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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题

2008-07-01

上海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竹棍新媳妇老鼠

正 雨

捉鼠记

清晨,我努力地睁开疲惫的双眼,天已经大亮了。我头昏脑涨,全身无力。

匆匆洗漱后忙着去上班。整整一个白天,我心中仍存疑惑,不时地惦记着屋子里曾经出现的老鼠。虽然我一夜被老鼠搅得未睡成觉,我还是没有亲眼看见老鼠那种令人作呕的陋形。心里觉得总有一只老鼠让我不舒服。

中午下班回来时,我特别注意那间房屋,上班前临走时,也未放松警惕,十分谨慎地把那间屋子的门认真关好,在夜里搬出杂物时,我一件一件地认真地检查出屋的东西,比海关还严,生怕老鼠蒙混过关。因为,这些年,我对老鼠的本领有所认识,并且逐步深刻。特别是老鼠飞檐走壁、钻水管、爬电线、钻入鱼缸偷食金鱼等等精明的劣迹我已目见耳闻。美国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在二十年前早已让国人享受到老鼠的风采。在中午的时间里,我较为放心地躺在屋子里的床上对昨夜睡眠的欠缺做了些补充。我知道,老鼠总体上还是胆小的,它们白天一般不出来活动,它们怕见光,躲在阴暗角落里是它们的特性。当然,这些年在大白天也会见到胆大妄为的老鼠从楼房地下室、下水道、储藏室、厕所、小巷道里偶尔跑出来,但绝对是极少数,绝对是贼眉鼠脸,绝不会有一种从容和不迫在它们身上出现。但就这些劣迹表现,让见过的人们认为,如今的老鼠已经跟从前的大不一样了。不过,人们对老鼠宽容和熟视无睹的态度及心态也让我深感震惊和不解。人们似乎对待老鼠的存在有了一种君子风度。不像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侯,领袖发出一声“除四害”的伟大号召,全国人民齐上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和雷霆万钧之力,让老鼠家族遭临灭绝之灾。当时打死一只老鼠,要顶消灭五千只苍蝇的任务。这样,在很多负责这项运动的地方,负责人卧室兼办公室里,经常会看见交送上来的一堆堆老鼠和苍蝇的巨大成绩。我那时候还小,心想,这样下去,老鼠、苍蝇、麻雀和蚊子这些坏东西,一定会断种。运动只展开了几个月,爱国行为也就停下来了。现在,有人还不时回忆念叨那个年代爱国卫生运动声势浩大的重要意义。现在,在给“四害”当中的麻雀平反伸冤后,却唯有麻雀遭受厄运的下场最快。因为,现代一族某一日发现麻雀的肉细腻、嫩美,最有营养,所以烧烤油炸美食风景线上,麻雀的身价令人青睐。如今动物保护人士已经发出呻吟,为麻雀哭泣悲悼。而老鼠,这种东西却愈来愈在人们的生活和视野里变得更具风采,文学作品、广告画面中老鼠的形象频频正面出现。由厌恶到一种惬意的赞叹,“哎,现在的老鼠聪明得很……”如果,有三五闲聊者,一旦提起此话题,完全是一场关于赞叹老鼠的专题讨论会。我此时才彻悟,现在人们的心态与时俱进,他们对待老鼠由上个世纪五六十、七八十年代的难容逐渐转向了90年代的心理主题:宽容、豁达、大度。每当街道上的人们发现一只老鼠从阴暗角落来到光天化日之下,并且从容不迫地四下张望时,人们不再是人人喊打,而是以一种熟视无睹的容忍和大度去面对——没有一个人出现第一反应“打!”没有一个人做出坚定的行动疾步追上,或者几人围追堵截,只有少数未经世事的大一点孩子们在此时惊呼“老鼠!”二字外,就连我也表现出了一种漠然。

由于鼠药在构成对老鼠的威胁之时,也蔓延到对人类的极大危害。与此同时,还连锁反应地给老鼠的天敌猫等家畜造成危害。那些尊贵的猫们,由于自身本领退化,在抓不着老鼠或碰上一只奄奄待毖的老鼠时,贪天之功为己有,反而送了卿卿性命。更有个别尊贵者见了死老鼠也不尊贵了,更害了自己。这样,“毒鼠强”、“三步倒”等名牌鼠药被明令禁止。现在,自由市场上仅仅个别者偷售此类产品,多数则发明使用新产品,譬如粘鼠板、老鼠笼、夹鼠板等。而我此时被老鼠困扰所苦,也置买了粘板和笼子。

中午,一切平安无事。我心存警惕,开始思考有关老鼠的聪明和精道。按照我的估计和假想,它既然能从一个逃走的路线出去,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展开正面交锋。

夜,又一次降临。

进入夜的心情完全被老鼠占据。昨夜因老鼠无眠,今夜无眠是否会因为老鼠呢?

我的心里,此刻完全因了昨夜打鼠而让自己对“鼠”挥之不去。我认真地分析,昨夜几次翻天覆地的折腾,房间里该清理的物品和老鼠能藏身的地方,都十分认真地进行了搜索。凡是房间里能让老鼠躲藏的地方,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漏洞。

唯一不能让人放心的是一直怀疑的那个窗台和书柜之间的三厘米空隙,为了防止这种疏漏,我特意在那里摊了一张粘鼠板。

这样,经过分析和检查之后,我就放心地去睡觉了。

夜的翅膀降临在我的眼前,我在夜温馨的护佑下入睡了。

可是,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唤醒了我潜意识里不踏实的警觉,我猛地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全身一动不动,用两只眼睛的余光在视觉能触到的黑暗里张望和寻找,我并用心去判断它藏匿的位置。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轻轻地拧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啊,老鼠。阳台那面的木窗棂上有一只老鼠正爬在上面,在屋外月光的映衬下,老鼠如一副十分漂亮的剪纸画,它长长的尾巴拖下来,尾梢往上微微卷曲——我被眼中的情景惊呆了。这时候,我不是在看老鼠,而是在欣赏陇东风俗剪纸画或一幅绝妙真实的剪纸艺术作品。窗外皎洁的月光映照过来,那幅画变得清晰生动起来,老鼠的动感更让我心动和着迷。

它太灵动了。老鼠似乎认识到有了外扰,随即迅速地从窗棂溜到了窗台上,一瞬间不见了影子。老鼠、窗棂、月光构成的剪影艺术画面却深刻地嵌印在我的脑海里。

这时候,我全身开始紧张。看来,老鼠并没有走出这间屋子,它一直躲藏在某一个地方。我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产生——我低估、错判了老鼠的行为。

我从床上一下子端坐起来。今夜,又睡不好觉了。

我下床打开屋顶上的灯,灯光十分明亮地照亮了房间所有地方。我重新用眼睛搜索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是一无所获。我明白老鼠绝对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又摒住呼吸,靠在床头,把焦躁的心情重新进行整理,让心跳尽量地平静下来。

今夜,又必须同老鼠共度一个不眠之夜了。

面对与老鼠共度的现实,我确定了一个能睡则睡、能斗则斗、能共处则共处的思路。一方面,必须认可老鼠的存在让我不能安静和休息,另一方面必须做好与之斗争的架势。

明亮的灯光下面我平静地重新躺下来。我不能看书——这种情绪下,根本没有心思。

明亮的房间里,我睁大眼睛,是休息?还是在等待老鼠的动静?

夜在明亮的灯光下暂时沉入了宁静。

我微微闭着双眼,一边休息一边等待老鼠的出现。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发现老鼠,不知道它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期间,我又把床下面光线不明的角落重新进行了一次检查,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关掉房间的灯,试图在黑暗里让眼睛和心态更加舒服一些。

窸窣声又出现了,我开始变得心烦。看来,今夜我们若共处,就不会和平。我顺手打开了床头右边的台灯。啊,不得了!老鼠正在我左边床头柜的台灯座上蹲着,它一双明亮的眼睛正脉脉地看着我,那样镇定和专一。我的眼睛与老鼠的眼睛进行了短暂的对峙。在对峙里,我们有了暂时的眼神之间的接触、交流和沟通。我们共同的眼神里面包含了许多彼此之间的认定和确信。这种发现和承认里,双方的眼光是平静的、柔和的、真挚的,没有愤怒和凶残,没有厌恶和恶意。我从老鼠那双非常明亮的眼睛里面,完全确定了这只老鼠的眼光全是稚气和纯简,没有那些历经世道老鼠的狡猾和诡诈——这是一只小老鼠,它显然没有经过任何大世面,没有那种老奸巨滑的神情从小珠子一样的目光流露出来。否则,它就不会傻呆在台灯上面,跟我在最多只有一米多之遥的距离对视。

这是我跟老鼠第一次正面的接触。

就在我跟它如此短暂相视的时间里,我们彼此好像有了一种心灵的对白。我没有举手喊打——时间静默,老鼠也表现出了对我的信任和一点陌生。陌生等于无知、天真,它没有危险的概念产生。它在迅速弄清情况后,一晃就不见了。我又转过头来正面躺在床上,用耳朵追寻老鼠的行踪。

在毫无行动的平静之中,我默默地捕捉老鼠的新动向。一段较长时间的沉寂之后,我终于感觉到了有一种声音在我床头右侧边的电脑桌架上出现了。

看见了,啊,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在电脑桌架子上忽悠一晃。瞬间,它就从我左边床头的下面钻过床底跑到右边电脑桌架上来了。

电脑桌架仅是几条简单的金属架子,它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已近深夜。连续两夜与老鼠的迷藏玩耍,我的身体有点支撑不住了。我随手抓起早已放在床头的一根细木棍对着电脑架子敲打了几下,“哐哐哐”,借此想吓唬它一阵子。

我累了,任灯光亮着,闭了眼想休息一会。心想,凭这一阵乱敲也足以吓得它至少能平静规矩一会儿。其实我错了,老鼠根本不怕你这一套。又是一阵窸窣声传进我的耳朵,声音很近。我生气了,我容忍不了这种针锋相对的挑衅,而且是一种毫不在乎的架势——它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跳下床,蹲在地上认真观摩,查看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我的眼光扫视着眼前的一切摆设,就是一只苍蝇或蚊子也休想此刻逃过我的眼睛。天啦,无意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在电脑桌面下的键盘上,老鼠正躲藏在那里。这时候,它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在它蹲着的键盘跟前,还有一粒红枣。我心里突然生出一阵感慨:聪明,绝顶的聪明,简直就是智慧的化身。

老鼠正安之若素地观察我的一切行动。

我们有了第二次正面的接触。

在我们彼此片刻的正视之后,我拿起床头那根细木棍伸进电脑键盘向老鼠横搅过去。然而,老鼠仅仅只是不停地往红枣跟前避让,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我被它的举动逗得好气又好笑。特别是为它的这种处变不惊、沉着应对、毫不惊诧和成竹在胸的行为深深打动了。在它看来,你不就是这两下子吗?我根本不在乎你。

我真的生气了,我举起木棍对准老鼠直直地戳去,它一见状,逃走了。它先是跳到了地板上,我紧跟着用棍子追杀,然而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我稍作调整,让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刚才,虽然跟老鼠进行了一次正面较量,远不如景阳冈上的武松那般英雄,但在夜深人静之时同老鼠展开斗争,真还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这时,我感慨最为深刻的是:在此之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老鼠能寻找到这样一个根本不为我料到的避身之地呢?昨天夜里,它就选择了这样一个最佳庇护地,而且还搬运来了食物供它食用。

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现在,我又以失败的结局退回到了床上。谋划着下一步行动的策略和办法。我想到了粘鼠板。一骨碌爬起来,撕开两张粘鼠板,将其中一张置放在窗台上老鼠的必经之处。这是老鼠从窗棂上爬下来的唯一通道。然后又在键盘上放了另一张,我还特意把那粒红枣放在粘鼠板的最佳位置。这时候,我似乎觉察到老鼠的生命开始受到饥饿的威胁了。

在做好这些伏击式的工作后,我又怀着十分的把握躺在床上,熄灭了灯,放心地睡了。心想,这次老鼠必被捉无疑。

夜已经很深了,我确实累了,满怀信心地睡了。我的心在等待,我想得到一种成功后的满足。头脑有些昏沉,但却很踏实。此前,我已经有了几次用粘鼠板捕获成功的先例。

黑暗里,那种熟悉的窸窣声又出现了。我感觉到声音是从我的床头边传过来的。我明白,老鼠肯定忍受不了已经开始威胁它生命的饥饿,这间屋子已经没有可以让它偷食的任何食物了。我想,那粒红枣无疑一定是它必须获取的目标,我判断出声音也正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而且声音有些异样,我心里一阵激动,一定是老鼠被粘住了,我迅疾打开床头右边的台灯,爬下床准备去看粘住的老鼠。忽然,老鼠的身影像闪电一般,从电脑桌下跃到了跟前靠背椅的衣服上面。糟糕!我暗自一惊,千万不可让它钻进衣服里面,我急忙拿起床头那根木棍狠命抽打。其实,我又错了,老鼠在我看见后的那一瞬间早已跑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它怎么就那么快,闪电一般,疾飞一样,连普通飞鸟也跟不上它的速度。老鼠又不见了。

我再爬下身看电脑键盘上的粘鼠板,才发现老鼠根本就没有上去。尽管那上面有维持生命的食物,但它表现出了极大的自我克制。也许它敏锐的嗅觉,早已从上面侦察到了人曾经触摸过的气味——它坚决不上我的当!

又重新躺在床上,我满怀希望的一着棋,又输在老鼠面前了。

昏暗的灯光里,我浑身困倦得一点劲也没有了。我被老鼠折腾了整整两夜,心力不济,无能的定义在我身上有了认定。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与这只老鼠之间的智慧差距。不过,我还是怀了最后的一线希望,我发现老鼠竟然又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爬上了窗台,它大摇大摆地行走在我曾经怀疑它会逃跑通道的那一端。在那里,我的最后防线——粘鼠板正在等待它的到来。

奇迹又出现了。老鼠对粘鼠板的那条路径根本不屑一顾,它顺着垂挂的窗帘布边沿体态优美地徐徐滑落到了地板上,那姿势看来简直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我真服了。

滑落到地板上的老鼠飞快地跃上了靠门附近竖立的一块用外套包好的烫衣板后面,之后,它又飞跃到装有玻璃的房门木格上面,继而又闪上了对面衣柜上头的半圆台,躲进了一件工艺品盘子和一些药瓶的中间。

老鼠这一切行动,都在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内完美而又优雅地完成了。

这时的我,只能靠在床头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它让我有些崇拜的表演。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我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我抬手看了看手表,七点过十分。

此时,我完全精疲力尽。

八点整,单位的小王来到家里。我告诉小王,去屋子的衣柜台上看看老鼠躲藏在那里。小王有些不信,他说,昨天我们俩人关门到处都找了,而且看得非常仔细,没有发现老鼠,这间屋子就这么大地方,它能躲藏在哪里?

我让小王先去看,随后再告诉他昨夜的一切。

小王满怀疑虑地去了。

过了一会,他用钳子夹着一只老鼠出来,笑着说,真的,我挪开药瓶和盘子,它就藏在后面,用棍子戳,它也不动弹了。

老鼠在钳子中吱吱地叫着。

我告诉小王,老鼠饿了、累了。

其实,我也很累了。

怀念那棵树

老屋的墙角,有一棵树。

它停靠在街道边,静静地站立着,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是谁让它站在那里的,我一概不知。

自从我学会走路,会从老屋的石阶上一步步地挪蹭到街心,我童稚的目光就发现并认识了那棵树。一围粗高高大大的身躯钻进天空,每次看它,我都要仰起头来,把脖子仰酸了,还是没有看见它的头顶,让我觉得这树真大啊。在它站立的脚下,是一块坚硬了的土地,那粗壮的身躯一直扎进泥里,没有丝毫的萎缩和动摇。后来,我知道了树的名字:苦楝树。它如一把巨大的伞,就像爷爷每次在雨天撑着的那把已经破了边,几根竹骨顶不起呼扇呼扇蓬布的油布伞。

这树把老屋墙角的半块天都遮满了。它还要和老屋比个子,但它把老屋比输了。我每次走在伞一样的树下,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感到,站在树下比呆在黑乎乎的屋子有趣。特别是满街道,满院子里都能闻见淡淡花香味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那伞一样的树下面,痴痴地呆望着夹杂在绿叶中一束束蓝蓝的花朵。那蓝蓝的颜色,我叫不上名字,反正好看。是它占据了我对美丽的理解和认同的心。那怪怪的味道,至今能让我翻出对记忆思念册中童年的回味。

在我发觉躲藏在片片绿叶中一爪爪圆圆的、绿绿的果实时,我的心荡漾开了。那碧绿的、圆圆的、一颗一颗的果实,确实唤起了我对童年生活、人生乐趣的记忆。那个年代,没有如今小皇帝们眼花缭乱、科技含量很高的时尚玩具。我们除了渴望能吃饱肚子,再没有任何乐趣的记忆。如今的玩具,是我童年生活留下的空白。我在乡下经常看见村庄的道路边、地头,许多农村娃拿着或爷爷、或父亲、或哥哥们精心做给他们的木梨头,他们整天在地里耕作玩耍,一幅天然的农村孩童作乐图。

每当苦楝树上的果实长得露头显脸时,许多大孩子都用竹竿、石头,把那些苦楝子打得满地都是,我们小孩子却在尽情地分享胜利果实。把这些果实东一颗西一颗地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跑回家,堆藏在自己的秘密处。看着一颗颗青翠欲滴的果实,那种高兴是童年留给我的美好的记忆。

有一天,巷子里突然欢快起来了。我是从经常见惯了的那些人们的脸上发现这种情况的。平时木讷缺少动感的人们表情里透出一种秘密和愉悦,包括声音都有了异样。我才知道,是邻居海娃他大哥要娶媳妇了。我们也跟着高兴起来,赶快跑回家去看我那秘密里的苦楝子,它们都静静地聚拢在那里。我不放心地看了看,然后又跑去邻居家院子里。人真多,还有满院子的家具、桌子、凳子、大蒸笼,以及案板上许多平时见不到的碗、肉和菜等等。这是在做酒席,一派忙忙碌碌、热气腾腾的景象,我也跟着兴奋起来了。

第二天中午刚过,看热闹的妇人、姑娘、老太太们三人一团,四人一堆,眼睛向着一个方向嚷叫了:“来了,来了,新媳妇来了。快看,后面那个就是,对,穿红花花衣服的那个。”惊喜的声浪盈满街道。已经有几个大小伙子激动不已地寻找新媳妇的身影,用手里的苦楝子狠狠地投打过去,接亲的几个女人围着新媳妇,不时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和头,一躲一躲地疾走过来。这时候,许多小伙子都追逐着接亲的人,狠狠地用苦楝子打新媳妇,我早已把装满衣兜的苦楝子拿出来凑热闹。一个我叫叔叔的,还跟我要了一把苦楝子,追着去打急忙跑进家门的新媳妇和接亲的人。我也不示弱,跑进院子,追到新房窗子下面朝屋里乱打起来。大门外,院子里,一片喧闹声,溢出了街道,飘到天上。“新媳妇不打不养(生)娃!”“新媳妇不打不养娃!”这种强烈的呼喊占据并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欢笑。嬉闹、埋怨、起哄,一个劲地涌向新媳妇的新房。这时候的苦楝子,像密集的子弹到处乱窜,有些甚至跑进院子里大案板上的肉碗里去了,那个腰里缠着围裙,我叫表爷的头上也挨了一下,嚷嚷说把他打疼了。新媳妇的婆婆笑骂着埋怨,她被苦楝子也打了几下,并让人看她的额上有了疙瘩。这种混打欢闹,一直延续到了新房的灯光照亮了黑暗才停止。

第二天早上,邻居家的门上,早已起床的新媳妇,已经羞涩地手攥着扫帚,把家里的苦楝子堆了两大堆,能装两背篓。那青青的圆圆的果实,让人觉得这婚事热闹、排场。

等到过门媳妇抱上刚刚会笑的孩子的时候,灿烂的阳光把蓝天映亮,小巷像一幅画一样贴在蓝蓝洁净的天幕上,我又发觉,墙角的那伞一样的树,已经张开伞蓬,把一片金黄举向蓝天。哦,那一嘟噜一嘟噜金黄的、圆圆的果实灿烂一片,十分诱人、好看,粗大的树身,密密的伞骨,把已经成熟了的苦楝子展示在我们面前。一直陪伴果实的碧绿树叶,早被下院的老太,每天一簸箕一簸箕地扫回家,填进她的炕洞里煨炕了。

又一天放学回来,树上的苦楝子全都不见了,只有几颗果实孤独地挑在高高的枝头。哦,原来是老太爷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成熟了的果实全部打下来,已经用麻袋装好,准备卖给县药材公司收购站。原来苦楝子还是药啊。我以为苦楝子除了花怪怪的香外,那果实只会打新媳妇再没有什么用。

在外工作的我,那年回家来,一进小街,就发现那棵树不见了,在曾经生出无数美好的地方,现在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面对它曾经站立的地方,我仿佛置身于它浓荫如聚的伞下,我思念那碧绿的果实,我回味那怪怪的花香……

一根竹棍的记忆

是一根一米多长,盈满手掌的一截竹棍。握在手里,能让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经常对着年轻人指指点点,显示出一种年龄和身份。

现在,这一截竹棍握在一个使用者的手里,我信它是被当作眼睛用的,使用者对它有着特别的依赖性。他是一个盲人,是生活的弱者。他是用竹棍去触摸世界的光明。

拐杖,在不同身份人的手中具有不同的体现和含量。很多时候,在一些权力者的手中,它就有了特别的意义。

这根竹棍是什么时候被这位紧握者作为一种生存的依靠握在手中,我无从知道。但是,我第一眼瞥见这根竹棍,却是在“文革”“复课闹革命”后,斗批改正如火如荼,在文县一中城墙背后那座全校唯一的大厕所里面。竹棍在被握者的手中明光锃亮,说明了竹棍在他手中已不是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了,上面留下了时间印痕和手掌抚摸后的光滑、细腻,我看见它的时候,正被握者紧紧地攥在手里,那种紧密的程度仿佛是他身体须臾不能离开的一部分。这根竹棍也许在他获得之后,一定会立时赋予了一种寄托和信赖。在他不经意获得之后,就一时也没有离开过他。我相信这竹棍,说明它和拥有者之间有着相依为命的艰难历程。

那天,我站在这根竹棍的拥有者身旁时,发现他是个瞎子。那些瞎瞎摸摸的举动显现出他被命运遗弃后,生命遭遇的无助。我产生出了难忘的同情。他蹲在地上,一副如柴的身骨显得非常吃力,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都在竹棍上撑着。竹棍下端扎进泥土里,他的一只手攥得很紧,就像“收租院”中的一副雕塑。后来我弄清楚了,他的腰部已经被人打坏了,他的身体必须依靠这根竹棍支撑。他曾经剃过的光头,不长的头发里渗出密密匝匝的汗水,汗水亮亮地挂在他黑瘦的脸上。他另一只手拿一把已经不能用的木棒样的笤帚,蹲在厕所的坑槽边上不停地蹭。他背上渗出的汗渍把衣服浸染得不成样子。那竹棍是他身体的唯一依靠,每挪动一步都要紧紧攥住竹棍,竹棍紧倚着他的鬓角和脸庞、头颅。竹棍和身体完全融为一体。他手中每一次笤帚的晃动,每一次身体的移动都是在努力挣扎之中进行的。他很投入,事情做得很认真。他面部神情严肃庄重吃力,似乎是让一种使命驱使他这样真诚和顽强。

以后,我每次去厕所,都会看见那个瞎眼的人蹲在那里扫厕所。每次他都依然如我前边描述的样子。他不如一只狗,没有狗的灵便和快捷。他不是一个完全的人,没有人的尊严和地位。他仅仅只是活着,活得远不如“钻木取火”的人那般快活自由,也不如含笑而死的人那般幸运。但是,从他铭刻在我心里的那种庄重之中,又分明感觉到他在期待着将来。

他,就是我的母校——文县一中原校长朱怀德。

在失去人性尊严的动乱岁月里,他是一个被罪恶摧残扭曲了的人,但他是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活在我心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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