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语言
2008-07-01李兰妮
我的睡眠又开始出现问题。我一直咬牙忍着。每次中午关掉电脑后,大脑中对往事的记忆关不掉。那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乱窜,胃部气郁,结成硬块。吃不下饭。我要来回在屋里走动半小时,深呼吸,吐气,揉胃脘,努力把午饭吃下去,然后又来回像困兽一样走走走,做心理治疗。
等我走累了,躺在床上午休时,记忆像一群铺天盖地的兀鹰笼罩着我,啄噬我。我紧闭眼睛,全神贯注驱赶它们,不让它们强壮、变形、失控。我安慰自己:好孩子,不要怕,睡吧睡吧,放松……睡吧。
不可能睡着。
我给自己做正面的认知治疗。两点左右,搏斗到三点多。养神结束。
夜里,吃一粒阿普唑仑不行。没有睡意。
梦。梦里很疲倦。梦醒,也疲倦。
小时候,我常被妈妈梦中的哭叫声惊醒。我会吓得一骨碌坐起来,在黑暗中哆嗦着听隔壁的声音。爸爸会焦急地叫醒妈妈,妈妈一醒来就会说她正在做噩梦。有时爸爸出差不在家,夜半这种时候就是我和弟弟负责叫醒妈妈。我和弟弟都会大声喊:妈妈!妈妈!你又做噩梦了!妈妈在隔壁会含含糊糊应一声,不再哭喊。夜重新静下来,而我有时不能很快入睡,就会瞎猜,猜妈妈梦中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是梦见她爸妈被“群众”枪毙了?还是梦见爸爸不要我们了?
小时候我不太做梦。二年级的时候,我梦见妈妈死了,放在一个门板上。醒来后,我心里很不安,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不敢跟家里人说,但不说这个梦又总在困扰我。我偷偷告诉了一个女老师。老师说:不要再想这个梦,不要把这个梦告诉你爸爸妈妈。
长大之后,我也常做噩梦,在梦中哭喊。但是,从来没有真的哭喊出来,我的哭喊不会冲出我的梦境,它们始终属于梦的语言,不会惊扰别人。它们牢牢地困在我的精神意识里,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的梦里游动着怎样的恐怖场景。
我跟家人没有谈过做梦的话题。不知道他们是否常做梦,会不会常做噩梦。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不了解一个人的梦,就不可能真正了解这一个人。
这个道理是埃里希·弗罗姆前天才告诉我的。
我猜我的曾外祖母不会常做噩梦,因为……因为她叫喜姑。这条精神基因链在我这里“咔嚓”斩断了。我庆幸自己没要孩子,否则,这孩子精神一定很脆弱。不管她白天过着怎样的幸福生活,但夜晚她的梦语境内会弥漫着莫名的不幸。
我梦见自己在参加考试:好像是毫无准备之中接到考试的通知,很惊讶,很无奈。急急忙忙跑进考场,人家都快考完了。我急得要死,监考老师们责备我,指责我不应该迟到,后果要自负。
我觉得冤枉,可又不知这是什么人的过错。我有口难辩。为了争取时间,尽管知道考试时间肯定不够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拿试卷。
老师们在考生名单上查不到我的名字,我更着急了,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考些什么。
有老师主张别查了,让她考完再说。这时,来了一个好像是退了休的老教师,他可能不是监考人员,但人们挺尊重他。他说:查不到,就说明她不是今天的考生嘛。
我起初还没明白,老师们却纷纷称赞旁观者清。很快,有老师告诉我,是他们弄错了,我早已经考完了,今天这场考试与我无关。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清清楚楚地想道:太好了,原来今天不用考试啊!我高兴了好一阵子,没有立即离开考场。我心情愉快地望着考场,不时在场边跟监考人员轻声聊聊天。似乎心里一直很快活,如释重负,总在笑着想:嗨,虚惊一场,原来我早就考完了。
我总梦见考试。
考试除了是压力的象征外,跟我的精神遗传有无关联呢?曾外婆的父亲是个举人,我对考试的焦虑是否源自他老人家?
我的上述梦境如果换一个时代背景,完全可以编成电视剧中清代的一场戏:科举考场里,众考生挥笔疾书,考试即将结束,这时门外喧嚷,一穷寒书生,也就是我那曾外公,冒死闯了进来,诚惶诚恐跪说因被奸人陷害,很晚才看到乡试告示,迟来罪该万死,但求考官格外开恩,允许他利用剩下的一点时间应试。考官们有的斥责他,要定他扰堂之罪,有的可怜他,想给他一点机会,但他们在考生簿上翻来查去找不到他的名字。这时,一个老考官突然指着下跪之书生说:你——你不是考过了吗?你前年就已高中举人,你还跑来这里考什么啊!
然后呢?接下去该怎么说?
是让那书生陡然从梦中醒来,像“范进中举”故事中的范书生那样,拍着手大叫?还是让那跪着的书生站起来,作一赔罪大揖,喜极而泣?
我把考试噩梦的账记在老祖宗的名下是否不孝?是否有点耍赖?曾外婆的父亲中举之前想必是考了又考,那些什么“岁考”、“乡试”等等,总要把他考得魂飞魄散、神神经经、屡败屡战、脑汁榨干方能赢来高中的这一天吧?范进中举的故事尽人皆知,科举考试绝对比现在的高考更残酷,更摧残人的神经。
这个梦大概描述了我目前的心理状况,我要特别小心。减药时期要特别安静,出现倒退现象是正常的,焦虑、抑郁像贼、像歹徒,一见小区岗哨减少了卫兵数量,就立刻乘虚而入,企图作乱。我要沉着应对,只要关键的几天防卫得当,就能长我士气,灭敌威风。
一个类似城中城的集中营,那是在黑夜,很多人贴在围墙下打算逃出去。我渴望逃走,却又想,若被抓回集中营,会是怎样的酷刑等待我?我能否挨得过剐刑的血腥?
还没想清楚,行动已经开始了,人们在围墙的四面八方都挖了洞,纷纷往外逃。我不认识这些人,也不知应该跟什么人跑。
我本能地爬出离我最近的那个洞口,城门外不远处有大片木屋区。敌人成散兵状追出来,到处搜捕逃犯。
我钻进一户穷人的昏暗的木屋里,正好角落里有一棺材坑大小的地窖,上面铺了木板,我趴进坑里,木板紧贴背后。我听见敌人来来去去,大呼小叫,搜到了不少逃犯押走。我怕极了,也没别处可躲,只好硬着头皮撑住,好几次濒于绝望,不知怎么又化险为夷。
我听见有居民议论,这次只剩十几个逃犯没被抓回去,敌军布下天罗地网,要想远走高飞简直不可能。
我在小城木屋街道躲躲闪闪,我记起一个地址,好像那里有人肯接应送走我这样的逃犯。焦虑煎熬,跌跌撞撞,寻来找去,终于找到了那个地址。木屋里还真有两三个逃犯,我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人面色凝重告诉我,接应的人失踪了,我们要自己想办法离开这个城市,走得越远越好,要分头行动。
只好又出门。很累,不知该往哪里走,又不能停下来。心力交瘁,嘴里苦苦的,很是凄惶。
实在走不动了,坐靠在一古街亭的柱子下发呆,一阵发懵。这时有一会儿失去了知觉。
待清醒过来,面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他好像知道我的情况,而我对他一无所知。他说他母亲能帮我离开此地,请我跟他去见他母亲。我心里很感激,但又怕连累这家人,我犹豫片刻,婉言谢绝。
白衣少年很诚恳,看穿了我的顾虑,说他家有什么豁免权,集中营里的敌军不敢去他家抓人。我心里轻松了一些,跟着到了一个好像欧洲什么贵族世家大宅中。我心里安定许多,笑着跟白衣少年道谢。我看见许多欧洲人模样的男男女女从大宅里往外走,少年说,这是来度假的客人,他母亲正要带客人们去游泳。少年赶忙出去,拦住母亲好像在说我的事。
我心里感慨,这里跟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我心里突然又害怕起来,我拿不准少年的母亲愿不愿意帮助我。刹那间我极其自卑,我觉得我不够好,不配让白衣少年和他母亲冒险帮助我。
这个梦说的是什么?那集中营就是抑郁症本身吧?白衣少年是天使吗?
谁能回答我的疑问?
我在一个陌生的旅游小城里认识了一些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都往一座城门里赶。情形有点像西安老城区与它的内城门,但景并不漂亮,很一般的城,城门上下里外都有人。我也正往里面赶,离城门只有几步之遥,就快进城时,突然子弹横飞,炮火密集,眼见着城门里的人被炸得稀烂,血肉模糊。我忙卧倒,吓得发懵。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命令说,把城门里的人统统消灭,城外的先不用管。我心里一边替城里的人难过,一边替自己庆幸,好在迟了一步进内城门。
恍惚中好像成了二战时的犹太人,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总在找东西吃,衣衫褴褛,日子过得非常压抑和焦虑。周围的人渐渐减少,我心想,大概是送集中营或焚烧炉去了。再往后,心里焦虑,想着我的药快没有了,去药店买药会不会被当作犹太人抓起来呢?不敢去。但不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依稀记得我不吃药也会死。
突然想:我不是犹太人啊,他们应该不会抓我呀。可我怎么证明我不是犹太人呢?我拿不出任何证明。
我在想,我应该想办法逃出这座被纳粹占领、围困的陌生小城。这时我的焦虑开始减轻了一些。但直到早晨被小狗乐乐的叫声叫醒,我仍没有找到逃走的途径和办法。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噩梦?我不是好多了吗?昨天应该没受什么困扰和刺激呀。
别介意,精神心理的康复过程大概就是这样吧,不会是直线上升,常会出现反复,或是呈螺旋形上升?
梦中那座小城,许是精神障碍病人魂聚之城;城门里被炸得稀烂的中国人外国人,或是死于精神疾患的人群;被纳粹所缉拿的犹太人,就算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吧。险些送命的李兰妮大声对我疾呼: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我强烈意识到,必须逃出这座被围困的小城。我害怕被抓进集中营,我害怕被丢进焚化炉。我随时可能被捕。我焦虑,恐惧,找不到一条可靠的逃跑途径。但是,我在坚持,我没有放弃。
白天,我吃药,做认知治疗,辅以芳香疗法、宠物疗法、饮食疗法;夜晚,李兰妮潜入意识深谷,试图修补“生物裂痕”,整合大脑思想力,电击复苏自救神经。
认知:消极思维——又是一个噩梦。积极思维:自救系统开始启动,要有信心,纳粹最猖獗的时候,也就是二战转折之时。前方,有新天地。
减药失败。
我想减药,没敢多减。前晚开始,睡前阿普唑仑减半片。当晚,夜里醒来三四次;昨晚,在梦中看见恶人行凶,血肉横飞。
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接受集训,为一个空投行动而学习,学金融、计算、时事、跳伞……学得很杂。
我在那个城市只跟一对兄妹熟悉,妹长胳膊长腿,跑起来飘逸;兄敦厚可靠,是学员中一个小头头。集训结束,我们都入选行动小组。我很自信,对那兄说,我曾抓住直升机的云梯,被成功空投到一个海中礁石群,行动顺利。我有信心完成这次有风险的任务,但我担心他妹太瘦弱,参加空投恐生意外。其妹大步流星在前面飞走,笑说她比我有气力。这俩人回家,道别后我继续在街上走。
路灯昏暗,我到了一个混乱的街区,走进一家茶餐厅歇脚,不料突然有人执刀连续砍翻几个食客,餐厅里半个头颅、一只胳膊、几只腿脚从我眼前飞过,鲜血和肉渣四溅,腥气浓烈。我赶快跑出去,有人追杀出来。
我跑得飞快,转过几个街道,总算安全了。
我松了一口气,想回集训宿舍。这时天是亮的,应该是白天。我走到一个很大很宽的公厕前,刚走进女厕门,便发现里面有人挥舞长刀杀人,一个活口不留。
赶快往外跑,追杀的刀光寒气扎人。我转身往男厕跑,一手半遮眼,大喊:有杀人犯来啦,快抓住他们!
恶徒们继续杀人,我眼见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被刀削成两截,心中大痛。
厕所里像一个回字形的开放式写字楼,人们在里面打巷战一样,刀光飞来飞去,看不清楚;人肉像雪片漫屋飞溅。我害怕,我悲愤,我迷茫。
三两个凶徒被众人反扭住胳臂,邪不压正。我跑出厕所,心里庆幸,幸亏跑进男厕才免于一死;心里负疚,原来我并不是一个勇士,面对邪恶我惊慌恐惧。
我心里百感交集,想找人说说才能平静。我跑回学校,进礼堂,在主席台幕布的边柜里找电话簿。我翻着薄薄几页的私人小电话簿,怎么也找不到那兄妹的姓名、电话号码,我也想不起他们叫什么名字,又着急,又沮丧,内心又不安。这时醒了过来。
停笔一个月,噩梦又多了起来。
我走在一条胡同里。胡同地面铺着木格子钉成的棚架,有几个人正往上糊黑纸。我感到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悲哀在逼近,我不敢再往前走。有人说:前面死人了!不要看,快走!我赶快往 后退。
胡同里没有岔路口,无路可退。前面来了黑压压一群人,最前面一排人举着一个上吊的女人。他们走得好快,似乎想冲出胡同找医生救她。
我贴在胡同边上不敢细看,但还是看见那女人脖子上紧勒着一根粗麻绳。我心想:为什么不给她解开绳子?这样举着也不是办法,只怕到了医院已经彻底没救了。
我想喊,提醒这些人。但我喊不出来。我很害怕,怕看见那自杀女人的脸。转头往高处看,只见胡同上方有五个红色金属焊的大字:云海话 剧团。
怎么有话剧团在这里?来不及多想,黑色的人群正迎面而来,我往哪里躲?胡同里怎么就找不着一小截岔道口呢?
我必须暂时停止回忆。
我需要恢复气力。但我不会放弃说出这些感觉,尽管有复发的危险。
我希望有一天,当一个抑郁症病人感到无助时,他(她)会遇到这本书。
不是你一个人在受难,不是你一个人在害怕。活着,的确很难,但是,坚持活下去也许就是你今世的使命。
题图摄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