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外一篇)
2005-04-29张瑞晓
张瑞晓
许多人都对我说过它很美,但我想起它的时候,看到的只有空阔和寂静。而且只要一想到它,眼前出现的必定是西边的那条大马路。路的一边是宽阔阴凉的林带,高大的白杨,风一过浓绿的树叶便哗哗作响,一整排地掠过去。无论本来是多么清爽温和的风,此时听起来,啸声都不禁让人想起天气变凉的时节。啸声再大一点,更让人想起此时不知名的远山,蓊蓊郁郁,苍实野性。林带下面,是结实的田埂。我去别的城市从未见过有打得如此之高、之实在的埂子。小时候我们从中间经过时,要不停地迈上跑下。大人们总是走旁边同样高但宽得多的土路。一到了放水的时节,埂子里满是深褐色的水。高处的树叶似乎也打湿了,响起来的时候有些迟缓,仿佛在汩汩的水里半闭着眼享受着,空气是凉丝丝的。
这条路的另一边,是间隔的一整排五六层高的楼房,一律是平扁的长方形。样式虽然单调了些,却和宽阔平坦的马路相配。这条路的一头是工业区,另一头可以直达城市的小型飞机场。但路上的车辆却并不多,常常是从这头望到那头,只看见两边树影里夹着的、狭长淡蓝的天,仿佛是寂寞的极远处,在淡白的云朵下面有陌生、并不好客的村庄。路的对面有车开过来,往往是载重的大汽车,车身坚硬森亮,呼啸而过时地面仿佛颤动了几下,人的耳朵里还有隐隐的轰隆声,车已经变成了前面青色的一点,头顶的天空仍然碧蓝无垠。
在我回忆的时候,最先和最后想到的,总是这条路。
至于别的地方,其实我走过的次数要多得多,但竟不大愿意认真地重温一遍。比如小时候上学放学经过的那条土路。冬天,路的一侧堆满了积雪,越堆越高,挨着围墙简直成了一溜小山。放学的男孩子喜欢从上面走,背后的书包一下一下敲着屁股。夏天则长满了野草,有的甚至能长到一人多高,自由而旺盛。有一年我还见到长出过一棵向日葵,已经结了小小的圆盘。这条路是和我的小学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家和学校分别在路的两头。夏天可以在这条路上边走边玩。冬季天黑得早,在学校里做完值日,外面已经是一片墨蓝了。天空背后仿佛有微微的光透出来,使天空成为幽蓝,底下是黑色房屋的轮廓。在小路尽头那一家的屋顶上,竖着一截烟囱。每次在半路上望见它,总像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沉思,头顶是黯淡的星空,四下是错落的房屋的影子,里面藏着日常的声响和人的走动。
家里的晚饭已经做好了,厨房单独盖在院子里,但饭菜的热香一直弥漫到里面住人的几间屋子。厚重的棉门帘挡住了寒气,也使洋芋、白菜热熟的气味一直保留到人睡以后。小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从炉盖缝隙里透出的火光,一缕、一片地跳跃在高处漆黑的墙壁上。
事实上,我很少回忆搬到楼房以后的情形,就如同很少回忆上了中学以后常走的那条路。其实那条路上有很多可以记忆的,有第一座冲水的厕所,有每过了晌午就开始有人洗衣、洗菜的水房。但是我都不大愿意提起,并不是有什么隐痛的地方,而只是觉得淡然和平常。
我在这座城里生活了26年,走的时候是九月初的一个黎明。天还是黑的,父母亲一起送我去搭车。新疆的九月已经开始冷了,一路上没有人,我们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大。那次之后,我也回去过几趟,但那一天早上,却是实际意义的离开了。
我30岁那年,一个刚刚去过我家乡的人,在一次聚会上和很多人谈起对这座城的印象。谈到公路边上装满西红柿的汽车排成了长队,在白亮的阳光底下,艳红夺目。又谈到农场里雪白的棉田,碧绿的瓜地,在晴空底下都一望无际。众人都听住了。我也好像重新感到了新鲜,又有些诧异自己怎么就没有这样发现的惊喜。他又提到这座城的广场,广场上喧闹的夜生活,烤肉和啤酒。这都是我熟悉的。他说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了那些吊着的、桔黄色的灯,看见了飘来窜去袅袅的白烟。我只是笑了笑,不知道该推波助澜地深入解说,还是应该骄傲地赞同。我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微笑。
其实这座城里,住着我的父母家人。现在想起来,这是我和它惟一实在的联系。每次回去看父母,也就是回到了这座城的氛围里。坐车买票、买东西与人交往,没有一处不自然妥帖,生生就是它的人。最初,我是每年回去一次,后来慢慢延长。而这一次,我已经有四年没回去了。回家的日子似乎还在等,但并不着急,知道也许哪一天就突然做了决定。虽然我的根在那里,但又俨然分明知道,我和它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清楚一件事,现在我回去还有父母的家给我住,而若干若干年后,我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十多年前,我们住的那套平房还在,甚至还是那扇院门,窗户上的玻璃还是有一道裂缝,但里面住的已是别人。我们在新疆惟一的亲戚,是舅舅家。但自从四年前舅妈和表哥拒绝医院为脑溢血的舅舅进行鼻饲,七天之后,母亲认为舅舅是被活活饿死的,从此和那一家断绝了往来。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朋友,也在两年前搬到了咸阳。再没有人了。
但这座城还是一样的热闹。那条工业区的菜场还是可以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有两个我中学里的同学,一个卖点心,一个卖杂货,曾经在人群里注视过我。那时我,是有名的乖女儿、好学生。自从出去读大学以后,就只有假期才回来。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再做原来的生意了。当我还出现在那条喧闹的路上,惟一感觉到的,好像是我刚从纺织厂下班的母亲,边走边问菜价,最后提着西红柿、豆角、茄子回来。西红柿当做水果一样生吃的。
我们从前的日子就是这样,一过就是十多年,没有变化,只有那个在路边卖点心的男同学的目光,让我想到我有几年是枝头上绽开的新叶,清新浮躁,而毫不知晓的未来却在前面静静地等着我。当时只觉得日子是钉在那儿了,年复一年,却不想那些除夕晚上门帘卷起、风扫过家里拖得干净清爽的水泥地、父母忙着炸油果子的热闹、春天站在门前的雪堆上看蓝天里越飞越高的风筝、化雪时地上露出的晶亮的煤渣、五月开运动会之前操场上远远传来的小号声,以及夏天午睡时的蝉鸣,深秋院子里蒸红薯的味道,再也不会回来。
有一个人,我一直记得,并且一想起来就是在纺织厂的那片宿舍区里,那里离我家很近。他是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数学老师,当时文科班的很多女生都崇拜他,也包括爱。但我却相信,他喜欢我。我大学毕业以后回来,果真是这样,但我却没有勇气让父母知道我喜欢自己的老师。他们和我的同学都会想到这场师生恋很早就发生了,我会是一个浪漫而大胆出格的人。这些猜测和定性让我惶恐。我愿意看起来是规矩而平常的。
这件事我以为就完了,但十六年后,我还会在梦里经历上他的课,怀着不为人知的喜悦,我还会在想象一个男人时,想到他铜色的皮肤。我的数学一直不如语文好,这使我怕他,又被他的聪明与沉稳吸引。还有,他是这座城里的好人,和他在一起,我会塌实。我总觉得有一份做他妻子的生活被我丢在那里了。想到的时候,总是我刚起床,正在收拾房
间的样子。这样的画面,安静地和小城融在一起,像纱窗外年年都绿的树叶。
而我现在实际所拥有的,是一个人的屋子、阴凉的水泥地、外面单位四方的院子。草坪上长着一株高大的泡桐,这两年一到四月,满树都是紫色的花,有几天院里幽香袭人。在那座城里,会开花的树极少,因此这里的泡桐便显得有些稀罕高贵,但是它在我的生活轨迹里会很轻,不会像我想起那些杨树、槐树一样有那么深的触动。
我不知道今后会长久地待在哪里,也许是我现在居住的北京。但是,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沉淀出一些根深蒂固的记忆。一切都太匆忙,而且,我不留恋。也许,将来等我的儿子出生以后,我会珍视、保留一切与他相关的东西。我现在已经能看到在北京日后的生活,是千万人中奔忙的一个,每天迈出一小步。因为可以预料到,我在寂寞之中有时会去认真地张望结局。
我最后肯定也回不到那座城。有一次我说起来,他反问道:难道你不葬在我家的墓地里。我顿时一怔,却又觉得欣喜。他们宗族的墓地我去过,在山坡上。南方湿润的天气使周围一片葱茏,枝叶间藏着鸟鸣。而且南方的乡下对仪式很重视,过年有祭祀,年年春天还要“做清明”。不仅外面热闹,里面也人多。我又是外来的媳妇,总像在走亲戚,新鲜、好奇。在这中间,把过去伴随我长大的那些,都冲淡了,也来不及想。过去的影子,越来越淡,这样最好。
而一旦沉寂下来的灵魂,也许会鼓足勇气回去一次。在马路的上空徘徊,在我曾经住过的屋顶上徘徊,一边念着上帝一边想着里面的一家人。再来到后来父母家住的地方,母亲在小区里买菜,而穿过楼群通往西公园的那条路,他们早晚都去散步。如果灵魂有翅膀,一定是越来越重。
最后,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四下一望,是淡蓝的天,宽阔宁静的马路,深绿的杨树在哗哗地响。我不知道当初是谁把我投生在这儿的,究竟是想干什么,想使我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拥有怎样的一生。它是浮世背后深广悠长的背景,是风中的树叶声。在这样的背景里,永远都不会有狂纵的快乐。
关于名字
在我出生以前,名字已经被父亲起好了,但不是现在的名字,而是“一峰”。我可以想象父亲在想到那个“一峰”时的信心和憧憬。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名字与国民党的一个将军重了。我出生的那年,“文革”正在进行中。父亲思量再三,忍痛放弃了那个一峰独立,而改成了现在这个。我却很喜欢,而且觉得幸运。因为它不仅叫起来上口,而且比我弟妹的名字都好听。我弟妹依次都叫什么峰,父亲说是从了我的最后一个字。我隐隐觉得是我影响了他们的一部分命运。
我的名字被各种各样的人叫过,而有些乡土的发音,听起来会很古怪。我脸微微红着,答应着。虽然其中有着亲戚间的疼爱,但似乎跟着我就变成了那样一个古怪笨拙的乡下丫头。家里人总是叫我最后的两个字,而一旦被父母提着全名叫,那一定是面临责骂和讥讽。在十三岁以前,每当这时我总是觉得紧张和害怕。而稍一长大,当我的全名从大人嘴里出来,心里已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如同是被示众,在被细细地、冷峻地审视。低头四望,既羞惭又冰凉。在有些时候,名字是一种被厌恶,和在上面的翻检。
也有些人认为我的名字起得好,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和强干。但其实成人之后的十多年来都是在静默和平淡中度过的。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一个女同学在我的留言册上写了几句话,大意是说有一天全国人民都会知道我的名字。那时候我的作文写得很张扬,她大概是说我会成为一个名作家。那是对我最大的一次恭维,也是印象最深、最久的一次。而又过了十多年后的今天,她既没有听到我本该如雷贯耳的名字,也大概逐渐把我淡忘了。
我家里的那一位,无论是婚前,还是一起过日子以后,都极少叫我的名字,而我也是很偶然地突然发现了这一点。我终于注意到,他总是理直气壮地喊我“喂”,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我想这或许与他的农村生活经历有关,又或许是他大男人的心理在作怪,但似乎又不全是,但我已经不想去探究了。我有时望着他,想听他随意而又温柔地说出那两个字。只有一次他说了,而且说了很多遍。那一次是他委屈了我,我一连两天不和他说话,并且像很多女人一样把头蒙在被子里哭。他在我耳边低低地叫了许多遍我名字里的最后两个字。听不到深情,全是无奈。
人是这样奇怪,当省略了姓氏,直接喊出名字,被叫的人心里竟会有特殊的亲切,有时甚至就默默地把那人当成了朋友。我不止一次经历过这样的情形,相识的人有一天忽然开始不自觉地用我姓名的后两个字称呼我,我会微微一惊,然后一喜,心里暖暖的,很亲切,好像彼此的关系转瞬间就近了一层。
但也有的人,当他这样称呼的时候,掠过周身的,是细细的涟漪般的不安,仿佛是在水边走路。也许这一辈子应该有一个人那样叫,在平常里包含了很多的内容。通常的情况下,各人是各人,而且在我看来越远越好。但就是那一声呼唤,仿佛风从幽深的、看不清的湖面上传来,让人一颤。
有一天在短信上看到十多年前的朋友这样称呼我,似乎过去的一切失而复得,但事实证明各人仍是要走各人的路。聊过一些别的话后,我终于慢慢告诉他,我还是想试着写一些东西,写我这么多年在心里纠缠不清、而想要边写边弄清楚的东西。我的勇气让我只能告诉他这么多。我尽量说得很平淡,生怕他在心里把我看成一个老文学青年。
我的父母只知晓我已经成家立业了,却并不了解我在想什么,甚至毫无防备。如果有一天他们看到了我的内心,他们会尴尬的。世界很小,当有意思的事出来以后,认识我们的人会很多。父亲可以想象我进最高学府、拿最高学历,但是他万万想不到我里面是这个样子。在周围的人还没有惊讶的时候他的脸先红了,也许心也是凉的。父亲是一个聪明而老实的人,从前我哼唱“九九那个艳阳天”父亲都会呵斥我,但我却天生对男人和女人感兴趣。我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是这个家里的异数。小的时候放了学,我常常不直接回家,而是到别的同学家先玩上一阵。有一年冬天,父母还未下班,进不了门的弟弟和妹妹就相拥着坐在门口。为这事,我挨了一顿骂。但今天想起来,却是我一个人的快活和其他四个人痛苦之间的对立。前几天的夜里,堂弟打来电话,聊着以前的事,他诧异于我和一家人是如此的不同。尽管他很客气地说,可能是我受的教育最多,但我还是能听出他对我的不满和失望。说到从前的事,他哭了,但是我没有。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过去付出代价,而我决不会只有柔软的悲悯,我看到了很多错误,而且耿耿于怀。
我写的小说很少让父亲看,也永远不想让他知道他有我这样一个女儿。从前,当父亲无意间发现我的文字,虽然不说什么,但我却心虚脸红地想避开,祈祷着不要有人再提,让这一刻赶快过去。父亲也许以为我只是玩一玩,做做梦,却想不到我会认真,想不到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做任何事都是不管不顾的,我干我的,只要他们不知道就行。我打给家里的电话,总是规规矩矩的,告诉他们我过着认真的生活。看到报纸上做子女的抱怨和父母难以沟通,我总是觉得奇怪。我和父母这一生的缘分,究竟是怎么样的。父母赞赏我一直往上读书的精神,但对我在书房里写下的那些感性的文字,却不以为然。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乖巧和家人一致的孩子。越往日后看来,这不是个性,而是我的不好。让我成为这样一个人,我不感激上天。
包括那些朋友、熟人,我不太愿意过多地谈自己。人不应该时时冲锋陷阵,那种众目睽睽下的战斗,也使我觉得像赤膊上阵。一次,一个刚从外地回来的朋友对我说,他去我的母校看了。这里面分明有让我高兴的意思。我嘴上附和着,心里却骂他的多事。我不希望任何人去按图索骥探究我的生活,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是平常平淡的。静静的一间屋子,一盏灯,眼前有许多的人和街、昨天和明天的事,缤纷呈现,却没有声音。这在我看来,是最好的。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姓名。即使是太阳那样的光荣,也不能吸引我走到大庭广众之中去。
我的乳名叫晓瑞,我很喜欢。而且这里面有吉祥如意的意思。我可以什么都不顾,但我敬重上天。有时候就觉得只有在冥冥之中,有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如果我生来也是可以为别人带来幸福的,那么这个落寞与繁华,以及这中间的挣扎,都会过去,极好和极坏或许都轮不到我。最后,名字是长在山谷间的一株树。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宠辱皆忘,天空地净,这是我喜欢的极致。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