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眼
2005-04-29贝拉
贝 拉
那晚,在浓重模糊的暗夜里睁开眼,看到黑暗中他的呼吸勾勒出的身体的起伏,他的存在。他有宛如婴孩般极其柔软纤细的头发,在丽人美容院里,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上面告诉我这些。而那是怎样一双眼?当他对我说着的时候,他就这样望着我,望着我,透过SALON里巨大明亮的镜子。永远的睡眠不足,永远的疲惫与疯狂,充溢着诡异的能量。很亮的一双眼,带着嘲讽,漫不经心却有深藏的严谨,理性,控制与失控。也许,源于他身体里那一半德国血统。
那是我初次见他时的眼神。黄昏下,喧嚣拥挤的天河城门前。这样望着我的眼神。
我们似乎从未在白天相遇。中午经过曾偶遇对方的大象城,突然开始想念他,想要在寂静灼烈的午后阳光下看着那双眼:想起某晚在这门前意外的拥抱,戏谑和温情。
之后的整晚我们都在一屋子疯狂的电影、疯狂的音符包围下疯狂着。深夜24楼的落地玻璃上,天河北辉煌落寞的夜色明灭闪烁,和着不停的不停的很响的硬壳虫摇滚乐,70年代的狂野。我们亲吻,吻和唇在皮肤上留下整片暧昧的粉红,痛,但让人迷醉。我发现自己是这样迷恋身体的亲密,肌肤相亲,迷恋那种变得发狂的迷恋着和被迷恋的感觉。当吻和抚摩落在身体上,它唤醒的是灵魂,从脚到唇的吻和爱抚缠绵温热地点亮一切,一切的一切,那像是种心理的中毒,毫无道理却自然而然,似乎无限接近着某种极致。那样那样地动人。美。
一些浪漫的东西。
然而这个男人对我说:“思淑,如果你不再相爱,你将会真的幸运。”
没有爱情,我知道,我不爱他,而他是个不相信爱情的人。但这很美,
暧昧不明,遥远但诱惑,并且轻松。保佑我这样的感觉一直存在。
深夜里,我开始看从他那里拿来的DVD。《萝丽塔》。KUBRICK的黑白片。非常巧妙,深刻,带着比黑白影象更灰的冷幽默,但像镜头中20岁的女演员,有冰冷放任的美丽。他极爱这个版本,认为这是唯一的萝丽塔。但他忽略了后来另一个版本里JEREMY IRONS 病态的执着而疯狂的眼神,那种毒性下沉的美。那双情人的眼睛。
片尾,当女孩转身离去,这双眼变成遥远的空洞。
电影落幕,对着黑暗里电脑屏幕寂静的幽蓝。我给他发去短信,告诉他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当你离开,我会想念你。然后想象,如果某一刻我就这样在他耳边说——他将会怎样地在阴影中俯身亲吻,而那双眼,又会有怎样浓稠迷蒙的温柔。
我们平静地相见平静地再见。一切就这样缓慢无声地继续着,似乎已记不得开头,也从未询问过结尾,仿佛冬日里空茫的阳光,寂静地流过。流过。
我们总是在匆忙的早晨SAY BYE。他的闹钟会在7时40分响起,然后在一支烟燃烧的气味里,我疲倦地睁开眼,婴孩般的我们会沉默地相拥,蜷缩起的身体的温度和触感带来平静的抚慰。
早安。
早晨。
在一只烟的烟雾里。
握着STATBUCK温热的咖啡,他俯下身,带着那种疲倦而明亮的眼神——我尝到他的吻里烟草的香味。
我们吻别,然后分别在反方向的地铁上呼啸着离开。
有时我想,在时光流去的轮回中,会否这一切的存在——他的气息,眼神,温度,和吻,都将如水漫过般,了无痕迹。
但我是否将记得他指尖和吻中这个牌子的烟味?
那天抱着刚修好的手提电脑,我开始站在午后陌生的街角发呆。这是这个城市旧时的中心,市井的热闹生生不息,多少年代以来延绵在一片片的老房子间,而我知道在它们的边缘,在远方那些闪闪发亮的摩天大楼的尖顶之中,我可以找到他。
于是我拨通他的电话。
嗨,思淑!
熟悉而闲散的声线。
他在开会,我说我就在附近,他问我能不能等,他两小时后下班。我说好,然后挂了电话,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街角有人卖金合花,大捧大捧随意地挤满了小小的店子。
想起一本萨戈的小说里提到过这种花。似乎是和一首古老的歌有关,还有热病般猛烈短暂的爱情。
“20岁以后会随意地喜欢别人,但不会爱。”
哪本书上,写了这样一句话。
而他对我说——“思淑,如果你不再相爱,你将会真的幸运。”
记得那晚我靠在他身边哭,在深夜的的士上。车窗上飘摇着都市遥远的繁华。曾说过这样的喧嚣热闹如此无声而寂寞,而他对我说:因为你的心是寂寞的。他听我讲自己的故事,讲那个初恋的美国男孩,怎样地相爱,相互痴缠而又相互伤害,无力,然而无法割舍,没有尽头。
我平静地不停不停地叙述着这个故事,像是已经远去,但终于在某一刻,眼泪流了下来。暗夜里他把我抱紧,很紧很紧,在颤动的车厢里,用身体包裹起我所有的过去。
窗外的霓虹不断地掠过我们,照亮而又熄灭,模糊了对方的眼神。
我们的相识像个意外,注定的,但盲目的。他说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出现在他生活里,那么那么地年轻。但她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个女孩是那样独特,他总在人群里轻易地把她辨认,即使是第一次。从外表到思想都这样不同,这样自然地可以被区分。刚刚20岁的女孩,有疏离的放肆的眼睛,像所有年轻的女孩般散发鲜嫩的味道,但有悠远沉靡的气息。他喜欢让手指在女孩的发间穿梭,浓密野性的卷发长长地披了一肩,总包裹在黑色里的是热烈丰润的身体。
一个复杂的混合体。
但这个男人比她大11岁。
他们生命的轨迹是不同的,两条叉开的线在某一点交汇但总会分开。
那个傍晚,他在工作的大楼外见到了她,远远地灿烂地笑着,怀里是大捧盛放的金合花。
我们等电梯,在空寂的大厅。没有说话,我的耳机里放着王菲的《乘客》,一遍又一遍。这是首属于都市夜晚的歌,庸懒寂寥,微醉的感觉,当TAXI载着周五的夜以优美的弧线划过高架桥边闪烁的繁华,王菲冰冷的美丽离你这样这样地近。
突然,他把脸埋进我怀里的花瓣中,他身上波士香水的气味混着花香。那样奇异刺激的芬芳。
某一刻,我觉得这样美丽。
人群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涌出,他敏捷地跨进去按着门。电梯不断开门关门,越来越多的人拥在我们身边,他站在我的身后静静地环抱着我,我看到对面电梯壁上那一捧花丰盛的影象,交织着模糊的人们的脸;我看到自己默然的神态,还有身后他冰冷明亮的眼睛,带着那样熟悉的疲倦。
我忽然在这一屋的喧嚣中转过身对他说,你知道吗?当你离开,我会想念你的。那双眼里闪过一丝惊异,然后他猛然地俯下身吻在我温热的唇上,湿润地点亮一切。
我们靠在他小小的沙发上整夜整夜地看碟,那些疯狂晦涩的电影。他给我讲解一个画面一个细节一个演员的手法,告诉我背景音乐里埋伏着的各种乐器的秘密,教会我怎样去欣赏那些阴郁尖锐的美丽。当我伏在他的身上就要睡去时,他会轻轻将我拍醒,提醒我留意某个拍摄的技巧或绝妙的台词,然后在我抬头的那一刻轻吻在我头上。
然后,我们半梦着相拥入睡,伴着黑暗里迷朦的烟味。
像每一个过去的时刻,像眼前似乎漫无尽头的黑夜。
我知道在某一刻这一切会戛然而止。
当所有的存在带着不真实的色彩在空气里融化。
当我们不得不说再见。
心里其实一直清楚这段关系的期限,只是从不提起,直到离别无可挽留地逼近。
一天中午,警察去他的办公室找了他,因为某些签证的问题,他也许要被迫离开中国。
这样地突如其来。
终于最后他不需要回国了,但他还是决定离开这个亚热带的城市。他說,我要去南京了,下一周。
我站在傍晚的街边握着电话。SISY。他说,你知道吗,我会想念你的,真的。车声的间隙里从对街的店子里飘来了哀伤的情歌,一首很老俗气的流行歌,总在KTV里被无数次翻唱,但在某一瞬,在这样的一刻,我被它的旋律击中。
分明地,我感到泪水划过脸颊的温度。不可抑止。
他说,宝贝,你是这个城市里我惟一的留恋。
最后一个周末,我去找他。
我们在上升的电梯里相拥。玻璃外是永远不变的延绵的霓虹的闪烁。孤寂而美丽。沉默间,他拥着我摇摆,轻轻地把我转向他。我感觉到他黑暗中的凝视,目不转睛,坚硬如冰但温情,还有那一寸一寸的抚摩,滑过身体的曲线,迷醉缠绵带来安慰。
我闭上了眼睛。
突然想起在我父母住的城市里,我们坐在黄昏的一池荷花边,这个男人告诉我他怎样地期待着被填满的人生。他说他要短暂而丰盛,也许,烟花一般。我们就这样讲着,而他不停地看着我不停地抚弄我的长发,让它们在风中飞散。
其实我们是同样的人,一样的DREAMER,一样的漂泊,一样的无法停留。所以,注定要在宿命的轮回中学会一次次的离别和一次次的承受离别。
离开的那天,他在机场给我电话。
还是那熟悉的声线。那双眼。那缭绕的淡淡的烟味……和记忆里金合花的芬芳。
他说再见!
再见!
那一刻,我听到了时光流去的声音。头脑里是被抽干了似的巨大的钝重的空白。但为何,把手伏在胸口,却感到了这样分明的颤动。
在这无处告别的季节。
告诉我,我该如何怀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