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老师
2005-04-29范若丁
范若丁
我记事之后,大姨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的:脸色绛红,淡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总含着慈祥的笑意,慈祥后面有一种威严;左眼角有一个疤痕,使左眼皮稍向下垂,仔细看左眼比右眼小些,但并不影响脸部神情的端庄、稳重与和蔼。她身材比较高大,穿件兰布长衫,一双自己做的毛边底的带襻黑布鞋,一双白线袜子;长衫只到小腿处,所以露出一大段白袜。我记事后第一次见到大姨,大姨就是这副神态,这套打扮。
我蹲在南院一棵绒花树下看蚂蚁打仗,不时用一截十字草拨一拨,帮帮打败的一方。我背后是一棵树干上凝着一疙瘩一疙瘩桃胶的桃树,甬道那边是一棵枝干蓬散开来的樱桃树,做饭的堂叔在厨房门前呼哧呼哧地和煤,几只麻雀从桃树上飞到樱桃树丛里,又从樱桃树丛里飞到桃树上。两只麻雀看我孤单,飞下来同我一起看蚂蚁打架,它们忍不住要参与,竟用尖尖的喙啄起蚂蚁来,我一甩手把它们轰走了,想抬头看看它们飞到哪条树枝上,却看到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中年妇女站在面前正低头看我。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昨晚才从洛阳城来到乡下的大姨。我慌忙站起身,低下头,有些羞怯。
“你叫啥名字?”
“大名叫凡云生,小名叫憨生。”
“是憨还是寒。”
“是傻子那个憨。”
“怎么叫这样个名字?”大姨笑了笑,笑得很温和,毫无揶揄的意思。
“人家都这样叫……”
“会写自己的名字吧?”大姨摸摸我的头,又笑了。
“会。”
“写给我看看。”
我撅了一截树枝,很有信心地在地上写了我的大名:凡云生。
“写得不错。”大姨说,“会拼音吗?”
“拼音?我不知道,老师没有教过。”
大姨拿过我手上的树枝,在“凡云生”三个字下面加了一行我不懂的似字非字的符号,“这就是拼音。你跟着我念,ㄈㄢ凡,ㄩㄣ云,ㄕㄥ生,这就是拼音。学会拼音字母,什么字都可以拼出来。”
我惊异地问:“可以拼几百字?”
她说:“几千几万字都可以拼出来。”又问,“你念几年级?”我告诉她:“我念二午级。”
她用两个被粉笔侵蚀得粗糙的手指捣了捣我,非常柔和地问我:“想学吗?”“想。”我怔怔地望着她。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就在这棵绒花树下。”她抬头饶有兴趣地看看巨大浓密的树冠:“这个课堂还不错么。”
那几天,绒花树撒满羽状枯叶的地面上,写了许多ㄅㄆㄇㄈㄉㄊㄋㄌ的拼音符号。大姨在地上写,我也照着写,一面写一面念,写写抹抹,我学会了二十几个字母,还学会了拼音。
大姨回洛阳她教书的小学去了。虽然大姨只在这样的情景下教过我拼音字母,但我一直记住她这位老师。在以后的年月里,每逢说到“师表”二字,一个穿蓝布长衫、白袜、毛边底带襻黑布鞋的女教师形象,就自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旧京又见到她时,我想唤她大姨,又想唤她老师,心中一急就唤了她一句:“大姨老师”。大人们笑我口讷,但后来小弟与小妹也跟着我这样唤过。
在我遇见的人当中,我深信大姨是惟一堪称师表的人。
她不是教授、不是著名教育家,她在小学一年级的讲台上站了几十年。后来,许多教授,许多名人是跟着她在一年级的教室里从“ㄅㄆㄇㄈㄉㄊㄋㄌ”学起的。她没有穿过一件华贵的衣服,没有一个荣耀的虚名,她永远的蓝布长衫,永远的淡泊清贫,永远的小学一年级讲台,我心中的师表呵!……
大姨不是富裕家庭出身,一个农家女靠苦学与奖学金,读完了校址在老府门的旧京女子师范学校。20世纪20年代能读洋学堂的女孩子如凤毛麟角,更何况读赫赫有名的旧京女师。她感谢上苍,她热爱斜襟宽袖的白上衣配黑裙的校服,热爱外方内圆意蕴“无规矩不能成方圆”的校章,白衫短,黑裙长,走起路来自有一种妩媚、清奇与潇洒。她们把新风带到古老的旧京,许多人睁着不解与艳羡的眼,望着这些提着花布手袋的洋学生呵!大姨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是学生会的活跃分子,还是女师篮球队的队长。篮球队长带领全队在华北运动场的全省运动会上夺得了女子篮球冠军。这是大姨最自豪的一件事。我看过几次冠军队的合影,照片虽有些发黄,照片上的每个人还能看得清楚,前排坐的是校长和老师,大姨是队长,站在第二排正中,真正是风姿飒爽呵!我不明白的是她们的球衣,她们的队服仍然是白衫黑裙,只不过袖子与裙摆都短了许多,每个人从左肩至腰部佩一条宽宽的缎带,像值日带一样,上面印着“旧京女师”四个大字。我问:“你们在球场上也佩着这条带子吗?”大姨说:“那当然,要是不佩怎么区分队友和对方。”我想,这可能是同当兵的打仗要在手臂上勒一条同样颜色的毛巾的作用一样。那时候老旧京的场面人见过篮球的还没有几个呢,何况是女学生打篮球?这可真令旧京的老少爷们开了眼,全城开了锅,议论纷纷,那位女队长受人注目就更不必说了。那时大姨风华正茂,领导潮流,用后来的话说是很前卫、很先锋的。但在毕业分配时,她却坚决不留校,也坚决不去省政府做事。“我是师范的,我要到小学校去。”
她被分配到省立第三小学当一年级老师。她换上一件蓝布长衫,从此没有离开过一年级讲台。日寇来了,她带着10岁的表哥徐大显、6岁的表姐徐月秀跟随学校先迁洛阳,再迁鲁山、卢氏、镇平、淅川,8年她没有间断教书,8年表哥表姐在流亡中长大,8年她的鬓角隐隐有了白发。
由于省立三小离小油坊街近,又由于我们兄弟的学业需要大姨照管,大姨与表哥、表姐回旧京后,就在我家二院东屋安顿下来了。三小迁回旧京县角,她仍然教一年级,她是学校资历最老的教师,待人宽厚慈祥,教师和学生对她无不尊重。大姨要我在六年级插班读了几个月,我的小学毕业证就是在三小发的。六年级的级任老师张老师是个脾气很怪的人,喜欢发火,一下课就坐在备课室的窗下,独自望天不说话。他是沦陷时期的教师留下来的,非常不满意有人把他看作“留用人员”。有一次为了一盒粉笔的小事,他同一个女教师争执起来,女教师很不客气,说他故意将粉笔藏起来不让大家使用,处心不良。张老师受不住这个冤枉,更受不了“处心不良”的讥讽,把手中的课本猛地往桌子上一摔,拉开抽屉整理东西,声言立即找校长辞职。
“我是亡国奴好不好?我为日本人推行过奴化教育好不好?我不配同你们这些抗日英雄共事好不好?”
“你就是不配!”那位女教师也站起身,轻蔑地瞧着张老师笑。
大姨“啪”地击了一下桌子站立起来,所有备课老师都吃惊地抬起头望着大姨,室内好大一会没有一点声响。
“像话吗?你们当老师的在几百个学生面前这样吵闹,可笑不可笑?可耻不可耻?”大姨激动得眼睛湿了,左眼角的伤疤变得赤红。她转身面向那个女老师:“我们一起逃难多年,在山沟里,在防空洞你教孩子们,待孩子们将来长大了,会想起你的。这几年张老师不也在教孩子们,沦陷区的孩子也要老师教呵!如今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了,你是接收大员吗?张老师是汉奸吗?你凭什么拿那种态度那种眼光对待张老师?”女教师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她同大姨是患难与共的姐妹,大姨任她哭去,转脸对张老师说:“张老师,教师的天职是教好学生,我们要对孩子负责,怎么可以一赌气就走呢?你可以不管这些同事,但不可以不管班上的孩子。”
朴实的大姨受到同事、学生、街坊与亲友的爱戴是非常自然的,自然得就像是春天隐在草丛中的山花,谁也没有去刻意寻找,它开了,它静静地开,开了漫山遍野,一朵朵花儿是那么小,却又是那么博大。
1945年冬天,许多日本人还没有被遣送回国,自由路有所日本小学,小油坊街的几户日本人家的小孩都到那里念书,往往同中国小学生在街上相遇。天气很冷,中国小孩一般都穿棉大衣,戴棉帽子,而日本小孩则穿浅黄色的呢制服,男生是短裤,女生是短裙,长袜,皮鞋,露出半个膝盖,不能不在寒风中有些瑟缩。中国孩子只要结群,一遇上他们就要发出嘘声,嘲笑、挑逗、掷土块、掷雪球、擋住去路。战场上的胜利与失败,不难在孩子的心灵上投下阴影,两国的孩子相遇,日本孩子一般是低下头,目不旁视,尽量匆匆走过,也有反抗的。个别倔强的日本孩子会用土块、雪球反击我们,然后沿着墙边狂奔逃走,甚或同我们厮打。小哥同皇甫军长的儿子皇甫木林、冷总参议与白俄三姨太生的小儿子老幺、街西头刘厅长与英国媳妇生的黄毛刘约翰,还有我,组成“同盟国部队”,专门和日本孩子过不去。日本小学生遇到我们就躲着走,“同盟国部队”在小油坊街战场上,大显威风。
不巧,一天早上,“同盟国部队”遭遇了大姨。
来了一场雪。老天爷感到这座残破的城市需要彻底粉刷一番。雪没日没夜地闷头下了两天。第三天突然晴了,软软的阳光轻拍着地面,雪层下的雪水越流越快,除了墙边被人堆起来的积雪,路面很快变成了黑色的泥浆。行人一走一滑,一辆美国道奇两用小卡车开过来,把黑泥溅在路两旁的雪堆上,雪堆成了蜂窝,像刚挨了一阵机关枪子弹。下雪不冷化雪冷,缩着脖子谨防滑倒的行人在路上偶然遇到熟人,不是互致问候,而是一起诅咒这冻死狗的坏天气。我们“同盟国部队”的几个正往学校赶早自习的孩子,像溜冰一样不时在路上滑行着、追逐着、呼叫着。快跑到街口,忽然从高家胡同出来两个日本小学生,一男一女,是两兄妹。看见我们,男孩故作镇定,昂着头目不旁视地大步向前走,过坟场吹口哨似地把手中的一个铜板抛上抛下。这种样子惹恼了我们,小哥蓦地跨前一步,一伸手抓过男孩抛向空中的铜圆,用力一甩手臂将铜圆砸在雪堆冰碴里。男孩蹲下身想把铜圆扒出来,黄毛趁势一推,把他推倒在满是污迹的雪堆上。男孩跳起身要冲过来,却被女孩哭着从后面紧紧搂住。我们笑起来,正得意取得的“胜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你们干什么?”穿件蓝布棉袍、围条浅驼色长线围巾、双颊冻得红中泛紫的大姨正向我们走来。我们几个急忙退在街的一边,泥塑木雕般地站立着,垂着头,排列整齐,想让大姨快快走过去。
“丘老师!”
“大姨老师!”
“你们为什么欺负人家?还想打?打了8年还不够吗?”大姨生气地看看我、看看小哥、黄毛他们:“凡云山、刘约翰,去把铜圆找出来还给那两个小朋友。”
小哥与刘约翰正要移动脚步,我和黄毛已经急忙走过去扒雪,找出了那个正躺在冰碴下面的五十文的铜圆。大姨将铜圆交还给女孩。
“不要欺侮人家,”大姨对我们几个又说:“快去上学吧。”
曾经对街上的日本小孩威风一时的“同盟国部队”,就这样偃旗息鼓、自行消失了。
我们不再在街上与日本孩子争斗了,大姨却同别人打起了官司。
大姨是个非常简朴非常平和的人。她喜欢吃臭豆腐,佐饭常常只有几根青菜几块臭豆腐。她有头痛病,头痛起来,就吞一包头痛粉,很少见她去抓药看病。就是这样一个与人无争,生活简朴,善良宽厚的大姨,却轰轰烈烈地与人打了场官司。
大姨打官司,说起来人们都不相信。
大姨确实得打官司,对手是旧京乡下一个姓胡的大恶霸。
打官司为的是她在娘家的20几亩沙坂地。
她才到省立三小任教时,正值青春年华。她教学认真,活泼好动,很快引起了同事的注意,特别注意她的是年已30多岁、老成持重的徐校长。徐校长对这个风华正茂的女教员自然高瞧一眼,接着就是不懈的追求。她们结婚了。结婚后徐校长不想愧对年轻的妻子,思谋另图发展。此时正值刘峙主豫,福将刘峙北伐有功,一心要在河南再弄出点政绩,让蒋介石高兴高兴。他想“励新图治”,想当“改革派”,幕僚们给他出主意,想“改革”就要先来个“刷新吏治”,考县长,也就是选拔县长要经过公开考试!这在民国年间不能不说是一大“创举”。凡有3年公务员、教员资历的,不分性别年龄均可以报考,可谓一律平等矣。徐校长前去应考,凭资历与学识有幸金榜题名,刘峙召见后,紧接着放了一任县长。几年过去,徐县长在三个小县当过父母官。虽说身处穷山恶水的小县,但小县县长毕竟不同小学校长,手中慢慢积了几个钱。这时徐县长已为人父,为妻儿今后生活计,就在旧京护城堤外妻子的乡下买了20几亩沙坂地。有幸与不幸往往接踵而至,不久徐县长患水臌病亡故,留下了妻子、一双儿女和这二十几亩薄地。
大姨的官司拖得时间很长,大约一年多。
二十几亩薄地由弟弟代耕代管,1942年大荒,弟弟把地以十分低廉的价钱卖给了当地胡姓大地主。姓胡的当时正替日本人做事,有权有势,乘饥民之危,贱价收购了大量土地。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颁布了一道法令,凡在抗战期间因灾荒而贱卖的土地,一律允许原价赎回。本是简单的事,政府有明令,照办即可,但姓胡的于抗战后仍然独霸一方,不肯让人赎地。这惹恼了大姨,大汉奸却一点不惊,他用金条买了一纸地下军委任状,有恃无恐,怕你这个逃亡8年的穷教师不成?大姨一气之下,一纸诉状递到了河南省高等法院。
一个身材矮小、50多岁的老头帮助大姨打官司,他是大姨夫过去的同事也许是下属,如今仍当公务员。这位可能一直没有升迁过、可怜巴巴的小公务员,每次来都是一身袖口已经磨破的黑中山装,驼着背,夹一个蓝布包,很潦倒的样子。他帮大姨出主意,写诉状,陪大姨去过堂。高等法院开庭审理,过了几次堂,这样简单的案情居然复杂化了,甚至姓胡的还占了上风,把大姨气得几次头痛病发作,不知吞了多少包头痛粉!
一天,一位瘦高,穿件竹布长衫,但精神矍铄,气宇不凡的老者来找大姨。
“丘老师在这里住吗?”老人一进二门,脱下椭圆形的盔帽,一面扇汗,一面恭敬地向院内问。
“哪位呀?”大姨急忙从东屋走出来,看看老者,怀疑地:“您是哪位?”
“您就是丘老师吧。”老者说,“我是张振。”
“呵,张老先生,久仰久仰,请到屋里坐。”大姨走前两步掀开竹帘,请老者进屋。
“咱们是同乡呀!”老者坐在木椅上:“我家离你家没有10里路。”
“可不是呢,”大姨恭恭敬敬地捧上茶杯,“我念小学时就知道您的大名了。”
“虚名罢了,虚名罢了。”
“您是老革命呀。”
这位张振先生确实是位大名人。孙中山先生在东京成立同盟会,他是最早的同盟会会员之一。他在东京留学,积极追随孙中山,办刊物鼓吹革命。一次他到东京一个博物馆参观,看到陈列品里有中国女人的小脚模型、裹脚布和尖尖的绣花鞋,大怒,认为这是有意侮辱中国人,愤而把陈列柜砸了。日本警察把他抓起来,作为思想犯驱逐出境。孙中山、黄兴发动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他在河南组织革命豫军,武力响应。孙中山命令革命豫军开赴上海,他率队行至安徽,因内部发生意见分歧,他一气之下拂袖离队,队伍遂不战而溃,使孙中山大失所望。至此以后他一直隐居乡间,他所以没有像他早年的同志们那样身居国民政府要职,可能与古怪的性格及二次革命中使革命遭受损失有关。他虽然隐居多年,但言辞仍然锋芒毕现。
“我是来替你打官司的。”他说。
“你听说我告那个姓胡的了?你认为我能赢官司吗?”大姨试探地问。
“姓胡的是吾乡败类!吾乡败类!”张振克制不住地冒了火:“这个恶霸、汉奸如今同当权者暗中勾结,你斗不过他!”
“那怎么办?”
“我们一起和他斗!”
后来张振又来过多次,同院里的人熟了。都以为他性情执拗,其实他对小孩子们非常和善,说起话来幽默风趣,常常逗得我同秀表姐大笑。我们让他说说在东京砸博物馆的情形,他说得绘声绘色,情绪激昂,说到痛快处,竟然情不自禁地举起木椅作投掷状,吓得大姨赶紧扶住他的手臂,笑得我同秀表姐扭成一团,差点喘不过气来。
由于张振出面活动,姓胡的感到了压力,心慌了。一天他亲自登门拜访大姨,要求大姨撤诉,双方和解,他愿无偿退还土地。大姨拒绝了,大姨说还是听候法院判决吧!姓胡的说那好那好,可是要法院判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姓胡的语带威胁,大姨不理,他只好点点头讪讪走开了。
龙亭后面的华北运动场上开了一个禁毒大会,几千市民、学生参加。主席台上的官员们轮流说了几句应景的话,社会贤达张振也登台讲话了。原来姓胡的还是个大毒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振在台上揭发了姓胡的贩烟贩毒、当汉奸、霸占乡人田亩等等10条罪状和其与官府勾结的事实,条条有根有据,句句合乎法理。张振不愧为早年参加过革命的鼓动家,为了激发群众情绪,他在台上高声问:
“这个大汉奸该不该严办?”
众人台下呼应:“要!”
“这个大恶霸该不该严办?”
“要!”
“政府对这个毒贩要不要严办?”
“要——”
山呼海啸,群情激愤,台上的官员狼狈不堪。
政府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大会开过不久就把姓胡的抓起来了,但不久又放了。
大姨总算打赢了官司。
大姨要回乡下看看刚赎回来的土地,我与秀表姐跟着她。我们在南关找了一辆顺路的胶轮马车,马车向南走不久就转向西,一条车路在沙窝子里转来转去。天气已到深秋,沙窝子上的柳丛已经落光叶子,黑黑的枝条,在风中发出一阵阵低鸣。沙窝子旁的庄稼大都收了,有几块未刨的红薯,叶子已被霜打蔫在土块上。一块未收的玉蜀黍地上,高低不均、半黄半绿的黍秆在瑟瑟发抖,看样子也收不了几升几斗的。一队队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不停地呜叫着由北向南从高高的透明的天空飞过。天空高邈,大地荒凉,行进在这样的乡野间,有一会儿我忽然感到进入无人之境,不敢相信那座喧嚣的城市尚距我不远。
大姨在马车上不住向四处观望,神色由兴奋渐而惆怅,忧郁地不断喃喃地重复说:
“收成这样不好,怎么得了!”
在一个岔道口我们下了车,绕过一个沙丘,大姨兴奋地指给我们看,前面不远处有几株树有几块晒场的地方,就是她的村庄了。我同秀表姐欢叫着向前跑去,大姨在后面叫住我们,要我们回来,原来大姨发现地头上有两棵桐树的地块,就是她的土地。地上什么生物也没有,庄稼已被胡家收拾了,只有被风扬起的沙土,使这里还有一点点动感。
大姨弯下身,虔敬地令人心酸地用双手慢慢捧起一捧黄土。她张开手指,沙土慢慢从手指间流泻下来,还没有达到地面,就随风飘去,变成一道淡黄色的烟雾。
“这地真不好。”我说。
大姨看着我,眯起眼望向沙土地的远处。
大姨打赢了官司收回了土地,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打赢这场官司对大姨以后几十年的生活会带来那么多痛苦与折磨。
我想,大姨不悔,因为农家出身的大姨,对土地有一种根深蒂固、化解不开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