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丁玲
2005-04-29秦兆阳
一
自从这位老人去世以后,我的脑子里一直萦回着一段旧的记忆,一个新的画面。这段旧的记忆与这个新的画面之间,相隔竟有二十几年之久,却又联系得非常紧密。
想要抹掉,不能抹掉;为了结束,必须倾吐;所以,几经矛盾之后,还是提起笔来了。
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将来。
二
一九五八年夏天,当我的“问题”正在走向结束的时候,为了给我准备后事,一位同志几次跟我谈话。“冯雪峰有三块金字招牌:长征干部,鲁迅的战友,上饶集中营的表现,都不能保住他过关。”这是要去掉我侥幸过关的心理。“在开除党籍的会上,冯雪峰检讨很深刻,他将来会最快回到党内来。”这是启发我在最后时刻不要反抗,不要搞意外行动,要抱着“回来”的希望而“离开”,要按照划定的框框作检讨。而更加奇怪的一句话则是,“丁玲被开除党籍以后,反倒愉快起来了!”这自然就是说,不够资格做党员的人,留在党内是痛苦的,倒不如出去为好。
这就是我所说的一段旧的记忆。
三
关于冯雪峰同志,这几年我不断听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志们说到,他如何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梦寐以求地要求“回来”。令人痛心的是,一九七五年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最感痛苦的是没能在活着时“回来”,一直又过了几年以后,“回来了”,他却并不知道。
然而他毕竟还是得到了“恢复”——不是什么金字招牌,而是“好同志”三个大字。
四
丁玲同志反倒愉快起来了吗?
二十年当中我自己深深地尝味过了。
那是失去了心灵的寄托、生活的重心、人生的意义、以直为网、以正为反的痛苦;是在参加革命以前向往的,在参加革命以后就不断获得、不断形成、不断实践、不断体味的最宝贵的东西。
一九五九年冬天,我从广西写给原机关党组织的思想汇报中,就曾经不避翻案之嫌,直率地描述过这种痛苦,说过“我绝不相信反倒会愉快起来!”
五
丁玲反倒愉快起来了吗?
当彼此都得到了梦想不到的“改正”以后,我虽然跟她有过若干次接触;最初她曾经几次托人给我带信,说我一九五六年对她的一篇小说初稿所提的意见是对的,虽然我早已忘了此事而她还记得,并且一再向我致意,使我深受感动;后来她又跟陈明同志一起顺路来我家看我,更使我出乎意外;……但我却始终没有问过她有关精神上和身体上受苦的事。这似乎是我们这些受过苦难的人的常情,不谈过去的不幸。我只是听别人说过她二十年中大致的经历;只知道她在监狱里为了怕忘了人间的语言跟构思中的作品的人物对话;只读过她的(牛棚小记》和别的散文;只看见了她的满头白发……
六
但是,她的某些话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会以前,为了准备文代会上的报告,在人大会堂分别召集了一个征求意见的座谈会。我在会上作了一次心情激动的发言以后,丁玲同志忽地站起身子,走到我跟前来,微笑着,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对我说:“秦兆阳,你好大的胆啦!”
我的发言在那时看来的确是大胆的,丁玲同志的话却也透露了她的心情。她,是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思想僵化”吗?不见得。她,是像有些人所希望的那样,“思想解放”吗?也不见得。
她是她,一个自有主张而又欢喜观察事物的老人——这是我的看法。
七
大约是在一九八一、一九八二年之间,我在她的一篇文章看到两句引我深思的话,大意是:“祖国不幸我不幸,祖国幸运我幸运。”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两句事后的总结,而且是对二十年经历的回顾和描述。
对于她这样的老一代人,在三年困难时期,在十年浩劫当中,生活在最低的底层,是绝不会只想到个人的不幸遭遇,绝不会对祖国的不幸无所思索,当然也就会有所理解——尤其是在党的三中全会以后。
她的全部作品,也证明了她一贯的、所关心的方面和洞察事态的能力。
去年(一九八五年),我又在她写给大连召开的、丁玲研究会的一封信的印件中,看到这样两句话:“如果不经过一些坎坷,人的一生有什么意思?”
是呀,总是甜,太平淡;总是苦,太难受;苦而后甜,猛一下得到解放,得到恢复,能够“回来”,能够工作,而且是跟祖国一起经历这一切一切,好比是久在暗处突然走进了阳光耀眼的原野,久处寒冬突然就来到了春天的世界,那才是真正尝到了人生的滋味呀!
于是我明白了:这几年来她为什么要不顾身体多病和写作紧张,不停地在全国各地东来西往,为什么总是那么兴致很高。她必定是要到处去看看幸运了以后祖国的幸运;必定是想多了解,多生活;同时也是为了向人们宣说:“祖国不幸我不幸,祖国幸运我幸运。在经历过大的坎坷以后,人生是多么美好!”
这是年老的人,年轻的心。
八
于是,只要一想起丁玲同志,我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幅图画,是从那段旧的记忆里蜕变出来的一幅新的图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停地,兴致勃勃地,在祖国大地上行走,扬着愉快的笑脸,亲切地跟每一个遇见的人打着招呼,说着同样话语:“……祖国幸运我幸运。”接着就是爽朗的笑声。
九
有些年轻人常常感到奇怪:你们这些老一代人,为什么在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以后,还是劲头这样十足?思想这样保留着“正统”的根子?
这必须用历史的足迹来回答。
当初参加革命的时候,事先就受了时代紧迫感和革命思想的影响,是为了参加有关民族命运的伟大事业,也是为了改变自己——学会把自己交给祖国的命运。对此年轻人是不大容易理解的。
经历过旧中国,经历过实打实的磨炼,随着祖国一起走进了新的时代,祖国的新胜利和大挫折又跟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个人的欢笑和眼泪,是大的河流中的小浪花。这一点,年轻的人们也是不易理解的。
正由于懂得夺取政权的胜利来之不易,又经见过因挫折而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惊人,又尝到了拨乱反正的无穷喜悦,所以要抱着热切的希望,要不惜残年,遇见事情就要发表意见。这些意见句句都合时宜吗?不一定;都正确吗?不一定;都不对吗?也不见得。如果大家都一心为公,就可以经过讨论,诚心求是。
十
我绝不是把自己跟这位老前辈比拼在一起,但是我自信能够理解“不幸”和“幸运”的深沉含意。
我相信,经受过折腾的人够多的,大家也应该都懂得。
很凑巧,丁玲同志去世三天后,正逢冯雪峰同志逝世十周年纪念日。两件震动人心的事,两位引人深思的人!
经历了多少年!——从三十年代到现在!
牵连过多少人!——从来没有计算过,从来没有公布过!
但愿从今以后,应该清楚的清楚,应该宽宏的宽宏,应该结束的结束,应该开始的重新开始。代代相传的,应该是那些最宝贵的东西。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