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远藤周作
2008-10-27张生
张 生
去年夏天,我在美国的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做访问学者时,曾有幸和远藤周作先生邂逅,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也十分偶然,因为之前我对在日本文坛,乃至在世界文坛都名声显赫的远藤先生一无所知。
在国外,尤其是在美国,特别是在南加州长时间待过的人都知道,作为一个外国人,他的生活该有多么孤独和单调。我每天除了白天到学校去之外,晚上基本上待在家里,而这时正好是国内的白天,我除了可以上网看看新闻外,还可以与国内的朋友在MSN上交流一下,以缓解自己孤身一人在海外生活的寂寞与无聊。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我忽然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好莱坞大导演马丁·西科赛斯的下一部新片,是准备把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代表作《沉默》搬上大银幕。这个消息让我眼睛一亮,因为我曾是老马的影迷,虽然后来随着对他的失望而不再充当他的粉丝,但对他的动向还是很关心。
不过,马丁·西科赛斯只是吸引我把这则消息读下去的原因,但真正让我对远藤周作产生兴趣的是这则消息对《沉默》内容的简短的介绍。这是一个讲述西方基督教和东方文化与信仰冲突的故事。在德川幕府时代日本政府的禁教令下,虔信的葡萄牙传教士罗德里格斯和朋友冒着生命危险,从澳门出发,漂洋过海到达长崎,在附近的村庄寻找自己多年前前来这里传教的恩师费雷拉的下落。有传言说,信仰坚定,一直舍身为神工作而来东方传教的费雷拉,因不堪忍受穴吊之刑,宣布弃教。这让罗德里格斯迷惑不解,因为,既然主耶稣曾为自己的信仰放弃了生命,虔诚坚韧的费雷拉又怎么会因为刑罚放弃自己的信仰呢?而最终,当罗德里格斯踏上日本这块东方的土地之后,从自己的亲身遭遇中,终于理解了恩师的作为。和自己的恩师一样,为了拯救几个教徒的生命,他自己也宣布弃教,从装有基督铜像的木板上踩过。
其实,这则消息对小说的介绍远没有我现在说得这么详细,但是其中所透露出来的可能的信息,尤其小说描述的是基督教和东方文化相遇的故事,还是深深地触动了我。因为,这正是我这几年来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尤其是我到了美国后,因为过于孤独,在朋友的邀请下,也开始参与教会生活。每周五,我会和朋友到教会查经,周日,我会去作主日礼拜。而正因为此,也让我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很多新的思考。
但由于UCSD的图书馆里只有远藤周作的日文和英文著作,而我又不懂日文,只好通过他的《沉默》(Silence)的英文泽本来阅读这部小说。另外,还借了他的另一名作《深河》(D e e pRiver)。
最近这些年来,在和我同龄的一些三十多岁的知识分子和作家中,有不少人都信奉了基督教。他们开始在自己的文章和作品中谈论基督教,并以此作为一个基本的准则,来衡量中国思想文化和文学中的各种现象和问题,进而对后者作出批评。其基本的论调则是中国文化和文学,甚至中国历史的进步之所以发展得不尽如人意,即与宗教的缺失,特别是基督教信仰的缺失有关。姑且不论这样一个判断是否正确,但其文中所流露出的信仰优越感或日文化优越感,已影响了很多人并被其接受。而且,这已非孤立的个案。甚至,不夸张地说,在青年知识分子中,讲说基督信仰,并宣称自己是教徒,已成为一种时髦。
对于这种现象,有一次,我的好朋友,现在执教于浙江财经学院中文系,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赵顺宏博士曾对我说,这是一种时代病。这样的一种信仰更新或选择的发生,不只是中国独有,每当历史发生转折或变化时,在各国的知识分子和民众中都会产生这种现象。
我觉得,顺宏兄的见解是有道理的。
当然,信仰从本质上来说是个人的问题,信仰与否,信仰何种信仰也都是个人的自由,他人无权对其进行评价。但是,当信仰某个信仰的人以此为思想援手,开始在自己的文章中表达和鼓吹这种信仰时,也就不再和个人相关了。
和顺宏兄一样,我认为产生这种现象并不让人惊讶,我惊讶的是其中一些人矛盾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实际上,我身边不乏这样的朋友,他们在信仰基督以后,所发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改变就是喜欢在生活中和文章中谈论《圣经》以及自己的信仰,而同时,开始以一种轻蔑的方式谈论中国的文化和生活。这与《沉默》中,传教士罗德里格斯初到日本时所怀有的那种文化上的傲慢如出一辙。可奇怪的是,罗德里格斯这样的西方传教士是因为自己过去从未涉足过东方而对东方产生傲慢的想象;我的一些朋友始终生活在中国,但他们对自己信仰的自命不凡,以及对中国的轻蔑却似他们从未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而事实上,他们的骄傲和狂妄却并非基督所有。这种貌似神圣的夸张的自信,还有忽然间变成上帝选民的那种洋洋自得,以及陡然觉得自己已非中国人的骄矜,从某种意义上,恰好暴露了他们内心的虚妄。因为,以我对基督有限的了解,这正与上帝的教导相反。
而且,更让人惊讶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不仅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行为,相反,因为有了基督的眷顾和宽宥,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但遗憾的是,他们并不反思自己的堕落,而是振振有词地指责中国的堕落。这种怪异的思维方式自然让人困惑不解。
我们固然不能以一个人的行为来判断他的信仰是否坚固,或者他是否真正地信仰自己所信仰的一切,但是,他们的行为还是不免让人失望。尽管我并不是基督徒,但我有时还是忍不住想,他们所败坏的还不仅仅是基督徒的声誉,还有他们作为一个事实上的中国人,甚至一个人的基本道德和尊严。
而这也正是远藤在《沉默》中触及到的一个问题。在《沉默》中,除了罗德里格斯外,远藤还塑造了吉次郎这样一个背德者的角色,他犹如跟随耶稣的犹大,最后出卖了罗德里格斯。他委琐,多变,胆小,但却又想不付代价地享有一个基督徒应有的荣光和精神的安慰。在罗德里格斯被他出卖抓进监狱后,他在监狱外徘徊,并且向罗德里格斯高声叫喊:“我是个生来软弱的人。我的内心这么软弱,使我无法像个殉教的烈士那样死去。我该怎么做才好?唉,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世上?”(Shusaku Endo,Silence,Taplinger Publishing Company,1980,P163)
其实,这一幕复杂的场景所披露的吉次郎的本质,并不在于他的软弱或者他对生命的留恋,而是他的贪婪。
小说结尾,当罗德里格斯终于明白自己在监狱里听到的呼噜声,并不是他误认的酣睡的声音,而是受穴吊之刑,被在耳根后划上一刀后倒吊起来的信徒们夹杂着血泪的痛苦的呼吸声时,他幡然醒悟,为了这几个基督徒的获救,而答应弃教。还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宝贵的呢?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让他人为自己的信仰付出生命呢?正如他的导师费雷拉所言,“毫无疑问,即使基督本人也会为了他们弃教”(同上,P169)。
《沉默》本身主要以罗德里格斯,即一个外来者的角度来看待基督教与东方,与日本的相遇问题的。四十三岁的远藤尽管对作为西方文化象征的基督教与东方文明相遇后出现的问题进行了比较客观和公允的思考,但还没有从更高的角度来思考宗教问题。到了晚年,于他七十岁后创作的巨著《深河》中,才以更加悲悯的胸怀,和更加宽广平和的心态来思考这个问题。这一次,他不再以外来的眼光审视自己的信仰,而是以生活于当代日本的芸芸众生为例,分别探讨和谛听各自心灵的声音,以寻求自己和自己所信仰的神的不同信仰之路。
所以,在这部小说里,不仅有虔信天主教的始而懦弱既而坚强的大津,也有他昔日的同学——不相信任何宗教的现代派女孩美津子、因妻子相信轮回转生而也将信将疑的矶边,还有童话作家沼田、二战老兵木口等。他们或因践行自己的信仰,或因追寻自己的过去和梦想,而都在恒河畔的瓦拉纳西相遇。尽管他们动机不同,信仰不同,目的不同,可都在恒河默默的流水中得到陶冶和净化。当试图通过寻找大津以寻找到自我的美津子来到恒河边时,望着河畔的火葬堆燃起的火苗,望着眼前的永恒的流水,她多年来一直彷徨无助的内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现在,我能够相信的是所有这些人的目光,他们每一个人都携带着自己的重负,在这条深深的河里祈祷。不知什么时候,美津子的喃喃自语变成了一个祷告者的话。‘我相信,河流将包容这些人,并且把他们带走。这是一条人间的河。这是一条承载了悲哀的人间的深河。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Shusaku Endo,Deep River,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Corporation,1996,P211)
《深河》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而每个人也都可以得到救赎。在这人间的深河中,他们身体和精神溶解在一起,随着永远的融化一切、容纳一切的流水,流向永恒。
与《沉默》的结尾罗德里格斯因为教徒的生命顿悟而弃教相比,《深河》的结束虽没有前者那么震撼人心,但更深入和感动人的内心。或许这正是远藤自己对这部在技巧上远不如《沉默》的小说发自内心地喜爱的原因。
而这正是我想与知名和不知名的朋友们分享远藤周作先生的原因。也是我希望我的那些信仰基督教的朋友分享他的《沉默》和《深河》的原因。我希望他们能从远藤先生的经验和思考中真正找到自己的位置。
因为,表面上,作者谈的是宗教问题,其实,作者谈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遇到的信仰问题。而这种信仰,并不是唯有基督徒才专有,同样,美好的品德和想望,也非基督徒所专有。那些隐含在我们内心和血脉中的,我们不自觉地施行的东西也一样是信仰,而每个人同样也都享有拥有自己信仰和美德的权利。信仰本身,也绝不是用于写作和议论以及表明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本钱,更重要的是真心地去践行它,而不能仅仅把其当成装饰自我的口红和自我诿过的盾牌,乃至自己不愿作为的一块透明的遮羞布。
而这正是我在这篇短文中所要表达的中心的意思。
在这篇文章即将告终之际,需要补充的是,出生于1923年的远藤周作先生本人就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诞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而作为教徒的他能作出这样的思考,我觉得,这一点,相对于国内目前那些把信仰挂在嘴边,本因褊狭而自觉优渥的人来说,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其实,信仰本身并无高下之分,而是信仰信仰的人有了高下之分。但这恰好是真正的信仰所要摒弃的。
无论是马丁·西科赛斯想搬上银幕的《沉默》,还是《深河》,其实都早已被搬上银幕。其中,《沉默》是由筱田正浩导演,于1971年上映;《深河》由熊井启导演。1995年6月,病后刚从医院出院的远藤在观看样片的时候,曾哽咽不已。
1996~9月29日,远藤去世。生前,他特嘱亲人,将《沉默》和《深河》两书放入自己的灵柩之内。
在思想七十三年之后,远藤周作先生蒙主恩召,终于如己所愿,永久地沉默于悠长的深河之中。
2007年12月10日于济大学中文系。2008年1月5日改于上海五角场家中。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