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词义源流
2016-03-18谢柯岩
摘 要：词语的含义总会随着历史的前进而不断演变。我们现在通常使用某一词汇的意义可能在古代并非如此。“老娘”一词便是一例。“老娘”从诞生之初的“接生婆”一意，演变成了女性的自称。本文将对“老娘”一词的含义及其演变过程进行探究。
关键词：老娘 接生婆 女性
一、导言
李敖曾经在微博上抨击现在部分年轻人误用乱用称谓词，包括“老娘”一词，他称“老娘”在古代“老娘”的本义是“接生婆”。那么“老娘”一词是否是“接生婆”的意思？女子自称“老娘”是否使用不当？本文将就“老娘”一词做初步探讨。
二、“娘”字的源流
“娘”字在甲骨文中即有出现，左部为“女”，右部为“良”，根据《甲骨文字典》中的解释，“娘，一期合一二六，从女从良”“妇娘示三。妇娘，人名”。“良”字表示纯洁美好的意思，多用于女性人名之中，所以有时会在旁边加“女”字作偏旁。可见，“娘”在甲骨文中，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仅用作人名。
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娘”字的使用频率并不高。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没有出现对“娘”字的解析，而只有“”字，并做了如下解释：“：烦扰也。一曰肥大也。从女，襄声。”在当时，“”有两层意思：一是表示烦扰，一是表示肥大。段玉裁在其《说文解字注》中认为，“”表烦扰时相当于“攘”；“攘字，古用”，跟女性并没有联系。然而，《汉语大词典》却认为：“，母亲，后作‘娘。”据郭在贻考证：“大约晚唐五代时‘娘‘已趋于混同。”
“娘”独立使用，并大量在文献中使用，出现在南北朝时期。《玉篇》：“娘，少女之号。”此时，“娘”字开始指代年轻女性。如：
（1）江边黄竹子，堪作女儿箱。一船使两桨，得娘还故乡。（南北朝·《乐府诗集·黄竹子歌》）
（2）雨从天上落，水从桥下流。拾得娘裙带，同心结两头。（南北朝·《乐府诗集·江陵女歌》）
同时，“娘”仍经常出现在人名之中，通常放在名字之末，表示女子品性善良或作为女性的美称，如：
（3）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谓之珠娘……（南北朝·任《述异录》）
“”则用作母亲的称谓词，如在《木兰辞》中“但辞爷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随着时间推移，“娘”字的意义不断丰富起来。“娘”开始与“”通用，并逐渐取代了“”，开始表示母亲的意思，《古今韵会举要·阳韵》中曰：“娘，母称曰娘。”如：
（4）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唐·杜甫《兵车行》）
（5）母语女言：“汝还努力为吾写经。”女云：“娘欲写何经？”（唐·《法苑珠林》）
（6）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搁。（元·王实甫《西厢记》）
此外，“娘”还可以表示妻子（如例7）、皇帝的嫔妃（如例8）、作为长辈的已婚妇女（如例9）、奴婢对女主人的称呼（如例10）等。
（7）一妻耳顺，尚称娘子。（唐·李百药《北齐书·祖》）
（8）宫中呼为娘子，礼数实同皇后。（唐·欧阳修《旧唐书·后妃上·玄宗杨贵妃》）
（9）我讨了媛媛，接你丈母娘一块同住。（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四回）
（10）那秋菊拾着鞋儿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清·《金瓶梅词话》）
到了现代，《现代汉语词典》中对“娘”的释意为：“①（名）母亲。②称长一辈或年长的已婚妇女。③年轻妇女。”如今，在网络语言流行的时期，甚至出现了包括“伪娘”“娘娘腔”等使用“娘”字指代男性的词汇。但无论“娘”字的含义如何演变，其指代女性或指示的女性特征的含义基本是没有变化的。
三、“老娘”意义考释
“老”“娘”字都出现得很早，但是把“老”和“娘”字连用，最早是在宋代，作为“接生婆”这种职业的称谓，又可称为“稳婆”。如：
（11）武陵城东，宋氏妇女产蓐所用乳医曰：“屈老娘……”（宋·洪迈《夷坚志·夷坚三志辛卷第四》）
（12）晏语之曰：“君久从吏事，必疏笔砚，今将就试，宜稍温习也。”振率然答曰：“岂有三十年为老娘，而倒鹏孩儿者乎？”（宋·魏泰《东轩笔录·卷七》）
（13）仍令太医局，差产科大小方脉医官宿直，供画产图方位、饮食禁忌、合用药材、催生物件、合本位踏。逐老娘伴人乳妇抱女洗泽人等申学士院……（元初·周密《武林旧事·卷八》）
以上文本皆成书于宋代或宋末元初，可见，在“老娘”一词诞生之初，确实是产婆或者接生婆之意，并且这种含义在元明时期被保留下来，并广泛运用。如：
（14）现放着剃胎头收生的老娘，则问他谁是亲娘，谁是继养？（元·李行道《包待制智赚灰阑记》）
（15）世谓稳婆曰老娘。（明·陶宗仪《辍耕录》）
但在清朝特别是清中后期，在文献文本中，已经较难见到使用“老娘”表示“接生婆”意义的语句，对于这种情况清代学者福格曾经就提出过批评：“京师呼收生婆曰老娘，不伦之甚。按《辍耕录》言：‘娘字初非妇人尊称，世谓稳婆曰老娘云云。其由来亦久矣。”福格这句话虽然是对当时人们忽视“老娘”的本意而误用这个词汇的一种批判，但也从侧面反映出“老娘”一词已经逐渐失去其接生婆的本意，而衍生出其他含义。
第一，“娘”字保留其表示女性的词义，前缀加“老”字作定语，用来称呼年纪较大的妇女（如例16），通常是中老年妇女在自称时使用，多在口语中使用。随后，其适用范围扩展到年轻女性（如例20），词汇中包含讽刺的色彩逐渐消失，演变成了一个具有中性色彩的词汇。这时，“老娘”一词常常含有自负的情感色彩在其中，显现出女性粗野或是豪放的一面，表达女性在对话和生活中强势的一面，通常用于生气或吵架的场合之中。
（16）干城道：“老娘可是衢州宋之臣老爹的妹子么？”那婆子道：“正是。”（清·潇湘迷津渡者《笔梨园·第四回》）
（17）那夜到了二更时分，鸨母进来，看他病势，见他情景，料然不济，自觉把二百多块银子来买致他，今日反恐财爻落空，心中好不愤恨，就骂道：“老娘费二百多块银子买你回来，你全然不顾身子，天天思念情郎，总不计较到老娘那笔钱钞。便是你死了，我还要摆布你。”（清·黄小配《宦海潮·第十七回》）
（18）邓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边，厌刺刺看他不上眼。”（明·凌初《三刻拍案惊奇·第九回》）
（19）那女怪……骂道：“泼猴惫懒怎么敢私入吾家偷窥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五十五回》）
（20）老练的女子坦然回答道：“老娘不开豆腐店，你们欢喜吃豆腐快到豆腐店里去。”（民国·郁慕侠《上海鳞爪》）
第二，当“娘”字作“母亲”解时，“老娘”有两种含义。其一，“老”字作为表示年纪的形容词，与母亲构成比较，指比母亲更年长的一辈女性，这时，“老娘”成为外祖母或者曾祖母的称谓词。在中原特别是山西地区的方言里，“老娘”通常指曾祖母。《介休县志》：“曾祖母曰老娘。”而在华北及东北地区则意为外祖母，《牟平县志》：“称母之母曰老娘。”其二，“老娘”仍然保留原本“娘”指代母亲的含义，“老”字仅仅用于形容母亲年龄，作为一个缀词，构成一个复音节词，表示对长辈的尊敬，一定程度上虚化了“老”的本意，有时也为了口语中发音的流畅和顺口。
（21）不等众人开口他先说道：“……亏得我母亲彼时手里光景还好，便把咱老娘接到长沙同住。”（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一回》）
（22）八戒忍不住高叫道：“……放了这等现好的斋不吃，却往人家化募，前头有你什老爷、老娘家里哩。”（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九十六回》）
（23）却说娘娘见儿子回来，大喜，曰：“你往年到何处去，全然不知踪影，至今日回来？”灵耀曰：“孩儿不才，丢却老娘、哥哥，恕孩儿不孝之罪。……”母曰：“你今日到此，我与你母子朝夕得见免我忧虑。”（明·余象斗《南游记·卷一》）
（24）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谢提台，口称：“沐恩自不小心走滑了脚，倒叫老帅操心，沐恩实在感激得很。沐恩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孩子年纪小都不会挣饭。”（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回》）
（25）清早起来他就跟母亲辩嘴，说他母亲不知好歹。他妻子韩氏是一位贤良妇人，常时劝他说：“老娘这大年纪，你就不应该无事生非，惹老娘生气。”（清·郭小亭《济公全传·第十四回》）
第三，“老娘”除了指“接生婆”这一女性特定职业外，有时也可以用作其他专门由女性从事的行业，比如传统三姑六婆中的媒婆（如例26、27）或是乳母（如例28）等。
（26）一路行来，已到了金家门首。龙香对媒婆道：“老娘你先进去，我在门外张一张罢。”（明·凌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九》）
（27）夫妻二人十分欢喜，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每日里调笑诙谐，每夜里鸾颠凤倒。且说媒人赵老娘走来，月仙见了称谢不已。（明·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第三回》）
（28）润州大火，唯存卫公塔、米元章庵，元章喜题曰：“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有轻薄子于塔、庵上添爷、娘二字嘲之，以元章母尝乳哺宫中也。（宋·杨万里《诚斋诗话》）
第四，“老娘”保留“娘”字可表“妻子”的含义，作为“妻子”的别称。翟灏在其《通俗编·妇女》中云：“俗或谓妻曰老娘，殊不典。”但这种用法并不常见，通常是在南方特别是杭州地区的方言中才偶有出现。如：
（29）梨三，打扮老娘到半山。（《杭州歌谣》）
（30）今俗谓人娶妻……或以为娶老娘。（孙锦标《南通方言疏正》）
此外，在一些地方方言中，“老娘”也可以表示“女仆、伴娘、婆婆、干娘、伯母”等意思。但都是某一地区的特例。
四、结语
综上，“老娘”一词的含义众多，既有尊重、尊敬的褒扬意味，又在某些语境下用作对女性的贬低、嘲讽。至于使用“老娘”一词作为女性的自称，历史上早有先例，虽有稍显粗俗之嫌，但未必是什么致命的错误。“老娘”诞生之初用作所指的“接生婆”一职，在现代汉语中早已不常见。古代，由于女性地位的低下，对于从事“接生婆”这一行业的女性，使用“老娘”这一称呼，通常含有贬义的色彩。而明清时期，随着大量妇女开始使用“老娘”作为自我称谓，其原因可能是由于在传统男权社会中，社会对女性的压制，使得她们渴望得到平等的地位。“老娘”这个略带有强势色彩的词汇，成为反映女性内心需求的一个重要媒介。语言本身的能动性和外界社会环境的不公共同促成了词语含义的转变。传统和现代相互结合，才是语言词汇焕发生机和魅力的正确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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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谢柯岩，宁波大学历史学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