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洵艰:“近代化”的反刍与今思
2007-02-07田中阳梁振华
田中阳 梁振华
摘要:追溯中国“近代性”的发生与“近代化”之艰难历程,具有反刍历史和启迪现实的双重意义。史学新著《魏源与西学东渐》,将魏源思想纳入中西方发展对比的历史坐标,诠释了中国以“西学东渐”为路径走上“近代化”、“现代化”道路的必然;同时,基于中、西双向维度上对魏源思想的透彻理解,该著以日本“近代化”历程为参照,主张超越“体用之争”,促进民族传统与外来先进文化的双向结合、双向选择。
关键词:魏源;西学东渐;近代化;“体用”之争
中图分类号: G25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529(2006)04-0122-06
彭大成先生、韩秀珍女士合著《魏源与西学东渐———中国走向近代化的艰难历程》,煌煌50余万言,此著之价值,不唯其视野宏阔、史料翔实、笔力精深,更在于其始终贯穿着一股反刍历史、指归现实的强烈经世情怀———这不仅承袭了湖湘先贤王船山“述往以为来者师”的史学经世倾向,更与研究对象魏源“道存乎实用”、“今必本于古”的经世致用之思达成了可贵的契合。显然,《魏源与西学东渐》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历史人物评传,其纵横自如的世界眼光和历史视野早已跃出了因人论人的窠臼,具有丰饶和深广的学术蕴涵。在此,笔者不避疏陋,拟从中国“近代化”的艰辛历程这一命题入手,以期管蠡该著之精义。
一
近代以降,中国人的强国抱负和复兴理想,首先是以同时期西方资本主义列强作为参照的。也正是基于中国的末代封建王朝从政治经济体制到深度文化模式全面滞后于欧美列强的事实,“追赶西方”的吁请、“西学东渐”的轨迹才会成为中国走向“近代化”、“现代化”的路程中始终横亘的重大命题。尤其值得关切的是,这个命题所代表的已不仅仅是“开眼看世界”之近代爱国先驱带有深刻历史必然性的理智抉择:鉴于“华”“夷”之辨、“中”“西”之别、“体”“用”之争等一系列与之伴生的复杂论题难以厘清,“西学东渐”一说自诞生之日起几乎就无可避免地置身于旷日持久的情感冲击与思想纠葛之中。所以说,如果我们对具体历史语境下中西思想形态、文化形态激烈碰撞所呈现的种种冲突、矛盾、困惑的情状不加以敏锐体察,如果不能将“西学东渐”纳入中西方发展对比的历史坐标中加以思考,那么,以魏源为代表的近代仁人志士在旷古未遇之变局中“创榛辟莽,前驱先路”的历史功绩便得不到合乎历史情境的评述,旧中国筚路蓝缕、梦想与血泪交织的“近代化”历程也无法被“还原”,因而也难以唤起人们感今追昔的忧患与思索。笔者以为,《魏源与西学东渐》之所以在诸多涉及魏源及其思想的著述中别具一格,首先便得益于这样一个高屋建瓴的宏观视角。
着眼于凸现魏源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历史地位和时代意义,《魏源与西学东渐》分别从横向西方资本主义的蓬勃兴盛与纵向中国封建社会的日暮途穷两方面切入,诠释了中国以“西学东渐”为路径走向“近代化”道路的必然。就前者而言,从14、15世纪欧洲资本主义的萌芽与原始积累到此后影响深巨的资产阶级革命,再到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所缔造的文明奇迹,作者提纲挈领地回溯了“一日千里、日新月异的世界资本主义发展潮流”,并基于有说服力的史实重申了“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不是自甘灭亡的话,都不可能远离这个世界发展潮流”的论见。在这样的前提下,反观19世纪中叶仍在封建专制桎梏下蹒跚爬行的古老中国,其社会生产力、社会政治制度与思想观念诸方面落后西方整整一个时代的事实,便成为了魏源力主“开眼看世界”并首开“西学东渐”之风的逻辑起点。如高度推崇魏源思想的晚清重臣郭嵩焘所说:“体察天下大势,与西洋交涉已成终古不易之局。彼方一切取成于学,逼处环伺以相诘难,而我贸贸焉无以应之,实亦吾辈之大耻。……无他,不学故也。此实今时之要务,而未可一日视为缓图者也。”[1](P196-197)这一说法形象地表露:在“化外夷狄”虎视眈眈的时局之下,了解、学习和应对“西洋”世界的挑战,已是中国“终古不易之局”,更成为19世纪中叶以降民族先贤们“未可一日视为缓图”的要务。
就后者而言,《魏源与西学东渐》以冷峻而又不乏义愤的笔触对明代中后期至晚清期间中国走过的四百余年悲怆历程加以勾勒,梳理了中国从一度位居世界发展最前列跌落到落后挨打的渊源。值得关注的是:在探究中国之所以“几百年落后挨打的历史祸根”之时,该著作者对一概将其归咎于传统文化(主要指孔孟儒家思想)的倾向提出了尖锐的质疑。的确,对中国封建专制造成中国社会的衰败蠹朽“发泄高尚的义愤,这是最容易不过的做法”[2](P220),更重要的是:能否将这一问题置于特定的历史范畴中进行更深入、更直接、更具体的分析。源于这样的思索,作者在探询中国为何自明朝中后期开始滞后于世界发展的根源时,并不否认这一历史裂变“在思想文化观念方面有其历史的远因”,同时也直言不讳地指出:导致这一现实的最直接、最强大的力量,乃是当时的国家政权与政策。16、17世纪,正是明代后期封建王朝“对黄金、白银的贪婪劫掠,对矿业、商业、手工业、小商品的横征暴敛”,严重破坏了当时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基础,直接将明朝的封建统治自身推向了崩溃的深渊;更令人扼腕的是:明朝统治者贪婪无度、重用宦官“搜刮天下”的苛政,对刚刚诞生并在盎然成长的资本主义萌芽造成了惨烈的摧残,从而使中国错过了发展资本主义的“黄金时期”。
对清末中国社会的分析,作者也不赞成一味从传统文化之衰朽的角度寻求“病因”。在这个问题上,该书所作的阐释深刻而富有新意:一方面,他肯定清朝统治者的治国方略比明朝统治者高出一筹(虽然未至如魏源所说的“高出明代万万”的程度),客观分析了明清两朝灭亡的原因与基本特征,例如:清末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朝廷中枢神经”,基本没有出现宦官乱政,重用以曾国藩、左宗棠为代表的一批中下层知识分子巩固自己的统治根基,等等。另一方面,作者明确指出:清朝并非亡于农民起义和外族入侵,而是亡于新兴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特别是它遭遇了远比明末更加严峻和复杂的国际形势(“清末所面临的民族敌人则是比自己强大得多的资本主义列强。它们不仅具有坚船利炮的强大军事力量,而且具有更先进的生产方式、科学技术、社会制度与精神文明。这是中国数千年所未遇之大变局”);而正是在这日趋严峻的国际形势之下,清王朝闭关锁国、压迫工商、禁锢思想等逆世界发展潮流而动的政策所酿就的恶果、所积攒的矛盾,得到了空前集中的展现和激化。进而言之,只有在国门洞开后亲见亲历近代中国与西方鲜明而尖锐的对比,以魏源为代表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才会痛心而又决绝地投身近代中西文化第一次交流与碰撞的洪流,从而拉开“西学东渐”的帷幕。
二
在某种意义上,中国“近代性”的发生和走向“近代化”的历程,起步于中国人关于传统文化的整体性想象的“断裂”之处。魏源正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近代文明正面“对话”
与“交锋”的背景下登上历史舞台的。难能可贵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将人们对于外来侵略的义愤导向理性的思考,既没有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也没有为“求变”、“求新”而矫枉过正;而是以博大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点,对自身所涉猎的西方先进文明成果进行虚心的学习和不遗余力的推介。正如作者所反复强调的:“一代人只能对一代历史负责”。的确,我们本不应对古人提出脱离特定历史语境的苛求;结合魏源所处的历史背景来看,力举“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目标,力倡“开眼看世界”———不仅展示了魏源的超人胆略和远见卓识,更是当时的民族精英在如何借助传统文化之精华应对西方先进文明的冲击、推动中国“近代化”进程等问题上所能提供的救国方案。正是基于上述立场,该书在“还原”与“反刍”外部客观因素的前提下,完成了对魏源思想脉络的深层探究。
从魏源的生平及其著述来看,被誉为“无双国士”的魏源是带着一笔庞大的中国文化遗产投入近代中西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之中的。魏源不仅精通儒家经典,而且深入钻研了包括道家、兵家、法家、墨家、阴阳形家、释氏佛家在内的各种学说,其著述更是涉及经济、哲学、文学、政治、宗教、历史、天文、地理、军事、刑法、教育、外交等各个领域,堪称一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宗一代典,成一家言”(龚自珍语)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魏源与西学东渐》是将魏源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面继承者”来看待的,魏源对儒、释、道三家学说的继承与阐发在书中逐一得到了详尽的归纳,其中多有精辟而深入的见地。例如:围绕“古今文经学之争”这场故纸堆里的笔墨官司,该著作高度评价了魏源在继承和光大中国儒家思想方面做出的重要贡献:首先,魏源从今文经学中引申而来的“经世致用”思想,对日后欧西思想之输入,对近代维新改革浪潮之兴起,都起到了相当重要的启发和引领作用;其次,如梁启超所说,魏源、龚自珍“虽言经学,而其精神与正统派之为经学而治经学者则既有以异”,其“规天下大计”、“好作经济谈”、“最注意边事”、“喜以经术作政论”之新风,为中国的儒家文化辟出了一方新天地。[3](P63)又如该著关于魏源吸收与发挥道家学说的相关论述,作者通过魏源针对黄老道家“无为而治”思想所作出的一系列阐释,找到了魏源所推重的经世之学与“无为”论之间的渊源:即魏源所理解的“无为而治”,决不是无所事事、毫无作为,而是“顺应自然,遵循规律,符合民心,举动得时,事半功倍地治理国家”,其关键在于统治者“去甚去奢去泰”,其实质则是要当权者行宽大简略之政,少一些苛刻繁琐的干预,让人民放开手脚、自由发展。由此可见,魏源所极力倡导的这种“无为之治”,是有利于资本主义经济萌芽的成长的,具有积极而深刻的现实意义。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魏源为何将《老子》当作“救世书”、将老子之道视为对儒家治国理念的一种有益补充了。
毋庸置疑,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浩瀚汪洋中,魏源吸收得最充分、发挥得最精彩且身体力行最有建树的当属其中的经世思想。所谓“经世之学”(“经济之学”),区别于“罕言利”、“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传统儒家观念,更迥异于空谈“义理性命”的宋明理学,系以指导社会实践为旨归、专注“功利”与“实行”的经邦治国之学。该书就魏源经世思想之肇端与具体表现展开了细致的探讨。其一,作者质疑了学界将“经世致用”之学最早追溯到南宋陈亮、叶适“永嘉学派”的观点,认为北宋末年湖湘学派之奠基者胡安国、胡宏父子已首开为学经世之风——胡宏强调“窃维古圣人之言,无不入时事者”,“实事自律,不可作世俗虚华之见”——进而坦言:“经世之学”最初乃是由湖湘学派所创立、最早兴起于湖湘大地,而且得益于张木式(主张“道德性命不外乎日用之实”)、王夫之(主张“即事穷理”、“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返之实”)等湖湘人士人的不断阐发,明清之际已蔚为大观。而魏默深“道存乎实用”、“切实用”的经世主张,也主要源自湖湘厚土的深刻文化熏陶。其二,以魏源代贺长龄所作的《皇朝经世文编叙》(“近代经世思想复兴的一份宣言书”)为范本,直探魏源经世之学的精髓和要领。概而言之,即追求“注重实际,注重实效,法为今用,古为今用”,强调人的思想必须契合客观事实、研究历史必须服务于现实政治;只有掌握“知从违、知参伍变化”的学问,才能真正做到“修齐治平”。颇有意味的是:该书根据魏源编辑《皇朝经世文编》时所恪守的“审取”、“广存”、“条理”等原则,看到了魏源经世之学中的辩证法思想、系统论思想以及西方近代科学的“演绎法”、“归纳法”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这些新颖且切合实际的“发现”,对人们进一步开掘魏源精深博大的思想库藏自然多有启迪。其三,该书从“气化日新”的辩证发展观——“今胜于古”、“期于便民”的进步历史观——“无独必有对”的矛盾观与“知而后行”的知行观等方面入手,就魏源哲学思想对湖湘文化精华的吸收与发挥进行了精辟的归纳;与此同时,还将魏源及其思想放到湖湘文化的整体性思想标高和历史背景中加以评判,指出了魏源的经世思想中存在的若干局限性。例如:尽管魏源认识到了客观世界“气化日新”的变化过程,并指出客观时势也处于“日变而不可复”的运动状态中,却依然信守永恒不变的所谓“道”——“其不变者道而已”。这一观点与王夫之所持的“道随器变”的思想(“天下唯器而已矣”、“无其器则无其道”)相比,还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又如:在“心”、“意”与“物”、“事”的区分上,魏源做出过这样的论述:“意之所构,一念一虑皆物焉;心之所构,四端五性皆物焉;身之所构,五事五伦皆物焉;家国天下所构,万几百虑皆物焉。”[4](P4)显而易见,这种解释混淆了主观与客观、物质与意识的关系,魏源的世界观中“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尖锐矛盾”也由此略见一斑。当然,对魏源思想的批判性反思并不妨碍该书得出这样的结论:“作为中国人,魏源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各家各派的优秀思想精华;作为中国的湖南人,在他的身上凝聚了数百年来所形成的湖湘文化的优秀遗传基因”;透过魏源其人其思,可以看到一脉相承的湖湘文化精髓代代不息地在湖湘英灵血液中奔流——“这是湖湘先贤智慧的精华,也是中华民族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
三
如果说,对传统文化精华的全面继承和系联时势的局部革新足以奠定魏源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醒目地位的话,我们将魏源定位为中国走向“近代化”历程中的里程碑式思想家,则主要在于他第一次系统而深刻地阐释了近代中国借鉴西方资本主义先进文明的紧迫性、必然性和可行性,为当时“中国往何处去”指明了一条顺从历史规律和时代潮流的新道路,奏响了中国迈向“近代化”和“现代化”的序曲。
“师夷长技以制夷”,作为睁眼看世界的先驱者为“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之中华开出的救国良方,回溯到这一口号的源头,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林则徐在上呈道光帝的奏章中
最早提出的“师敌之长技以制敌”,还是魏源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提出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都是从求强御侮的军事目的出发的;可是,综观被后人誉为“中国知西政之始”(张之洞语)的《海国图志》,魏源“师夷”、“制夷”主张的内涵远不局限于此:它不仅包含军事装备、科学技术的层面,还涉及到社会生产力、商业贸易、运输交通、文化教育、社会习俗、民主政治等极其广泛的内容。概而言之,在中华民族存亡攸关的“国情”和千古未遇的“变局”之下,魏源自觉地将中国置于近代世界的时空范畴内、置于近代世界的整体格局中,力图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全方位以西方为促进本民族“近代化”进程的参照坐标;其最终目的乃是让中国可以从容应对来自“侵略性与先进性兼而有之”的西方的挑战,从而彻底摆脱从属于西方的屈辱命运。在这个意义上,《海国图志》所阐释的“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三大方略”,之所以如梁启超所说“实支配百年来之人心,直至今日,尤未脱离净尽”,恰恰在于它已不再是“古时丹”,而是具有深刻的世界眼光、清醒的近代意识和鲜明时代精神的新思潮。
对于魏源载入史册的思想创举及其意义,《魏源与西学东渐》做出的“反刍”和阐释同样是缜密而富有新意的。在魏源“师夷”思想的横向视野上,作者分别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政治文明四个角度进行了论述,清晰而完备地为读者“还原”或“建构”了魏源“西学东渐”的庞大思想体系;在这个思想体系的内部,从经济基础到精神文明、从社会风尚到政治体制,处处闪耀着魏源借鉴“西学”、输入“欧风美雨”的真知灼见。单从“政治文明”来看,该书别具深意地将魏源对西方近代资本主义政治体制的推介视为“《海国图志》从‘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出发走向‘师夷变夏的必然归宿”;因为,新的政治制度与民主法制观念一旦导入中国,必将“像冲开闸门的洪水而震撼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独裁君主专制”,使整个中国社会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都发生革命性的变化。笔者以为,这正是切中了魏源精神谱系中最富历史前瞻性、最具思想光芒的部分。深陷阴冷沉滞的“铁屋”之中,佐幕地方政府、“亦官亦士”的特殊身份并没有遮蔽魏源超前于时代的先觉与先知;他率先摆脱了“体制内知识分子”在当时普遍不可逾越的认识局限,通过介绍和推崇欧美的民主制度、选举制度、法律制度,委婉而深刻地表达了对封建专制政体进行改造的愿望———很大程度上,政体的蠹朽正是导致整个民族从文化观念到生存方式全面趋于陈腐的一个本质性“病因”。当然,魏源无法在完全意义上超越他所处的时代,他没有也未尝情愿彻底摆脱儒家伦理纲常的“束缚”,但结合客观的历史情形来看:魏源冒天下之不韪、第一次将民主法治观念引入近代之中国,可以说从根柢上动摇了中国千百年来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般被尊崇的“君权至上”、“三纲五常”观念,进而“为日后的资产阶级改良派与革命派变革中国社会提供了强大思想武器与理想蓝图”。这一点,也许是魏源本人都始料未及的。
在魏源对中国“近代化”轨迹的纵向影响方面,该书所做的探讨则主要集中于魏源思想与中国近代洋务运动之间的深刻关联。该书下篇开宗明义道:结合中国近现代一个半世纪的历史来看,“中国近现代的所有社会变革与历史进步都同魏源思想有着某种深浅不同的渊源关系”;而以“师夷长技以制夷”为纲领的洋务运动,正是魏源思想的第一次具体实践,真正揭开了中国走向“近代化”的历史序幕。这一观点的提出,乃是基于一批晚清洋务派主将不约而同对魏源思想的直接借鉴或间接吸收:“中国近代化的发轫者”曾国藩将魏源的“师夷长技”发展为“师夷智”,使“西学东渐”的含义得到了丰富和拓展,在兴办洋务上展开了一系列拓荒性的实践;与魏源有深厚师友渊源的左宗棠,重申了魏源“师夷”之说——“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藉外国导其先,可也;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让外国擅其能,不可也”[5](P1277)——并且发展了魏源“以商立国”的思想,摈弃“罕言利”的迂腐说教,为中国早期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打破封建官僚垄断经营、实现自由经营创造了一定的条件;至于将魏源视为“豪杰伟人”的郭嵩焘,在盛赞魏源“其议论乃以卓绝天下”的同时,根据自己亲历两次鸦片战争和远渡重洋对欧洲列国的实地考察,大大丰富和发展了魏源的“师夷制夷”、“御侮强国”论,提出全面、系统学习西方的主张(“以通商为本”、“以政教为本”、“以人心风俗为本”),直接开启了中国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思想先河。
以魏源思想为直接理论指导,以清政府从中央到地方一批当权实力人物为中坚,以维护政权长治久安、实现中国自主自强为目标的洋务运动,随着甲午战争的惨败和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而宣告失败。说到底,这是一场“迟来的觉醒者”徒然抵抗不可阻遏的时代大势的悲剧,当时的中国封建王朝已如汪洋巨浪中百孔千疮的孤舟,舟上的呐喊者及其呐喊的声音,无法摆脱与这孤舟一道被洪流吞噬的命运。然而,从中国和世界更长远的发展历史来看,洋务运动的意义并没有消亡,它是中国近代史链条上不可忽视的一环,它给中国带来的精神财富和物质成果已经深深扎根在中国大地,并将生出新枝、发出新芽。该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高度评价了洋务运动的历史价值,作者明确提出:由魏源最初创立,由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在洋务运动中加以力行和发展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不仅是中国应对西方帝国主义入侵的主要手段,更成为了“将中国纳入世界近代化、现代化历史潮流的主要纽带”。并对“师”与“制”二者的特定内涵和逻辑关联进行了精要的阐释:“师”的过程就是中国学习和赶超西方列强,促使中国实现近代化、现代化的过程;“制”的过程就是中国抗击帝国主义侵略、争取民族独立解放的过程———“两个过程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中国近代史的悲壮主旋律,推动中国从古代走向近代和现代,从黑暗走向光明,从屈辱走向胜利。”魏公“师夷”、“制夷”说之深义,庶几尽在此乎?
四
为了获得来自“他者”的参照、更清晰地凸现中国“近代化”历程之曲折,该书下篇以中国的洋务运动与日本的明治维新为对比,就社会经济发展状况、政治制度变革、外部国际环境等因素对中日两国的“近代化”道路进行了周详的比较,提出了一系列发人深省的新创见。此处仅举两例:其一,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中国的“变革”与“革命”始终未能产生像日本明治维新时期那样从农村到城市的社会阶级大变动,没有像日本那样经历一场从政治、经济、军事到文化教育领域的深刻社会变革,尤其是没有触动作为封建经济基础的农村地主土地占有制度,因而也就不可能真正完成面向资本主义的社会转型。在作者看来,这正是中国近代以来长期落后于日本的“根本原因”。其二,除探究上述深层原因外,作者也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中国发展之所以在近代迅速落后于日本的客观因素。比如:19世纪中后叶,来自外部的战争威胁和实际侵略战争接连不断,以及国内长达20余年
的大规模农民起义,在远比日本更为严峻的国际、国内环境中,焦头烂额、疲于应付的晚清政府消耗了大量经济资源、国防力量,泱泱大国的活力和生机更是丧失殆尽,资本主义良性发展的道路也因此被大大延缓直至彻底阻塞。而此时的日本,在以较小的战争代价实现倒幕维新之后,正一心一意致力于国内的政治改革与经济建设,大力扩充军备、蓄锐养精。换而言之,由于地大物博、资源丰富,中国成为了西方列强侵略、掠夺的主要目标,这在客观上为日本起到了“挡箭牌”的作用,而清政府在与西方列强的对抗中遭遇的惨败结局,更是给日本带来了极大的震慑和警示,不仅为其赢得了缓冲时间,也提供了鲜活而无比珍贵的经验教训———笔者愿将该书的以上论述视为一种诚恳而善意的“辩护”,其出发点自然不是为封建末世之朽亡报以叹惋,而是回到历史“现场”,从布满尘灰的历史纹路中触摸民族兴衰的真实履痕。
就整体的社会文化建构而言,如果说“体”指涉的是社会体制和价值观念,“用”则主要指技巧、技艺、手段的话,那么,中国近代以来从未间断的“体”、“用”之争事实上很少停留在“用”的层次,争论的核心在于以何为“体”。如何界定和理解“体”,这直接关系到如何看待和处理中西文化的关系,更决定了中国在“近代化”与“现代化”发展坐标中的根本路向。窃以为,《魏源与西学东渐》对中日两国“近代化”进行的比较研究,最精彩的部分当属围绕中日两国对待东西文化的态度及其深层原因展开的探析;而该著对这一命题的思索,主要就是在“体”与“用”的范畴里展开的。深有意味的是:在如何对待西方文化、东西文化究竟以何为“体”的问题上,研究者本人的态度似乎呈现出了某些“游移”甚至是“自相矛盾”的情形。这自然是耐人省思。
一方面,对于洋务运动“中体西用”的思想旗帜,该书所持的基本是否定态度。在作者看来:洋务运动期间,中国对西方的学习与引进主要局限于器物和技术层面,只借鉴了西方近代文明的物质外壳;对于西方文明的“灵魂与内核”(即西方的政治文明与精神文明),从中国的最高当局到朝野士绅以至于市井百姓,普遍采取的都是盲目排斥的态度,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因袭势力。即使是包括郭嵩焘、王韬、郑观应在内的许多向往欧美民主政治制度的先进知识分子,一旦接触到中国实际,便不约而同地认为必须保持中国的“纲常名教”,主张在坚持中国儒家纲常之“本”的基础上,引进西方的器艺之“末”。这样一来,19世纪90年代之前,力主“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对中国封建君主独裁专制与腐朽的官僚体制没有任何触动,更谈不上有任何重大的改革——这与日本明治维新时期“以‘尊王攘夷和‘文明开化为旗帜,以‘自由民权运动为动力,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从政治体制到军事体制,从经济制度到教育制度等各个领域,都进行了自上而下的一系列重大改革”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照!另一方面,该书对于中国思想文化界近代百余年来“打倒孔家店”、彻底否定传统文化、“全盘西化”一类倾向更是不愿苟同。作者坦陈道:从洋务运动到戊戌变法,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文革”及其以后的改革开放,学习西方先进文化与处理民族历史文化遗产的关系问题,至今没有得到理想的解决:“过去我们只激愤于中国文化腐朽落后、因循守旧的一面,而没有看到近代中国为‘求新、‘求异而‘纠枉过正、偏激狂热的另一面”。据此,该书作者谆谆告诫道:学习西方先进文化必须与自己国家的国情实际相结合,必须同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精华相结合;只有扎根于本民族的文化思想土壤,才能更好地顺应滚滚向前、日新月异的世界潮流。在这里,论述者显然又是反对“西学为体”的“全盘西化论”的。这就回到了上文所提及的问题:东西之学,孰以为“体”?作者的所谓“矛盾”和“困惑”,又究竟从何而来?
近邦日本,明治维新前后虽然有过“开国”与“攘夷”、“佐幕”与“倒幕”的激烈对立,也经历过“锁国攘夷”与“开国和亲”的争论,但在如何处理传统“儒学”与西方“兰学”的关系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上,中学与西学水火难容、势不两立的抗衡局面并没有在彼国出现:日本较快融合了传统的儒家文化与西方的资本主义文化,创造了“日本式的东方资本主义新模式”。对此,该书明确提出:明治维新并举“尊王攘夷”和“文明开化”两面大旗,标志着这场属于近代民族民主运动范畴的资产阶级改革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以开明、变通的姿态将传统儒学与近代西学同时作为其指导思想的,对二者兼收并蓄、各取精华,因而也并不存在孰为“体”、孰为“用”一类的无谓争执。这一现象,和中日两国的传统文化渊源有关。曾有学者就中国和日本的文化的特性进行过相当精辟的论述:前者具有原发先进性、自生创造性与稳定保守性,而后者具有继生后进性、移植模仿性与随机应变性。[6](P15)可以想见,相对强调“原发”与“自生”、趋于“稳定保守”的中国文化而言,善于“移植模仿”且“随机应变”的日本文化在对西方近代文明精华的吸收上自然要快速和敏锐许多。在传统文化和客观情势的双重影响下,中国人面对外来文化强悍冲击时的心态则大相迥异,大多处在非此即彼的两种对立状态:要么是“天朝上国”的心态作祟,妄自尊大,断不能容忍“蕞尔小夷”对泱泱中华文化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要么,近现代一大批文化精英,痛感于中国旧制度、旧思想之“病入膏肓”和守旧势力之顽劣,索性采取一种“矫枉过正”的偏激策略,对传统文化加以毫不姑息地批驳与“打倒”。于是,在中西文化之间,多的是取此舍彼、水火不容,理性的“折衷”与“调和”则付之阙如。这里需要提及的是:事实上,晚清洋务运动的倡导者们并不乏与日本明治维新相仿的主张,在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问题上也达到了“实事求是、中西结合”的认识高度;可遗憾的是:由于来自最高统治当局的重重阻力,这些时代先知们的思想大多停留在呼吁和理论探索的层面,很少被当作政策和法令推行到政治和经济等实践领域,更无法对百姓的生活和思想面貌产生直接影响。这与日本明治年间开始的自上而下、令行畅通的维新改革相比,其差别可谓大矣!
进一步说,日本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接受和消化西方近代思想资源,能如此和谐地调解儒学与“兰学”之间的矛盾,其根本原因在于:既不割裂传统、妄自菲薄,更不固步自封、作茧自缚,所思所学所用皆以是否有利于本民族发展的“实效”为着眼点;如此一来,统治者与革新者便超越了毫无实际意义的“体用”之争,一方面立足于本民族文化传统和国情,将儒家伦理道德中仍然有时代魅力的因素加以传承和光大,一方面不遗余力地输入先进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力求全面融入世界发展潮流。两种维度里的文化形态,共同为“近代化”进程注入着正面力量;东与西、传统与近代、“保守”与“革新”,就是这样完成了巧妙的融合。明治维新之后,以涩泽荣一为代表的一批杰出企业家们所创立的“《论语》加算盘说”、“义利统一观”,正是两种文化形态有机
结合、共存共生的生动例证。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魏源与西学东渐》一书之所以在东西文化以何为“体”的问题上呈现出“矛盾”情形,与其说是作者态度上的“游移”与“困惑”,倒不如说作者已经脱离了空泛浮浅的“体用”之争,关注的是比所谓“中体西用”、“西体中用”说更深刻、更复杂、更“切实用”的问题。经由对中日两国“近代化”进程的比较,作者反复强调:民族传统与外来先进文化不可偏废,继承传统与变革创新必须“双向选择”、“双向结合”。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近代化”和“现代化”的获得,未必拘泥于一“体”;即使有所谓的与“国情”与“世情”相合拍的“体”,它当然也不是原初意义上的旧“体”(静止的“传统”或纯粹的“现代”),而是一种被改造后的具有巨大包容性和伸缩性的新“体”。更何况,在时代的跨越、社会的发展、历史长河的流迁中,又何尝有恒定不变的“体”呢?如彭大成先生在该书后记中所言:追溯魏源思想以及中国走向“近代化”的成败沧桑,旨在予今日中国现代化建设以鲜活而深刻的启迪———“读者读之自不难得出自己的切身体会”。抚今追昔,犹言正道洵艰。一个多世纪前中华民族在世界潮流中开辟前路的情景,今天仍是赫然在目的事实;一个多世纪前志士仁人经历的焦灼和痛楚,今天也没有完全从思想者和智识者的心头遣散。像魏源一样,许多走在时代前列的思想前驱生前往往是寂寞的;他们的真知灼见不能被时代所理解和接纳,这不仅带给了他们挥之不去的心灵痛楚,更在民族历史的深处留下了令人悲叹的缺憾和创伤。梁启超曾借用庄子“不龟手之药”的寓言,为《海国图志》在中国有如石沉大海波澜不惊、在日本却对日本明治维新起到实质性推动作用的尴尬命运抱不平:“其术在今日之中国,不过束阁覆瓿之价值。然日本之佐久间象山、吉田松阴、西乡隆盛辈,皆为此书所刺激,间接以演尊攘维新之活剧,不龟手之药一也,或以霸或不免于氵并氵辟纟光,岂不然哉!”[7](P97)显然,这不光是魏源本人的悲哀,对依然跋涉在“现代化”路途上的中国和所有中国人来说,从这并不遥远的历史里,不是同样可以得到许多发人深省的启示吗?
参考文献:
[1]郭嵩焘.郭嵩焘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4.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梁启超.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
[4]魏源.魏源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罗正钧.左宗棠年谱[M].长沙:岳麓书社,1982.
[6][日]德富诸郎.吉田松阴[M].长沙:民友社,1908.
[7]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36.
(责任编校:彭大成)
收稿日期:2006-02-20
作者简介:田中阳(1954-),男,湖南湘乡人,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梁振华(1977-),男,湖南邵阳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