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镇
2006-05-24任翔
任 翔
一
李炜琼和社员们一起劳动收工后,回到大队部的窑洞,洗完脸,简单地热的吃了点剩饭,习惯性地坐在煤油灯下,拉起了二胡,信天游《想你哩》的小调在窑洞里开始欢奔乱跳。
突然,门“哗”地被撞开,一股冷风卷着雪花冲了进来。小伙愣住了,拉二胡的手僵在空中。
一位姑娘站到了他的面前,头发蓬乱,脸色红中带青。炜琼忙放下二胡,站起身来问道,秋华,出什公事了?
秋华大叫一声炜琼哥,然后眼含泪水倒在他的怀里。
李炜琼扳起秋华的肩膀急切地问,怎么了,你快说呀。
秋华泪如雨下,哽哽咽咽地说,我爸回信了,他反对咱俩的事。
炜琼问,他为什么反对?
秋华未加思索,脱口而出,因为你的农民家庭身份。
什么,你说什么。王候将相宁有种乎!你爸当县委组织部长难道是祖传的?李炜琼大声叫道。
不,不,我说错了,我说错了。秋华猛然意识到这样说太伤他了,紧接着补了两句。
顿时,炜琼火热的心冰冷了下来,他愤怒地冲出门去。
夜色笼罩着桃花镇。
李炜琼独自来到黄河岸边,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片向他袭来,黄河狂涛拍打着河岸。
农民家庭,农民家庭。他耳边不时响起这句刺耳的声音。
他时而急踱,时而止步呆立,心潮翻腾。他渐渐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七二年,李炜琼高中毕业之后,返乡回到了桃花镇毗邻的李家庄,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一年时间,这个大队的团支部工作就受到了省、地、市团委的表彰奖励。劳动工作之余,李炜琼凭借他对文学的酷爱,不时地在地、县有关文学刑物上发表一些诗歌、短小说之类的文学作品。也巧,公社白书记就在他们村蹲点,李炜琼给他做伴,同寝在大队的公窑里。时间长了,白书记看准了李炜琼是个好苗子,七三年破格将他录用在公社当了团委书记。头一年又把他派到公社所在地的桃花镇大队蹲点。
桃花镇是一个古镇子,明清朝时,曾经是个驿站,之所以取名桃花镇,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因该镇山桃花多而取之,另一种说则是因这个镇出赛桃花般的俊女子多而取之。到底哪种说法正确,无从考证。这是一个黄河岸边的川道村,一千余口人,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自然条件相对较好。
春日融融,柳林显媚,漫山遍野的山桃花下,黄河水澎湃地流淌,桃花镇一派生机盎然。
李炜琼带着行李,满怀壮志地来到桃花镇大队部,打开事先给他准备好的宿舍、办公室、灶房三合一的窑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扛起镢头,去了打坝工地。
那是一个如火如荼的劳动场景,百十号子男女社员,在放炮,推车,铲土,打夯,你追我赶,左说右唤,拉硪的号子声时起时落,好不热闹。
炜琼一到工地,就被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刺激得热血沸腾。他二话没说,扔下镢头,跑过去接过两根拉硪的绳子,和其他两人,直把个百十斤重的石硪拉过头顶,一下又一下,如痴如狂。每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观看着。站在人群中的秋华显出几分惊讶。
这时,他初中的同学,村里有名的大力士张二锤发现了炜琼,大声朝他喊,哎,炜琼,噢不,李书记,你敢和我比赛推车吗?李炜琼一看是他,说,比就比,谁怕谁哩。你小子在学校时背柴老背不过我,今天还不服气。说完扔下硪绳,跑了过去,猫起腰推起装得满满的胶轮车飞奔起来。几个来回下来,两人渐渐地没了力气,可很多人还在嗷嗷直叫地怂恿,二人谁也不服输,在黄尘中挣扎奔跑着。
站在人群中的秋华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窜过去,满脸不快地夺下炜琼手中的车把放在地上,冲着张二锤吼道,你这是要人的命哩。二锤和炜琼同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气。
他们的另外一个同学喜凤又起哄了,秋华,你心疼啥哩,你是不是早就看上咱李书记了。这下好了,一个公社团委书记,一个大队团支部书记,以后机会多着了。秋华羞得满脸痛红,拾起一块土疙瘩就朝喜凤扔去,正好打在喜凤的嘴上,满场子的人笑得前翻后仰。
李炜琼仍在黄河岸边徘徊。他不时抬头望着那飘飘扬扬落下的雪花。
炜琼到桃花镇半年,工作搞得非常顺利,一方面因陕北人十家九亲的缘故,另一方面他初中、高中的同学在这里就有十多个,更重要的是他和社员打成一片,同劳动、同工作,而且工作点子多,方法好,深受大家的喜爱。他和秋华的关系也就成了大家饭后茶余闲谝的话题,而且众乡亲们都有一个善良的愿望,那就是盼望他俩能像燕子一样比翼双飞。
一年过去了,关于炜琼和秋华的话题也就渐渐地少了。人们有意无意地更是把她俩的关系往实质性的阶段推进。比如种玉米,队长有意安排炜琼挖坑,秋华点种;比如割麦,喜凤有意将秋华的担子播在炜琼面前,让炜琼给捆担,同时示意少捆点……
秋华要不借汇报工作,要不借书,要不送点炜琼最喜爱吃的鸡蛋烙饼什么的,时不时地往大队部跑。炜琼心里很明白,但还是故作镇静,不表露心迹。而每次秋华出门后,又偷偷地在窗眼上看秋华渐渐离开的背影……
一天,秋华站在自家院子的硷畔上向大队部方向眺望。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回到窑里,开始在案板上一边揉面,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炜琼没有敲门就径直撩帘而入,只看见秋华未着衣衫,丰腴的胸部将短小的背心鼓得紧绷绷的,红色的围胸布隐隐约约渗透出来。两条长辫子盘在头顶,白皙的脖子完全裸露。他不好意思地想退出,但秋华已经发现了他,她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问,你吃过了没?炜琼忙答,吃过了。说着迅速将目光移开秋华,很不自然地站立在秋华家的地上。定了定神,炜琼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们家其他人不在家?秋华笑着答,你装啥糊涂,我们家的人去年吃了商品粮,不都搬到县城去了吗?炜琼说,那你给谁做饭。秋华说,给我。稍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位贵客。炜琼说,那我来的不是时候了,对不起,我走了。炜琼正要转身出门去,秋华头也没抬地说,你不想知道这位贵客是谁?炜琼问;是谁?秋华说,我不告诉你,笨蛋。她边说边擀着面。炜琼明白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秋华俏皮地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天你不是给我说今天中午你要和我商量青年抗旱突击队的事吗?你先坐下,我马上给咱煮面,正好我妈还从城里捎回了点猪肉,咱俩改善一下伙食。男人家,自己做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小心拉垮身体。炜琼用手拍了一下脑门,噢,你看我这脑子,那就客随主便吧。说完,顺势又坐在椅子上,信手拿起桌子上一个红塑料皮笔记本子翻着。忽然,他被本子中的一篇日记吸引住了双目。本子里写道;
……也不知是工作关系还是什么原因,我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敬意,他有非凡的才华,纯洁的思想,远大的抱负和超人的毅力,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奇特的美……他对工作一丝不苟,对学习如饥似渴……我敬佩他,深深地爱着他……
这时秋华已经擀好了面,回头拿刀准备切
面,忽然看见李炜琼在看她的日记本,忙放下刀跑过去夺过日记本。
秋华喊道,你坏!谁让你偷看人家的日记了?
李炜琼有点慌乱地说,我不是有意的,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秋华把日记本藏在身后,脸蛋红扑扑地说,你看了人家的日记,破坏了人家的秘密,你赔!
李炜琼慌忙答应,好好好,我赔你一个日本记。
秋华气得用拳头在李炜琼胸脯上打,我不要日记本,我要你赔我的秘密。
李炜琼从没见过秋华娇嗔起来这么可爱的样子,他看着秋华妩媚的模样,轻轻抓住秋华的手情不自禁地说,你真好看……
秋华顺势倒在李炜琼怀里,李炜琼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推开,可秋华贴得越紧了,慢慢地,两人终于抱在了一块。
……
秋华还坐在炜琼住的炕沿上,满含泪水呆滞地看着灯焰。灯焰如豆。
一声风哨,忽然灯苗一闪,她浑身一激灵,向窗外望去,窗外一片漆黑。她猛然回过神来,从炕上拉起一件黄军棉大衣走了出去。
正是北国最壮美的景象——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李炜琼依然在黄河岸边徘徊。
秋华急步来到李炜琼身后,轻轻掸掉他身上的积雪,把大衣披在他的身上。李炜琼回头看了一会儿秋华,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秋华扭头望了一会儿白皑皑的四周,眼泪夺眶而出,她掩面顺着河滩跑去,脚下的鹅卵石拌得她踉踉跄跄。李炜琼一惊,忙边追边喊,秋华,你等一下!
秋华停住脚步,李炜琼在离她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来,秋华转过身来满面泪痕地看着李炜琼说,炜琼,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可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自从咱们相爱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心全交给你了,我……秋华抽泣得说不下去了。
李炜琼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心心相印、温柔、美丽而又脆弱的女子,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视线转向茫茫天际。
停了片刻,炜琼声音低沉地说,秋华,你也不要太难过,事已至此,咱们要冷静对待,依我看……
秋华从他的话里似乎听出了新的希望,她睁大眼睛,急切地问,依你看怎么办?李炜琼低下头,用脚踢着地上的雪,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低低地说,刚才我想了很多,我们之间的感情就不必说了,天地可以作证。可是你爸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两家的家庭条件确实有距离,这是现实。所以,所以……
李炜琼还在斟字酌句,秋华已经按捺不住绝望的情绪。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不要说了!你算什么男子汉。然后转身趔趔趄趄地又向前跑去。
李炜琼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平时温柔善良的秋华竟会发这么大的火。等他清醒过来时,早己不见了秋华的身影。李炜琼一步一滑地边跑边喊,秋华!秋华!
秋华泣不成声,她茫然地跑着,也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忽然后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秋华回头,见一辆卡车远远驶来,她站在路中间挥手挡车。汽车停了下来,秋华爬上卡车,卡车缓缓开走了。
李炜琼气喘吁吁地看着已经远去的卡车,一屁股坐在了公路上。公路上的新雪上留下了两道清晰而深深的车辙。
二
一辆刚刚启动的吉普车屁股后面冒着白色的尾气,组织部苗部长趴在驾驶室的玻璃窗上谦卑地与里面的人说着话。汽车发出加油的呜呜声,部长离开车窗,一边向车里面招手,一边满脸堆笑地说,张书记,有空再来。
汽车一声大吼,缓缓地开出大门,部长目送汽车出了大门,这才收起脸上的笑容,转身进窑。
部长略带醉意地进来,步履飘飘地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就向老婆指手划脚道,快收拾快收拾,别让来人看见了!
老婆不解地问,还来什么人呀?
部长用牙签剔牙,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万一来个串门的,看见了这桌上的高档烟呀,酒呀,不好嘛,是不是。
老婆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11点钟。
部长悠闲地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哼起了小曲。
老婆边收拾家什边问,又有什么好事了,看把你张狂得。
部长慢长斯理地说,咱女儿的婚事就这样定了,县委副书记成了咱们的亲家了。嘿嘿,这可是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事啊,是不是。
老婆看了一眼丈夫,不无忧虑地说,秋华不是已经和炜琼好上很长时间了吗……
苗部长有些不耐烦说,你老是炜琼炜琼的,他是什么条件,人家是什么条件,人家是县委副书记,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哩。
突然房门被打开,秋华闯了进来,部长两口子吃惊不小。
苗部长定了定神,用关心的口吻说,这女子,回家为什么不早点动身,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的万一出个事怎么办?
秋华没有搭理父亲,拧身进了串洞的卧室。
秋华妈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儿进了卧室,也跟了进去。
秋华妈心疼地边拍打着女儿身上的雪花边说,憨女子,冻坏了吧。
秋华挡开母亲的手,又向卧室门走去。
秋华妈不解地问,刚回来又要去哪儿?
秋华没有作答,径直走到客厅坐到部长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她神情异常,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
父亲问,有什么要紧事,这么大的雪连夜跑回来?
秋华生气地说,你还不知道有什么事?你已经把我卖了我能不回来!
父亲这才明白不慌不忙地问,我的信你收到了,是不是?
秋华没有回答。
苗部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直切主题,喜荣这个人以前是有些毛病,是不是,那是因为他年龄小不懂事,现在不是好了吗,还当上了厂长,再说他父亲是……
秋华打断了父亲的话严肃地说,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是,爸,你早就说过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
父亲说,我是说过,可爸爸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秋华说,可我不愿意!
父亲纳闷地说,为什么不愿意?喜荣哪儿不比炜琼好,要人样有人样,要能力有能力,那么年轻已经是县上的中层领导了,又有他爸那座靠山,前途不可限量。
秋华急了,爸,你是给我找对象哩还是找后台哩?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有个好对象,再有个好后台不是更好?
秋华说,我不稀罕。
父亲愣了一下说,那你要找什么样的?
秋华说,我要找一个有比较高的思想境界,有比较好的道德品质,有远大理想的人……
父亲说,对呀,喜荣是反潮流的英雄,是同走资派作斗争的先锋……
秋华对父亲这种过时的论调反感极了,她失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爸,喜荣是个什么人,其实你比我更清楚,上学时打架被学校开除,走后门推荐上了大学被大学勒令退学,他爸给他安排工作后,又天天醉生梦死。为了当上厂长,他不择手段生硬把技术水平高、有二十多年经验的老厂长连批带斗带打拉下台,抢班夺权……他的父亲更是贪赃枉法,聚敛钱财,人人唾骂……
苗部长在地上走来走去,这时他愤怒地并神色紧张地在窗子上向外看了看高声道,你给我住
嘴,不许你对县委书记这样无端地指责。这都是造谣,诽谤……
苗部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颤抖着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又掐灭。
秋华委屈得泪花闪闪,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鼓起勇气,用诚恳的语气劝说父亲,爸,你应该相信我,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谁好谁坏我能分得清,我和炜琼从小一起小学,现在一起工作,我了解他胜过了解我自己。他热情、诚恳、工作有能力,又是党员……
苗部长早就不耐烦了,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别给他戴高帽子了,一个蹲点干部,成天沤到基层,能有啥出息?
秋华说,爸,你不知道,他蹲点做了多少工作,协同大队党支部划分临时性季节性作业组,劳动中实行定额管理,大大调动了干部社员的积极性,这二年咱大队人均粮食产量突破了一千斤,户均分红三百多元。你知道乡亲们对他的评价有多高。
苗部长眯缝着眼坐在沙发上开始沉默,蜡黄的脸上浮游着捉摸不定的笑容。
秋华还以为自己的介绍吸引住了父亲,她越说越激动,咱村的团支部工作两次受到县、地、省的奖励……
苗部长忽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指着秋华半天说不出话来。
秋华惊恐地跑到母亲身边,抱住母亲的胳膊。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秋华,你怎么不懂老子的心呢,老子还不是为了你好,是不是!
秋华大着胆子回敬,你为我好,就应该让我嫁给我心爱的人。
父亲说,爱?爱有什么用?我跟你妈结婚前连认都不认的哪有什么爱不爱的,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秋华说,那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时代。
部长恼火了大声地说,不管什么时代,老子管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休想跟那个乡巴佬!
一听这话,秋华立即反驳,不许你诬蔑炜琼。反正腿在我身上长着,路由我自己走着……
苗部长厉声道,你敢!
秋华妈忙拉秋华进了卧室。
秋华被母亲摁坐在床上,她用手抹去女儿脸上的泪花,十分疼爱地说,华儿,你长这么大,我和你爸没有高声说过你一句,这次你看把他气成什么样了,你就听他一次吧。
秋华满心委屈地说,妈,要是三天两头的事,我也就同意了。可这是终身大事,我怎么能跟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厮守一辈子。
你要相信你爸,他也是为了你一辈子能幸福。你想,哪个父母不想让自己的儿女过幸福日子?秋华的母亲劝说着女儿。
苗部长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偷听,秋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爸为什么对炜琼有那么大的成见,我就不明白。
秋华母亲解释道,不是炜琼人不好,是他的条件不好。人常说,拄棍柱个长的,攀伴攀个强的,你将来有个好公公,好家庭,再就不会受罪,只有享福了。
苗部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秋华用异样的目光盯着面前的母亲,好像从没见过一样,她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对母亲说,妈,你们不会是串通好的吧?
秋华母亲又忙解释道,看这女子,胡说什么,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嘛。
华秋说,既然是为了我好,那就让我为自己的事做一次主好吗。
这时房门打开了,苗部长满面堆笑地进来,华儿,你要理解爸爸的良苦用心。你从小到大,爸爸什么事都依着你,可这次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事,爸爸怕你一步走错,再回头就来不及了。
秋华肯定地回答,我对我自己的事负责,我不会走错的。
苗部长又发火了,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懂个屁!你负责,老子已经答应了人家,你怎么负责?
秋华的母亲忙劝道,哎呀,你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
苗部长耐住了性子,这是人家找上门来的亲事,对于咱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喜荣他爸是县委副书记,年富力强,前途不可限量,假如这门亲事能成,不光你能一辈子衣食不愁,就连爸爸的前途也……
部长自觉说失口了,赶忙改口,当然,那是小事。
秋华恍然大悟,她没想到亲生爸爸原来把她当礼物了,她更伤心了,怪不得你百般阻拦我和炜琼的婚事,原来你没把我当人,当成你拉关系,往上爬找靠山的人情礼物了。
苗部长有些尴尬地说,你胡说什么,爸爸主要是为了你一辈子的幸福嘛,你说是不是?
秋华说,不是。
苗部长突然地勃然大怒,你给老子住嘴!我生了你,养了你,还管不了你了!你的婚事定了,以后再跟那个乡巴佬来往,我打断你的腿!
秋华也怒了,他大声喊,你要是硬要这样,我就死给你看!
秋华向门外冲去,母亲不顾一切地抱住她。
苗部长气急败坏地吼道,让她去,全当咱们没养这个女儿!
秋华挣脱母亲的手,好,你就当我死了!说完,跑出家门。
秋华的母亲追出门去喊,华儿!华儿!千万别走啊,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
秋华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抹去挂在脸上的泪珠,扭头消失在黑暗中。
秋华母亲靠在门上一边抽泣,一边催促丈夫,快去找孩子啊,深更半夜的,万一出个事怎么办?
部长气到了极点,他说,让她去,她不是去找那个姓李的小子吗?我立马让姓李的小于从桃花镇消失!我是县委组织部长还没办法一个小小的公社猴干部?
秋华的母亲害怕了,她说,他爸,你要干什么?炜琼可和咱有老亲,再说,炜琼实在也是个好后生!你可不敢害人家呀!
苗部长冷笑一声甩手进了卧室。
三
秋华走后,炜琼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着。白天他依然出工。晚上,书看不进去了。彻夜的失眠伴着各种猜测,说不定他爸爸固执己见,死活不肯答应;或者是他爸爸暴跳如雷,声声斥责,她吃不消,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她爸爸疼爱自己的女儿,被她说服,答应了她。她甜蜜地搂着她爸爸的胳膊高兴地跳了起来
……
秋华走后不久的一天,村里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高的油头粉面,矮的鼻梁上架一副眼睛,他们召集了一个所谓的社员会,匆匆离去。
李炜琼敏锐地预感到了什么,整天心神不宁,胡思乱想。果然,这两人走后没几天,公社的通讯员给他送来一封信,李炜琼扯开信封,是一份调令,一份处分决定。大体内容是说根据群众强烈反映,工作组调查证实,李炜琼在桃花镇蹲点期间,光抓粮,不抓纲,对社员实行“管、卡、压”,大搞“唯生产力论”,举办“政治夜校”,不学马、列,不学天津小靳庄经验,公然搞“三赛”,违背江青的指示精神,影响极坏。经组织研究决定,给予李炜琼留党查看二年处分,并调到县种羊场进行劳动改造。限五日内交清手续,赴种养场报到。
李炜琼呆了。
临走前,李炜琼回到家中,父母三人彻夜难眠。父亲靠在被子上抽旱烟,母亲在煤油灯下低头坐着,炜琼坐在炕沿上一脸不快。李炜琼的母亲说,琼儿,咱板凳低,人家桌子高,你就别高攀了,谁让你心气高,害得现在把你整到这一步。听娘的话,明天提点鸡蛋,再拿上二升麦子,给那个书记、部长去赔个不是,许的对你的处理还
能轻点,啊,听妈的话。母亲说完抹着眼泪。父亲一边抽烟一边说,给那个张书记和苗部长每人拿上三升麦子,20个鸡蛋,不行再把那两只母鸡也给杀了拿上。炜琼说,不,我没有错,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我绝不干。说完走出窑门。
李炜琼提着一网兜东西在前面走,张二锤、喜凤等一群小伙子在后面给扛着行李,大家谁也不说话。路畔上站着老老小小的乡亲们目送着李炜琼。人群议论纷纷,有人说,好好的个人,生生就被冤枉了!这倒究是怎回事?想给人戴帽子就戴啊?这世道乱了。有的人说,咱那个苗部长做这样的绝事会遭报应的。
跟在李炜琼后面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大步流星地朝村外走去。
四
黄河岸边的山梁上,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村名怪好听的,叫飞凤岭。村旁是一排新修的石窑洞,窑腿上挂着一个白色的木牌,上面写着,清河县种羊场。离此不远处,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破庙,庙旁是一个羊圈。李炜琼扛着铺盖卷来到庙前,打量着四周,高高的石崖下是黄河,黄河东岸闫锡山修的炮楼依稀可辨。光秃秃的黄河大峡谷在冬日里显得那样空旷,那样冰冷。看了一会儿,他推开庙门,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石窑,窑掌横盘着一条土炕,炕上方又有一个小窑,里面还有一块布满尘土的木牌,木牌上的字尚可辨认;孔夫子之神位。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么偏避的穷山梁上也供奉着孔圣人的牌位啊?后来才听说古时候这个飞凤岭曾出过几位秀才,于是人们修了这个庙,以祭文祖。炜琼一脸的沮丧与无奈,收拾了一下炕,摊开被褥,又从门外拣来一堆柴禾,烧起了火。这样就算安顿了下来。从此,开始了他羊倌的生涯。
白天,他手拿放羊铲,肩挂水壶、干粮,跟在一群羊的后面。他的脸上没有了年轻人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恍惚与沧桑。
十一月三九天,五哥放羊真可怜,刮风下雪常在外,日落西山才回来……过了一段时间,忽一日,对面山梁上传来一曲信天游的歌声。李炜琼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穿红袄的女孩赶着一头驮口袋的毛驴在唱着,一脸忧伤。他没有在意。
这天晚上,他正在煤油灯下认真地看书,听见外面有响动,他犹豫了一下,起身开门,见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门前,他向四周看了半天,不见人影,就喊了一声,谢谢了1他端回来就吃。
李炜琼来到种羊场后,只在吃饭的时候和其他人碰个面,但大伙都不怎么和他说话,有时有些人还用鄙视的目光看他。那个扭曲的时代,世态炎凉。李炜琼心里明白,他也就知趣地远离大伙。工人们听说李炜琼因和部长的女子有两性关系才被贬到这里。所以工人们就瞧不起他,尤其是那几个女工人,更是对他远离三分。只有老场长,偶尔和他说几句话,或者偶尔到他的住处来看一看。
一次,一只公羊掉进了天窖,他跑回来取了绳子和镢头,正是午休时,他一连叫了好几个工人但没人愿意去给他帮忙。他只好从村上砍了一根树枝,修成蹶子,钉在天窖边,用绳子把自己吊下去,把另一绳头拴在羊角上,自己先爬上来,然后把羊拽上来,等干完这一切,他的手掌被勒得血淋淋的。他抱住受惊的公羊,公羊似乎懂得了他的酸楚,流着泪,咩咩直叫。
这天晚上,那个穿红袄的女孩来到了破庙中,炜琼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一幅憨态可掬的模样,十分惹人喜爱。女孩拿出一包纱布,对炜琼说,今天,我看见你吊羊了,手一定勒烂了,拿纱布把手包住吧,天气这么热,不然会发炎的。炜琼十分感激地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我叫风儿。炜琼又问,你为什么要照顾我了?女孩说,我二爸在县上工作,他说你是个好人,你是被枉屈的。炜琼十分感动,但又不知该怎么好。他静了静对女孩说,凤儿,小妹子,你以后不要来了,这样对你不好。风儿深深地看了炜琼一眼,用手绞着衣角说,我不怕,我就要照顾你,谁也把我哄不了。说完扭头走了。
五
自上次雪夜进城后,秋华被父亲安排在县百货公司当了文书。
她把对炜琼的思念与同情,统统凝聚在心尖。她不停地给炜琼写信,但总没有回音。没有回音,她仍然不停地写。
一天,她伏在办公桌上写信,她的同事,一个身材略胖、眉清目秀却带几分妖冶味道的刘风琴走了进来,她说,又给你的心上人写信?
秋华忙乱地抹去泪花说,不,没有。风琴,你没去下乡?
刘凤琴说,我才不去呢。哎,他还是没有给你回信?
秋华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刘凤琴略带一丝嘲讽的口吻说,男人都这样,你一旦不在他的身边他就会把你忘了,妹子,这种男人不值得为他流泪。
秋华说,不,不准你这样说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刘凤琴说,那他为什么不给你回信?你给他寄了有五十封信了吧,他怎么连一封都不回?唉,咱们女人啊,就是感情太专注了。
秋华抑制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凤琴拍了拍秋华的肩膀,自责道,妹子,对不起,我又惹你伤心了。
秋华问,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整天把我圈在这办公室里,我连一点自由都没有,这不是软禁吗?
刘凤琴说,傻妹子,这是公司根据组织部的要求特意为你安排的清闲位子,多少人想坐这个办公室还坐不上呢。
秋华说,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坐禁闭,我才不稀罕这种照顾。
刘风琴说,妹子,要不咱们出去转几天。
秋华说,去哪儿?
刘风琴,省城,怎么样?
秋华说,我没那心思,不去。
刘凤琴说,你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都快变成老太婆了,这个样子玮琼看到了肯定会伤心的,咱出去散散心,也给你添几件新衣裳,女人么,漂亮才是拴住男人心的惟一法宝。
秋华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去,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刘凤琴高兴地答,明天一早就动身,怎么样?经理那儿我给咱请假。说完拧着屁股,扬着小手出去了。
初秋的早晨,稍稍有点凉意。
秋华和刘凤琴手拉手向车站走,刘凤琴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而秋华却不断催促,走快点吧,一会儿买不到车票了。
刘凤琴心不在焉地,不忙不忙,现在车票不紧张。
这时一辆吉普车快速驶来,在超过她俩不远处停了下来,车窗上探出喜荣的头来,喜荣说,哎呀,是凤琴啊,你们去哪儿?
刘风琴说,呀,是喜荣啊,你去哪儿?
喜荣说,我去省城……
刘凤琴说,太好了,我们也去省城。真是好运气,我们正要去车站买票呢。
喜荣说,我的车空着也是空着,顺便把你们捎上吧。
秋华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但又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劲,她呆呆地站着。
刘凤琴不由分说,拉起秋华就往车上推。秋华糊里糊涂地坐了上去。
吉普车在砂石路上颠簸着,屁股后面扬起一股黄尘。
喜荣官气十足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回头与坐在后排的刘凤琴说着话,刘凤琴的语气
中流露出对喜荣的恭维和献媚。
刘凤琴对喜荣说,自从你当上厂长,厂里变化真大,人人都夸你有水平,有魄力,有能力。
喜荣说,那是大家抬举我,我只不过是干了点前任厂长连想都没有想的一些事,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司机插了一句,我们厂今年又被县上评为先进单位了。
刘凤琴,那么个烂厂子,你一上任就变样了,真是不容易啊。
喜荣说,是啊,受了不少罪。不过值得,年轻人么,为建设社会主义大厦能做点贡献是咱们的责任。应该应该。
到了省城以后,他们一同来到一家宾馆。喜荣在服务台打听着什么,一个穿戴整齐的男青年走过来问,你们是清河县来的吗?贵姓?
喜荣连连点头,姓张,弓长张。
男青年说,是张喜荣张厂长吧。
喜荣说,对啊!
男青年说,房间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请跟我来。
喜荣等人随男青年上了二楼住下。
第二天,凤琴和秋华来到省城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转悠,秋华看中了衣橱里的一件衣服。
秋华对服务员说,拿那件衣服让我看一下。
服务员看了她一眼说,那是进口货,贵着呢,不能随便动,你要是买得起,我就给你拿。
秋华一听这话正要发火,被凤琴拉住就走,凤琴说,这衣服颜色太老气,你穿不合适。
服务员朝着她们的背影又讽刺道,哼,也不知道是衣服不适合人,还是人不适合衣服。
秋华气得转身要跟服务员理论,凤琴硬拉着她出了商场门。
凤琴先走了,秋华一个人神情恍惚地在街上走着,几个略带醉意的男青年迎面挡住了她,其中一个伸手就摸秋华的脸,流里流气地说,小妹,陪哥儿们玩玩。
正在秋华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大个子男人走了过来,往秋华前面一挡,对醉汉们发火,看看你们都长的狗眼,连这么一个土八路都能看上?这种货色就是自给我我都不要。
众人立即作鸟兽散,秋华回到旅店一进门扑在床上就大哭起来,凤琴闻声从卫生间出来关切地问,怎么了秋华?
秋华哭着摇摇头,凤琴感慨地说,唉,现在这个社会,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否则就是没人能看得起。没办法,这是现实。
凤琴拍拍秋华的肩膀,又进卫生间去了。秋华坐起来沉思,难道我选择错了?难道真的像人们说的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秋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渐渐地进入梦境……
围坐在火堆前的吹鼓手腮帮子鼓得很圆。眼睛里喷射出火一样的光芒。鼓手的鼓点打得飞快,使整个气氛热烈至极。
红地毯上放着一条铺有毛毯的长板凳,张书记和夫人喜不自禁地坐在上面,等待着儿子和媳妇的跪拜,“二拜高堂”——司仪清脆响亮的唱礼声引来一片笑声,秋华不乐意地勉强跪下,被旁边不知谁压着脑袋勉强磕了头。
洞房布置得富丽堂皇,房内摆设应有尽有。
喜荣瞪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看着盖着红盖头的秋华。他像逮住耗子的猫那样张狂、那样得意忘形。
喜荣张狂地对秋华说,你爱的不是炜琼么,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嘿——你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实话给你说,只要是我看准韵女人她就别想跑掉。
秋华厌恶地挪了一下身子。
喜荣说,怎么,不高兴了?我今天就是要像猫吃老鼠一样,让你惊慌,让你害怕,等到你半死不活了再吃掉你。让你从今天起打心眼里怕我,顺从我。对我服服帖帖……
他揭下秋华的盖头,秋华恼怒而羞怯地转过身。喜荣恼怒地说,怎么回事?你转过身来。秋华丝毫没动。他厉声地;听见了没有,你给我转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秋华毫不示弱地站起来瞪着喜荣,他说,怎么想走?想离开我?那也得让我玩够了。他用手扳秋华的肩膀,秋华打开他的手,他气急败坏地用双手将秋华拧了过来,他发现了秋华脸上的泪痕,哟!哭的好伤心啊!哭啥?想炜琼了,你去呀。他推了秋华一把。秋华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又补了一句,你去呀。
她像发了疯的一头母狮,猛然转过身,噙满泪水的双眼,喷射出灼人的火焰,用低沉而穿透力很强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这可是你说的,秋华说完扭头就走。
秋华已大步走到门口,他疯狂地扑了过去抓住秋华照脸就是一记耳光,口出秽语骂道,你个臭婊子,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他抓秋华的头发使劲将秋华扯了回来。
秋华的嘴角上流出了殷红的血,她咬着发紫的口唇一声不吭。双眼中闪着潸潸泪光。
……
秋华焦急地在监狱的探视窗前等待着,不一会儿传来冷森森的脚镣声。秋华顺声看去,蓬头垢面的炜琼在狱警的看护下向窗口走来。她不顾一切地将手伸进铁栅栏。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炜琼,炜琼呀,我的炜琼。
炜琼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他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让秋华的心都碎了,她极力地想唤醒炜琼的记忆,炜琼,我是秋华,我是秋华呀!
炜琼用轻蔑的口吻说,我不想见到你,我的前途就断送在你的手里了。
秋华简直不敢直视炜琼那双充满杀气的目光,她怯懦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炜琼举起带手铐的双手说,看见了没有,这就是我和你相爱的结果。他转身想离开。
秋华不明白地摇着头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炜琼满含泪水的双眼里透出了委屈和无奈,他说,你爸爸告我糟蹋了你,糟蹋知青是要重判的,你知道吗?
秋华说,不,没有的事,你是清白的。
炜琼说,清白?我清白?他发出满含悲怆的冷笑,然后扭头就往里走。
秋华大声叫着,炜琼,炜琼。
炜琼回过头来用鄙夷的目光看着秋华说,滚吧,我永远不想看见你……
秋华在床上翻滚着,喊叫着。刘风琴把她推醒,她一下子爬起来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刘凤琴,想在刚才梦中的情景,然后痛彻心肺地大哭起来。
刘凤琴一看机会又来了,就说,秋华,依我看,你还是选择喜荣吧,他人长得帅,年纪轻轻就当了厂长,他爸又是县委副书记,你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婆家呀!李炜琼呢,人不错,可是社会背景太单薄了,等到出人头地的时候,怕是七老八十了。
秋华说,你不了解李炜琼,他虽然出身农村,可他思想好,人品好,又有理想、抱负,才华出众,我打心眼里爱着他。
凤琴说,爱情不能当饭吃,你跟李炜琼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要活得比别人强,让别人看得起你,就要有更好的家庭,好的经济收入,好的社会关系……
秋华说,你不要说了,我不能卖良心。
凤琴说,你不卖良心,人家早就卖了,小心哪一天连你也卖了。
秋华纳闷地说,你什么意思?
风琴说,你三天两头给他写信,他怎么就连一封都不回?
秋华躺到被子上,眼望着房顶,不说话了。
六
煤油灯下,李炜琼笨拙地拿针线缝补破烂的衣服。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秋华在灯下给他缝补衣服的情景,当时李炜琼虽然手里拿着书眼睛却直
直地看着秋华,秋华缝完衣服,用牙咬短线头,整理了一下缝补过的地方,这才抬起头来,见李炜琼正盯着她看,不由地脸红了,她不好意思地说,你不好好看书,往哪看哩?
李炜琼也脸红了,他说,我今天发现一个秘密。
秋华问他,什么秘密?
李炜琼说,你长得真美!
秋华说,你今天才发现啊,那我以前是不是很丑啊?
李炜琼不好意思地说,以前也漂亮,只是我没细细地看。
秋华说,别瞎说了,快把衣服穿上,小心感冒。
秋华给李炜琼穿衣衫,手却被李炜琼一把攥住,她半推半就地倒在李炜琼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酣畅淋漓地饱尝着人生的幸福与快乐。
一阵狗叫声打断了李炜琼的遐想,他一把扔下衣服和针线,从墙上摘下二胡,跳下炕,走了出去。
月亮下,山梁上,他拉起了二胡,一曲凄凉的《这么花的辫子》的陕北小调在深夜的山村缭绕。
凤儿躺在窗前支棱着耳朵听着,她听着听着眼眶里泛起了泪光。她披衣坐起,入神地听那如泣如诉的二胡声,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李炜琼到种羊场的次年夏,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手提网兜和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汉边走边说着什么向种羊场走来。
院子里一个纳鞋底的女人看见,喊道,老刘,你出院了?你摔断的腿接住了?
老汉回答,出院了,接住了。
这时一群人跑来迎接老刘。
李炜琼站在破庙前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晚上,李炜琼坐在煤油灯下正在看书,门开了,李炜琼纳闷地看着进来的老刘。
老刘问,你是新来的?
李炜琼答,对,大叔你请坐。
老刘说,好,坐就坐一会儿。
老刘坐在炕沿上,顺手掏出旱烟锅,装满一锅旱烟,开始吞云吐雾,年轻轻的犯什么错误了,让人家把你发配到这儿来了?老刘问道。
李炜琼茫然地答,不知道。
老刘长长叹了一口气,唉,现在莫名其妙的事太多了。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人家发配到这里来的。
李炜琼感到有点意外,他说,你也是发配来的?
老刘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解放战争时候受伤的老兵,复员后组织上把我分配到县委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看不惯那些打、砸、抢行为,在一次县委会上就说了几句,没想到人家偷偷整材料把我整成了“叛徒”,又批又斗差点整死,最后就把我发配到了这里。
李炜琼气愤地说,太气人了。你为什么不申诉?
老刘叹唉,申诉顶个屁用,你越申诉人家整你越厉害!
李炜琼说,是谁这么厉害,想整谁就整谁?
老刘说,那两个人现在都还在位,武斗中被整的好几个人都上吊了,人们给他们一个起了个外号叫“绝司令”,一个叫“坏小子”。
李炜琼惊讶地说,什么,又是他们!说着,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两眼喷射着愤怒的目光。
老刘有点惊讶,怎么,你认识他们?
炜琼看了一下老刘说,认识,我也是他们两个使的坏。
忽然一声霹雳在窗外炸响,老刘磕掉烟锅中的烟灰,跳下炕向外走,他说,怕要变天了,场里的麦子还没有垛起来呢。
李炜琼也跳下炕跟了出去,他说,刘叔,我也去。
……
一桌丰盛的酒宴,赴宴者是喜荣一家和秋华一家。刘凤琴打扮妖艳在席间来回穿梭。待大家都坐定,刘凤琴拍了拍手大声宣布,订婚仪式现在开始,大家举杯!今天是喜荣和秋华订婚的大喜日子,让我们对这对门当户对,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的新人干杯!说完一仰脖子,首先饮干。大家纷纷举杯,互相道喜。
秋华一脸平静,没有举杯,坐在桌旁若有所思,她今天的打扮也令人不解。上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白底小红花棉衬衣,下身是一条洗得略发白的兰裤子,一双白塑料底平板鞋上拴有鞋带。大家心里都明白,所以谁也没有责怪她。
喜荣喜笑颜开地给大家倒酒。
七
阳光和煦,秋高气爽。“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的标语随处可见。村中一根电杆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打倒四人帮的消息。老刘和李炜琼坐在电杆下全神贯注地听着,李炜琼想说什么,老刘用手制止了。
晚上,种羊场的院子里栽了四根木杆,木杆上挂了四盏马灯。种羊场的全体职工和风岭公社的全体社员围坐在院中央。一个公社干部宣读“四人帮”的罪状,人群静静地听着,人群中的老刘和李炜琼热泪盈眶。
散了会的人们提着马灯边走边议论,
社员甲说,唉,咱们不知道,原来江青想当女皇哩,啧啧,想不到。
社员乙说,想不到的事多哩,你说当年王洪文有球的个本事嘛,就当国家副主席哩。
社员丙说,听说毛主席考王洪文和邓小平看谁有本事,让他们两人把鸡蛋立起来,王洪文立了半天没立起来,邓小平一下就立起来了,你猜邓小平怎么立起来的?啪!把鸡蛋往桌子上磕,鸡蛋的下边破了,不就立起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
老刘和李炜琼进到庙里,老刘掏出汽油打火机点亮煤油灯,回头激动地看着李炜琼,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老刘说,这是你调回桃花镇继续蹲点的调令。炜琼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刘感慨地说,这下好了,总算熬出头了。
李炜琼说,是啊,总算盼来了这一天。
老刘说,你也该回家看看父母了,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凤儿拿一件白色衬衣进来,她见老刘在,慌忙将衬衣藏在身后。
老刘假装没看见,站起身说,哈哈,我该走了。哼着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汉球逝了的曲子走出庙门。
凤儿羞得满脸通红。
李炜琼说,大叔,再坐一会儿,他有些怕老刘误解地追到门口。
老刘已经走出门很远了。
凤儿腼腆地说,听说你要走了,我给你买了件衬衣,你试一下看合身不。
李炜琼有点不知所措,他说,不不不,我怎么能要你买的衣服。
凤儿笑了,你别怕嘛,我又不是老虎。
李炜琼也笑了,谢谢你这一年多对我的照顾。等我恢复工作了,我会报答你的。
凤儿有点生气地说,我照顾你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我……你先把衬衣穿上试一下嘛。
李炜琼拒绝着说,不行,无功不能受禄。
凤儿神情黯然下来,她说,你说的我听不懂,我是个没文化的人……
李炜琼忙解释,不是不是,你理解错了。好吧,衣服你放下,我回家的时候再穿,现在舍不得。
凤儿噙着眼泪笑了,转身出门然后撂了一句话,今晚你凑合一夜,我把你的被褥拆洗了,明天给你缝。
李炜琼这才发现,他中午晾出去的被褥现在已经成了两部分堆在炕上,他还要说什么,风儿早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朝霞漫天,老刘代替了李炜琼打开羊圈门,赶着羊出山了。炜琼送老刘下了坡洼,转身进了庙室。
李炜琼穿着白衬衣,把铺盖卷绑在一辆自行车上,回身把门挂住,再看看他呆过的这个种羊场和村庄,然后推着自行车出发了。种羊场的职工们恋恋不舍地在硷畔上送着他。
李炜琼马上就要走出村庄时,又回头看了看,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准备飞身上车,忽然不远处的山梁上飘来一个女孩委婉的歌声,
这么长的辫子吆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个人儿吆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吆下不了两颗米,
这么旺的个火来烧不热个你;
三疙瘩石头两疙瘩砖,
什么人让我心烦乱……
李炜琼望着唱歌的凤儿,他的心被震动了,过去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情义?以后自己怎么面对这么好的女孩呢?
李炜琼不敢再作停留,飞身上车如同逃跑般逃离了凤儿的歌声,他的白色衬衣在山道上如同翻飞的白色蝴蝶。
掌灯时分,李炜琼推着自行车跟随服务员走到一个钉着牌号的窑洞前,服务员打开房门,李炜琼推着自行车进去。这是家国营旅社。
李炜琼吹着口哨洗脸、刮胡子、整理衣服,然后拿了几本书夹在腋下出了门。
李炜琼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边看边找,来到一座洋楼前,他有些怀疑地再看看信封,终于走进去。
秋华在宿舍里正面对镜子上晚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女人了——容貌、衣着、神情都带了几分市民的艳丽与俗气。这时传来敲门声,她有些警觉地问,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
秋华愣了一下,呼地站起身来说,是炜琼吗?
门外男子的声音说,是,你是秋华,对吗?
秋华疯了一般跑到门口开门,果然门外站着的是她日思夜想的李炜琼,她激动地说,真的是你?
李炜琼也有点吃惊,怎么秋华变成这么个样子。
秋华闪开身子说,快进来。
李炜琼进门,更加吃惊,他看到了墙上喜荣与秋华的合影照,他的心猛一收缩,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把手中的书放在桌子上说,这些高考资料,我还以为你能用的上……
秋华低下了头说,拿来了就放下吧。
李炜琼一脸沮丧地说,那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李炜琼还没走到门口,就被秋华从后面抱住,他说,我不让你走,你听我解释。
李炜琼转过身,见秋华已经是泪流满面,他轻轻地为她擦着泪,说,你已经是人家的人了……
秋华见李炜琼绝望的神情,便放声大哭起来。
李炜琼安慰着秋华,是我的错,不怨你。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我一封都没回……
秋华捶打着李炜琼的胸脯,就是你的错1你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
李炜琼无奈地说,我太笨了,总以为我一辈子就是个拦羊的命了。
秋华扑进李炜琼的怀里说,你就是笨,拦羊怎么了,拦羊你就不要我了?
李炜琼苦笑了一下,然后推开秋华说,不说这些了,我真的该走了。
秋华挡住他,你先别走,你知道吗?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在我孤立无助的时候,你连封信都不回,我扛了一年多,我扛不住了,那时我绝望了,就想,我爸给我找个七十的老汉我都跟他结婚……
李炜琼仰天长叹一声说,我懂我懂……结婚的时候给我打了招呼。
李炜琼说着转身冲出门去,跑下楼梯。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窗子前拉油的秋华,她脸颊上的泪在灯光下熠熠闪耀。
……
李炜琼回到桃花镇后,还和以往一样白天和社员一起劳动,晚上挑灯夜读。只是他的话明显地少了许多。
八
“严格考场纪律、为国选拔人才”,两条大幅标语横挂在县中学大门上。
考生们在一个手持小喇叭的人的引导下鱼贯入场,李炜琼也在考生队伍中。他考完最后一场试,满脸放松而又疲痛,胡子长了足足有半寸长。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出了校园。
考完试不久的一个上午,李炜琼和社员们在坝地里割玉米杆。一个绿衣天使在坝梁上喊,李炜琼在这儿么?李炜琼抬头顺声答应,在,什么事啊?邮差手拿一个信封又喊道,你考上北京大学了,快来取通知书。李炜琼扔下镰刀,飞步跑上坝梁,从邮差手中接过通知书。细细地看着。邮差又说,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原来是省上的一本文学杂志将他的长篇叙事诗《桃花镇》、《飞凤岭》发表了。炜琼手持杂志和通知书,慢慢抬起头朝北京的方向仰望,两行泪不觉顺颊而下。
干活的社员们同时发出几声感叹小伙子总算有个出头的日子了。炜琼将通知书和杂志揣好,又去割玉米杆,但他发现村支书等十几个人不见了。他问其他社员,大家都笑而不答。
等下午收工他回到大队部,一切全明白了。一群人有杀羊的,褪鸡的,烧火的,做饭的,他们在忙碌地准备着。
夜灯初上,大队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憨厚朴实的庄稼汉没有更多的客套话,支书举杯提议共饮,然后依次向炜琼敬酒祝贺。然后,大家开始猜拳,唱酒曲,比过年还红火,直折腾到深夜。
李炜琼开怀畅饮,这天晚上他醉了!
李炜琼走时给桃花镇的父老乡亲写了—封信,同时将队里为给他祝贺而举行的宴会折了价把钱和信留给他的一个表哥,然后悄悄离开。临走前,他依依不舍地一个人在桃花镇的山山川川转悠了一天。此时此刻,他思绪万千,他好不惆怅,秋华的身影不时在眼前浮现,她俩的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
这么长的个辫子吆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个人儿吆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吆下不了两颗米,
这么旺的个火来吆烧不热个你,
三疙瘩石头两疙瘩砖,
什么人让我心烦乱……
一曲委婉的信天游在山梁上飘荡。
李炜琼离开桃花镇来到县城,在副食门市给刘叔买了两瓶“柳林春”白酒,两条“工字”牌卷烟,又到百货门市在售货员的协助下,精心地为风儿挑选了一身外套,一条围巾,一瓶擦脸油,然后径直去了种羊场。
小庙室炕上的那个石桌旁,炜琼和老刘叔喝着酒。
炜琼说话了,刘叔,我求你一件事。刘叔喝了一杯酒边用手抹嘴角边问,什么事,你说嘛。炜琼也喝了一杯酒,然后说,我想让你把凤儿叫来,我有事哩。刘叔看了一眼炜琼,满脸堆笑,好!好!我这就去。说着溜下炕就去了。
一会儿,凤儿到了,但不见刘叔。
炜琼下到地下,双手扶风儿坐在炕沿上,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通知书,让凤儿看。凤儿脸红了,她说,你知道我不识字。炜琼忙解释道,对不起,我忘了。这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北京大学的。凤儿惊喜地说,你考上大学了?你真能行。炜琼看着这个可爱、纯朴、善良的女孩,想说什么,又启不了齿,最后他狠了狠心开了口,凤儿,我今天是专程来认你这个妹妹的,以后我就是你哥,你就是我妹妹,你愿不愿意?凤儿十分诧异地望着炜琼,不可思议地说,妹妹?炜琼肯定地回答,对!凤儿神情黯然地愣了一会儿,喃喃地答,不愿意还有啥法,愿意。炜琼高兴了,从包里掏出他给风儿买的新衣服,亲手给她穿上,又把围巾给戴上,然后扳着凤儿的肩膀打量了一番真诚地说,风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