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选举
2007-01-20罗俊士
罗俊士
张耀南蹴在过道里吃饭,对面过道里,菊香爹坐在马扎上抽烟。只隔丈把宽一条胡同,这边与那边说话的声音听得很清。这边问,还没做中?那边答,就快中了。这边呼噜呼噜扒几口饭,奶奶的,甭再弄个卡脖儿旱。那边吧嗒罢那锅旱烟才搭腔,可不呗,这两天邪乎,干热。这边问,你那片自留地浇了没?过好大会儿,听不到回答。抬头一看,那边没人了,马扎也颠儿啦。
吃罢饭,天影影绰绰黑了,仍不见菊香爹端碗出来。老婆陈玉美喊张耀南回屋,他说要在过道里吹吹风。陈玉美扔给他一把蒲扇,吹风?吹热风吧你,还没屋里阴凉呐!
张耀南仍在等。每到饭做熟,菊香娘搬出那张小饭桌,这边与那边就有的唠了。今儿有些怪,对过的饭老做不熟。
陈玉美的肥胖在村里数头份,个头又矮,粗短,躺在北屋当地那个破凉席上,像麦场上那只石磙。她不停地摇着扇子,仍通身冒汗,索性去过道棚下水缸里舀半盆水,想冲冲凉。
屋里的!张耀南不像别人,把老婆、孩儿他娘挂在嘴上,他轻易不喊,遇有大事才喊,喊一声屋里的,意在引起陈玉美的高度注意。
陈玉美停止了舀水。
屋里的,对门可能在搞啥小动作。张耀南爱把偷偷摸摸、不大正常的活动比喻为小动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人,隐在黑影里,不出声的话,外人会以为墙根有个筐篓或树疙瘩之类的东西。
你是说,对过又在窝藏人?陈玉美想起了去年春刘纯副县长来菊香家避难的事。
不是那,是咱村的人,进去好几个,神秘兮兮的。
都有谁?陈玉美警觉起来。
吴会来,四气物,李大,老常头,靳根儿,还有仨人,看不大清。
陈玉美脑子里转一会儿小磨,冷不丁拍拍大腿,哟!差点误大事,天要变了。
你听天气预告了?
方才你不是预告过情况了吗?
俺?你是说,他们在开黑会?
嘘!小声点,有话屋里说去,可不敢让对过听见。
好好的,菊香爹又胡扎腾啥?张耀南是个本分人,在他的印象中,菊香爹慈眉善目,与邻里少有磕绊,无论见到谁,不笑不说话,咋冒起尖来啦?
陈玉美说,自那次搜查后,菊香爹就变得不好捉摸了,离咱也远啦,俺赶上好几回,他正和谁说话,俺一走近就打住,扯些不咸不淡的。
咱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呀?
他大概以为俺是熊三江的红人呐。
你也是,太拿熊三江当回事,惟命是从,整天像个碾磙子,绕着碾轴转,巴结不够似的。
还不是为了俩孩子。陈玉美说的是心里话,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前年去县修造厂当了工人,二儿子十九岁,暂时去了公社拖拉机站,都是沾了陈玉美当村革委会委员的光。
陈玉美坐卧不安,孩子他爹,俺得出去一趟,要么夜里准失眠。
又去找熊三江?
俺愿找谁找谁,碍你啥啦?
你你、你是俺屋里的。
屋里的咋啦,就得拴你裤腰上?
就你那体重,拴裤腰上,想把这俩人坠死哟!
陈玉美瞟一眼对方的麻杆细腰,忍不住发笑,反正俺得出去!
张耀南紧跟着出门。见屋里的拐进了对过菊香家,才把提着的那颗心放下来。好大会儿,屋里的才出来。回到家,陈玉美长舒一口气,瞧,俺出去对了吧?
咋,探听出虚实啦?
可不呗,明儿晌午要搞选举,俺跟菊香娘打了保票,串连姓张的十几户,都给菊香丢豆子!
这么说,菊香真能当咱村的头?
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菊香想不当也不中。
不就是抢收工作干得漂亮么?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刘纯半月前恢复工作了知道不?县革委会副主任,主抓工、农业生产,响当当的第三把,知恩必报,能不给下边辖话?公社项魁主任在菊香上高中时是县一中的工宣队队长,今儿中午还在一队吃忆苦饭,全社多少生产队,为啥偏在一队吃?选举的事怕也是那会儿透漏的,这不是天时?菊香既然和尾巴订了婚,李家肯定会大力支持,加上你方才说那几个人,靳姓,吴姓,常姓,大户都有代表来,这不是人和?
真想不到,一个姑娘家,起来真快。
都怪熊三江和张大嘴,充横撑,耍二百五,为窝藏刘纯的事,老跟菊香爹邪劲儿。今儿中午也赶巧,熊三江安排好各队吃忆苦饭的事,自己和张大嘴在会议室喝酒,搞得乌烟瘴气,被项主任逮了个正着。再一说,菊香聪明过人,没准儿真是块当官的料。
菊香咋说?
她不在家,菊香娘说菊香推碗就出去啦。俺估计,待会儿菊香就会回来,她人小鬼大,能不和那些急先锋碰碰面?不必明说,暗示几句就得。
那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张耀南眨巴眨巴眼,俺有一事不明,菊香娘不憨呀,她咋一下子就给你透底儿了呐?
俺把上年春熊三江带人去他家搜查刘纯前,你往院里连扔几块土坷垃,暗里通风报信的事说了,还告诉她,当时俺守在咱家过道里,也就十来分钟空当,熊四河发现可疑后,让俺盯紧喽,他去找熊三江汇报了,回来就没机会啦。菊香娘激动得不行,一个劲儿说谢谢谢谢,那回可真帮大忙啦。你说,俺再问啥她能不照实吐啥?
这才是好钢用在了刀刃上。屋里的,要不,咱这就去张姓本家转转?
转转呗,横竖也是个睡不着。
二人出得门来,正巧南边晃过来一道手电光,待人走近,不出所料,果然是菊香。
陈玉美明知故问,菊香,咋从南边来啦?
俺去奂云家来,你俩出去串门哟?
哦,串门,到张姓本家转转,给他们打个招呼。
打招呼?噢,要不要带手电?
不用,熟门熟路,脚知道把人引到好路上。陈玉美毫无意识地冒出句双关语。次日早饭后,各队的钟声一齐哑。熊三江的高门大嗓在村子上空回荡着,各小队队长注意啦,请通知各户凡年满十六岁以上人员,九点钟准时来革委会大院开会!
人高马大的熊三江铁塔似的从革委会院里晃出来,拐进代销点买了几盒大前门香烟,分别装在左右裤兜,手里拿着一盒,撕开口,逢人就递。却有人摆摆手,吸着呢,才点上。有人见他过来,忙往女人堆里钻。他没法追撵,那样的话,太丢份了。那些人也许牢记着一句俗语,吸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所以决不贸然沾人家的光。几个半桩子倒不客气,有好的,咋非抽赖的,来,续上!或夹耳根。扭脸呸一口,有点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转眼不认账。
刺儿头四气物一向对熊三江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但人家凑跟前啦,总得支应两句吧。三江,今儿打哪块坷垃地懵回来啦?知道孝敬这帮爷儿们啦?
熊三江点头哈腰,这不一直忙着来吗,正想哪天弟兄们凑一块儿坐坐呢。
干坐个啥劲儿,又不请这俩人喝酒。
说那里话,当然要吹瓶酒啦!
让喝酒等于请客,不红不白请哪门子客哟?
承蒙大家维护,承蒙大家维护!
那是,那是,许多人那是那是说着就离开了。
民兵连长熊四河跟在哥哥熊三江屁股后面,也在忙不迭地谦让,抽烟,抽烟。
话到礼到,烟抽不抽不打紧。
四气物老婆郭二仙说,娘们儿家不会抽烟,要能散把糖球就好啦!
改天,改天一定散糖球。
说话算话?俺可等着甜嘴儿呐!
郭二仙和一帮女人走上街还在嘟嚷,糖球还没吃到嘴,先把熊三江捧天上,俺才不做那赔本买卖呢!还是喝菊香的油饭实在,吃菜团子挡饥,蒸不长芽的麦子面馒头带劲!
这要攀扯到昨天一队的那顿忆苦饭,因为仓库里没有谷糠,菊香别出心裁,让人把两麻袋谷子磨成细粉,煮油饭,蒸谷子面菜团,不仅本队男女老少一百余口交口称赞,外队老幼也蜂拥来好多人,个个吃得肠饱肚圆。都没料到中间项主任会不请自来;并且要和一队社员一同吃忆苦饭,包括菊香在内的几名小队干部,不由面面相觑。更没料到项魁吃罢饭后竟说,在俺任上,能叫群众吃到这份上,就算烧高香了。
开春以来,项魁曾几次提出把菊香吸收进葫芦嘴村革委会领导班子,包村干部、公社武装部长张大嘴和熊三江因为对菊香爹有成见,便商量出个孬点子,让菊香当小队长,心说,一个黄毛丫头,不压散架才怪。孰料“三夏”期间,菊香威信大增。外队割麦进度极其缓慢,究其原因,有好些户几乎断粮,社员们勒紧裤腰带,仍虚汗如雨;一队地里却热火朝天,绿豆汤在木桶里,葱花烙饼在笸箩里,随饿随吃,只求把三百多亩麦子早早抢进麦场。一队刚好割罢的那个傍晚,小喇叭里预报有暴雨,菊香动员全体,连续作战,突击一夜,肩扛手抬,归拢进场,苫盖妥帖。暴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外队一大半麦子仍长在地里,积水达膝盖深,麦籽就穗拱出寸把长的麦芽。项魁为此在大会小会上没少表扬菊香。而当昨天他来检查吃忆苦饭的情况时,撞见熊三江和张大嘴喝得醉醺醺的,气愤至极,当即责令张大嘴回公社做出深刻反省,又突然灵机一动,何不破天荒在葫芦嘴村搞一次民主选举,也来个突击提拔,让革命群众自己选择领路人?
黑帮组长吴大头带领那帮“黑五类”分子已在墙外一字排开。吴大头见菊香走过来了,忙问,俺们能不能参加投票?顿时引起一阵放肆的笑声,黑帮在争公民权呐!
菊香没笑,说了句摸棱两可的话,有人发给你们票,写就是了。
要没人发票呢?
继续晒你们的太阳呗!
陈玉美在一旁撺掇道,还不麻利散伙!各自找队长,能要到票呢,说明你是个人。该选谁选谁,谁也不憨不傻。要不到票呢,你就是个死鬼,没人搭理的死鬼!
熊三江和熊四河抬一张桌子,上面搁着扩音器,电线拖在地上,到台子上放好,熊四河将电线挽在角落那个廊柱上,准备工作就算做妥了。
项魁走上台,弹两下麦克风,翻开手中那本红宝书。同志们,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指导伟大的革命,要有伟大的党,要有许多最好的干部——我们一切工作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共产党的干部政策,应是以能否坚决地执行党的路线,服从党的纪律,和群众有密切的联系,有独立的工作能力,积极肯干,不谋私利为标准。同志们,今天的选举,应该说是葫芦嘴村的一件大事,既是大事,每个人都应当认真对待,投好你宝贵的一票。根据公社革委会研究,拟定一把手的候选人两名,熊三江,荣菊香。到底选谁呢?各端各的碗,各使各的筷子,俺就不唆(唠)叨了。
选举开始了。
爹!娘!爷爷!奶奶!台下一片叫嚷声。
谁有笔,借咱使使!
队长们也在喊叫,写好到这儿交票!
一些老人和半桩子们在打问,写谁呀?
张耀南笑眯糊糊地说,这还用问?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撂着哩吗?谁能让咱吃饱吃好就写谁呗!
荣菊香!荣菊香!唱票人一溜荣菊香唱下去,下面伸长的脖子就要缩回去了,脑袋快被唱瞌睡了,冷不丁冒出一声熊三江,像一堆红枣里蹦进颗石子。最后结果,荣菊香四百八十六票,熊三江二十一票。
项魁走上前台说,根据投票结果,我代表齐楼公社革委会正式宣布,从即日起,荣菊香同志为葫芦嘴村革委会正主任,希望大家支持她的工作!掌声哗哗,经久不息。项魁连摆几下手,示意大家安静。下面,请荣菊香同志发表就职演说。
菊香虽然在县一中上高中时经常演节目,不怯场,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竟被掌声的旋风吹刮得一干二净,只好临场发挥道,俺年轻,没经验,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希望大家多出好主意。刚当小队长时有人送一段话,俺念念不忘,一人说话常有理,二人说话有对比,三人说话见高低,众人说话是真理。俺还想说,一万个零抵不上一个一,一颗红心两只手,自力更生样样有,一锨挖不成井,一笔画不成龙,只要咱们一步一个脚印,时光就能往好里过。抓革命,促生产。革命就是革社会渣滓的命,革旧思想、旧观念的命。生产就是要创丰收,让大家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争取顿顿有白面馒头吃!
菊香讲不下去了,掌声把群众的激情再次推向高潮。
世事复杂多变,很难提前预料。数年后,葫芦嘴村堪称平原上的小“大寨”,菊香非但未得到提拔重用,在一九七六年底竟遭罢免,理由是,她当一把手的时间是一九六八年,正值打、砸、抢盛行时期,有“三种人”嫌疑。
[责任编辑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