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舅嫂和她的两个男人
2007-01-20郑老三
郑老三
程家三老太太要“抬床”啦!一大早,东邻西舍和本族人便被惊动到三老太太家。大家赶忙给她穿好寿衣,把她抬到寿床上。在农村,把病危的人抬到寿床上,叫“抬床”,死在炕上是不吉利的。然而,三老太太那颗倔强的心脏就是不肯停止跳动,喉嗓间那口气呼啦来呼啦去就是不肯咽下去。就像豆油灯,碗里的油耗尽了,那光亮还是荧荧点点不肯灭。下午四点多了,三老太太反而“精神”起来了,也许是回光返照?大家明白,她是在等啊,等儿子回来,还有儿子的爸爸。傍晚,儿子终于回来了,儿子急忙跑进屋,跪在床头:“妈,我爸,他来啦,他们一家都来啦!”三老太太突然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问:“军子,你爸爸,他,他在哪儿?”这时,一位五十多岁干部模样的高个子男人走进屋,坐到寿床旁边的凳子上,紧紧攥住三老太太的手,趴在她耳边:“大姐,我来晚啦,我对不住你呀!”三老太太双手抓住那人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吃力地说:“我——我——我——终——终于等——等到你——来啦!”说着,三老太太瞪大了眼睛,目光深情而留恋地停在那人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滚出了两行清澈的泪水。那人突然扑到寿床上,吻着三老太太的脸,泪如雨下:“大姐,大姐呀——”
三老太太是我叔伯大舅嫂,我叫她三嫂。她死时,才六十四岁。三嫂娘家是坐地户,满族。三嫂年轻时很漂亮,身段也好,歌唱得也甜,是村里秧歌队的“压鼓妞”。三哥是山东“支边户”,标准的山东大汉,在秧歌队里与三嫂扭“一盘架”。金童玉女,秧歌传情。两人从《兄妹开荒》一直扭到《夫妻识字》。三哥在渔业队当队长,有鱼蟹开路,城里的木材场水泥厂酒厂食品厂,他都如履平地,酒肉朋友海多。当然这些朋友不白吃白拿,批给三哥平价木材水泥砖瓦指标,三哥没花多少钱就盖起了当时一流的四间海青房。然而天不随人愿,三嫂三十多岁了,楞是没有生育。三哥外号程三犟,脾气暴躁,每每醉酒回来就打三嫂骂三嫂:“侬(音nen)这头骡子!”有一回竟把三嫂的肋骨打折了两根儿。三嫂把泪咽在肚里,仍强装笑脸维持这个家,谁叫咱没能耐呢?
1968年秋,大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因青年点还没建好,就分散住在社员家。三嫂家也腾出一铺炕,住了五个鞍山男青年。那天风轻气爽,艳阳高照,正是搂草的好天气。三嫂会了邻居二姐去海边搂草,搂到了天黑,就托二姐的儿子到海边渔业队告诉三哥来挑草。三哥喝醉了酒,非但不给挑,反而用大筢子把草捣乱,边捣边骂:“搂这些草有屁用,留着絮窝呀!絮窝也白絮,侬他妈屙不出个崽儿来!”三嫂上前阻止,被三哥一拳打了个鼻孔穿血。三哥打够了,扬长而去。黑暗中,三嫂望着三哥一步三晃的背影,她绝望了,与其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去干净。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向大海里走去。海浪翻卷着,呜咽着,一个脆弱的生命即将消逝在大海里。这时,从岸边急速跑来一个人,他甩掉工作服,边跑边喊:“三嫂,别想不开呀!”三嫂见有人来救,便一头扎进水里,苦涩的海水,溺满了她的胸腔。三嫂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搂的干草上,湿衣服堆在一边,身上穿的是干爽的工作服,而身旁却是光着身子冻得打哆嗦的杜明。三嫂一下搂住杜明,竟像个孩子似地嘤嘤哭了起来。
原来,杜明收工后,见房东三嫂还没回来,打听邻居二姐,说是搂柴火去了,便来到海边帮她挑柴,正好遇上了这一幕。接下来的日子,杜明经常开导三嫂要想开些,还找了一些书给三嫂看。三嫂从书中汲取了营养,增强了活下去的勇气。渐渐地,她觉得换了一个自己,她才明白,人,原来是有多种活法的,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她的脸上又泛起了青春的红晕,口里又哼出了压在心底的歌:“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那年的新年,其他四个男青年都回鞍山过年了,三哥也到海边值班去了。大海是船的陆地,夜晚是爱情的白天。半夜时分,三嫂蹑手蹑脚进了杜明的房间。
三嫂有喜了!三嫂怀孕的消息振奋着三哥,也振奋着程家所有的人,振奋着整个村子。三嫂喜出望外,她的“骡子”的罪名不平自反。三哥更是尽心尽力为渔业队工作了。有一天晚上,三哥为了追一个盗鱼贼,被盗鱼贼扎了一刀,正扎在肺上,扎得从肋条间冒出带血的气泡。盗鱼贼被判刑五年,三哥成了保卫集体财产的英雄,进了广播上了报。三哥在当英雄的日子里,儿子呱呱坠地了,取名大军。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杜明每次从城里回来,都给孩子带回许多食品、玩具和儿童服装。
那四位青年似乎觉察到了杜明与三嫂的微妙关系,但为了成人之美,谁也不肯说破。每逢年节回城,大家总是知趣地提前离开,给杜明创造宽松条件。三嫂也总是把三哥带回的鲜鱼肥蟹留给杜明吃。有一个叫姜呲牙(因其门牙大,向外呲着,故名)的青年,逗杜明:“你可真是在广阔天地生根开花啦!”杜明说:“你牙大漏风,放不出好屁来。”果然,在青年选调回城时,姜呲牙为了与杜明争最后一个名额,把杜明与三嫂的事捅了出去。关键时刻的三哥,显示出了英雄的豁达大度和豪气,他来到选调会场,一巴掌打掉了姜呲牙两颗门牙:“孩子是俺的!俺特意从城里抓的送子药,俺老婆吃了这药,就有喜了。侬再胡咧咧,小心侬狗头!”原来,为了掩人耳目,三嫂怀孕后,胡乱弄了一些中药熬了熬,把药渣子晾满了窗台,给东邻西舍看。邻居们信以为真,听说三嫂怀孕了,纷纷前来道喜。姜呲牙挨了打,不但没人同情,反而遭到了大家的痛恨与谴责,这小子太不仗义了!他没脸在村里呆了,只好转到别的青年点去了。
杜明回城前,三哥买回梭鱼大虾,叫三嫂买一瓶老白干,款待杜明。杜明早就晓得三哥的脾性:诡计多端,狂躁暴烈,下手凶狠。他想起三嫂身上那被打断长错位的肋骨;想起姜呲牙那被打掉的门牙;据说那盗鱼贼也是被他打急了,才扎他一刀的。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他早就看出了三哥瞅他时那狐疑的眼神。看来今天是要赴鸿门宴了,凶多吉少,他只能是硬着头皮去喝酒,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并暗中在附近埋伏几个兄弟,以备不测。三杯酒下肚,三哥紧紧攥住杜明的手:“杜明兄弟,依敢来跟俺喝酒,说明侬有种,是条汉子!”杜明举起酒杯:“三哥,兄弟要走了,今天,来负荆请罪。”“请嘛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谢还谢不过来呢!谢谢兄弟,送给三哥一个儿子。”三哥说这话时,一脸的真诚,爬满血丝的眼里滚出了浑浊的泪。杜明说:“三哥绝对汉子,非但不怪罪兄弟,反而挺身保护了我,使我顺利回城。您的大恩,我终生难报!”三哥说:“要不是遇见侬,侬三嫂早没命了,没侬三嫂,俺还能活下去吗?俺还能有儿子吗?侬这是救命之恩,救俺全家之恩哪。以前,俺冤枉了侬三嫂,俺,俺,俺他妈的才是骡子呀!”
三哥四十八岁那年,得食道癌死了。临终前,他问儿子:“军哪,爹对侬好吗?”“爹,这是哪里话,全村人谁不知道,你是最疼儿子的好父亲呀!”“可是,可是——”三哥的嘴角颤抖着,“可爹不是依的亲爹,依的生身父亲,是一位知青,他叫杜明,是他救了俺们全家呀!”
1990年国庆节,三嫂家迎来了三位尊贵的客人:杜明和妻子宋兵,还有他们十一岁的女儿晓君。杜明给女儿取名晓君,就是为了不忘农村的大军!宋兵更是母爱无边,当场认下了这个农村儿子。1996年国庆节,我和老伴参加了大军的婚礼。婚礼上,新媳妇给两个婆婆戴上了鲜花。
1998年,三嫂患脑血栓。杜明把她接到鞍山,选了一家最好的医院给她治疗。宋兵亲自护理,喂饭喂药端屎端尿。一位护士问宋兵:“她是你什么人?”“亲姐姐。”护士说:“你姐妹俩长得也不像啊!”三嫂说:“咱比亲姐妹还亲呐!”打这以后,杜明宋兵经常来农村看望三嫂一家人。大军夫妻生有一双儿女,宋兵抱了这个抱那个,孙子孙女甜甜地叫。大军的生产投资,杜明宋兵总是倾力相助。当然,每次来,总不忘带足一个时期治疗血栓的药品。现在,杜明正经营一个公司,生意挺红火。
晚上,吊唁的亲友陆续来到灵前,磕头,洒酒,烧纸。宋兵和大军、晓君跪在灵前,向吊唁者磕头还礼,并为三老太太烧“千张纸”、“九包”和阴钱。这时,院子里的鼓乐班奏起《渴望》的曲子来,那位民间女歌手沧桑地娓娓唱道:
……恩怨忘却,
留下真情从头说,
相伴人间万家灯火。
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
过去,未来,共斟酌。
呵,这如泣如诉的歌哟!
[责任编辑丛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