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边轶闻
2007-05-22陈家桥
城边轶闻系列
成婚
陈家桥
大堡头有个小孩,人称周核能,其实他的本名是周赫伦,叫白了,就叫成那样了。周赫伦今年只有十九岁,顶多二十岁,但他身份证上的年龄是二十三岁。周赫伦要结婚的消息,在大堡头、城市西郊一带广为传播,一时间人们都相信这个小东西可能要走正道了。周赫伦的传说有很多,但眼下除了婚姻之外,在整个西城区这一块,凡是有些活动能力的人都晓得,他正在上马一个大超市的项目,是国外的品牌,进入华东地区不过数年,本城还是第一次加盟。据大堡头村里的人讲,村里有七八家有钱的农户,联合他们的朋友和镇里达成了协议,联合入股,买地,建房,选择供货方,交加盟费,超市已在兴建,八月份就能开张。
周赫伦人生得白净,头发长,有时留胡子,有时不留,在外表来看,是个斯文人,陌生人对他不会留意,他很少说话,凡人多的场合,很少能见到他。他在大堡头的小学、初中和高中都读过书,但中间他不断转学到城里,有人说他家有亲戚在城里,有人说他是被送到工读学校去了,反正他这两年在大堡头出入已经开上了很好的轿车,至于是哪一辆,人们都说不清楚。他十四岁那年,他的一个堂叔结婚,那天下大雨,在院中摆的酒席只得挪到家里,可以想见吃饭时场面之混乱。恰巧在这时,来了四个北方人,他们以结婚请喜酒为由,要周家给他们四百块钱,他的堂叔是个讲理的人,与这几个人拉扯,北方人仗着喜庆场合相威胁,要闹。这周赫伦把堂叔拉进屋,一个人提着一根台球杆,把那四个男人在雨中打翻在地。屋里人看清了周赫伦的举动,知道他狠,才十四岁,便能如此。周赫伦个子长得快,到一米七五左右,定了型,很知识很文化的样子。
八月份,超市开张了,人们就更难见到周赫伦了,有人说他去打高尔夫了,有人说他根本没当上超市的头,超市还是村子里的。就在人们议论纷纷时,大堡头西头最好的一家酒店马上要举办周赫伦的结婚酒席,他要成婚了。周赫伦娶的是外商俱乐部的一个服务员,人长的特别美,凡是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的美赞不绝口。周赫伦办喜酒的那天,来人都是大堡头那帮亲戚朋友,人们总想看到几个有头有脸的人,但没有看到,跟他走得近一些的人说,他在城里还要办一次,那时他才跟城里人喝喜酒。这天的喜宴,周赫伦和他的新婚妻子忙着敬酒,他酒量不好,竟有些文弱。而他的妻子不仅美,而且涵养好,是从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周赫伦穿起了西装,打着领带,女孩穿旗袍,他家的亲戚都知道周赫伦才十九岁,女孩都二十三了。人们祝福这对新人。那晚的酒宴喝到九点钟,快要散了,忽然从门外传来轰鸣声,原来是七八个飞车族,骑着摩托,哄挤在酒店门口,里边的人喝了不少酒,便骂他们,双方有了争执。这伙人把马达轰到最响,在外边转圈,然后向西骑去。周赫伦打了个电话,一辆黑色的车子取下婚庆用的汽球,驶了出来。周赫伦上了车子,向西边追去。那晚,又有几辆车子开过去,但晚上西郊的路没有路灯,光线不好,没有追到周赫伦和他的车子。直到深夜,才在桃源街往西五六公里处的田里找到了他的车子,车开进了田里,前挡风玻璃已碎,周赫伦满脸是血卡在驾驶室里。
警察和随后赶来的120医生把他从驾驶室里拽出来时,周赫伦失血过多,已近昏迷。他新婚的妻子跪在他旁边。他对她说,你要把小孩打掉,不要生。他妻子摇头说,我要生。他捏了她一下,是反对她,但没能讲出来。周赫伦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了。他葬在小蜀山墓园,他的墓是由他妻子张庆晓立的,葬在墓地最上边,旁边有松柏,墓碑是灰白的,她挑的碑型是长长的瘦瘦的,上边刻的字也是长条的形状,立在最上边的一排,晒得见阳光,从这儿能远眺大堡头。她喜欢碑石的颜色,灰黑的底色,上边有一层磨白,有一些粗糙,摸上去,楞楞的。
躲债
在大蜀山的南坡有一座野生动物园,山脚下的公路从西向东通向紫蓬山。这条公路的南面是划归开发区的大片已被征用的土地,现在长满荒草。再向前,是一条土公路,连结着一座县城和一个乡镇。在这条土公路的边上,有一片树林,有一块池塘,树林和公路之间有两间瓦房。为了躲债,贾仁搬到这里来住已经两个月了。由于城里的事情没有转机的迹象,朋友答应的借款还没有筹到,贾仁确信在这郊野上至少还要住上几个月。
旱晨起来,他到那条通往紫蓬山公路的桃源街。他每周都要去这条小街,知道街上有个窗帘店,店里的女人性格生动,待人热忱,见过不少人跟她开玩笑。贾仁进了店,女人很客气,记起他曾来过,问他要定什么样的窗帘。贾仁看看挂着的布料,又翻了翻破旧的印满图案的文件盒。女人有些好奇,大概以前少有这么认真的。贾仁很快定下了布料和款式,那女人拿起尺子和布袋子,跟他一起去量尺寸。过了半个小时到了土公路边,这里不比小街上。池塘上的水汽往小树林里荡,他对她说,我是临时住这里的。女人说,看你也不像是这里人。贾仁打开门,让她进了屋,屋里设施都是房主租给他用的,只有桌上的几样电器表明他确实不是这里人。女人准备先从外间靠北、即朝向土公路的窗子量起。她拉开卷尺,贾仁这才问,还没问你贵姓呢。女人说,姓杜,叫杜敏。贾仁说,那是杜裁缝了。女人笑了笑,量完这个窗户之后,又对他笑了笑,说窗户都不大。贾仁见她笑,本想跟她开玩笑,但又说不出来。又去里间靠北的窗户量,里边有一张床,一个躲债男人的气息在里边能传出一些,大堆的烟头,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箱方便面,一部传真机,上边还有印满数字的传真纸。女人有些发呆,大约没见过这些摆设。贾仁说,量吧。女人从床那边绕过去,还是不好量,有一只柜子挡在那,贾仁于是和她一起量,窗子高,上边得按住,不然卷尺往下掉,两人紧挨着。女人教他怎样固定卷尺的上端,要卡在窗台的木格上沿,贾仁照做,还是不行。女人自己去固定上沿,叫贾仁拿卷尺,量下边。两人换位置时,抵在箱子前,女人脸红了。贾仁手在她胳膊上撑了一下,她退了一步,有些疼。
两人量好,到外边来。贾仁说,你长得真好看。女人说,好看有什么用。女人又去量朝南的三扇窗户,量完了,女人对他说,价格是五十块。五十块?贾仁说,不是讲好了二十块一米么?女人说,那是窄幅啊,现在改宽幅了。贾仁问,窄幅就行。女人说,得用宽幅。为什么,贾仁有些怒了。女人笑了笑说,窄幅哪行,你住在路边,窄幅不挡光,宽幅才挡光,不然里边的事情外边看得清清楚楚呢。贾仁听出了什么,两人虽然站着,他却拉了拉她的手,她并没有拒绝。他让她喝点茶,她也坐下了。她对贾仁说,我是从金寨来的,我们那有个天元宝国。贾仁不懂。她说,是老人们讲的,古时候造过钱币,才叫天元宝国。女人很美,虽然穿衣有些土气,但干净,迷惑,隐忍。贾仁说,我拿你当朋友了。她说,那不敢,你是城里人嘛。贾仁说,别讲什么城里人,我是欠了钱,没办法才躲到这的,我是个躲债的。她站起来,这次她伸出手,在他手上捏了捏,他有些害怕。他看见她衣服领口的花边里面有影子一般。她记好尺寸回去了。贾仁送她上土公路,自己站在池塘边。
傍晚的时候,一个憨厚的男人牵着一匹马来到他门口,说是来装窗帘的。这男人用气枪打眼,固定拉杆,穿上钩子,一个多小时才装完。贾仁一直站在门外,看那匹拴在门外边树下的马。男人收拾完工具出来,贾仁给钱。男人要的还是窄幅的钱。贾仁问,不是说是五十一米吗?男人说,二十,二十。男人牵着马。贾仁说,杜裁缝是个手艺人。男人说,我女儿是个老实丫头,她今天一边缝窗帘,一边讲你跟她讲的城里的事情呢。
孤岛
张小秋从市中心广场地下车库开出他的凌志车,沿着美菱大道向南,到桐城路口拐向东,上了马鞍山路之后,一直往南,开了三公里,出葛大店,便上了包河大道,这是一条朝向市郊义城的双向六车道的马路。车子经过义城之后,上柏油路,只要驶一华里左右,便能开到巢湖岸边。一年前,他从义城乡政府那里承包了巢湖靠义城不远的水域中的一座小岛,名为孤岛,又联系了几个朋友,在岛上建起了一栋楼,名为度假村,其实是约上好友在那里打牌度周末,平时也对朋友们介绍的客人开放,收费不高,大家只是图个玩场。
张小秋约是在半年前,在他停车的码头边上一家饭店吃饭而认识冯家英的,冯家英二十一岁,谈过恋爱,在城里上过班,现在在家里帮哥哥开的饭店收银。张小秋对冯家英很好,冯家英家的船送张小秋上孤岛已有上百次了,但一直没收钱,账是记着的。冯家英的哥哥对张小秋这个人拿不准,他经常提醒他妹妹,城里人不可靠,你不要指望他。张小秋让冯家英给孤岛送水,这是一笔不小的买卖,而且固定,岛上没有自来水,说是要建,但巢湖的水质差,义城人使用从城区自来水厂供过来的水。冯家英给孤岛送水,岛上的人便因此明白了张小秋跟冯家英的关系。岛上的度假村招了一批人,这些男女都是从张小秋在城里开酒店的朋友那里找过来的,会服务,有礼貌,懂规矩,对张小秋的生意心领神会。张小秋只会在周三周四带冯家英到他的居所去,在那里他和冯家英匆匆约会两个小时,便开着车子把她带回义城的巢湖岸边,然后他上岛。在岛上,即使冯家英开着机帆船送水到了店里,张小秋也绝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有天晚上,接到急电,要张小秋到孤岛上去处理顾客的纠纷,冯家英的哥哥在地里干活未回,张小秋没办法只好让冯家英开小船送他。在船上,冯家英掌着舵,拽着引擎的拉绳,而张小秋抱着冯家英亲吻。冯家英看到孤岛和天上的月亮,一暗一明,一大一小,在水面上漂浮,她哭了,问他,这什么时候是尽头,我总得见人吧。张小秋说,我明白,快了,快了。但终究有多快呢,始终没有个说法,照例还是周三、周四带她进城两个小时。
另一天晚上,起风,张小秋在度假村里打牌,跟朋友们小赌,有几个朋友是股东,所以他赢了钱不能先撤。冯家英送水来,在后堂跟人交待桶数,两边都忙,张小秋见冯家英天黑了还在孤岛上,着实一惊,他有些心疼她。这不行,快回去,他对她说。冯家英说,我一个人回去怕。张小秋就骂她胆小。冯家英答应回去了,其实冯家英伤心透顶,天黑了,风又大,开着小黑船,这多危险啊。她躲到二楼,拧开一道门,现在是周二,没有客人来,有个服务员认出了她,没敢吱声,以为是张小秋安排她住那的。张小秋玩了一个小时,接到城里的电话,催他回去,他上了孤岛的快艇,回了岸。那晚他喝了不少酒,从饭馆开出车子,以为家英在饭店呢,也没打招呼。他从饭馆拐出湖口上了柏油路,尿急,便站在树下小解,手没扶稳树,一头栽下了路边的草塘。
这片草塘很大,水面斑驳,但浮草杂多,他栽了下去,才清醒过来,水一下子没到胸口,底下有草,但踩空着,他抓不住任何东西,已经向中间荡出了几米远,借着月光看见中间有小木船,便往那儿挣扎,谁知一挣扎,船也动,过了许久才抓住那船。他从口袋里抓出手机,本来想报警,但看看小船在手上,不会沉下去,便给冯家英打电话。冯家英听他掉到草塘里,急忙说自己还在孤岛上呢。他说,怎么,不是叫你回去了么。冯家英说,没有啊,我怕,不敢回。冯家英和孤岛上的一个男人一起开船回了岸,然后带几个人到草塘边,车灯还开着呢。借着月色,几个男人用铁钩和钉耙打理水草,清出藤蔓,费了两个小时把张小秋捞了上来。上岸后,到冯家英家的饭馆清洗,完后张小秋看着冯家英,问她,你恨我吧,我对不起你。冯家英说,恨是有点,但我也不好。有什么不好?他问。她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写个纸条给一个姓邓的村里人,我让他去岛上会一个女人呢,我没说是哪个,其实那个女的就是我自己,所以今晚我想留在那,他一定会来的。张小秋说,即使这样,我还是对不起你。
手伤
陈益茂第二次乘十路车到郊区,是个下午,比第一次的五六点要早,大概是一点钟的样子,他从新亚车站上的车,是个阴天,行驶了几站,他感到肚子饿,原来中午还没有吃饭,他盼望车子开得快点,这样他就可以到梦园车站之后,下车吃点东西。在车上,他打瞌睡,醒来,天气依然阴沉。下车后,天色更加的暗,他望见蜀山湖对岸的丛林黑压压的,水面上有雾气,但因为光线不好,也只当作是梦一般的水域。从出站口出来,他过了一条公路,还没到蜀山湖的拐弯处,在那儿有一排深绿色的塑料棚搭成的摊位。挨在最前边的都是卖小吃的排档,也有炒菜,在往后一点砖房的门面里,有卖水果、海鲜和熟食的店。他挨个往南走,他不是想挑一家店,不过是看看哪一家顺眼些,便坐下来吃。
他没有什么意识,原因只在于天色偏暗,时间两点左右,他一无所知地指了指摆满蔬菜的木台,对那个男人说,给我炒一个青菜,外加一份蛋汤。那个男人抓起一把青菜,陈益茂扭头向前望,听得到前边有吵闹声。这时那个男人说四块钱。陈益茂说吃完再付不行么?那个男人把菜给陈益茂,还裹在塑料袋里,陈益茂这才发现这是个菜摊,不是炒菜的排档。他知道自己是大意了,他说,对不起,我以为是排档。男人说,你不是要买菜么。陈益茂不想多言,转身就走,那个男人喊了他一声,他没有理。那个男人这才从摊位里跳出来追上他,用秤菜的秤杆在他后背上扫了一下,他往前靠一步,勉强站住,回过头,那人手里还有一件小刀样的东西。他还是没有掏钱,于是那个男人向他扑来,两人抵在一棵树下。他一拳打在那男人的脸上,男人没有还手,因为他俩都发现陈益茂的手上刚才被划了道口子,血直往下滴。男人骂了几句,退回了菜摊。陈益茂自知理亏,也不再纠缠,沿蜀山湖东岸向南走去。
他这次是去李萍大姐家。李萍大姐已经约了许多次,请他到她家去吃狗肉。陈益茂用了半个钟头,进了杨村,打了几次手机,终于找到了李萍大姐家。李萍大姐家是座二层楼,外砌马赛克方砖的农家模样。大姐很客气,把他请进家,带他上了二楼。大姐很高兴,没看出他手上有血印。他自己到卫生间去洗,好在血不流了,伤口在里侧,大姐没有看见。谈了十多分钟话,大姐的女儿,一个十五六岁正在上高中的女儿从楼下上来了,大姐跟陈益茂介绍她女儿。女儿和大姐坐在床前的椅上,陈益茂坐在窗口,大姐对她女儿说,请你陈叔来吃饭,陈叔是个知识人,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像陈叔一样。女儿答应说,好。陈益茂见屋里贴了不少画。李萍大姐是做二手车生意的郊区人,性格豪爽。离吃饭还早,大姐问陈益茂,你看看我眼睛,看看有什么不同?陈益茂看了看说,看不出来。大姐说,隔那么远,哪看得见?陈益茂只得站到她们面前,看她的眼睛,他觉得有些不同,但说不上来。那个女儿只是抿嘴笑。大姐说,你再近些看。陈益茂离得很近,受伤的手也近些,似乎想触到那眼睛。大姐自己说,我眼睛是蓝的呢。蓝的眼珠,陈益茂发现确实是这样的。大姐说,我父亲眼睛也是,我们家从前有外国人血统,从北方迁过来的。陈益茂说那真是外国的样子。女儿不笑了,看着外边,大姐拉着女儿的手说,她眼睛就不是了。陈益茂向女儿眼睛看去,黑黑的,没一点蓝色。
到了五点半,下楼吃饭,吃的是狗肉火锅,很香,又辣。女儿吃的少,大姐跟陈益茂喝白酒,直到酒过三巡,大姐看到陈益茂手掌上有伤口,还在渗血,抓住他的手问,怎么回事?陈益茂说,没事。大姐不信,一再问,陈益茂只好说是在梦园站那儿误把菜摊当排档了。大姐很气愤,打个电话,她的一个侄子和媳妇来了。侄子听了大姐的吩咐,要去蜀山湖找那个卖菜的男人。陈益茂费了很大劲才阻止他这样做。大姐喊侄子和他媳妇一起吃饭。大姐问陈益茂,不是来吃饭吗,怎么想到排档吃东西?陈益茂说,中午那会没吃呢。女儿给陈益茂拿来一块白毛巾,是新的,把他整个手包住。桌上的狗肉在冒热气,他看着大姐的蓝眼睛,自己倒害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