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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

2019-02-28张维芬

长江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菊香亲家表叔

张维芬

五月了,天还忽冷忽热。往年这个时候,早就是短衣短裤了,今年大街上看看,有些二八月的光景,有的人身上依然裹着棉衣,有的穿着春装,年轻的、爱美的,则穿上了夏装,露着两条大腿,裹着件秋衣,得得瑟瑟的,脸儿冻得青白。家槐倒是照常开了,开得不是那么热烈,犹犹豫豫的,满怀心思一般。老八站在街门前,对着村南那一片庄稼地,一口一口抽着烟。这个时间,麦子半尺多高了,前几天连着下了几场雨,麦苗看上去精神得很,风儿一过,绸缎般绿油油地在风里抖着。

老八。老八。老婆菊香的声音从院子里飞了出来。老八把嘴里的烟加紧吸了两口,把剩下的烟把子扔在了地上,用右脚尖又碾了几下,这才转身进了院子。过道里,几只小鸡正慵懒地踱着,老八走进来,它们也不害怕,嗓子眼里咕咕地哀怨着,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老八突然就有了气,飞起一脚,踢飞了一只,吓得其他鸡也扑棱着翅膀跑开了,一时间,院子净是鸡的鸣冤声。老婆听到鸡喊冤,手里掐着一把小葱走出来,鸡惹你了?说着话,甩了老八一眼。老八也不吱声,垂着个眼就进了屋。

饭桌上,又是面条。清水煮面条。清水里面有鸡蛋,有肉片。肉片是粉的,鸡蛋和面条是白的,往外盛前,撒上一把绿莹莹的葱花,看上去清清爽爽。这样的早饭,是老八两口子的家常便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得吃三百天。鸡蛋不是自家的鸡下的,是集市上买来的。自家这些鸡下的蛋,都攒着给城里那些个人吃。一个礼拜能攒一小篮子。隔一段时间,老八两口就要去趟城里,提着鸡蛋,拎着猪排,里脊肉,还有菜。菜是自己家小菜园种的,有韭菜、卷心菜、黄瓜、辣椒。城里那几个,最喜欢吃这些。当然还有面粉、花生油。他们都说,还是自己家出的东西吃得放心。

城里那些个人,不是别人,是儿子,是媳妇,是亲家,还有一门老亲。老亲是老八的爷爷的爷爷处下来的。刚嫁过来时,老婆追着老八问,你家这门亲戚是怎么来的?老八就掰着指头数,数来数去,到底没数出个一二三来。反正我喊他表叔。数到最后,老八就是这么一句。老八的表叔以前在政府家属楼看大门,烧锅炉,供应着一个大院的人吃水,五毛钱一暖瓶。随便开了一个小店铺,也不卖别的,净是居家过日子用的油盐酱醋,还有香烟和孩子们吃的零嘴。政府家属楼那些个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哪个不认识他?谁家来了走亲戚的,忘记了楼号,只要到门卫室问一声,表叔就会热情地指点给人家看,看到没?那,那,表叔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说,前走左拐第二个门洞。遇到了贵客,还会把人家直接送到楼梯口。老八的这位表叔,在老八以及老八所有的亲戚眼里,是见过世面的。可不是见过世面嘛。坐在政府大楼里的那些人,哪一个不得从表叔的眼皮下来来回回?就连那些个司机们,和表叔都熟络得很。那些座驾的牌号,表叔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表叔的儿子苏坤,老八叫他表弟,大学毕业后,直接考了公务员,去一个乡镇做了秘书。又过了几年,冠冕堂皇地走进了市政府,成了市政府秘书科的一员。人家这叫继承父业,光宗耀祖。不像老八那双儿女,都不是学习的料。女儿初中毕业后就去了城里一家企业打工,机工。女儿嘛,随便些。这是老八的观念。老八年岁不大,脑筋却封建得很,他心想,反正女儿家,早晚是别人家的嘛。儿子却不能马虎。可不曾想,儿子也不是读书的料,和他姐姐一样,读完了初中,死活不读了。去了一个私人企业,做了一名后勤管理员。活儿不重,也体面。这个,当然是表叔和表弟的功劳。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些个道理老八懂。所以这些年,老八没少贡献表叔。

菊香,槐花可以吃了。街门外,传来邻居二驴老婆的高嗓门。二驴老婆,整日里东阴凉西日头,地里的活计,一根草都不带捏的,闲话可是一箩筐一箩筐的。但有一样,一手好饭食。同样的东西,经了她的手,做出来的东西那叫色香味俱全。说着话,二驴老婆已经进了院子,穿着一件七分袖明黄毛衫,身前一朵盛开的牡丹,红花绿叶,格外扎眼。

咿呀,老八,今天咋走得晚了?二驴老婆透过玻璃窗看见了老八,惊讶着。菊香赶紧抬着眼道老八,来人了呢。老八照样头不抬眼不睁,沉着个脸,呼噜呼噜扒着面条。菊香的提示没起到作用,使劲瞪了他一眼,心里恨着,和他爹一个样!喜形于色。

又是面条?你们俩,真行!天天吃,也不腻歪。二驴老婆进了屋,扫了一眼饭桌,嘴里啧啧着,我们家那个倒好,一口面条都不吃。菊香说,守着你这么个巧婆娘,当然要挑着拣着吃了。二驴老婆一瞥老八,感觉气氛不对,目光在他脸上滚动了几下,老八,这是咋了?脸阴得这么厚。老八也不看她,闷声闷气嘟噜了一句,不咋。菊香赶紧打圆场,嫌我天天做面条,正跟我积气呢。说着,白了老八一眼。老八这时已经放下了饭碗,腮帮子仍在一鼓一鼓地嚅动着,也不松脸,挪着身子就要下炕。菊香的手机恰在这时响了。

手机一直唱,二驴老婆循着声音找着,手机在贴着东墙的炕桌上,被老八的身子挡住了。菊香放下饭碗,道老八,这人!木头呀?给我拿过来。菊香心里有些气恨,但脸上挂着笑,声音也是软的。家丑不可外扬,嫁人之前菊香就懂得这道理。可老八不懂,脸上永远藏不住事。

老八拾起手机,也不看菊香,隔着饭桌就扔了过去,菊香瞪了他一眼,拾起手机看看,是小红。菊香的心就慌了。拇指已经触到了接听键上,最后还是挪开了,一伸胳膊,把手机倒扣在了窗台上。二驴老婆看看菊香,又看看她倒扣着的手机,莫名其妙,咋不接呀?菊香道,不认识。手机叫了半天,终于停了。老八这时已经去了院子,推着电动车正往外走。菊香赶紧推开窗户喊,今天不是去城里吗?老八也不回头,闷声闷气地说,我去把那几袋牛初乳拿回来。菊香这才想起,牛场的冰柜里还冷着几袋牛初乳,是前几天老牛下崽存下来的。城里的那位表叔一家都喜歡吃。二驴老婆听了他们的对话,知道菊香今天不能陪她一起勾槐花了,有点失望,道,我还跟二驴说今天中午烙槐花饼吃呢,看来吃不上了。菊香一边下炕一边道,你自己勾嘛。穿好鞋,一抬眼,刚好看到了墙外那棵槐树,虽然开得稀稀落落,却很有意思了。往年这个时间,还用二驴老婆提醒?菊香早就绑着竿子开始勾了。老八这个人,什么野菜也不喜欢,偏喜欢槐花,包包子,烙饼,煲汤,怎么吃也不腻歪。还有城里的表叔一家,还有亲家两口,对槐花,好像也有着一份别样的情愫。每年里,菊香都要包上几锅包子,给城里送去。表叔看见包子,自然就聊到了槐花,不几句,就扯到了过去,就扯到了人饿。那是一段抹不去的历史,那段历史,菊香和老八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可每年的槐花一开,菊香的包子一送去,表叔依然要重复一遍。这仿佛成了槐花包子的佐料。今年,菊香却忘了。

菊香的手机默了不一会儿,又叫了起来,菊香猜想,肯定又是小红的。当着外人的面,菊香不想接这个电话。昨天刚闹了那么一场,肯定没好话。小红这媳妇,就这条不好,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一旦哪个惹了她,就会翻老账。细想,也不能怪小红翻老账,谁让老八当初满嘴跑车哩?生怕这门亲事黄了,人家提出的条件都答应了。车也买,楼也买,工作也给安排。结果倒好,车是结婚时人家亲家配送的,楼呢,老八只交了个首付,其余的都是儿子建材在按揭。小红的工作,一直挂在空里。不是表叔不出面,苏坤的话,嫂子,现在大学生满地都是,小红一个初中生,你让我怎么安排?让他去企业,下车间,她又看不上。坐办公室,哪家要吃闲饭的呀?现今这社会,人家看文凭。可小红不管这一套,每次闹了矛盾,嘴巴就爆豆一般数落着菊香。就在上个月,也不知是谁惹了她,电话里,她又开始了数落,妈,当初我爸可是拍了胸脯的,我的工作不是事。现今,您孙子都快上幼儿园了,这话还没个落处。菊香能说什么?当婆婆的人,哪一个不是软柿子?心里气恨媳妇,不是给你找了几个工作吗?你不是嫌累,就是嫌工资少。一个初中生,没有文凭,没有技术,还想找个体面的活,哪里来的好事呀?可这话菊香只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当着小红的面,还得赔着笑脸,嘴上应诺着,慢慢找,慢慢找。小红却不依不饶,找到猴年马月呀?没有那个把握,当初放什么屁!

老八就是在这个时间进屋的,菊香的手机音量又大,这句话被老八听了个清清楚楚。老八可不是菊香,对这个儿媳妇,他已经容忍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不明白,微信上不是说,相由心生嘛,小红那么好的一张容颜,嘴巴和心怎么就那么辣。活像她那个妈。她妈倒是没在菊香和老八面前提这事,可她当着媒人的面提过。那时小红怀孕都七个月了。她妈说,要不是他们当初答应给小红安排工作,我们怎么也不会把闺女给他们。媒人就说,这眼下小红也怀孕了,也不方便工作了,等生了孩子吧。生了孩子,他们肯定会给安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城里有人。亲家把嘴一撇,就是听了当初你这句话!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每年爹爹一样供着,一车一车的东西送给人家,不是钱呀?供养了那么多年,最后就给建材安排了那么一个活计。不是我和她爸给填补着,他们恐怕得去大街讨饭了。媒人是菊香的堂姐,是小红爸爸的姨表嫂子,论远近,自然偏向着菊香,就把这些话原原本本跟菊香学了学。这些话,菊香听了也就听了,她可不敢跟老八说,说了,老八会疯。

小红偶尔骂一句老八放屁,老八也不会那么生气,老八窝气主要是因为正月里的那件事。正月初四,是闺女女婿回门日,这是当地的风俗,初一初二看姑姑,初三初四看丈母。闺女的日子过得紧巴,女婿常年在外打工,闺女一个人在家照看着两个孩子。本来,按照菊香的意思,先不忙要二胎,等日子缓和一下再要也不晚。年轻人哪里管这一套,不管不顾地怀上了。这不,年前刚出了月子。以往回娘家来,都是女婿骑着摩托车驮着她们娘俩,今年可不行了,这刚出月子呢,大冷的天,大人受不了,孩子更受不了。建胜和小红平日里都住在他丈母娘那里,只是过年回来躲躲。他丈母娘说,结了婚的女儿家,大过年的,不好看见娘家人。一年中,他们也就过年回来住几天,几天?算起来也就四天。大年那天,再就是初一初二,初三他們按照惯例回娘家,还不错,初四这天,知道秀秀回来,也便早早就回来了。老八和菊香也希望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谁不希望儿女满堂,一家人欢欢喜喜聚一聚呢。可那天,老八高兴不起来,菊香心里也疙疙瘩瘩的,但菊香的不高兴是在心里,不似老八,一直黑着一张脸。大正月的,这闹得。菊香就暗里推老八一下,老八眼白一翻,菊香咬着他的耳根道,大正月的!菊香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有大孙子管用,就从小红怀里把大孙子一下子抱过来,一转身,塞给了老八,跟爷爷看大牛去。

老八的牛场在村外。牛场里其实有个家,五间大瓦房呢。里面是大片大片的地砖铺地,有客厅,有卧室,有单独的厨房。当初,老八想举家搬过来,把这儿当家,可菊香不喜欢这荒郊野外,除非刮风下雨走不了,若不然,她还是喜欢赶回村子里,赶回他们的老窝。那里有街坊邻居,屋前屋后有树,院子里有鸡,到了做饭时,炊烟一缕一缕飘到空中,家家户户的饭香交织在一起,那才叫日子。守着这偌大的牛场,却怎么也不踏实,总感觉踩在空里。老八的牛场雇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光棍,也没有兄弟姐妹,来到老八牛场后,把这儿就当了家,逢年过节也不走。反正这儿也有吃也有住。另外一个,也是自己村的,中午在这吃一顿,晚上是一定要回去的。老八这牛场,不光在村里有名,在周边村庄也是有名的,六十多头呢。村里人谁见了老八不说,老八,发了!老八就嘿嘿一笑,发什么呀。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非常受用。老八的牛场大气,周边一百多亩地都是自己的,收割机、播种机、抽水机、挤奶机、粉碎机,一色机械化。亲家的话,你们倒是不用求人哈。老八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养这么多畜生,得吃。咱自己种自己收自己粉碎,小账不可忽视,这一年下来,也省下不少钱哩。城里的表叔来过老八的牛场,他围着周边转了一圈,连连咂舌,说老八,知道吗?这在之前,就是地主了。这一片地,这一群牛,是身份。城里那些个工人,就是公务员,也不比。这日子,好啊!每当这时,老八的脸是堆满笑的,那笑里满满的骄傲。表叔围着牛场转着,老八后边跟着,表叔的啧啧声都是对老八的肯定。老八越是滋润起来。目标更宏远了,就对表叔说,我还在继续扩建,扩建到一百头。表叔一听,冲着天空伸出了一个拇指。频频点头,好呀!好呀!老八,你们兄弟几个,也就你!

初四那天,天空飘着小雪,初一先下了一场,地上的雪还没化透,这又下了,这样的天气,出租车当然吃香。菊香看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眼看着十点了,闺女女婿还没回,菊香就电话问了问,闺女说,还没打上车呢。老八一听,就伸着手道儿子,建材,把车钥匙给我,我去接一下你姐他们。建材正待掏钥匙,小红道,爸你开车净违规。说着,话头一转,你这一来一回的,耗得油钱,我姐他们打车也够了。建材倒是听话,垂着个眼皮,眨巴了几下,便拿起手机把玩起来。老八伸出去的胳膊就这么硬生生地被触了回来。依着老八的脾气,吃了这迎头一棒,怎么着也得蹦跶几下。可那天,他只能干黑着个脸。菊香怎么不知道老八心里堵得慌。凭什么蹦跶?那车又不是你老八花钱买的,那是亲家陪送给人家闺女的,你老八有什么资格说开就开?人家借你也可,不借也可。

小红那天骂老八放屁,是建材回来要钱,开口当然不是说要,说借。这养儿养的,净养了些大爷。想想他们那代人,结了婚,就独立门户,到了年根,还要交养老钱。他们这代人倒好,一个个也当爸妈了,还隔三差五往家里要钱花。倒是不多,三百五百的。这次建材开口就是三千,老八一听,两只眼瞪得铜铃大,问要这么多钱干嘛?建材嘟噜了声,小红想买份保险。老八的火嗖地一下就上来了,什么保险?净骗人的。没钱!老八手里的确没这么多钱。奶款都被他买了牛。老八在表叔面前承诺过,年底,他要把牛扩建到一百头。每个月支来了奶款,除了还贷,剩下的,老八就留着往家里买牛。老八当初建牛场时借了不少钱,亲戚借遍了,又从乡镇的农商行贷了不少。那么大的规模,那么多设备,都得钱呢。以菊香的意见,那些机械不必上,那一百多亩地也不忙买,她说外村也有养牛的,人家也没你这样的。老八听了,道,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菊香知道老八这个犟驴,他认准的道,肯定要走下去,就算撞了南墙,他也要拐着弯往下走。除非撞得头破血流。

建材回家没拿到钱,电话里小红就陈谷子烂芝麻翻腾开了。建材和小红的新房是按揭,建材的工资一个月不到三千,外人眼里,建材的活儿体面。可不知,还了房贷,剩下那几个钱根本不够一家三口的花销。小红的话和她妈说的一个样,没有我爸妈赞助着,我们早到大街上要饭了!本来从正月初四,老八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一听小红说他放屁,夺过菊香的手机劈头就问,你说谁放屁?小红一听老八真火了,就把电话挂了。老八又重拨过去,被菊香劈手夺了过来,关了。菊香道,一个当公公的,也好意思!老八支棱着头,瞪着眼道,你没听见?她骂我放屁!菊香垂着眸子说,这不是话赶话赶得嘛。老八气恨恨地坐到了一边,你就惯吧!菊香默着,顺手抓过一块抹布,这抹一下,那抹一下,心里涌出一股子涩,暗暗叹了一声,又拿眼偷着看老八,老八扭着头坐在一片光影里,那一头的白发很是醒目。菊香心里酸了一下。老八还不到五十呢。

手机在窗台上一个劲叫,菊香心里毛躁躁的,可就是不接,也不看。二驴老婆沉不住气了,望着来来回回收拾饭碗的菊香,道,手机响了呢。菊香装着若无其事,道,管他呢。肯定又是骚扰电话。菊香说着,故意把话题扯开,二驴呢?去梨园了?二驴老婆道,他不去梨园,还能去哪?二驴一年到头在殷鹏德的梨园打工,殷鹏德给他的工资是按年计算,一年三万,在农村,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可那活儿,一般人也做不来。二驴当初读的是职业技术高中,比普通高中分数低一些,当初都说是铁饭碗,可不想,尽是骗人的。不过还好,都学到了一门技术。幸亏学了这么一门技术,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要不也得和他人一样,外出打工。菊香急着把二驴老婆打发走,谁知她说着话,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菊香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我昨儿从牛场回来,看见鲅鱼老婆子喜滋滋地往大队院子去,问她干嘛,她说领东西。问她领什么,她说锅碗瓢盆都有,也有花生油。菊香一边刷着碗一边问二驴老婆,你不知道?二驴老婆道,有这事?我咋没听说?菊香跟着又补充了几句,听说每天上午都发。二驴老婆一听,站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道,那我也看看去。

二驴老婆一走,菊香赶紧爬到了炕上,在围裙上随便抹了一把湿手,摸过手机,赶紧点开看,果真是小紅。这个时间,菊香是惧小红的。小红那张嘴,和她娘家妈一样,厉害。要命呀!菊香嘟噜了一句,手却不由自主地把那串号码拨了回去。刚响了不到两声,那边就接了起来。小红的声音有些气愤,这孩子本来语速就快,今天听来就像一挺威力十足的机关枪,嗖嗖嗖嗖地朝着菊香射了过来。菊香皱着脑门,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了一些,又不敢挪得太远,太远了,听不见,不管咋说,吃人家的嘴短,欠人家的理短,他们欠媳妇一份工作呢。小红开口就质问,这连电话都不接了?欠钱还有理了?我妹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服装店,正用钱呢,赶紧把那三万给凑齐!菊香没想到小红今天会扯到钱上,期期艾艾着,跟你妹说说,再给你爸几天空。小红当即就回绝道,这都几年了?当初借钱时你们怎么说的?说顶多三个月!这三年都不止了!我妈不好意思开口,你们倒是好意思!一拖再拖,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今天必须凑齐!菊香张着个嘴巴愣了半天,这孩子,是要撕破脸呀。小红那边又说了些什么,菊香没听到,等她要说话时,那边却挂了。

菊香心里恨道,都是房子惹的祸!不卖房子,怎么会出现这事。

昨儿上午,菊香在菜园里抹瓜芽,菜园的外围种了两行甜瓜,甜瓜现在都泛黄了,仔细闻闻,都有香甜味了。或许是浇水太勤,肥料太足,新芽一咕嘟冒了出来,不把它们抹掉,会消耗养分的。老八前脚送奶走了,菊香就钻进了小园。正抹着,小红就来了电话,说把房子卖了,菊香就问,多少钱?小红说,八十四万。菊香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往回走,说行呢,卖了个好价钱。

抹瓜芽回来,菊香也懒得回村里,就在牛场那里开了点卤汤,准备做冷面吃。左等不见老八的影子,右等也不见,锅里的水都烧开两回了。面条可不能早早煮出来放着,那样吃起来没劲道。正寻思着,老八开着个电动三轮突突突突地回来了。老八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挤奶,除了挤奶,老八好像也没其他事可做。外人眼里,这个牛场就忙了老八,可不知,除了农忙季,最闲的也是老八。喂牛,饮牛,打扫牛舍,这些个营生都是雇工在做。挤奶也不是人工挤,有挤奶机。菊香的话,老八,其实你也就送送奶。老八不愿听菊香这话,白瞪着眼说,我什么都做了,雇人干什么?我只管大事!菊香就道,什么算大事?老八说,划算!菊香心里笑,也不知道他划算了些什么。但这话不能说在面上。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就随便说了一句,那你赶紧划算划算怎么给我哥把钱还上。这都几年了,我哥去年住院,脑子揭了盖,人家都没吱一声。每次见了面,我都脸红。每提到这事,老八就说,脸红什么?又不是白用他们的,给利息的。菊香最看不惯老八这一条,不管和谁,你倒是有句话,给个利息就理当气壮了?俗话不是说吗,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当初老八可是应诺了,顶多三年。人家嘴上说,没事的没事的,只管用。菊香怎么不知道娘家那个嫂子,还有亲家,那小算盘打的,那个细,恨不得一分钱掰开当两分花,不是为了那五厘的利息,怎么着她们也不会把钱借给老八。牛场建起来有十五年了,娘家哥的,小姑子的,都是建牛场时借的。闺女的,亲家的,是后来借的。到时候,利息也不是一个小数目。现今社会,外人没有肯借钱的,也只有这些个亲近的人。自然,对外人,也不好意思张那个口,万一被拒了,面子下不来。

前几天,老八的亲妹妹,说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楼,电话里道菊香,嫂子,你也知道我和你妹夫没啥本事,一年到头就指望着庄稼地那点收入。前几年你妹夫还能出去打个工,这不是这些年腰疼,再也没出去过,你和我哥商量商量,不把那钱还我们?孩子这边等着办手续呢。菊香就把电话给了老八。老八说,你们先往左右邻舍捣鼓捣鼓吧,我这边的奶钱还没下来。到了月底,他妹妹又来了电话,哥,月末了,奶钱还没下来?老八道,下来了,还贷款了。信用社的贷款还不上,麻烦就大了。他妹妹就道,那我这儿呢?老八说,下个月,下个月一定给你。他妹就道,哥,你可说话算话哈,别到时候让我在左右邻舍面前抬不起头。老八说,你放心好了,下个月二十号,顶多拖到月末,连本带利都给你。

睡不着的时候,菊香就扒拉扒拉这一屁股债,公家的,私人的,扒拉着扒拉着,就不免叹气。老八,以后有了钱别一股脑上牛了,赶紧把私人的钱先还上吧。老八却道,等上到一百头吧,上到一百头,奶价差六七毛哩。菊香说,那也得先把别人的钱还上再说,利息这么高呢。亲家的,我哥的,你妹的,还有闺女的,虽然都不多,可也不能一直这么拖欠着。我哥有病,你妹买楼,闺女呢,直到如今连辆车都没有,你也得替他们考虑考虑。尤其是亲家的,矮三分哩。老八一翻身,把后背给了菊香,又是那句话,矮啥?也不是白用他们的,给利息的。菊香就道,可说出去,还是欠人家的。欠人家的嘴短哩。老八不耐烦了,甩下一句,睡觉!再也不吱声了。菊香咋不知道老八的心思,他是要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外边的人越是说他本事,他就越想往大里走,拖着这么一身的饥荒,不知情的人都说发了,发了,发不发菊香不知道?老八现在是虱子多了不痒,饥荒多了不愁。农商行那里多了贷不出来,只能贷二十万,若能贷出来,老八肯定不会捣鼓私人这些钱。每个月的二十号发放奶款,老八支了奶款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农商行,先把贷款给还上。剩下的,就拿着去了牲口市场,遇到了好的牛,当场就牵了回来。遇不到,就把钱存在了银行里,下个集市再去。老八倒是说了,上到一百头后,就把别人的钱连本带息都还清,把信贷也慢慢还清。

橘黄的灯光下,菊香盯着窗外,窗外的月儿躲在了云彩后,一会儿露出半个脸,一会儿又钻了进去。屋后的青蛙咕呱咕呱地叫着,叫声铺天盖地,把夜晚都叫破了。菊香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翻了一个身,老八的后脑勺正对着她,那齐刷刷的白发在隐约的灯影里格外刺目,菊香心里叹了口气,这图的什么呀。

菊香忙着往锅里下面,边问老八,今天咋回来晚了?老八说,碰到了乾潭的老郑,老郑说雀巢收奶的价格比光明的高了六毛。说到这,老八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菊香,表叔是不是快过生了?菊香盖上锅盖,走到里间对着一张挂历看了看,可不,明天就是。老八说,那好,明天借个机会问问苏坤,让他给走走关系,我们也送雀巢。菊香走出来掀开锅盖子,锅里的水翻着白浪,她一边搅着锅里的面,一边问,这也得走关系?老八鼻子一哼,你以为谁愿送就送去了?

哦,对了,城里的房子卖了。菊香说,卖得不少,八十四万。老八说,那赶紧让他们把钱送回来,先给他姑姑把钱还上。他姑不是等着买楼嘛?菊香就说,孩子们也没住处呢。老八道,他们又不是没地方住。菊香说,你难道还没跑够?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想看了,还要跑到人家家里去敲门。还要看人家的脸色。老八说,这有什么法子?给他们买的房,他们不喜欢住,偏喜欢跑娘家住,那就让他们去住。菊香说,那房子的确不能住,我亲眼看见的。大孙子进了那屋,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夜也不肯眨眼,一个劲儿哭。到了他姥姥那里,回到咱们家里,都是又蹦又跳。人都说,这小孩子的感觉最灵。当初,就不该买那地段的,听说以前是个屠宰场,杀气重呢。老八说,我就不信那个邪!这俩孩子就是不过日子。现在这个价钱卖了,把装修钱都搭进去了。再买,这个钱恐怕买不出来。菊香说,不能住人的房子,卖了也好。

老八从兜里摸出电话,嘟嘟嘟嘟按着号码,菊香问,给谁?老八说,给建材。菊香张了张嘴,又打住了。电话接通后,老八说,建材,赶紧把钱拿回来,先给你姑姑还上。建材电话里说,我們还在中介办手续呢。钱现在拿不到手,人家只交了五万订金。我们今年还有六个月的贷款没还上,刚才说好了,等年底人家把钱一步到位,这六个月的贷款我们也不需要还了。老八才不听儿子如何解释呢。他老八活了半辈子,一直以为,买卖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像他买牛,不可能把牛交出去了,半年后才给钱。按照他的逻辑,房子交出去,钱就得拿回来。所以老八发火了,老八道,要么给我拿回钱来!要么把房产证给我拿回来!说完就挂了电话。菊香听不明白,就问老八,原来老八怀疑这两小的合伙在糊弄他,钱肯定到手了,肯定是小红出的主意,编出这么一套假话来糊弄老八和菊香,以为他们是农村人,不懂这些个道理。菊香听了老八的分析,觉得有这个可能。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老实巴交,耳朵根子也软,小红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正在这时,老八的手机又响了,是媳妇小红。老八不等小红开口,接着就道,你们什么也别说,把钱给我拿回来!依然是气呼呼的口气。小红那边软声细语跟老八解释,和建材一样的解释。老八说,我不听这些。菊香把电话接了过去,菊香说,小红,你爸说的有理,不见钱,房产证不能撒手。小红那边急了,道,妈你先别挂,我把电话给中介的工作人员,让他跟你说。中介的解释和建材小红一样。老八在边上气呼呼地嘟噜着,天下就没见过这样的事!你跟他们说,不行!菊香一冲动,就道,你甭跟我们解释这么多,我们什么也不认,就认钱!这房,我们不卖了!过后菊香就后悔了,她不该受老八的情绪蛊惑,应该慢慢问清楚。人家中介总不可能帮着小红来糊弄她吧?可又一想,谁知道那人是不是中介呀?说不定是小红娘俩找的人呢。

傍晚时分,儿子三口回来了,大门口的那两条看家狗汪汪汪地叫了起来。菊香挖了一兜野菜,正在水槽子里冲洗,听到汽车声,她扭过头去看,一眼就看到大孙子从敞着的玻璃窗上探出个小脑袋。菊香扎煞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就迎了上来,一边喊豆豆、豆豆。老八倒背着手,正满院子溜达,听到车声,也踱了回来。

把钱送回来了?走到跟前,老八问。也不看儿子,也不看媳妇,接过菊香怀里的孙子朝天就扔了一个高,把豆豆逗得咯咯笑。豆豆就喜欢被爷爷这么扔。扔上去,银铃般的笑声就起来了。落在了爷爷的怀里,咧着小嘴,瞪着两眼望着天空,笑蔼蔼地等着被爷爷扔。老八就再扔一下。这豆豆,就是个活宝。老八这辈子,还没有对谁这么揪心。闺女儿子都是他亲生的,却没有豆豆这么牵心。经老八这么一问,菊香这才想起上午的事,接过老八怀里的豆豆,也跟着问,办利索了?菊香的话是软的,眼神也是软的,她心里想,他们要是能把钱拿回来更好。当然,真的如电话里所说,那也没办法。总不能为了房钱撕破脸吧?那样的话这桩婚姻也走到头了。菊香相信小红能做出来,亲家更能做出来。建材的眼神一直躲躲闪闪,听老八那么问,拿眼扫扫小红,小红拿眼瞟瞟建材,最后还是小红开了口,爸,小红知道,这个家是老八说了算,虽然多数时候她喜欢把电话打给菊香,那还不是因为在菊香面前说话随便些嘛。十二月份、十二月份才能下来……没等小红的话说完,老八的眼珠子就瞪圆了,什么?到底没给钱?走走走走,赶紧走,回去给我把房产证拿回来!老八说着话,就去推建材。干什么?爸!建材没提防,被推了一个趔趄,声音不由地抬高了。干什么?老八的无名火腾地一下也起来了,你说我干什么?说着话,对着建材的脸啪地就是一巴掌。小红一看,一下子冲到建材面前,横着两条胳膊拦住了公公,厉声道,爸你凭什么打人?老八说,我的儿子,爱怎么打怎么打!小红的杏眼瞬间也瞪圆了,以前你怎么打我不管,现在是我的,就由不得你愿打就打愿骂就骂了!老八被小红的话噎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上来话。菊香担心老八的驴脾气上来把小红给打了,赶忙上来拉扯老八,老八的气正好没处发,一甩胳膊,菊香和豆豆一起倒在了地上。孩子哪见过这个阵势,早吓坏了,虽然被菊香护在了怀里,没磕着,也没碰着,哭得却是震天响。豆豆一哭,老八没脾气了,小红的脾气却蹭蹭蹭地上来了,没等菊香从地上爬起来,她上前抱起豆豆,对着建材恨恨地甩下一句,死人呀!开车!走!

建材他们开着车走到了大门口,老八才反应了过来,对着车的屁股喊,走了就别再回来!残阳的余晖把西天映衬得血红。不知谁开着手扶车从村西那条道拐进了村子,村子上空,炊烟已经升腾了起来,一缕一缕的,牵肠百转。鸟儿们不知道躲在何处,叽叽喳喳地闹腾着,菊香的心七上八下。她扭头看看老八,老八两眼盯着远处,远处是望不到头的庄稼地。

今天是城里那位表叔的七十大寿,每年,不管刮风下雨,到了这天,老八两口子都要赶到城里,为这位表叔祝寿。本来打算,等到了城里,随便去亲家那里走一趟,虽然昨天闹了那么一出,毕竟还是亲戚,况且儿子孙子都在那里住着。小红应该知道他们老两口今天肯定会去给表叔庆寿,亲家估计也知道,既然他们都知道,到了城里不过去看一眼,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可不想,一大早小红就把电话打来了,气狠狠的,连句妈都没叫。那个电话,肯定是当着亲家的面打的。说不定就是亲家教唆的。一年一年的,那些个东西算是白吃了!菊香突然就感到了冤屈。这养大了的儿子,不成想是个软货、外向。很记得一次,菊香和老八拎着鸡蛋、菜,还有前一天晚上做好的糖醋排骨、一锅花卷,大包小包拎到了城里。那天走时,天还好好的,不成想,快到城里时,竟下起了雨。这些年,去城里也方便了,公交站点就在村后,二十分钟一趟。以前,老八都是开着自己送奶的电动三轮去,载着一车斗东西,突突突突地去了,这家卸下一些,那家卸下一些,然后又突突突突地回来了。村里人每次见老八从村外的大路上回来,都知道他又去城里了。都知道,却还要问,老八,又去城里了?老八就咧着嘴,嗯嗯答应着。别人就道,老八行呀,有门好亲戚,现在又有了个好亲家。这时的老八心情是愉悦的,面子是光鲜的。

公交站点离亲家家有一里地吧。小雨不大,稀稀落落的。是初春,雨点落在身上,感觉不出来,落在脸上,还是凉的。老八和菊香走得有点急。快到小区时,被一个骑着电动车的青年捎带了一下,正好把老八左手里的那篮子鸡蛋碰飞了。鸡蛋和篮子一起飞到了路边的人行道上。等老八反应过来,那青年早跑远了。菊香追在后边骂了一句,这赶死呀!一篮子鸡蛋肯定所剩无几了。菊香是过日子的女人,把还没淌尽的鸡蛋又收进了篮子里,催老八,赶紧走,到家看看能倒出多少算多少。

那天开门的是女亲家,蓬着个头,看见老八拎着个篮子,黏糊糊的,哩哩啦啦的,惊了一跳,忙问,这干嘛呢?菊香顶着一头雨水跟进来,说,妹子,赶紧找盆子。被一个毛头小子撞了一下,把鸡蛋都撞飞了。亲家也不接老八和菊香手里的兜兜篮篮,也不去厨房找盆,扭着头就朝楼上喊,建材,你爸妈来了。过后菊香才想起来,那天亲家的声音是尖利的,不知是针对建材,还是针对他们两口。当时菊香只顾着招呼那一篮子鸡蛋了。常来常往的,这里,他们已经轻车熟路。进得门来,也不必親家引领,径直去了厨房。亲家吆喝了声建材,转身又去了,嘴里说着,我还没梳洗呢。

半天,建材才走下楼来,看见大厅一个一个大脚印,还有一些黄澄澄的汁液,朝着厨房问了一句,这怎么了?菊香道,被人撞了,把鸡蛋撞飞了。建材没吱声,去卫生间拿了一个拖把,认真地擦起地来。

窗外的雨好像大了。四月,竟然有雷声,轰隆隆地在远处砸开了,沉沉闷闷的,砸了一声,一会儿,又砸了一声。菊香等着听第三声呢,却再也没有了。老八和菊香蹲在厨房的地上,埋着头,只忙着往盆里倒蛋液。脚边的垃圾筐,半筐蛋壳了,白色的地砖上,尽是滴落的蛋液,还有鞋带进来的雨水,一个地面给弄得脏兮兮的。今天情况特殊,进门也没顾得换拖鞋,菊香想,索性收拾完了一起换吧。这时小红也下楼了,人还没过来,声音先过来了,爸,妈,你们这么早?小红的声音一向干净利落,她要不是隔三差五闹一出,菊香对这个儿媳还真是喜欢得紧。中午还要赶回去,菊香说,今天你三大爷的周年,我和你爸就起了个大早过来了。说话间,小红已经来到了厨房门口,她探着头只看了一眼,声音就尖起来了。这干嘛呀你们?老八和菊香支起了头,直愣愣地望着小红,这还能吃吗?这么脏!菊香这才反应过来,能吃能吃,怎么不能吃。小红把头收回去,丢下一句,你们拿回去吃吧。男亲家这时也从一楼西头的卧室里出来了,老远就客气着,大哥,嫂子,这么早。老八嗯嗯着。菊香被小红刚才的话噎得不轻。都说媳妇不是婆养的,扁担不是草长的。可这些年,菊香把小红一直当着女儿来待,甚至比自己的女儿还要深一层。可刚才,明明看到了那些破鸡蛋,原因都不问,就来了那么一腔。还有儿子,拿着个拖把,把地板都拖透了,还嫌不净,还在那里一下一下拖着。也不知道地板重要,还是他爹妈的命重要。刚才小红那尖利的话语,他能不听见?竟一句暖心的话都没有。还有女亲家,梳洗间就在厨房隔壁,能听不见小红那尖叫?这样想着,菊香的咽喉就有些不舒服了,也没迎合男亲家的问候。心想,到底不是一家人。老八是个粗人,这些,他是不会在意的,菊香也不会把自己的这些咂摸说给他听。老八这个人,心眼小,让他知道了,以后他肯定不会再来。菊香也不想再来,可是,能不来吗?儿子住在这里,孙子住在这里。这个家,辞不了!但菊香对自己说,以后,尽量少来就少来。亲家,原本是不可以来往得这么频的。

老八从牛场回来,菊香一个人坐在那里走神。老八把牛初乳放在了灶间,斜着眼看着菊香,不去了?菊香这才站起来,拉开衣柜门,给老八找出了一身衣服。

小红来电话了。菊香一边给老八拉扯着衣领,一边道。

说什么?老八依然沉着个脸。菊香瞄一眼镜子里的老八,不敢把实话跟他说,就撒了个谎,也没说什么。还是解释那房款的事。老八明显没之前气恨了,但依然不松口,你告诉她,一手交钱一手交房,不然啥也甭说。菊香默了一会,道,要不今天问问表叔,这事该咋办。一提表叔,老八就不吱声了。老八这个人,最信服的人就是他这位表叔。表叔说的话就是理。老八从来不独自一个人去表叔家,每次去,都得拉着菊香。跟表叔说个事,也要菊香出面。菊香的话,你呀,就跟我有力气,跟外人,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完全。老八这时倒是会给菊香扣帽子了,道,你们女人说话不是婉转嘛。

正说着话,院子里的小狗汪汪了两声,菊香抬头去看,女儿秀秀一步闯了进来。菊香赶紧往外走。秀秀的婆家在枸杞屯,离这儿八九十里地,平日里,她很少回来。今年又多了那么一个小的,更是离不开。她公公婆婆倒是年轻,比老八还小一岁,可女亲家一身的病,天天在药里陪着。男亲家也不能外出,整年守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能折腾出几个钱?幸好离村子不远处有个小厂子,说是做骨粉的,空闲里,他就去那里打工。菊香就道女婿,长生,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嘛?家门口就有厂子,偏偏要去外头。女婿说,小破厂子,没几个人,工资也不高,也就我爸这个年岁的人在。年轻的,都到外边了。秀秀也和菊香一样,都是护男人的主,也帮着长生说话,是呀,我们村的年轻人大多都去了外边。只从女婿外出打工,菊香就一直为他们担着心,这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分居着,不是个事呢。老八说,不分居咋办?两个孩子呢!

这咋回来了?菊香一边说着一边伸着眼神往秀秀身后看。秀秀也不答,只管垂着眸子往里走。小狗摆着尾巴跟在秀秀身后,鸡们散落得滿院子都是。老八一看秀秀的脸色不对,干咳了一声。菊香没在意老八的干咳,收回眼神,又问女儿,这不年不节的,咋就回来了?囡囡呢?囡囡是那个小的,还不到六个月,女婿常年在外,亲家又有病,把她扔在家,谁照看呢?菊香一边琢磨着,一边抬眼去看女儿,这一看不要紧,心咯噔一下子。秀秀的两个眼桃子似的,又红又肿。这咋了?秀秀也不答菊香的话,走进屋里,趴在炕沿就哭开了。老八在明间走来走去。菊香从洗脸架上扯过一条毛巾塞给秀秀,也不再问。只是一下一下抚着女儿的脊梁。秀秀的脊梁骨高高地耸着,这孩子,咋瘦成这样了?做闺女时,秀秀可是胖乎乎的。眼下这脊梁骨,把菊香的心硌得生疼生疼。好了秀秀,到底怎么了,你跟妈说。菊香急得不行了,秀秀还是哭。这时老八站在房门口吼道,是不是长生这东西欺负你了?菊香赶紧拿眼去看院子,院子尽是白花花的日头。菊香甩了个颜色给老八,怕他人听不见是不?转头又问秀秀,我的小祖宗,你倒是说话呀?菊香说着,眼睛也泛起了雾。女儿是娘的心头肉,谁不疼呢。

还没走呢?院子里突然就飘来了二驴老婆的声音。菊香吓了一跳,她拍了拍秀秀的脊梁,好孩子,别哭了。说着,赶紧拿腿往外走。走到明间,丢了个颜色给老八,顺便指了指闺女。

领到什么了?菊香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二驴老婆这时已经快到明间了。哈,我还以为谁这么彪,还天天发东西。这不,才发了两天,下套了吧?二驴老婆说着,见菊香站在那里,没有进屋的意思,也便收住了脚。太阳白花花地罩着院子,不知谁家的小狗跟了进来,在过道那里探了探头,小黄看见了,哼哼唧唧贴了过去。菊香知道小黄这些日子发情了,就由着它去了。只是不想让它们在院子里嬉戏,就一边往外走,一边轰它们。狗儿倒是不怕人,才出了门,就耳鬓厮磨起来,哼哼唧唧地往西下去了。菊香心里骂着,真是不知臊。二驴老婆跟着菊香也往外走,也不管菊香听不听,自顾自地说着。走到院子中心时,想起了什么,扭头去看窗户。窗户现在被太阳映衬得明晃晃的,除了满目金光,什么也看不见。她就问菊香,老八去牛场还没回来?菊香说,回来了。菊香说着,仰头去看那棵槐树,槐花好像比早晨又开了一些,树上的白密集了。她怕二驴老婆继续问长问短,就道她,回家拿条竿子来,勾勾吧。二驴老婆就问,你们不去城里了?菊香道,不忙。

菊香哪里有心思勾花呀,她拿着竿子,一下一下,发狠地往下勾着槐花,心里却尽是秀秀。二驴老婆一边摘着槐花,一边继续说着那个发东西的人,说原来是谁谁家的亲戚,来咱村两天了,每天一大早就在队部那里发东西。打着发东西的旗号,其实在给人们洗脑。尽是些老人。你猜,怎么着?菊香仰着脖子,把钩子对准一块块细枝,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二驴老婆的话,她听一句漏一句,应答的也是是非非。二驴老婆只管说,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今天我去时,大炮他妈,混沌他老婆,都忙着往家搬东西呢。倒是有一样好处,人家免费往家送,还给安装上。菊香这才问了一句,什么呀?二驴老婆说,空气净化机。你倒是说,咱们农村,还要空气净化机?不净化也比城市强。说着,话锋一转,你说,混沌买净化器,那是人家不缺钱,毕竟混沌做了那么多年的瓦匠头。大炮呢?大炮他妈哪里来的钱?三千多哩,不是小数目。大炮两口整年整年在外边打工,累死累活的,他妈倒好,一把撒出去这么多钱。二驴老婆说着,嘴巴啧啧啧着,等着瞧吧,大炮回来肯定不会答应。提起大炮,菊香就想到了女婿长生,大炮两口都在广州打工,听秀秀说,长生也在广州那一带。这个秀秀,今天也不知是咋了。老八笨嘴笨舌的,也不知道能否问出个一二三来。正胡思乱想着,老八在家里喊,菊香、菊香。二驴老婆道,你赶快回去吧。兴许老八催了。快收拾收拾准备走吧。二驴老婆坐在一堆白花绿叶中间,嘴也忙手也忙。她说,这些也不少了,我摘摘,洗净了,等给你留一些。菊香就道,不用了,树上还好多呢,等我明天再勾。

菊香进来时,秀秀已经洗了脸,老八坐在沙发上抽烟,头歪在一边,青白的烟从他的两个鼻孔里钻出来,弯都不打,直冲冲地往上蹿去。菊香看看秀秀,小心地问,吃早饭了?秀秀眼瞄着后窗,后窗那儿有棵梧桐树,梧桐树有些年限了,现在也不打家具了,懒得伐,就由着它长。枝枝叶叶的,树冠老大了。秀秀听她妈问,也不转头,嗓子眼里嘟噜了一句,没。菊香转身就去弄饭,嘴里说着,给你煎个蛋吃吧。秀秀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

赶紧吃吧。鸡蛋煎好了,黄澄澄的,菊香淋了半碗水,出锅前,又撒了把葱花,碧绿碧绿的。秀秀这才转身,接过菊香手里的碗筷,默着声音,只管吃起来。屋里一时间静悄悄的,只听到秀秀悉悉索索的吃饭声。菊香看看老八,老八正好扭过头来,菊香瞪了他一眼,老八把头又扭了回去。眼见着一碗鸡蛋见底了,菊香忍不住又问,到底咋了嘛?秀秀端着碗在喝汤,呼噜呼噜,几下就喝完了。把碗往炕上一放,筷子横在碗上,抹抹嘴说,没啥。老八的头忽地一下又扭过来,不咋?不咋哭了这大半天?不咋?不咋你回来干什么?菊香白了老八一眼,手指指外边,道,二驴老婆还在门口呢。老八把头又歪到了一边,狠劲地吸了几口烟。一时间,屋里烟雾缭绕。你这人,咋又在家抽烟了?你瞧瞧你瞧瞧,这满屋子烟,还让人活不?老八腾地一下站起来,这日子,真他妈的没活头!老八的声音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把门外的二驴老婆当即就招进了院子,三步并作两步,就跨进了屋里。看见了秀秀,她支棱了片刻,又看看秀秀红肿的眼睛,问,这是咋了?秀秀叫了一声婶子,拿腿就往外走。等菊香追出来,秀秀已经转过了墙角,朝着村后去了。菊香紧追几步,朝着秀秀的屁股后边问了一句,你这是去哪哩?秀秀说,回家!

小红早上刚闹腾过,没等舒缓过来,秀秀又来了这么一出,这日子。老八说没活头了,怎么可以没活头呢?有口气在,就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才能为这一堆老老小小分忧解难。菊香叹一口气,心里劝着自己,这个时候,是不可以倒下的,这一大堆乱麻等着她去理呢。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这辈子,嫁了老八这么一个人,啥也靠不上,一靠就倒。和闺女一样,当初,只图了一个模样。想当年,同村的那个解放,从初中就开始追她,一直追到高中,菊香就是不理睬。嫌他个儿矮,塌鼻子。现在呢?人家在城里开起了公司。有一回回娘家的路上遇上了,菊香骑着个电动车,听到后边的汽车喇叭声,就往路边闪了闪,一辆白色宝马吉普嗖地就窜过来了。吉普本来已经窜出去了五六米,又往后倒了回来,那人把车窗摇下来,探着个头看后边的菊香。菊香一抬眼,那人笑着问,是菊香嗎?菊香咯噔一下子,赶紧下了车,心想,这人,谁呀?咋认识我呢?那人说着话,摘下了戴在眼上的墨镜,菊香仔细一端量,原来是解放。这个解放,变化可真大哩。脸也宽了,人也白了,塌鼻子好像也不那么塌了。

真是菊香呀。等确认是菊香后,解放从车里下来了。菊香车筐里放着一个红绸布兜,里面给老妈做了些花卷。老妈这人,也不知怎么了,也有儿子媳妇,前后屋住着,偏偏,就喜欢吃菊香做的饭。要么花卷,要么包子,要么大饼。反正想吃什么了,就电话打给了菊香。有次老八道菊香,你妈真是的!菊香就不愿听了,我妈咋了?老八就说,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这闺女当的,比儿子都儿子。菊香知道老八不是疼那点面,他是对哥嫂的不满。也不怪老八说道,老妈这人就是护犊子。在她心里,儿子或许就是拿来供着的。整日里帮着哥嫂做这做那,累死累活的,嫂子不但不感激,反而想甩脸子就甩脸子。老妈七十多岁的人了,见了媳妇,简直像老鼠见了猫,那张脸哈得,有些巴结了。老八心粗,这点上他可是看得本清。回家后他就道菊香,你妈见了你嫂子,就成了黄鼠狼前的小鸡。菊香一听,心里憋不住笑,可脸上不乐意了,道,那你妈在我面前呢?老八就收了笑脸,瞥一眼菊香,都不在的人了,说道她做什么。菊香就打住了。菊香怎么不知道老八对她这个老婆的满意。老八男女姊妹八个,婆婆临终,只把菊香的手拉了过去,那眼神尽是不舍。老妈从小就教育她,老糊涂老糊涂,人老了,都糊涂。小的可不敢糊涂,不然人家笑话。菊香嫁给老八时,婆婆还不到六十,那个婆婆当的,那叫得心应手。菊香有一点不如她的意,她就开始说教开了。菊香就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漏,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脸上只管端着笑。

吆,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听村里人说,你挺孝顺嘛。解放瞧瞧菊香电动车里的红绸包,问菊香。菊香垂着眸子,反问着,有事吗?解放往前挪挪身子,菊香下意识把身子往后挺挺。解放就笑,怕什么?菊香看了他一眼,解放正锁着她的脸,她腾地一下脸就红了。没事我先走了。菊香把电动车往边上一挪,跨上去就要走。解放怎么能让她这么走了呢。一把拽住了她的电动车把子,道,说会话嘛。菊香道,有什么好说的?解放就说,听说成了养牛大户?发达了。菊香的脸腾地又红了,心里恨了一声,哪个多嘴多舌的?嘴上却道,哪能和你比。你才是发了呢。解放就说,是是是,在咱们村庄,我是发了。可和他人比,早着呢。菊香就道,多少算多?知足便可。解放说,多少也不嫌多。说着,呵呵一笑,我想要的多了。顿了顿,往菊香面前靠了靠,我还想要你。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清新的气息,具体说不出是啥味,好闻得很。菊香心里翻翻腾腾的,有点点喜欢,有点点怕。趁菊香不备,解放照着菊香的腮就亲吻了一下。菊香脸一臊,拿眼前后看看,有人骑着电动车过来了,慌得她赶紧说,我还有事,走了。说着,跨上车子,将车把往边上一闪,只管跑了。

再后来,就没遇到过解放。村里人说他去了省城,在那里发展呢。闲来无事时,菊香偶尔也会想起这个人。当初要是嫁了这个人,命运会是啥样?也会因为这么一栋房子和小红闹僵了吗?只是这么随便一想,菊香心里就有点瞧不起自己了,赶紧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想当年,老八可是她菊香自己看好的。当初老妈说什么来?他家这么多弟兄,能有房住?那时的菊香和秀秀一样,任老妈怎么说都不回头。老妈说,模样不能当饭吃,菊香说,吃苦受累愿意。老妈再也没说什么。秀秀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这门亲事,自己当初也是一个劲儿反对,到底是没扭转了乾坤。菊香和老八这一路走来还算顺和,过日子,求得不就是顺和?菊香想,秀秀的性子随自己,她菊香不求别的,只求他们也能像她和老八一样,这一辈子顺顺利利就行了。可不想,今儿秀秀哭着回来了。

女人都有一张碎嘴,二驴家的那张嘴更碎。菊香想,不出明天,秀秀的事肯定就在村子里传开了。这个秀秀!这个老八!菊香心里恨得不行,可还是自己劝自己,孩子是自己生的。男人是自己选的。怪谁?

盯着秀秀转身的胡同口,菊香愣怔了好一会儿,二驴老婆说,走了呢。菊香这才跌回身子往家走。二驴老婆看热闹似的又跟了进来,菊香扭过头问道,你不摘槐花了?二驴老婆锁着菊香的眼好奇地问,秀秀今天,这是咋了?菊香说,小两口拌了几句嘴。被我说了一顿,生气了。这些孩子,真不省心!二驴老婆道,秀秀这孩子懂事,哭过了,就好了。对了,鲶鱼家的闺女,离了。菊香心里恨道,满街的舌头都有你!也不接她的话茬,自顾自进了屋,老八还坐在沙发上抽烟。这个时间,菊香只能把话软下来,指望着老八先求和,这辈子恐怕也别想了。这就是命!自己找的!

走吧?菊香问。老八还坐在那里不动。菊香看一眼,心里恨一下,这个死牛蹄子!菊香只问了一声,便不再问。这个时间,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说话得谨着点,弄不好就把这个倔驴惹翻毛了,那可就让二驴老婆看戏了。二驴老婆可是最喜欢看戏的。菊香摸过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才响了两声,对方就接了起来,菊香特意把声音抬高,叔呀,不急哈,我们十一点半肯定赶到。二驴老婆听菊香这般说,才恋恋不舍地道,赶紧收拾收拾吧。我去门口摘槐花哈。说着,一扭一扭地走了。菊香收了电话,看着二驴老婆矮胖胖的背影,嘟噜了一句,什么人哩!又瞥一眼老八,老天爷,走吧!这次菊香的声音抬高了一些。菊香就是让老八知道,这不是你拿捏的时候,城里的那个叔在家等着呢。这可是你们家唯一的一门皇亲,冷落不得。你儿子的工作可都是人家安排的。老八终于站了起来。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二驴老婆坐在那里摘槐花,抬头看看老八的脸,老八的脸还是沉着的。她又去看菊香的脸,菊香没事人一样。锁上了门,菊香突然想起了小黄,左右看看,也不见小黄的影子,她唤了几声也不见小黄回来。二驴老婆说,你们走吧,等我摘完了槐花给你去找找。放心,狗这东西,记性好着呢,丢不了。菊香就说,那好。我们吃了午饭就赶回来,不住下。

远远地,看到公交站点那儿也有两个人在等车,菊香牵挂着秀秀,本想到了站点,或是坐上了车上再给她打个电话,现在看来恐怕不行了。那两个等车的肯定是这个村庄的。当着一个村庄人的面,怎么打这个电话?要是仅仅问问到家了,也行。可菊香心里还不明白她回家来的原因呢。想到这儿,她就把脚步放慢了些,对老八说,你先过去等着吧,我给秀秀打个电话。说着,把东西放在路边,就开始拨号。电话一直响,却没有人接听。心跳开始加快,又拨。还是一直响,还是没人接。菊香看看站点那里的老八,老八在抽烟,这死老八,除了抽还是抽。菊香又拨,这死孩子,倒是接电话呀。响了半天,终于接了起来,秀秀叫了一声妈。电话里吵吵闹闹的,动静不少,是音乐声,听得出来,唱的是《套马杆》,音乐欢快又热烈。菊香就问,你这是在哪呢?秀秀说,在外边。菊香追着问,在外边干嘛哩?囡囡哩?秀秀说,在家跟她奶奶。菊香还想问,秀秀道,妈,没事我挂了哈,回家给你电话。听声音,倒是没有之前的悲悲切切了,无心无肺的样子。菊香站在那里省了半天,到底弄不明白现在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的,一阵风一阵雨的,不叫人安生。

菊香,这又去城里呀?身后传来馒头老婆的声音。菊香扭过头去看,馒头老婆怀里抱着一个,前边跑着一个,就笑笑,道,是呀婶子。说着,走向前看怀里那个,孩子白胖胖的,嘟着个小嘴,哼哼呀呀的,倒是可爱。菊香就问,这是俺大兄弟的?馒头老婆说,老二的。那个呢?菊香指指前边跑的那个。是个女孩,两三岁的样子。也是老二的。馒头老婆说。

馒头家在村后,菊香家在村前,菊香只知道馒头两个儿子,大儿子是馒头老婆带过来的,小儿子才是她和馒头生的。听二驴老婆说,馒头的大儿子被人招了上门女婿,馒头给了媳妇六万。到了小儿子身上,馒头又是买楼,又是买车。把个大儿媳气得回来跟他们算账。说光辉在城里打了四五年的工,再怎么着也该攒下十万八万的。馒头气得拿起铁锨就往外赶,光辉护着媳妇逃难似的走了。这事好像过去三四年了。菊香白天都待在牛场,只是晚上在家,又不喜欢串门,村里的这些人和事,她几乎都不知道。

侄媳妇,你见天忙,不知道。馒头老婆说着,眼里就有了泪。老大,三年多没回来了。嫌我一碗水端不平。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我不疼?你大兄弟媳妇说我偏心,说给你二兄弟买了楼买了车。买楼我拿出了八万,买车我一分也没掏。那是人家岳父给买的。幸幸,慢点,别磕着。馒头老婆说着话,吆喝着前边的小女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哩。菊香安慰道。馒头老婆叹了口气,说,听说你家建材不错,在城里做公务员?菊香就笑,谁说的呀?就是个后勤。在一个大企业干后勤。菊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追加上后边那一句。馒头老婆听了,又问,听说亲家可厉害了?是干部家庭吧?菊香道,什么呀婶子,一般家庭。这时远处的老八喊,快点快点,车来了。

一起上车的是西佛两口。西佛舌头短,叫媳妇是西佛,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西佛。后来西佛直接代替了他的真名。西佛两口也是去城里,说想孩子了,去看孩子。西佛老婆问菊香,你们也是去看孩子吧?菊香说,嗯嗯。西佛就道,这社费(会),倒了!他老婆就说,都这样!菊香只管笑,也不多说。突然,手机叫了起来。车上乘客不多,十几个人,稀稀落落的。菊香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心就慌了。这个小红!她自然不敢挂断。想接起来,看看西佛两口,又不便接。陌生的环境里,陌生的人群中,什么也不怕,电话里打破了头,谁认识谁呀?传出去,也不过是一次遇见。可面对熟识的人,就要遮着点。微信里不是说嘛,越是熟识的人,越不希望你过得好。菊香知道,这叫嫉妒。老八他六嫂就是典型,只从老八建了这个牛场,菊香见了喊她,她都装着没听到,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找什么。这么几次以后,菊香就尽力躲着她走,这万一被他人看了去,会笑话。菊香不喊她,会被六嫂和他人拿了短,背地里不知道怎么个说道了。喊她吧,她不应,自己又失了面子,当着他人面,多尴尬?现在这些人,最爱看热闹,最爱挑是非。菊香从小就不是是非之人,做了婆婆,更得远着些。老八看看菊香,不用问,从他眼神就能看出,他已经猜出了八九,知道这个电话肯定是小红的,要不然菊香不会一直任它响。

手机一直响,有几个人看了过来,菊香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就把头扭向窗外。还好,响了一会儿,断了。菊香松了一口气。谁知,还没往兜里放,它又叫了起来。西佛老婆问,谁的?菊香说,媳妇的。西佛老婆瞪着两眼,吓了一跳的样子,那还不赶紧接起来。菊香说,这满车的人哩,不好吧?西佛老婆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赶紧接吧。这些祖宗,挑理着呢。菊香就笑,我媳妇还好。说也怪了,这次铃声响了没几声就断了。菊香心里还想,这怎么了?这可不是小红的作为。

菊香的心一直揪着,她害怕手机再次响起来,又希望它响起来。不管发生了什么,总要面对的。还有不远就下车了,菊香希望他们下车后手机再响,那时他们就在城里了,满城的人来来往往,可他们都不认识菊香,菊香也不认识他们,就算小红的声音震耳欲聋,菊香也不怕。车刚拐到了南山路,坐在前面的人就喊,前边好像发生车祸了。于是,车上所有的人都把眼神送到了前方,送到了車外。是一辆大货和一辆小车相撞,看样子是追尾,小车严重变形。整个车身折叠了起来。有人就说,车上的人恐怕没了。120的车停在一边,呜呜呜呜地叫着,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围着小车查看着。这时救火车也呜哇呜哇地来了,公交车贴着一边开了过去。

西佛说,现在车阔(祸)真多。老八嗯了一声。菊香的眼皮一个劲儿跳。心里默念着,左眼跳右眼跳,八方的财就来到。刚默念完,老八的手机响了起来,菊香吓了一跳,直勾勾地盯着老八,心想,不会是小红打她的电话不见人接,又拨了老八的吧?她暗暗地叫了一声老天,你可别不分场合乱嚷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她是真的担心老八那个大嗓门。这公爹和媳妇闹起来,还不被西佛两口子笑话死?老八竟然接了起来,还面带喜色,菊香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电话是表叔打来的,表叔问他们到哪了。老八说,这就到了。表叔说,好。好。菊香还纳闷,表叔性子从来不急,他们来来往往城里好多年了,表叔从来不催,也不问。都是菊香怕他焦急,先把电话打给他,让他别急。今天這是咋了?之前回娘家,老妈说,人老了,都盼。看来表叔也老了。正思忖着,喇叭开始报站,长春站到了。菊香同西佛两口子道了别,就下了车。

一下车,就有杨絮飞扑过来,弄得人的鼻子痒痒的。菊香打了一个喷嚏,又打了一个。老八这时的脸也松开了,伸过手来接菊香手里的那兜子黄瓜。菊香看看他两只手已经满满当当了,就说,我拎着得了。老八说,给我吧。菊香心里一暖,就给了他。心想,人高马大的,再给他几兜也压不垮。老八那身板,结实着呢。不是菊香拒着,他还想夜夜欢着呢。菊香有时故意一翻身,远着他,道,快五十了,不能这样由着性子了。这个时间的老八是好性子的,任菊香怎么推搡,他都是哈着个脸,有点点羞涩,又带着点点孩子的可怜,看着那个样子,菊香就依了他。

菊香有时想,老八这个人,白长了个大个子,心里白纸一样,一个窟窿眼也没有。看着人家开牛场,自己也想干,菊香就依了他。可不想,他能做什么?也就能摆弄摆弄那些机器,也就能送送奶。一切划算料理还不是指望菊香。还好面子,人家说他胖,他非要喘一口给人家看看。六十五头牛了,已经不少了。他非要弄到一百头。

走着,想着,就到了表叔居住的小区。大门处横着条白色栏杆,小门敞着,他们就一前一后从小门进去了。谁家的门前种了一溜月季,红的粉的杏的,还有黄的,朵儿挺大,开得很是热烈。表叔家门前有两棵石榴树,远远地,就看见石榴花开了,羞羞答答的,没有月季花开得热闹,太阳下,火红火红的,倒是醒目。应该是苏坤的车,贴着前边人家的后墙跟停放着。走到门前,老八站住了,扭头看了看落在后边的菊香,菊香就加紧了两步,来到了门前。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整了整衣襟,用手撩了撩头发,这才去按门铃。苏坤开的门,叫了声哥嫂,赶忙来接他们手里的东西。苏坤的媳妇戴丽这时也敞开了正门迎了出来,八哥,嫂子,来了。戴丽是个很文静的女子,没有太多的话,忙着往屋里让老八和菊香。婶子在厨房,听老八和菊香进了屋,探着头打了一声招呼。大厅的电视开着,表叔戴着老花镜在翻看报纸,见老八和菊香进来,摘下花镜,拍着身边的沙发说,过来坐。老八就过去了。

苏坤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也坐了下来。戴丽招呼了一声,就进了厨房。菊香拿眼四下瞧瞧,问,小娟不在家?苏坤说,同学聚会去了。表叔把电视关了。问老八牛场的事。怎么样?现在多少头了?老八道,六十五了。表叔面朝老八,话却是对苏坤说,有时间也去你八哥那里转转,好气派。苏坤仿佛想起了什么,右手食指往上推了推眼镜,对了,八哥,你们可以去乡镇咨询一下,对于大规模的养殖业,政府好像有补助的。老八立刻就来了精神,多大规模?苏坤说,具体多大我还真不清楚。这时表叔在边上插话道,你八哥那规模不少,一百多亩良田呢。菊香说,小弟,你也知道你八哥这人,笨嘴拙舌,索性你就费费心给探个明白吧,哥嫂不会忘了你。表叔手一挥道,什么话不用说了,这件事苏坤你来办!

正说着话,菊香的手机响了,菊香赶紧拿出来看,又是小红的。菊香慌着站起来,笑了笑,拿着手机去了院子。院子里不知栽了棵什么树,叶子和桂花差不多,花儿蜀葵一样大,白色的花瓣儿,蝴蝶的翅膀一样薄,却清香得很。菊香按了接听键,担心被屋里的人听到,又推开大门,去了门口。电话一接起来,小红就道,让建材接电话!声音里裹着火药味。菊香怯着声音问,建材?他不在呀。小红那头骂了句,王八蛋!说回家卖牛还我妈钱,原来是幌子!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

菊香心头默念着,千万不要出事,一边赶紧去拨儿子的电话,一直响,却无人接听。再拨,还是没人接。这时戴丽走出来,喊她吃饭。菊香点点头,默着声音跟进了院子。

婶子和戴丽真是一手好饭食,满满一桌子,真叫个色香味俱全,可菊香半点胃口也没有,一颗心七上八下,担心被人看破,努力挤出一脸的笑,却不知道说什么,言不由衷不是她菊香的特长。饭吃到一半时,手机再次叫起来,菊香心里的一团乱麻也跟着被揪了起来,她站起来,对着他人客气了一下,转身去了客厅。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欢快地唱着,菊香拾起来一看,是小红。菊香朝表叔和表婶打了一声招呼,拿着手机去了院子。这次,小红的声音缓和了些,没有刚才那么冲了,她说建材没拿手机,说她刚才去了新屋,他的手机在新屋里,人不在。菊香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这孩子能躲到哪里。躲得了月一,躲得过十五吗?这孩子!

菊香站在那里望着头顶,头顶上正好开着几朵石榴花,红艳艳的。一只鸟儿啾啾着从东面飞过来,落在了表叔的墙头上,它瞪着眼四下瞧瞧,啾啾,啾啾,不知道是看见了菊香,还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苏坤在院子里喊了声嫂子,菊香叹口气,又回到了屋里。

心里惦着儿子,吃罢饭,菊香就和老八告辞了,表叔一个劲儿挽留,菊香道,叔您和婶子休息休息吧,我们去亲家那里坐坐,这来一趟,不招呼一声,说不过去。表叔点点头,也是也是。那好,我就不留了。还没走出门,小红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菊香看看表叔,又看看婶子,有些难为情,表叔道,是不是亲家催了?菊香苦笑着点点头。

菊香是出了表叔小区才接起小红的电话,小红也是个急性子,一遍响完不见接,又打,第二遍响到一半菊香就接了起来,电话里小红急吼吼的,带着哭腔,说妈,刚才,刚才医院的朋友来电话,说建材在医院里。小红的声音有些颤。菊香一听,心脏跟着就提到了嗓子眼,这孩子身体棒棒的,咋就去了医院?她追着小红问,他怎么就去医院了?小红道,说是……说是车祸。电话那头传来了豆豆的哭声,她姥姥吆喝着,赶紧去医院看看吧!别啰嗦了。菊香突然想起了南山路那起车祸,眼前一黑,人就栽倒在地上。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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