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你同行
2007-05-22达理
达 理
1
刚从高架桥驶进入口,托尼就看到101高速公路上那塞得密不透风,仿佛凝固了的庞大车阵。其蠕动之慢, 常令托尼想到地球上大陆板块的漂移。其实,何需去想。每逢早晚交通尖峰时段,这条通往硅谷的交通要道,永远是无可救药的拥堵。于是旧金山湾区KPIS交通台的播音员,描绘此情此景,多年一成不变的用语总是:“保险杠顶着保险杠,像个巨大的停车场。”
然而百密一疏,同向四条车道的左边的一线却畅通无阻。那是Car pool——美国交通管理部门为了鼓励共乘,在尖峰时段开出的一条专用线,只限两人以上的共乘车辆行驶,违规者重罚237美元。托尼在电视上看过一则报道,一个老美自作聪明地从成人商店买来一具可供发泄用的橡皮妞儿,放在副驾驶座上,驶入了Car pool。被交警发现后,不仅吃了罚单,还以欺诈罪被送上了法庭。
托尼瞥了一眼空空荡荡,车速如飞的Car pool ,心中百感交集。仅仅一个月前,在长达一年的日子里,他也是这种特权的享有者。每日上班下班,都有一名共乘者与他结伴同行。这个伴儿可不是什么橡皮人,而是一个会说、会笑、活色生香的女孩儿。由于她的相伴,托尼得以在缓慢爬行的车阵旁享受驰骋的快感。看着旁边蜗行车中投来的嫉妒的目光,托尼认定自己就是那威风八面一飞冲天的王子,身边的女孩,就是给他带来好运的公主。
如今,他的伴儿已经远走高飞,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从天上跌到了地下,跌到了这令人窒息的车阵中,忍受着无休无止的困扰与煎熬。
仅仅十几英里的路程,正常情况下,只需十分钟,他却整整开了半个多小时,还好没有迟到。当他跨入公司大楼时,前台小姐刚刚就坐,毕恭毕敬地向他道早安。他无言地点点头,绕过大堂,迈入一条长长的通道,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通道左侧,是行政与开发部门,右侧是他主管的销售部门。半人多高的灰蓝色屏风,分割出几十间办公室。推销员们各据一间,俯首案头,电话铃声此伏彼起。讨价还价,厉声软语不绝于耳。每次经过这里,托尼都觉得这里是一座巨大的整日轰鸣的蜂巢。每只工蜂蜷缩在自己的孔洞里,榨干精血,耗尽生命,酝出甘美的蜂蜜,奉养着至高无上的蜂王。
托尼的办公室可不是孔洞。虽然不大,却有写字台,会客用的小沙发,以及排满一面墙的档案柜和书架。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大尺寸的世界地图。金币似的小圆塑胶片星罗棋布,代表着公司触角所及之处。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拥有一扇窗户,旋开乳白色的铝片百叶窗,他可以饱享北加州常年灿烂的阳光,眺望环绕着停车场的成排的橡树和大片的草坪。这儿是硅谷的中心,圣塔克拉拉市,圣托马斯与劳伦斯快速路之间的黄金地带,一片花团锦簇,草木如茵的科技园区。
他在窗边坐下,目光留恋地向外眺望。
正是这扇窗,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就令他惊喜,令他着迷;也令那些蜷缩在不见天日的蜂巢里的下属钦羡不已。然而,也正是这扇窗,为他洞开了另一种生活,使他决心结束眼前的一切。
他抓起电话,接通总裁秘书小姐莫尼卡,请她查一查,今天总裁的日程里,是否安排了同他的谈话。
“没有,先生。”莫尼卡几乎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否认道,“还有别的事吗?”
为了阻止对方放下话筒,托尼突然加重了语气:“莫尼卡,请立即转告总裁,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向他报告。准备发往天津的两集装箱‘奔腾电脑散件,对方提出将近期信用证改为远期,否则取消合同。合同编号9742。成交额四百六十万美元。记下了吗,莫尼卡?”“是的,先生。我立即转告总裁。”
放下话筒,托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作为公司的销售主管,要约见总裁,过去是多么轻而易举。只要先打一个电话过去,或是径直走到门口. 若莫尼卡说里面没有客人,他便可以长驱直入。 要知道,这位总裁乔治,是他妻子的叔叔,他的叔丈人。凭着这一层关系,秘书小姐自然十分知趣,从不挡他的驾。但是,一个月前,当他与妻子琳娜闹离婚,并向乔治递上辞职报告以后,情况立即急转直下。莫尼卡转达了乔治的指示: 以后托尼要见总裁, 必须先陈明会见内容,并由秘书做出安排。尽管莫尼卡对他的态度仍然十分得体、有礼,但十有八九挡了他的驾,让他尝尽了热面孔、冷板凳的滋味儿。
不到五分钟,莫尼卡来电话,请他立即去见乔治。并卖乖地说,总裁为了挤出这次会见的时间,特地推迟了今天早晨的工作例会。
“谢谢你,莫尼卡。”
托尼料到会是这样的。事关四百多万的大生意,别说推迟什么工作例会,就是推迟他老爸的葬礼,也在所不惜。
乔治那间富丽堂皇、酒店大厅一样宽敞的办公室里,散发着咖啡的诱人香味,围成一圈的意大利皮沙发上,散放着手工精制的绒绣靠垫。咖啡桌厚厚的玻璃台面上,摆着一篮新出炉的法式羊角面包和丹麦甜点。刻花水晶盘里是碧绿的白兰瓜,金黄的哈密瓜和鲜红透亮的草莓。
托尼知道,这是每周一早晨工作例会的餐点。以往,每逢例会之前,乔治都会先把托尼找来,叔丈人和侄女婿并排坐在一张长沙发上,问问周末过得如何,有些什么消遣?是去蒙特瑞打高尔夫,还是去太浩湖滑雪了?琳娜又去谁家打了麻将,手气如何……莫尼卡这时一定笑盈盈地端上两杯香喷喷的咖啡。她那甜甜的笑脸,映在亮闪闪的金属咖啡壶上,变得细长而又滑稽。
今天却不同了。托尼进门后,乔治始终没有离开他那宽大的樱桃木办公桌后的高背转椅,眼睛盯着莫尼卡刚刚替他找来的那份合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着托尼的目光:“谈谈情况吧。”
托尼在办公桌前的临时会客椅上坐下,重复了一遍客户提出的新要求。
“你是怎么答复的?”乔治透过金丝边眼镜,关切地注视着托尼。
“我知会他们,如果将信用证从短期改为长期,必须把订金从百分之三十提高到百分之六十,结算银行由中资改为外资。”
“哦,”乔治点了点头,“对方同意了吗?”“起初不同意。后来我答应给有关承办人百分之二的回扣,对方立即拍板了。”
乔治阴沉的脸上终于绽出了一丝微笑:“很好,干得不错。其实这无须向我汇报了嘛,你自己完全可以做主的。”
托尼当然料到他会满意的。现金进账增加了一倍,几乎与出货成本相抵,何乐而不为?
“如果没有别的事了,我让莫尼卡通知各部门主管来开会。”乔治抓起了内线电话。
“等一等!”托尼纵身跃起,按下了电话机的叉簧,“乔治,我的辞职报告交给你,到今天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你应该给我一个答复。”
“哦?有这么快吗?容我去查一查。”乔治一脸狐疑的模样。
“你不用查了,我记得很清楚。”
这一个月,他是一天一天捱过来的。为了今天的见面,他特意把这件早已圆满解决的争执,说成事关重大的悬案,让莫尼卡通报总裁,得以敲开乔治的大门。
“托尼,再等一等好吗?”乔治似乎满怀歉意,“你看到了,我现在正忙。”
“我知道。”托尼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冲动,“我绝不多占用你的时间,根据公司的规定,主管一级的雇员,辞职报告提出一个月,公司必须做出答复。同意不同意是公司的事情。我只想告诉你,今天下班以前,我已有权利离开公司。”说完,托尼转身朝门外走去。
“托尼!”乔治终于从高背椅上站了起来,照难道你非走不可吗?琳娜昨天晚上还跑到我那儿哭哭啼啼,求我一定想法子留住你; 她爸爸今天早上也从台湾打来电话,表示一切都好商量。托尼,你就不能重新考虑一下吗?”
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托尼苦笑着摇着头。
看来,他们并没有忘记这个“大限”的日子,乔治刚刚装模做样表示查一查,不过是借故推托而已。托尼实在难以理解,像他这样一个辱没家族门风的叛逆,他们何以能够容忍他继续坐在公司销售主管的位置上呢?也许,真是器重他的才华,也许是担心他所掌管的客户流失,也许是一时还没有找到替代他的人选。但托尼相信,这一个月来,他们一定绞尽脑汁,费尽思量,却一直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托尼, 你知道,作为公司,一定要公私分明。”乔治绕过办公桌,走到他面前。“你和琳娜之间的问题,是家事。再说已经过去了嘛。那个女孩儿也走了嘛!琳娜昨天对我说,她很后悔当初同你大吵大闹,使着性子逞口舌之快。你何必赌气计较呢?作为一个大公司,我们一向选贤任能,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做下去嘛!”
对于乔治的表白,托尼半信半疑。无论怎样标榜任人唯贤,这毕竟是个家族企业。就拿眼前的乔治来说,能长年稳坐总裁宝座,不就因为他的史姓吗?这个史姓,犹如《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一样,是台湾电脑界四大骨干企业之一。每年仅从美国接到的订单,就高达十几亿美元,更有几倍于此的OEM(委托加工)产品返销美国以至全世界。史氏家族的发展史,正是几十年来台湾出口加工产业的缩影。先是玩具,继而皮鞋,最后是电玩、电脑。从来料加工到自创品牌。随着产业一波波转型,产品不断升级换代,市场占有率逐年扩大,迅速积累起巨大的财富。有了大笔的钱,就可以网罗一流的人才,建大公司,做大生意。两年前托尼刚来的时候,不过是一名才疏学浅的本科毕业生。之所以被授予销售主管的头衔,还不是因为他贵为史家的新科驸马?最初的那些日子,他不仅受够了公司上下对他的那种彬彬有礼的轻蔑,连他自己也感到一种尸位素餐的耻辱。幸而公司从那时开始大举进军大陆市场,他挟着史氏家族的雄厚财力,又调动了家乡的各种人脉关系,逐渐建立了自己的客户网,大幅度提高了公司的销售额。有时,他所主管的销售部门一天业绩可达百万,超过硅谷千百个夫妻档小公司全年的营业水平。他深信,这也是在他虽然干出了令家族蒙羞的出轨行为,又同史家三小姐打得天翻地覆,乔治以及他的老丈人仍然竭力挽留他的原因。但他绝不恋栈。除非他肯就范,重新回到琳娜身边。否则,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把他一脚踢开。
“谢谢你的好意,乔治。”托尼去意已决,“我想,我还是走的好。请放心,我会履行与公司签订的合约,离开之后,不会做与公司利益相冲突的事情。再见!”说完,大步跨出门去。
离开总裁的那间宽大气派,但却令他窒息的房间,托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不禁又来到窗前坐下。这是最后一天了,是留恋这个令人羡慕的座位,还是留恋这个窗口曾经给他带来的美好时光?
2
现在,他已无法确切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注意窗外那个姑娘的. 是他的目光透过窗口捕捉了她,还是她的身影穿过窗口射入了他的眼帘?他的视线,又情不自禁地投向停车场正中那座砖红色的水磨石花坛。两株年代久远异常粗壮的老橡树,伸展开密实宽大的树冠,遮住了阳光,给花坛周围投下大片阴凉。每逢中午十二点,对面电子厂的大门里,就会涌出一群身穿制服的女工,径直奔到花坛的石阶前坐下, 打开各自的便当,享受一顿户外的午餐。对于终日埋首于重重公文数字的托尼,这有声有色的画面,犹如每天早上第一杯香浓的咖啡,或是身心交瘁地奔驰于高速公路上时, CD唱盘中忽然传出惠特尼·休斯顿轻柔的歌声。
渐渐的,他那漫不经心的目光竟不时停滞在一个永远穿白衬衣的身影上,她把工作制服系在腰间,水磨石台阶上的坐姿是训练有素的,两条细长匀称的小腿交叉叠在一起,脚背绷直,脚尖轻轻触地。在嘻笑吵闹,话语嘈杂的女工中,她只是一个忠实听众,不时开心地笑着,齐肩的黑发随意扎成一束马尾辫儿,在挺拔的颈后甩来甩去。活像个稚气未脱的中学生。
几乎每天中午,他都会去凝望这幅赏心悦目的画面。渐渐的又觉得那可望不可及的远景是一种难耐的缺憾,他渴望看到一个特写,看到他已经凝视了无数次,但仍然无法看真切的那张面孔。
终天有一天,他走出了办公室,推开了通向花园的大门。明知这一步跨出去有些荒唐愚蠢,但他竟无法自制。正是午餐时间,在办公室里憋了一上午的男人女人都到户外来享受一下温暖的阳光。
几位公司的小姐太太,柔声细气地交流着烘烤果仁蛋糕的诀窍;一群不修边幅的工程师们坐在藤萝架下吞云吐雾。托尼假装去车里取东西,信步走过花坛. 女工们对他的出现并未介意,那姑娘也是毫无异样。她一边在听身旁一位女伴儿说话,一边用叉子去拨弄饭盒里的一朵绿椰菜。当他在花坛边踟蹰时,她正笑着向女伴儿仰起脸,旋即又伏在女伴儿肩头笑个不停。
也许是那正午的阳光,也许那是迷人的笑容。一瞬间,他只觉得抬不起眼,有一群惊飞的鸟儿,扑啦啦地在他的心头冲撞。
回到办公室,坐在此时已变得空旷的窗前,他仍无法平息自己的慌乱。他鬼使神差般地扑到电脑跟前,抑制着抖动的手,移动鼠标,从硬盘中调出朋友送给他的最新软件“影像世界”.这里储存着取自世间一切俊男美女,珍禽怪兽,奇花异草,衣帽服饰的各种“零件”,可任凭主人的喜好,描绘拼凑出梦中情人或心爱之物。他想搜寻出一个如同小女工那样的笑脸,然而终究徒劳无功。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冷冰冰、硬邦邦的荧屏上,勾画出那清纯真切,让他怦然心动的笑脸。他不得不嘲笑自己的愚痴。屏上不过是一群无生命的电子点阵,怎么能呈现出有血有肉,鲜活生动的万物之灵呢?
他困惑了。这是怎么了?他结了婚,有了妻子啊!他已经洞悉了女人的一切秘密,为什么现在又会为另一个姑娘魂不守舍呢?也许,这就叫一见钟情?是的,这是他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的感觉。在他的妻子身上也没有感觉到。因为他与妻子并非一见钟情,而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撮合在一起的……
3
托尼觉得他这一生总是被人摆布。
他出生在东北长春市。父母都是篮球运动员,给他生就了一副高大挺拔的身材。长春出美男子。中央芭蕾舞团的第一个“王子”就是从长春选去的。有人说,他比那个“王子”还帅,只是没有被星探发现,倒被辽宁体育学院选去学滑冰。按他的本意,他是想学机械的,将来去长春一汽做一名汽车工程师。从小生长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冰上功夫似乎与生俱来, 还没有毕业就在全国冬运会上夺得亚军。 没当上芭蕾王子,却成了冰上王子。九十年代中,大连市政府组团赴美国加州奥克兰市参加缔结友好城市周年庆典,特邀他随团出访。奥克兰体育馆的一场冰上独舞,以及与那位日裔冰上皇后的双人舞,令举座震惊,欢声雷动。黑色闪亮的紧身长裤,配上一件宽松如鸟翼的黑色上衣,他便像黑色的海燕凌空翱翔。 腾翻跳跃,俯仰旋转,无不徐疾有致,从容不迫。尤其是结尾那段抱胸自旋,转速之快,定点之准,令人目眩神迷。恍惚之际,以为他已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婷婷,直上云天。当他戛然而止, 以王子的跪姿躬身谢幕时,无数群花和姑娘的飞吻向他抛来,使他久久无法退场。
第二天,一个讲国语的经纪人到旅馆找他,向他出示一份合同书,有家机构愿出四年全额奖学金,供他上旧金山州立大学,专业任选。条件是每年他必须做两轮专业性巡回演出。当然,平时的必要训练,也可以完全保证。他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尽管这是又一次别人为他做的安排。
毕业前夕,他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表示愿意跟他谈谈工作去向问题。对方报出的公司大名,他并不陌生. 硅谷大名鼎鼎的电脑公司,台湾炙手可热的史氏家族在美国的分支机构。
约谈晚餐订在旧金山西海岸著名的“峭壁餐厅”。高大的玻璃幕墙之外,就是晚潮汹涌的太平洋. 远方锚地上等候入港的远洋巨轮,点亮了璀璨的灯火,犹如一座座水晶镶嵌的海上城堡。
“你好,我是乔治。”对方递上一张名片。托尼从乔治的姓氏和职务上看得出来,他是史氏家族的重要成员。
乔治为他点了酒和菜。在旧金山湾区,不点太平洋的鳕鱼而点佛蒙特的龙虾;在加州,不点纳帕的葡萄酒而点法国的波尔多。这究竟是表示自己的身份,还是对客人的盛情?被清醇的波尔多浸得有些目光迷蒙的托尼真是有些说不清。
乔治一向开门见山,言简意赅:我们决定聘用你,做一个部门主管——比如销售,起薪八万,外加红利和公司的股票。另外,还为你提供一辆汽车,甚至一栋房子。当然,还有办绿卡。
“条件呢?”托尼下意识地感到,这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乔治优雅地叉起一块龙虾肉,缓缓送进嘴里,红润光亮,保养极好的脸上浮起一丝神秘的微笑:“小伙子,别紧张嘛。哪里有什么条件。相反的,我们给你的会更多,更好。”
“为什么?”托尼更疑惑了,凭他一个本科毕业生,何以获得如此厚爱?听起来真像“芝麻开门”一类的天方夜谭。在美国,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三岁孩子都懂的格言。
“也没什么,只想顺便介绍你和史家的三小姐琳娜认识认识,交个朋友罢了。”
乔治说得很得体。没有什么。顺便,罢了。
轻描淡写,恰到好处。既不失身份,又让对方掂得出话中的斤两。
托尼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小伙子。不仅完全听懂了这“顺便”之中的条件,而且吃惊得几乎扔掉了手里的高脚酒杯。哦,老天!这可不是什么每年的两轮演出,而是将以自己的一生一世为代价。
乔治又殷勤地为他斟酒。然后,托尼边啜酒边听乔治介绍那位仿佛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史家三小姐。
原来,琳娜也在旧金山州立大学就读。从小在台湾长大的三小姐,只在出游北欧和日本时见过两次冰雪。在加州读书的最后一年,偶尔随一群“姐妹会”同学去看了一场托尼的花样滑冰,便一发不可收。虽然在她的公寓里贴满了李察·基尔、汤姆·克鲁斯、凯文·寇斯纳这样的好莱坞帅哥的照片,并常会想入非非; 但任性的三小姐并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妞儿。即使老爸能为女儿铸一道黄金的梯子,她也无法企及那满天星斗中的任何一颗。可望而不可及的好莱坞星空太遥远,而冰场上这位来自大陆长春的美少年,倒是一次次微笑着走进了她的梦乡。于是,琳娜捧着她的梦,追随着托尼的冰刀,跑遍了大半个美国。她沉醉在托尼的每一场演出里。她每次都亲眼目睹一群群如花似玉的姑娘鸟儿归巢般地奔向托尼,向他扔鲜花,抛飞吻,求他签名,追着偶像提些傻里傻气没头没脑的问题。琳娜不愧是巨商富贾的后人. 她才不干这种毫无意义,顶多讨个罗曼谛克感觉的蠢事; 也绝不加入这种傻丫头的竞争行列。她是史氏王国的三公主,富可敌国的豪门千金。她向父母表示,非托尼不嫁。否则,宁肯出家当尼姑。父母软硬兼施,百般劝说无效。只得委托琳娜的叔叔,美国分公司总裁乔治进行一番周密调查。结论是此人背景简单,才貌出众,行为检点,学业优良,可堪造就。于是就有了这一次“峭壁餐厅”的晚餐约谈。
乔治留下了几张琳娜的照片,并给他一周的时间考虑。
这些照片是那种竭尽布光取景之能事的摄影佳作。假如六十几岁的“玉婆”伊丽莎白·泰勒的玉照让你觉得像个千娇百媚的少女;麦可·杰克森的KTV让你觉得是个风度翩翩的白人美男子; 那么,谁还能对这种天衣无缝的光学伎俩给予多少信任呢?
但托尼还是认真考虑了一周。工作、高薪、绿卡、汽车、洋房……这是多少来美新移民的梦想。有人即使奋斗终身也未必全能得到。他呢?只要轻轻一点头,一切唾手可得。他怀疑自己或许永远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每逢人生的关键时刻,总有一只巨掌向他伸来
4
婚礼在旧金山湾区最豪华的“香满楼”举行。
席开百桌,宾客如云。第二天,几大中文报纸都在地方新闻版以大幅标题报道:“台湾史氏千金,大陆冰上王子,喜结连理……”
琳娜的父母,专程从台湾飞来共襄盛举。托尼的双亲则无缘露面。事后,他将婚礼的全程录影带,一厚叠照片以及剪报统统塞进一个纸箱寄了回去。封箱时,一英寸宽的透明胶带贴满了一层又一层,好像有心不想让父母顺顺当当地打开纸箱,又好像这箱里深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剖折,不愿面对的一块心病和被涂着棕红色寇丹的女人指甲掐过的自尊。不过,当他一坐进那张为他安排好的座椅,享受着加州的明媚阳光,陶醉于男人在名利场上纵横驰骋的快感时,一切隐隐的刺痛、不安,又都被扑进窗来的和煦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众多的照片中,有一张是琳娜身穿结婚礼服的单身像,也是琳娜最得意的一张。她加印了许多份。不仅挂在家里的客厅和卧室。还在托尼的办公室墙上挂了一张。
“我要让你天天看着我!” 琳娜的娇嗔中还有任性的要挟,“要让那些不死心的女孩子知道,你不只有太太,而且,你的太太姓史!”
结婚以后,被琳娜拖去参加那些没完没了的派对、舞会、庆典、宴请, 才使他感到,在此地的华人圈子里,史姓是何等八面威风。无论什么场合,也无论是被人介绍还是介绍给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姓徐,人们总是说:“这是史家的乘龙快婿。”或是:“这是史小姐的先生。”台湾习俗颇有日本遗风,男尊女卑至今大行其道。出了嫁的女人,一律被冠以夫姓。唯有托尼是个例外,婚后几乎丢了自己的姓。有一次,托尼不满地向琳娜说起这种阴差阳错,琳娜得意地笑起来。她捧起托尼的脸,像欣赏刚买来的一块宝石,“那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就是我们史家的上门女婿!”
琳娜的喜怒无常,不可琢磨倒颇似旧金山的天气,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午后就会浓雾弥漫。 不过在人前,琳娜还是很给托尼面子的。豪华的晚礼服,价值连城的钻戒、胸针,都对她渴望在贵客中惹人瞩目的欲念无补。唯有挽在臂上的托尼,他的英气,他的俊朗,才使她成了星空中的明月。她迫不及待地向认识或不认识的宾客们介绍她的托尼!什么州大高材生、电脑界的后起之秀,当然还有那冰上王子的光辉历史。她恨不得有一根魔杖,立即把水晶吊灯照耀下的客厅,点化成一片冰场,让她的托尼在贵妇淑女们仰慕羡艳的目光中,重现冰上王子的风采。
有一次, 在洛斯·阿图斯山上一个地产商朋友的花园里参加烧烤聚会。占地两英亩的豪宅带有国际标准的网球场。一群孩子特意带来了四轮旱冰鞋,在网球场上横冲直撞,旋转跨跃,引来了不少围观的客人。大家嚼着烤肉串,喝着冰啤酒,称赞李家龙龙越长越帅,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班的女朋友?金家的小蕊身材多美,举手投足都有芭蕾明星的派头……
小蕊的哥哥大鹏玩累了,叉开了两条长腿坐在草地上,脱下的旱冰鞋一前一后地甩到琳娜身旁。
“喂,大鹏!我要用用你的鞋。”一直被某种欲望折磨着的琳娜忽发奇想,还没等大鹏答应,她早已抓起旱冰鞋,跑到托尼面前,手脚麻利地解开了他的鞋带。
“你,你要干什么?”托尼一脸的疑惑。
“上,托尼!”她不由分说,扒下他的网球鞋,把旱冰鞋扔在他的脚下,“来,穿上,给大家表演表演。”琳娜施过粉的鼻尖儿上泌出细密的汗珠儿,心急火燎地催促着。
“别开玩笑了,我从来不玩旱冰的。”托尼本能地往后缩着腿,躲闪着琳娜硬要套到他脚上的旱冰鞋。他再三向她解释,这是两码事。器械与场地的材质、硬度、弹性都截然不同。
众目睽睽之中,两人僵持不下。琳娜刹时翻了脸。她低声却咬牙切齿地对托尼命令道:“你是要扫大家的面子,存心要我下不来台吗?今天就是死,你也要给我上!”
托尼不愿再同她对峙下去。他强吞下愤怨,套上了不合脚的旱冰鞋,心里怀着一丝侥幸,也许不会太坏吧。
然而刚一上场,他就感觉不对,脚下根本无法控制。好在他居然勉强地绕了一个大圈,并试着抬了抬腿。可轮轴连接处的间隙过大,使他完全掌握不了平衡,不知该如何急停、旋转以及大跳。他觉得腿在抖,肩在晃。虽然他尽量想使自己动作显得协调和优美,但他知道,为了避免摔倒,他的两臂在胡乱抓挠,腰胯在不规则扭动,全然一副奋力挣扎的丑态。
围观的客人中不时爆出笑声。但也能听到一两句礼貌性的恭维。唯有那批精于此道,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发出一阵阵喝倒彩的怪叫。
刚一下场,琳娜就把他拖走了。
即使她真有些后悔刚才的轻举妄动,嘴里仍能找出一百条理由来编派托尼的不是:“真是小家子气,怎么一点儿上不了台面!”
托尼一再辩解这是完全不同的技巧,他没摔个大马趴就不错了。
“还跟我顶嘴!”史小姐愈发怒气难消,“明明差不多的事情,稍稍变一点不就行啦?你们大陆人就是笨,怪不得都是穷光蛋!”
“对,你阔!可你的虚荣任性、浅薄无知比你的钱多得多!”托尼忍无可忍,脱口骂道,“以后你去那些狗屁聚会,少他妈的拖我陪绑!警告你,这就给我闭嘴,我讨厌你那满口鸟语!”
史小姐怔住了。结婚以来,她头一回看到托尼发作。此前,她已经习惯了托尼对她的百依百顺,心满意足之中不免有些乏味. 现在,当他像狮子似的吼起来时,她又在意外中感到某种刺激。
晚上睡觉时,她硬把赌气搬去书房的托尼拖回了主卧室。在四壁镶满镜子的大理石浴室里,她无限柔媚地解下了他的睡袍,自己的粉红真丝绣花睡裙也倏地滑落下去。
“哦,托尼,你好棒、好帅、好迷人!你今天一定好累好累。来,我给你按摩。仿佛白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是天下最温柔贤淑的女人。母亲怎么说的?对男人要恩威并重,有张有弛。
指甲涂满棕红寇丹的手,在托尼全身隆起的肌肉上如饥似渴地摸索,然后又小鸟依人般地将整个身体贴了上去。忽然,一只手神经质地捉住了那无意间勃起的下体,另一只手拧开了淋浴花洒的开关; 清凉的水流喷洒在她滚烫的身上。她尖锐地呼叫着,将托尼推倒在水花四溅的地面上。托尼摆动着头颅,躲避着迎面扑来的水花,琳娜趁势骑到他身上,仿佛他是她胯下一匹驯服的马。
这是琳娜最喜欢的姿势。新婚第一夜,史小姐胯下的新郎就是这样第一次仰视他的一丝不挂的新娘。在水雾中倍显朦胧的灯光下,琳娜疯狂地忘情地在他身上跃动着,扭摆着。被水浸湿的长发在他胸前抽打着,被水冲花了口红的双唇在他脸颊上吸吮着,最后,他又几乎被猛地覆压下来的乳房窒息了。
5
托尼扬起脸,视线正与办公室墙上照片里身着婚纱的琳娜的目光相遇。凭心而论,刻意包装、精心打扮的史小姐确有几分姿色。倘若他们真诚相爱,倘若琳娜真是贤良,做招赘的女婿也没什么不好。可婚后的一切,却让他越来越透不过气。好在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刚才,他给律师打了电话,律师说,离婚协议书三天前就准备好了,他随时都可以去取。
电话铃忽然响了,谁呢?他刚通知过总机的接线小姐,他已经辞职了。从现在起,不接任何电话。他又通过电脑网络,向所有的客户发出自己的工作有变,联络方法另行奉告的通知。
他迟疑地抓起话筒,是乔治。他约托尼出去吃午饭。
“只告别叙旧而已,不谈其他。”乔治说。
他婉言谢绝了乔治的美意。他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再者,他也不情愿陪着这位当年的月老去吃这顿最后的午餐。
他早已打定主意,今天这顿午餐,要去公司大楼旁的那家“SUNCOFFEE”。这家小店位于园区的正中,既对内又对外,由一对韩国夫妇经营。除了菜单上平日供应的汉堡包、热狗、三明治以外,每日还推出一两样各国风味的“LUNCH SPECIAL”(特别午餐)。经常更换的中国、日本、韩国、越南、意大利、墨西哥等各种菜式,为小店招徕了大批英语中带着浓重口音的外乡客。托尼手下一位老美推销员说,这里卖的“凯萨迪亚”墨西哥牛肉奶酪煎饼,比他的墨西哥丈母娘做得还地道。每天中午,这里人流不断,坐无虚席,总要到两点左右才略显清闲。
封好最后一只箱子,托尼离开大楼,向“SUN COFFEE”走去。这条熟悉的小路,两年多来走过无数遍,然而,只有一次终身难忘。
那天中午,他照例凭窗远眺,竟久久不见他渴望的身影。女工们用毕午餐,渐渐走散了,那张笑脸终未出现。起初,他竭力把那笑容严严实实地埋在心底。可她竟像一缕挡不住的阳光,一阵关不住的春风,晃得他睁不开眼,吹得他心旌摇荡。可是今天,她没有来。是生病了?要不,就是辞工了?不,不!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她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一点半了,该是他吃午餐的时间了。他又担心他刚离开,她恰巧此刻现身,岂不失之交臂?
他决定打电话请“SUNCOFFEE”送一份外卖。
就在他刚刚点好菜时,她出现了!但她手里没有便当盒,也没有走向花坛,而是径直朝“SUN COFFEE”走去。
托尼急忙朝话筒喊着取消外卖,便夺门而去,冲出大楼,迅速跟上了她的脚步.他第一次这样近地审视她的背影。今天,她的马尾编成了发辫,在脑后盘出一个圆圆的发髻。洁白耀眼的衬衣领口上,露出挺拔、纤细的脖颈。藏青色的牛仔短裙下,两条被阳光晒成橄榄色的腿光洁而修长。白色的网球鞋,白短袜上,镶着一道与裙子同色的藏青。她脚步轻盈而迅速,使托尼想起去太浩湖度假,有时会看到别墅后花园的野鹿,旁若无人地在花园中徜徉,还没等你看仔细,它已轻松敏捷地跃上了房后山坡的红松树林。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SUNCOFFEE”的柜台前。
此时餐厅里已空无一人。这正是托尼所期望的。姑娘仰脸看着密密麻麻的菜单,犹豫不决。
“可以尝尝这儿的拉萨尼亚,很地道的。”托尼试着用国语向她建议道。
她吃了一惊,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嘴唇轻轻动了动,大概想重复这个绕口的菜名,又吃不准似的。
“是呀,拉萨尼亚!”五短身材的韩国小老板吉米高声吆喝着,“今天是意大利餐,拉萨尼亚配蒜蓉面包,水果沙拉. ”
托尼越过姑娘,同吉米打了招呼,要了两客,付过账,回身向姑娘笑道:“就剩最后两份了。我吃一份不够,两份又太多。估计咱们俩合作, 一定各得其所。”
托尼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冰上王子。尽管端托盘的手在微微颤抖,但说话时的神情,仍坦然从容得好像他和她是一条生产线上的工友,或是一个家里出来的兄妹。
“你这是……”她果然讲国语,还是标准的普通话。
“照顾照顾人家生意。”托尼朝吉米眨眨眼,“要是这两份剩下了,他老婆非逼着他都吃下去不可!”
她卟哧一声笑了。又是那种异样的,令他怦然心动的笑声。像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堡敞开了门,吹出了一缕清风。
托尼把她带到一张餐桌旁,放下托盘,又去买来两瓶阿尔卑斯山矿泉水。
“来,就为这拉萨尼亚干杯!”托尼举起手中的水瓶。
“等一等,我先付你钱。”姑娘说着掏出一个小钱包。
托尼把托盘推到她面前:“先尝尝再说。爱吃,算你的;不爱吃,算我白请。”
“是这样,那就应该说不爱吃了,对吧?”姑娘俏皮地歪一歪头,接过托尼递来的帕米桑奶酪粉闻了闻,“哟,什么味儿呀?跟臭脚丫子似的!”
托尼忍不住大笑。久违了,这一口清脆道地,字正腔圆的北方乡音。在琳娜的口中,永远是那一嘴荒腔走板的台湾国语,把“妈妈”说成“马麻”,“爸爸”说成“把拔”,还有什么“葛格”(哥哥),“底迪”(弟弟)……托尼每逢听到,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姑娘顿时绯红了脸:“对不起,吃饭时说这个……”
“没事儿。”托尼挥挥手,“听到乡音,你瞧,我胃口大开!”说着,叉起一大块沾满臭脚丫子味奶酪粉的意大利烤面,塞进嘴里。
她也吃得津津有味。不做作,不矫情,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大大方方。以至托尼生出错觉,好像他们真的已经认识了很久。他的紧张,窘迫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
“你叫什么名字?”托尼问。
“辛迪亚。你呢?”
“托尼。”
提问到此为止。
这是托尼刚来美国就学会的第一条社交守则。美国男女初次约会,吃饭,可能都不问对方的职业,家庭; 更有甚者,可能彼此同眠共枕之后尚不知对方的姓名,只两情相悦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