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2006-05-24张飞宇
张飞宇
《祝福》中祥林嫂对我们说:“人死之后可有鬼魂吗?”这个没有解答的问题是如此地沾有恐惧阴沉的尘埃,它无声地覆盖了我们寄于肉体腐烂之后的最后一块希望的心田,让所有的应答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时,都会在心底生出类似的疑问与惊恐。
到底什么是黑暗?什么是魔鬼?什么是恐惧?这一切疑问往往生于远离光明与喧闹感受稀缺的荒芜之地。而在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地下室更具代表的地方了。所以陀斯妥耶夫斯基说:“一切黑暗阴沉的疑问都在这里得到解答。”
如果说地下室的一切会滋生出黑暗的话,那么在黑暗中观察周围环境的人往往就是现实中的异质。如果这个人永远呆在地下室中而且热爱黑暗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异质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且永不变质。当代的世俗中难以发现,但当我们追溯过去时,我们发现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一只呆在黑暗中无人察觉但永不变质的椰子。
一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作品可以看成黑暗文学或审判文学甚至撞墙文学。他与狄更斯同属现实主义文学的先驱。可是他们有本质的不同,这并不仅仅是思想内涵的不同,还有作品基调与读者阅读感受的不同。虽然他们同样热衷于描写黑暗,同样热衷于描写酒馆与街道,但我们从《远大前程》、《双城记》中感受到仿佛停留于哥特式教堂般的晦暗阴冷,而在《罪与罚》中,我们从主人公的一言一行中看到了他置身于阴暗的地下室中,走到了尽头又冲破砖墙赶赴另一个黑暗。在教室中我们还可以从少数的玻璃中感到光明,而在地下室里我们远离尘嚣。只有黑暗和老鼠。通过二人的比较,我们发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视角永远停留于黑暗。如果说“文学就是人学”,那么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一位人类的心灵探索者,他关注社会,更关注社会里的人,人性是个无比复杂的世界,而他想要发现打开心灵的钥匙。
就像《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具有足够的理性,谁也无法真正分辨理性与情感,善与恶,上帝与魔鬼,所以当内心的矛盾被我们发觉时,我们无法像解决外部矛盾那样积极主动,往往我们把自己的大脑锁在一间小黑屋里,让它独自在“万般难忍的境遇来磨练”,但生活还得继续,一个自释的方法毕竟会出现。但它并非完全的理性,因为它的产生脱离了现实与生活,它只是一个黑暗里的幻想。所以拉斯科尔尼科夫选择了像杀人这样解决外部矛盾的方法来自释内心,这就是犯罪。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选择与冲动,而拉其科尔尼科夫就是我们心中那罪恶欲望与罪恶冲动的放大投射。最后拉其科尔尼科夫入狱的结果就是肉体、心灵的囚禁。肉体的囚禁可以解除,但心灵之囚呢?这就是痛苦的来源。为什么肉体的囚禁无法改造心灵?为什么一切外界的惩罚无法改造心灵?因为有时心灵被押在囚车上在黑暗中前行,不知方向,迷途越走越远。
可能说主人公就是一个疯子吗?他只是一个极端的撞墙者,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行为缔造一个完美的世界,可最后对他的审判过程却是符合与他意识形态截然不同的理性规律的,用极端的理性审判极端的情感,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他的宿命。一切疯狂的冲动都无法逃出理性的控制。一切意识形态对社会结构的冲击注定是无力无果的。也许这样的叙述过于粗陋,可这难道不是真实的社会与历史吗?在所有的悲剧时期,不正存在着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卑微的穷知识分子吗?不正存在着无数寄生虫般的高利贷者吗?这正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甘愿以生命为代价去撞墙的社会根源,也正是时代的悲剧根源。
拉其科尔尼科夫的心生活在地下室,他并不渴望光明,他赞颂太阳,但他寻找光明的方式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去寻找出口,而是在黑暗中摸索着一道墙,然后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打开一盏灯。拉其科尔尼科夫的一切行为都是毫无顾忌的自我意识的扩张,而且这种扩张是在毫无方向的地下室中进行。这种毫无目的的探索是痛苦的,一方面恐于结果有违愿望,一方面又怀疑自己的行为。于是,一切都在双重的压力中进行。同时,这其中的过程也恰恰证明了生命的荒诞与矛盾,就像奥威尔《1984》里说“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生命就是这样,总是在矛盾中无知地前行,就像拉其科尔尼科夫无休无止的梦呓与癫狂。
到底是屈从还是改变?到底是理性还是情感?到底当英雄还是虫子?这就是《罪与罚》中的疑问,如同乱麻般难解,这些疑惑由谁来解答?正如书中最后一部说“这个故事可以作为一部新的小说题材,但故事已经结束了”。这个世界到处是开始,没有真正的结束。所以这些疑问注定会被永远追问下去,而拉其科尔尼科夫们的悲剧则会永远上演。
人类为了幸福而创造文明,但文明是否意味着绝对的理性?理性、情感与面包交织在一起的现实,注定会发生极端的矛盾的。而这恰恰就是拉其科尔尼科夫们的矛盾与困惑。
二
哈代的《无名的裘德》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引起众多争议的作品。因为在崇尚科学的十九世纪,《无名的裘德》因为充满着悲剧色彩与宿命论观点,与当时主流文学格格不入,受到广泛抨击与质疑。但其作品中所体现的悲剧性的确震憾人心,可作品中悲剧的根源无法归罪于婚姻、爱情、性格甚至社会。作品的灵魂中镂刻着深深的绝望与孤独,似乎就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浑然天成却很难形容。
《无名的裘德》人物与情节都很简单。裘德是一名普通的石匠,热心求知积极好学,一心想上基督寺大学(牛津大学),希望进入教会任职。他碰到了养猪小贩的女儿艾拉伯拉并同她结婚。艾拉伯拉的生活目标就是找个丈夫拼命挣钱满足她。她发现与裘德的婚姻并不能实现自己的私欲,于是与一个商人跑了。这时,裘德又碰到了年轻女教师淑,并与她相爱,淑离开了丈夫。本以为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生活又发生了变故。造化弄人,裘德在无人照看的情况下悲惨地死去。临死前,他愤怒地呼喊:“让我出生的那个日子毁灭吧!让我投入娘胎的那个黑夜毁灭吧!”人类希望自身的精神升华,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而那些操行高尚的人也未必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我们必须浸泡在世俗里才得以生存,难道乐天知命、顾守本份就是人生的哲学吗?
而拉其科尔尼科夫却不甘心做一名卑微的知识分子,他希望以己之力来改造社会,至少是他生活的世界。他的生活里到处都流淌着鲜血与眼泪,可人们却把它当作香槟来欢饮。借贷者冬日里感受的寒冷却成为高利贷者美梦的温床。“这就是现实,”拉其科尔尼科夫说。于是,他开始撞破自己平时无法触摸的墙。“虫子还是拿破仑?”他选择了“不做奴隶就反抗”的命运。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第一步尝试就将自己拖入了难以自控的深渊,“逻辑能够推理的情况有三种,而实际情况却有千千万万。”他的身体仿佛难以自控般地做出一系列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行动,直接将他拽入深牢。
这就是地下室文学的特点,主人公在黑暗孤
独的世界里不断地痴语、梦呓、癫狂,开始第一次走向世界。可外面的世界过于复杂,不是理想中的世外桃源,谁也无法知道黑暗的边绝缘在哪里。于是任何的意念与意识都可以在无尽的黑暗中毫无阻碍地膨胀扩大。长期浸泡在一个自我意识疯狂扩张的世界里,那么地下室人在现实中也同样要以自我意识的扩张来冲击历史链条和社会结构。可这样的撞击无疑是悲剧的。不管是《卡尔马佐夫兄弟们》里不相信上帝的伊凡,还是《地下室手记》里主张生命力泛滥的无名氏,他们都像裘德一样,到头来发现自己的懦弱与渺小,在绝望中疯狂或者自杀。
就结构来说,地下室文学作品的结构也显得如内容般毫无理性可言,看似无关紧要的梦呓、痴语占去大量篇幅,理应着重描写的行为却精悍短小。这不是缺点,恰恰是作者着重于心灵探索的表现。地下室的黑暗与世隔绝,似乎天造地设为观察心灵的优良环境,在一片黑暗中一颗跳动的心脏与一颗活跃的大脑才是最值得观察的。
最值得探讨的就是地下室文学作品的灵魂,诸如《卡尔马佐夫兄弟们》、《罪与罚》等都是陀斯妥耶夫斯基探索人类灵魂的佳作。正如哥德所说:“只有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才有权享受自由和生存”。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都极切希望得到更大的自由和更好的生存,并将其推而广之,可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无法承受的失败,导致了他们无一例外的悲剧结局。《卡尔马佐夫兄弟们》里热爱生活的德米特里成了轼父的替罪羊,理智的伊凡在对上帝的世界进行抽象的抗争,在巨大的压力中疯了。整个故事围绕着老卡尔马佐夫(他们的父亲)究竟是谁杀的展开。这种题材并不罕见,可陀斯妥耶夫斯基却展开了一个无比复杂的人性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条无尽的直线,没有人停留在直线的中间,所有人都不断向线的两极走去,永不停歇,要么是极端的理智,要么是极度的现实。所以,一切的矛盾就是信仰与理智。伊凡拒绝上帝,认为理性主导着一切,最后自己的理念被利用,在近乎绝望中崩溃。可他反对的“上帝”却幸存下来。这两种矛盾的交锋就是宗教与理智的较量。事实证明理智无法证实爱、情感,在上帝面前人人必须顺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划时代的巨著就是这样一部关于信仰的探索之书。《卡尔马佐夫兄弟们》细致分析人类的各种心理以及精神层面,全方位的观察了人类心灵各个角落。由此看来,地下室文学作品的灵魂就是细致入微地观察人在极端环境下的心灵,虽然孔夫子说:“临难而守德”,可凡夫俗子的心灵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震颤的。地下室文学就是在察看震动的心。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每一部著作都是在解读人类内心的各种欲望,那些只能在夜晚独自一人的欲望,那些只能在白昼一本正经的外表掩藏下生存的欲望。不管它们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它们必定不属于社会的主流。而那些陀斯妥耶夫斯基著作里可悲的主人公正是被放大的我们。我们在阅读陀斯妥耶夫斯基著作的过程中,除了是逐步了解主人公内心的过程,也是在镜子前审视剖析自己的过程。《奥义书》中说“由罪走向善良吧!由黑暗走向光明吧!由死亡走向永生吧!”地下室文学就是让我们在黑暗中点亮光明的火炬,寻找真正的太阳。
栏目责任编辑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