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五月
2005-04-29麦阁
麦 阁
1
在旧作《河岸的空宅》中,我曾经这样写到:那个女人曾经是如此年轻,她的皮肤光润饱满,刚洗过的头发黑而柔亮。
是的,在那个初夏的正午,我看到它们一直飘垂到她的腰际。那时的她刚满二十五岁,已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婴。她洗头的时候,那个女婴还未满月。按理她是不可以洗头的,可她不听上辈人的劝告,以至她在后来的岁月一直都烙下了头痛的毛病。她洗头的时候女婴就躺在空宅东间的屋子里,这时她很想摸摸母亲那头湿湿的乌黑长发,她躺在那里,忽闪的眼睛发亮着,她感到自己伸出手去,女人却只看到自己孩子的两只小手在她小小身体的上空轻轻动了动。乘着女婴还算安静的一刻,女人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梳理自己一头未干的头发。这样女婴就只看到她母亲的一个背景,头发的——黑色。最初的遥远而又模糊的概念。
通过上述的语言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儿时的第一副模样。仍然能够感觉到,空宅的进深是那么的长,前前后后的几扇门似乎都开着,有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来,吹到我裸露着的皮肤上,异常舒服。外面阳光很好。意识里还闻到有槐花的香气,落下的粉圆花瓣在一阵忽然来临的风中乱跑,槐树的阴头重重落在空宅前的泥地上。
2
与我同年同月出生的那个女孩,长了一双人人都说好看的眼睛。在遥远的晚上连世界都在安睡的时候,她却夜夜哭个不停。为此她有很多绰号,哭死鬼,夜啼郎,娇丫头。有月亮的晚上,她的在前世里修来的金德爷爷夜夜都抱着她在外面踱步,嘴里不停地说着,亮亮来,亮亮来,让听的人都觉心烦。然而她的金德爷爷不烦。这样长大的一个孩子,在几年后的一个五月的一天,给村庄上河滩旁一处紫云英上方飞着的蜜蜂吸引住了,没有人看到她是怎样向前走的,当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已躺在河面上了。这时天色已接近傍晚。她的母亲、金德爷爷、她的奶奶哭得呼天抢地,她的母亲已给她做过人工呼吸了,还有几个村人给她压了胸。她父亲从城里赶回家的时候,草席都盖在她身上了(在家乡据说被淹死的孩子要用草席盖了才会重新投胎)。回到家里,她的父亲看到场景二话没说,他掀开席子抱起女儿看她的小屁股,看过以后他说了三个字,不要哭。然后一把将女儿小小软软的身体扛在肩膀上,让女儿屁股在上而且朝天,脚和头一前一后分别向下。自己的两只手一只抱住女儿的双腿,另一只则狠命地抓紧女儿的两只小屁股。他开始奔跑。他的这一系列的动作止住了哭声与争议。这个叫新余的男人开始奔跑。他在整座村庄奔跑。除了他的脚步人们甚至听不到他的气喘。他在郁闷的村庄寂静地奔跑。围观的村人中间有人像忽然想起什么地说,是啊,怎么没想到看看孩子的肛门呢,只要孩子的肛门还没开裂,说不定还有救。话音落下的时候新余已感到自己双脚发软了。就在他快要倒下的时候,他果然也感到了从女儿嘴里吐出来的河水,他刚刚听到女儿微弱地嗯了一声,自己就一下瘫坐在离家不远处的那只倒放的石臼上。
事后有人计算时间,说给孩子盖上草席到新余回家,中间有半小时的间隔,而新余回家到救活女儿,中间又持续有四十分钟。这足以证明新余的女儿福大命大。也有人说,如果新余再晚半小时仰或是晚几分钟回家,也许,孩子就没命了呢。
那个黄昏我就站在围观的人中间,站在自己七岁或者八岁的时光里,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看到了自己的女伴是怎样从河里被捞起,怎样被盖上草席,又怎样被她父亲救活的全过程。醒来后的一敏被她母亲抱着,她的头偎着自己姆妈的胸脯,疲惫地一动不动。按当时村庄上的风俗迷信,给一敏盖过的草席当然不能留下,忘了后来是谁将它点着了,燃烧发出的味道盖过了从田野里、河滩旁漫上来的五月紫云英的香味。
3
童年时一直都向往的那双格子的方口布鞋就穿在雯的脚上。露出她瘦瘦修长的脚背,很是好看。她仍然有着我们所能感觉到的优越感。吃她父亲逢年过节从省城南京带回家的金纸糖果,做作业时从崭新的文具盒里掏出铅笔(我们都是从书包里直接摸出铅笔,铅笔更多的是用小竹子插个铅笔芯代替,没有文具盒)。她的神情骄傲得就像个公主。可是,她为什么不骄傲呢,她的父亲是在南京军区的一名干部,母亲在我们大队里做民办教师,再有一年,她们就要随军了,就是要离开村子,跟她父亲到省城生活,上学。这已经足够了。尽管她的母亲是一个不让家长与学生喜欢的老师,大人们都说,琴呀,她哪还有心思教书,整个人都早飞到南京去了(琴是她的母亲)。
可又怎么样呢,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我们还是那么喜欢跟她一起玩。看她的穿着干净又整洁的样子,闻她吃金纸糖果时所散发出的香味,羡慕她的从省城买回来的现成格子布鞋。我的母亲说她那脚上的布鞋是机器做的,手工是做不出来的。我们继续在一块儿疯玩,我看她穿着格子布鞋与我们一起玩跳房子,跳牛筋。偶尔她也会送我一两张金糖纸。
但我们更喜欢的是她逢节假日从省城给我们带回来的“见闻”。记得就是那一年的五月一日过后,雯从她父亲那儿过完节回来,告诉我们什么叫红灯停,绿灯行;有一种楼梯不用人爬,只要往上一站“电”就把人送上去了……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那其实就是电梯。可在当时,我们甚至无法进行想像,仿佛是在听她讲着来自天堂里的神话。而也就是这样的神话,把那时的我们迷住了,把我们的心灵打开了,我想我们无一不是暗自理解、体会了那两个字——向往。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的事。
接下来,在又一度来临的五月,雯随她的父母去了南京,后来一直都很少回来。在以后逐渐长大的日子,我更深地理解了当时我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跟她在一起的原因:在当时闭塞的乡村,她就是我们探窥外界的通道,我们的一个梦在她身上作了短暂的停留。在那一年的五月,是她,让我们最早探知了外面的世界。
4
仍然能够看见,夜色里生产队的公场上黑色的蠕动人群。晚饭过后的“必修课”开始啦,每家每户的小木凳、竹椅、木长条凳等等也随人一起来此聚集,喜欢唱戏的,爱闲聊的,此时都已一小撮一小撮地自由群分。我们几个孩子当然是和仙婆婆坐在一起,她有着说不完的鬼故事。不光是那故事,她的讲鬼故事时丰富神秘有变化的表情同样吸引着我们。仙婆婆的脸上有很高的颧骨,瘦骨嶙峋的双手十指修长,那时听她的鬼故事多了,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把她和故事里的某个女鬼联系到一块,使我从来都不敢单独与她相处。
在夜色里生产队的公场上,仙婆婆将目光放向远方,她说,有一个接生婆,有一天晚上她都歇下了,听到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来人是一位穿着上等的年轻女子,女子说,快,婆婆,我们家姐姐就要生了,家里有马车接你,快跟我走。接生婆赶紧收拾了一下东西,跟女子出门。接生婆感觉在马车上颠簸了好长时间,下车时发现自己已在那女子的
家里。仙婆婆咽了一口口水,那是我们已经习惯的她的动作。接着仙婆婆往下说,哗,接生婆发现,那是一个大户人家,到处灯火通明,像皇宫一样。接生婆没空多看,因为她已经看到那一张床上的产妇的叫喊和挺着的肚皮。一阵忙碌过后,接生婆接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当她暗暗奇怪这个女人生孩子怎么没有出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着让她说不出的害怕,这时她想讲话,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隐隐感到那家人都很高兴,接生婆甚至有些看不清他们的真实面容。这时去叫她的那个女子端来了一碗面条一碗馄饨,又给了她一叠喜钱。接生婆随便吃了点,拿了钱告辞。出了门以后接生婆发现四周一片漆黑,等她摸到家时天都快亮了。仙婆婆又习惯性地咽了一口口水,说,接生婆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她和衣躺到床上,一会儿便呕吐了起来,却看见从自己嘴里出来的都是活着的田鸡和蚯蚓。这时她想到自己吃那面条与馄饨时的异怪感觉。记忆中这个鬼故事到这里达到高潮,我们都纷纷捂着嘴发出尖叫。仙婆婆不动声色,继续接下去说,接生婆的儿媳妇这时听到了声音,她过来一看,知道事情不好,转身又看到婆婆放在桌上的一叠辛苦钱———那是一叠冥钱。那儿媳妇赶紧将纸钱偷偷放在门角落里烧了,边说了一些求饶的好话,又将那些活的蚯蚓与田鸡捉放到了田野里。这样接生婆在遇见了一次鬼后终于得救了。
我们都松下了一口气,没想到仙婆婆会再接去说,后来有一天,与接生婆同住一个村子里的一个男人从村子后面的坟地下来,他说,看见接生婆的包裹与用具奇怪地在那里出现……
这是时至今日,惟一记住的一个仙婆婆讲过的比较完整的鬼故事。因为这也是我听过鬼故事以后惟一感到害怕的一个。在走过村口那处坟茔时真的我感到了害怕,那处像房子一样的坟茔那时已破了,一个明显的缺口,一眼就能够看见漆黑的里面,我倒不是怕黑,而是怕有一天,发现里面金壁辉煌。
5
常常会发现有这样的异乡人,他们总是在寂静的午后来到村庄,他们将自己的担头歇在村庄某处的一方树阴下,那担头由许多只硕大的竹匾垒高,显得累赘笨重。打开,里面却是一个如梦幻一样的可爱世界——一群毛茸茸的雏鸡雏鸭。是的,异乡人只是生意人,他们的目的是要在一座座村庄将鸡鸭卖出。他们知道,村庄上那些善良的女人们总能如他们的愿,她们会拿着竹篮,来树阴下聚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抓养十到二十只小鸡或小鸭不等。在记忆中的村庄,我目睹过以上场景的全过程。我了解到自己是怎样对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有着一种痴迷,这样的日子,我总会在一旁静静注视,看它们的小身体在竹匾里挤来挤去,脆弱的叫声似要唤醒沉睡的村庄。它们是来临到村庄的一个梦。对弱小生命的怜爱,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渐渐生出。
异乡人来时还很拥挤的竹匾,去时已显得有些空荡。我知道,那些在我生命早期、生发出我第一丝怜爱的小小生命,此时已散落到异乡人所走过的五月村庄上。
6
其实我并不太熟悉,我接下来所要诉说的这个女人。第一次看到她时,正是她从邻村嫁到村庄的那一天。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冬天,我看到她从一条机帆船里的木凳上起身上岸,在风里她穿着一件红绸缎子棉袄。可能正是因为这时大家都已知道,那日要嫁到村里的她,并不是一个十分正常的女人的缘故(据说她自小患过脑炎),所以岸上围观新娘的人特别多,大家都想看看,老沈家的小儿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大家都看到她了,尽管粉红的围巾护着她那还未真正经岁月风霜吹打的脸,却仍然能看清楚,她的脸上明显有着新嫁娘的喜悦与羞涩——也许,那一刻的她是正常的。我甚至还看到了她眼里可以与之交流的善良。
可是,已无法更改了,从她进村的那日起,就已注定她不能在其他村人眼中正常地活着。因为她是一个不正常的女人。而要娶一个不正常的女人的男人总是有着一些缺憾的。比如实在太穷;又比如因为偷窃而吃过官司等等等等。她从未参与村上任何一个女人团体的任何一次闲聊,她总是默默地,一个人。
其实我只是看见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她就像一个影子一样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一闪而过。可是我把她记住了,那样地没有理由又毫无价值。也许是简单地为了同情,也许是因为她的死的方式。
我并没有见到她最后的容貌,只是很偶然的一次,我在探家时偶然问起母亲她的情况。没有了。快一年多了。那是去年五月的事。母亲说。
知道了那是一个清晨,那时的她已是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那日她背着篮子上自留地上去割菜,天光还很早呢,可能还没走到自家地上,就倒在那片油菜花刚刚结成荚的菜地里。可惜家里没有人呵,丈夫出去赌去了没在家,要是早些有人发现,说不定不会死。可是女人死了。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气了。脑溢血。她就像一只昆虫,偶尔死在村庄的某一片菜叶上。
7
老虎草——这时它已将整座村庄团团围住,它们似乎是疯长在村庄外围的所有田埂上,像一簇簇绿色的火焰。这样的一种植物所长出来的那个绿色圆球,它的表面浑身都长满了刺。我从来都不曾知道,那究竟是老虎草的花或茎还是果实,只是到了五月初五那天,家家户户都会到田野里采来一些,据说那天在家里放了老虎草,蚊虫蜈蚣就不进家门。留了长头发的女子,不管大人小孩,还会将老虎草的那个圆球插在自己的发辫上,祝愿自己一年到头像老虎一样身体健康。接下来就是吃粽子。那当然也是每家每户的事。我看到粽子被煮熟了以后在大铁锅里的样子,也闻到过开锅时那阵扑鼻的清香——粽叶(芦苇叶)裹住糯米烧熟后的特有香味,咸的和淡的鸡蛋鸭蛋一个个滚在上面,闪烁着诱人的光芒。一年的清贫生活中多么美好的一个段落!感觉整座村庄都沾染上了又糯又香的粽子的气味,那样耐人回味。我们不知道屈原,我们虔诚地沉浸在端午这个节气里。
轻轻地一嗅鼻,我闻到了上述文字所没能表达的、属于童年的端午气息。在五月。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