可以说,他的力量正来自于他所受到的侮辱与污蔑。他懂得了彼得为何会三次不认主,他懂得了犹大。
五
虔诚的天主教徒自然不满远藤周作的这本书,因为它似乎隐含着怀疑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日本的天主教徒还有对他更深一层的不满,那就是他似乎贬低了那些早期天主教徒的勇气,因为他在书中描述了叛教者。
远藤当然没有贬低他们的勇气,因为他在书中描述了遭受可怕的酷刑之后,仍拒绝叛教的虔诚教徒,和他们迎接死亡时的英勇无畏。
但他也描写了叛教者。而叛教者的存在,又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书中描写的吉次郎叛卖了同村的信徒,他也叛卖了罗德里哥。每当面对酷刑,他都无法忍受,很快宣布叛教。但之后他又痛哭流涕地要求罗德里哥听取他的忏悔,他仍信仰上帝。他说他并非为了金钱而出卖罗德里哥,犹大也抛弃了因出卖耶稣而得的金钱。吉次郎说,“践踏圣像的人也有他的理由。你以为我是情愿这样的吗?……上帝要我模仿坚强者,但他把我造成了一个软弱的人。这合理吗?”(114页)
是的,人之中有坚强者,也有软弱者。但能因此就否认软弱者信仰的权利吗?远藤的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在他的书中,我们看不到对吉次郎的简单谴责,反而更多的是同情,对这个犹大式的人物的同情。
远藤出生在一个天主教的家庭,可以说他是继承了天主教这一信仰。但宗教对他来说始终不是个可以囫囵吞枣地不加思考就完全接受的东西,而是个始终值得探究不已的问题。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