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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岁月眼睛的女人(外二篇)

2005-04-29

广州文艺 2005年3期
关键词:风荷马群大河

航 月

女人在一条寂寞的路上慢慢地成长起来,她成长成玫瑰,开放在自己的手心,凋落在岁月里。一个女人从这条寂寞的路口走了35年,35年的容颜在岁月里一点点地剥蚀,她还没来得及开放。没有开放的玫瑰,青春消失的玫瑰,这个女人是我。

尕奶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女人不是母亲,是邻居尕奶。我是说,我很小的时候认识女人的最初感觉。尕奶50岁成了尕爷的后妻,成了60岁尕爷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的后妈。在尕奶活着的日子里,她总是倒骑着一头黑毛驴,唱着一首河南调子的歌,旁若无人地走在通往干渠的路上。这条路可以穿过路两旁所有的庄稼地,往上走,可以走到干渠上面空旷的戈壁。往下走,可以穿过整片草原。穿过空旷的戈壁和整片草原后,是四面环绕的山。尕奶这辈子没有穿过戈壁,更没有穿过草原,所以她不知道山以外的那些城市。她的那头黑毛驴也从没有把尕奶胡跑丢了,黑毛驴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条土路要拐几个弯。更何况,这条路是条直路,几十年了没有过弯。

在男人都懒得骑毛驴嫌丢人的时光里,60岁的尕奶倒骑着黑毛驴成了这条路的风景。所有男人女人的眼睛都长满了内容,从一开始的嬉笑,到后面的牢骚,直到再后的熟视无睹。一身黑衣的尕奶倒骑在黑毛驴的背上,张着嘴唱她谁也听不明白的河南调子,她好像从没睁开眼睛看过人们长满内容的眼睛是怎样评价的,也从没吆喝过黑毛驴停在什么地方,她也没有要耕的庄稼地,她去哪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河南调子遥远地渗透到庄稼的叶子里,被风轻轻地挤到路边。

我在踩着这些叶子的时候,感觉到了尕奶的悲伤,渗透着河南调子的庄稼叶子细细密密地渗透在我的心里,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我根本不懂一个女人一生的经历是一条寂寞的路,这条路开放着玫瑰,开放着灌木,开放着红柳,开放着芨芨草,开放着女人一生的心情。我少不更事的年龄里感受到尕奶的悲伤,是泪水。尕奶是用河南调子在对自己诉说悲伤,她的泪水流淌在每一个长长短短的音符里。

尕爷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从没张口叫过尕奶妈,尕爷对尕奶说,我不能死在你前头,要不,有你受的罪。尕爷说,还是你先死吧,你死在前头是福气,你先死,我后面跟着死。

尕奶骑不动黑毛驴了,黑毛驴也老得驮不动尕奶了。尕爷用黑毛驴卖的钱给尕奶买了个奶山羊。尕奶像宝贝似地牵着奶山羊找水草茂盛的地方吃草。等山羊吃饱了,喝足了,尕奶便开始挤奶。挤奶的过程是尕奶最幸福的时候,她的两只老手灵巧的揉捏着被奶水充盈满的山羊乳房,奶水刷啦啦地下在白色的瓷缸里。在这一刻,我不知道尕奶想没想过自己年轻时有过的幸福快乐的时光,她有过儿女吗?

尕奶经常把山羊奶送到我家,然后用她的老手在我们的脸上搓着,她坐在炕沿上,细小的眼睛里滚出一串串泪珠。她说,娃娃们,哎!娃娃们,你们不懂。

尕奶的泪珠在我童年的岁月里寒冷着,我年轻的手拈不起尕奶的一滴伤心泪,拂不去她脸上日积月累的一丝沧桑。她的河南调子在秋天的叶子里飘失的很遥远很遥远,却飘不回来女人的青春。我没有看到过尕奶的从前,村里人也没有看到。尕奶的从前幸福吗?快乐吗?我不知道。她把她老了的现在留给了一个女孩,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这个女孩是我,一个少不更事的年龄里,穿过一个沧桑女人的经历。

新娘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二个女人是李俊成的新娘子,我还是在说我对女人最初认识的感觉。

一驾披红带花的马车把李俊成的新娘子从干渠队娶到了几里外的村庄。为了要看新娘子,我背着书包逃了一天的学。我们上学经常从李俊成家的家门口路过,李俊成也经常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走过,我们熟悉李俊成就像熟悉我们的书包一样。谁娶新娘子不关我们的事,但李俊成不行,年纪轻轻的李俊成满脸骆腮胡子,长着一双眯眯眼,他凭什么娶新娘子。我守在李俊成家的院门外,站在高高的粪堆上,眼睛寸步不离李俊成左右,李俊成走到哪,我的眼睛跟到哪。

站在婚礼上的李俊成满脸多了笑容,笑容让他的眯眯眼变得更小。他身旁的新娘却哭红了双眼仍然在流泪,她扎着红头绳的两条辫子躺在扁平的胸前没有一点生机。主持婚礼的司仪不管新娘哭成什么样子总有法子把婚礼的各项内容进行完毕。

婚礼散了,我小小的书包里装满了新娘沉重的眼泪,我不明白,新娘为什么要哭。

以后的日子里,大河的任何一场婚礼我都要看一看,看的结果都是一样,所有的新娘都和李俊成的新娘一样,哭红了双眼。

我一直把新娘的眼泪装在书包里,从7岁走过了10年的时间。在走过的10年间,所有被我看到过的新娘都改变了模样,她们生儿育女,变得粗糙。她们成了妻子、母亲、儿媳,在双重角色里演绎着女人的精明、能干、强悍。她们可以站在马路上大嗓门骂自己的男人毫无羞涩。她们可以蓬头垢面地晃悠时间而忘了梳理自己。她们有的和婆婆对骂着比高低。她们扁平的胸脯高高地挺立着,诉说着女人走向成熟的经历。

我的书包满是她们从前的眼泪,但没有一滴属于现在的她们。我储存的只是一个女人在成为妻子以后仅仅属于女孩从前的记忆。

风荷在正月前出嫁,她抓住我的手说:我怕做新娘。通过手的体温,我感觉到风荷内心的颤抖。但我帮不了风荷,我不能对风荷说,新娘你别做了。风荷在杨子的婚礼的晚上告诉我,你知道我怕什么,听了你就明白了。

在那个晚上,我攥着风荷的手,站在杨子的新房门口,我们真的听到了杨子痛苦的尖叫,尖叫声穿透了我们的心脏,它覆盖了我们站在冬天雪地里的寒冷。

我们的双腿沉重地逃不走杨子的新房。在烧着炭火的新房,杨子你应该不会感到寒冷。

风荷在正月里出嫁了,她的伴娘没让我当。因为我们都怕再听到杨子的尖叫。风荷的嫂子做了伴娘,她哄着小姑子坐进了娶亲车。

娶亲车里是风荷哭红的眼睛,我看着这双眼睛开始逃离,我对自己说:我不会做新娘的。

丰 乳 肥 腚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大河女人的胸都是平的,扁平的胸外撑着一件大号的单衣或者棉衣,在四季分明的田野里走着。她们用很宽音域的笑声证明着女人性别的优越感。

我呼吸着这些从扁平的胸里发出的二氧化碳长成18岁的女孩,没有发育成熟的18岁,我的胸也是扁平的。我们的成长静悄悄地渗透着大河的土地,像大河土地里干瘪的种子。任何丢弃和存在都没有引人注目的惊奇。

我身边的女人们过早地风干了水分,她们把时间全部给了家、丈夫、孩子。在岁月里闪断了她们曾经丰满美丽的腰。

大河离城市很远,所有年老的或者年轻的男人、女人的目光很少落在城市的女人身上。大河的平静就在于男人、女人们没有太多的想法和奢望,偶尔从大城市里走过来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这让大河人得骂上几天妖精。

这是一个阳光温暖而闲散的下午,刘三全的女儿尕丫挑着扁担到三渠挑水,她家距离三渠有100米,这100米的距离正是许大个家上房泥的人眼睛目击的最好距离。

在房顶上的男人、女人刚好休息,尕丫挑着水从三渠走来,两只水桶有节奏地在尕丫肩上的扁担下摆动着,她滚圆的屁股和滚圆的胸脯也在有节奏地摆动着。

尕丫没有看到房顶上的人在看她,她一趟又一趟地挑着水桶从三渠到家里,她忘了这是100米的路,她这一个下午有挑不完的水。尕丫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引人注目的眼神,她被房顶上的眼神燃烧着。

房顶上的人们开始干活了,沉默里多了无言的内容,人们说,刘三全咋日鬼的,养出个好女儿。就這一个下午,刘三全的名字被房顶上的人们咬碎了。

第二天,尕丫出嫁了,嫁给了脸上有疤的城里人。人们都说,尕丫亏了。几年后,尕丫回家,她没有带着脸上有疤的丈夫。丰乳肥腚的尕丫已经是过去了的时光,她松弛的肌肤看不到城市里的好光景。

母 亲 和 我

我20岁的时候读懂了母亲,我却没有睁开眼。母亲那时44岁,守寡已13年。我闭着眼睛数着母亲一天天过来的岁月,数着岁月风蚀掉的母亲的青春。母亲和我不一样,她是睁着眼睛看着她的五个孩子茁壮地长大,看着一个寡妇在时间里的坚强。她看不到岁月是把刀子点点滴滴地将自己过早的磨刻成风烛残年的样子。那些被风刮过的日子在母亲的心里煎熬成抹不去的记忆,她不可能不睁着眼睛回忆自己。

母亲有很多机会改嫁,但她都坚决的拒之门外,连想一想的想法都没有在她心底存留。母亲19岁时成了支边队伍中最年轻的新疆自治区劳模,她没把最辉煌的年轻岁月告诉她的儿女们,她只是珍藏着那最辉煌的照片看到它发黄。她轻轻的一声叹息,抚摩着她日渐老去的容光和那被关节炎折磨的身体。

母亲把所有开花的青春都给了大河,把最闪光的记忆给了大河,把最执著的爱情给了死去的父亲,把最痛苦的悲伤留给了自己。母亲用尽一生活着的勇气领着她的五个孩子往别人的生活前面赶,她明白,只要活着,她就不能输掉一个女人在生活里的位置。为了这个位置,母亲用独守一生的代价,放弃了重新选择生活,选择爱情,选择环境的机会。她牢牢地扎根在大河,任何风雨飘零都没让她独守的岁月动摇。

我在母亲的位置里闭着眼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我的影子,那是一条开满着荆棘、流言、荒凉的路。这条路开放不出玫瑰、开放不出灿烂青春、开放不出女人的玫瑰岁月。所有的风沙堆积成女人憔悴的一生。这条路母亲走过来了,大河所有的女人都走了过来。走过来的路上,她们没有沉寂在风沙堆积的憔悴一生里,而是用被岁月像刀子一样刻下的皱纹数着走过来的日子,然后平静地善待生活,善待自己。

我老去的岁月离这条路还很远,那些渗透在母亲身上的岁月痕迹鲜明地照着我的去路。我往前走,将走成大河女人和母亲的路,也将永远地守着大河的土地,做大河的老了的女人。我没有退路可走,因为在大河的历史里,找不到退回去的路。我只有逃离,逃离大河。

我逃离的路上没有一条路和大河相似,那些用水泥修成的路面上飞舞着高级轿车的牌子,它怎么能够和大河的驴车相比。我在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穿梭,我满心的装着尕奶、风荷、杨子、尕丫,装着母亲和大河所有的女人。我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希望自己的逃离会改变原来的整个生活。我居住过的城市都很美丽,美丽的听不到杨子曾经的尖叫,看不到风荷出嫁的泪水。所有的年轻女子都高高地挺着她们饱满的胸脯,在美丽的街上颠簸着走路,她们黑色的嘴唇涂着城市的诱惑,但没有一个像尕丫那样美丽的可爱,美丽的纯情。

我用10年的时间,在我所逃离的城市行走,行走的人群里,仍然能够看到母亲和大河女人曾经的影子。只是这些影子不是来自大河,它来自城市以外的其它乡村。我看到城市里的女人也一天天地变老,一天天地走向衰老。谁都无法抗拒岁月。

我从这条寂寞的路口走来,走过35岁,青春消失的35岁,我还没有来得及开放。

让一匹马疯狂的草原

木纳汉躺在春天的草原上,他嘴里蠕动着一棵干草,他的眼前是锦缎子一样燃烧的马群,一排排地伸展到很远。马们打着响鼻吃着草,全然没有理会主人此时的想法。木纳汉就在此时吹起了嘴里的一棵草,让全草原的马都竖起耳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们像红色的云团从遥远的天际飘摇而过,堆在木纳汉眼前。

青草味很浓的热气打在木纳汉的脸上,这让他有种很舒展的感觉。他伸出40多岁有点老皱的手摸到的是马嘴巴。木纳汉随便捧过来一个马的头,竟嚎啕大哭起来。

他放了20年的马,在草原上滚了20个春秋,和马们息息相生,不知道生活之外还有个女人,不知道自己的游牧日子会到此结束。光棍一条的木纳汉明天要扔下放马鞭重新拿起锄头种地,这让他怎么想也想不通。

马们竖起的耳朵里灌进去的全是主人的嚎啕声,明天,所有马群里的马都会分给农户,结束马们的群居生活。马会怎么想?

木纳汉一骨碌从草地上翻起身,随手抓过一匹马的棕毛,跃上马背,让马的四只蹄子疯狂地踩在草原上。马在疯狂地有节奏地狂奔着,木纳汉在没有鞍具的马背上狂奔着,一个真正的牧人的形象就立在草原的心脏。木纳汉要的不是形象,他要的是整个草原和整个草原上的马群。20年了,他用那双日渐老去的手抚摩遍了所有的马,用日渐老去的脚踏过了所有的草原。他一直把草原当作自己的妻子,把马群当作自己的儿子、女儿。他已习惯的日子里,放不下任何和草原和马群无关的人和事物。村上的人都说,木纳汉和牲口们住的久了,人也变得和牲口一样,不会说话,不懂人情世故,不懂男女生活,白活了一把年纪。木纳汉照旧过自己习惯的日子,任红口白牙说长道短。他的每一天都踏踏实实地看着马群出圈,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草原上。看草场如何储备马们过冬的草料,他的每一天就在马膘肥壮的日子里一天天老去,却浑然不知。有一天,木纳汉的眼睛扫过马群,一匹新鲜的小马驹正躺在母马怀里享受温情。木纳汉的眼睛里多了点柔情,他轻轻地走过去抱着小马驹抚摩着,抚摩的动作像个女人。木纳汉从来不承认自己想过女人,因为他心里藏着的女人太精致,他生活的村庄找不到这样精致的女人。他放牧的草原太旷远、太博大,珍藏不了这样的女人。他只能把她放在心里,用他男人的心脏暖着她。精致的女人是木纳汉的梦,他承认。也只能是个梦,伸手可触又遥无可及的梦,让灵魂不得安宁却又不能撒手的梦。

在没有鞍具的马背上狂奔回来的木纳汉和刚才嚎啕时的样子已判若两人,他回到了仍在竖起耳朵听命令的马群里。看到马群里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木纳汉像做了亏心事不敢抬头看一眼这些牲口们,他觉得,在一群牲口面前嚎啕,丢了一个牧人的脸。不,在一群儿子、女儿面前哭泣不是个好男人。木纳汉自责的表情里装满了心事,马们是看不懂的,这些吃着草、打着滚、驾辕撂尕子的牲口们,自然是幸福快乐的。它们幸福什么?快乐什么?它们有过木纳汉此时此地的痛苦吗?它们的主人在20年的时光里深入地了解过马的内心吗?如果,木纳汉把马们真正当做牲口看,牲口的内心世界就会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木纳汉把这些牲口们看得比儿女更重要,他对牲口的爱护多了人的感情,马们对他做出任何伤害的举动,他都可以原谅。比如,有一次,一匹母马跑丢了几天,木纳汉几天几夜没合眼跟着大草原跑着找,终于在野马群里找到了母马。还有一匹调皮的儿马踢肿了木纳汉的眼睛,木纳汉都没有舍得拿起马鞭抽打这些不乖的牲口们。在春天的这样一个日子,这些不会说话的牲口让木纳汉多少有点感动。木纳汉一个漂亮的飞跃姿势已上了踢他眼睛的儿马身上,他拿起套马竿轻轻地扬起来,嘴里嗦、嗦地叫了几声,那些缎子一样滚动着的马群悄然地滑向四野,遍布草原。

这是让木纳汉活着的一生里疯狂的一天,这一天把他积攒了一世的生命激情打击得支离破碎。他从没想过这一辈子放弃手中的套马竿,放弃马群。他也从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另外的生存选择。游牧民也能过上定居日子,不用满山坡的跟着牲口转场。这一天来得太快,快得让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疯狂地在那匹儿马身上抖动着全身的威风,他手中的套马竿准确无误的命中任何一匹他想套中的马。整个草原滚动着红色的流云,流云上面是一条甩得很响的套马竿,木纳汉在流云中尽情地挥洒着他这辈子的生命激情。他要让生命中珍藏的很久的那个精致的女人看看,真正的牧人是个什么样子。

城市碎片

我是来接站的,在深圳接60岁的母亲。

在离我100米远的地方有位花白了头发的老人,她鲜红的衣服遥远地刺着我的眼睛。我肯定地对自己说,这不是母亲。

我在100米外的人流里找寻着母亲,我阳光灿烂的笑容洒向每位擦身而过的人。有一只男人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来,带着呼喊向我招手。我奔跑着向邻居大哥高高举起的那双手臂。手臂放下了,却没见母亲。鲜红衣服里的头慢慢地转过来,我看见黑脸孔笑容后面的母亲。

就在回头的刹那,母亲肯定看到了我表情的僵硬,也肯定猜到了我僵硬的表情后面的心思。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穿越了几千公里路的所有喜悦也在一瞬间凝固了。她望着天空说,走远路,避邪。

在所有穿梭着车辆的深圳天空里,我满眼的是燃烧着的鲜红的外衣。这烫着的火一直烧着我的眼睛。鲜红的外衣穿在母亲有点臃肿的身上真的不合时宜,它过分耀眼的色彩让母亲的黑脸孔挤不出一点水分。

其实,我是准备着拥抱母亲的,在我流淌着35岁的血液里,我亲近母亲的最大愿望就是双手环绕着母亲的脖子,把脸幸福地贴近母亲的脸,像所有的女儿爱她们的母亲一样,像所有感受幸福的母亲和感受幸福的女儿那样,让母女的亲情融合成完整的一个世界。然而这个动作,35年了一直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也没有感受在母亲心里。在做女儿的35年里,我一步步地远离母亲,和母亲的整个身心分开。我的生活轨迹里没有母亲的影子,没有母亲生活中所有的细节。我和母亲走着相背离的两种人生。

母亲出生在姓黄的地主大家庭,也许她天生没有享受幸福的命。18岁,她从江苏鱼米之乡支边到新疆,开始了她的劳模之路。母亲身上南方的水气渐渐地被大河粗暴的风沙卷走,她付出了生命的全部获取了支边队伍中最年轻的女劳模的荣誉桂冠,而她的一生竟和病魔长久地厮守在一起。劳模的荣誉没有改变母亲的人生选择。她带着满身的病仍然扎根在大河。

我18岁成了一名老师,我不知道自己有个当劳模的骄傲的母亲。我不知道母亲当年和我同龄时用热血热情支援新疆的勇气和胆魄,我不知道我所有的亲人都居住在南方的鱼米之乡。我只知道,我骨子里天生生长着南方的柔弱和矫情,生长着天天要冲凉的干净愿望,生长着细密的敏感和傲气。我知道,从我的18岁开始,迟早我会走进城市,远离母亲。我知道我的选择最终会背离母亲选择人生的最初愿望,两个时代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女人,在时间的天平上称量着生命的砝码。谁的更重?谁的又更轻呢?

像我的出生一样,我的根是飘零的,我有来路,也有去路。我4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回老家,就把我的命运丢在了火车上,从此开始了旅途漂泊。母亲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却让我一步步远离了她。母亲牵不牢的我的手,就从母亲的手心里飞了出去。

我开始了城市文明给我带来的新生活,我全新的生活里没有牛粪火燃起的灶堂,没有全家老少挤在一个大炕的经历,没有随时随地吐痰擤鼻涕的恶习。我使用城市文明的新产品驾轻就熟,自然天成。我没有不习惯,农民进城的自卑感我压根就没有过。

工业化社会给我带来的文明越多,我远离母亲的距离就越远。为了走近母亲,我把母亲接到城市,我手把手教母亲使用现代化的电器,城市文明的工具、新产品。母亲因为由大河的露天蹲厕改为城市房间里的抽水马桶,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慢慢地适应了起来。在适应的一个月里,母亲并没有觉得城市文明有多好,上个厕所臭气熏天地在房间里,究竟有多卫生。城市人把洗漱用的所有日用品放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这是母亲最看不惯的。母亲看不惯的还有城市人的家,现代化的房子里脏得乱七八糟。还好,母亲的女儿没有学城里人的坏毛病,把简简单单的家整理的干干净净。这是母亲值得欣慰的事。对于女儿爬格子的事母亲没有太多的骄傲,母亲18岁当全自治区的劳模时的自豪感远远超过了女儿正在做的和以后做的所有的事业,母亲经历过的大场面也比过了她的女儿一生所经历的场面。

母亲是喊着号子挑着江苏扁担扎根新疆大河的,喊惯号子的嗓子让母亲在城市的房间里小声不了。轻声细语的我总嫌母亲扯着嗓子说话影响了城里的其他人,母亲总是很小心很小心,也是在很小心的时候将音量逐渐加宽。当我的眼光提醒母亲犯了“错误”时,母亲像个诚实的孩子,不断地自责自己。

母亲在城里女儿的家里特别想自己的家,想自己的庄稼,想自己亲手喂养的牲口,想大声的爽朗的笑声。这些想念她都没有告诉女儿,是女儿自己看出来的。

我用心去走近母亲,我的走近里没有切身体会,只有感受,也只有感受。母亲的31岁装着父亲死亡的所有打击和五个孩子今后的人生之路。母亲的31岁是我的7岁,我刚刚背起的书包,还没有让我懂得痛苦和悲伤的成分是怎样把一个柔弱的南方女人磨练成坚强。我看着母亲两条粗黑的辫子一天天剪短,看着皱纹一条条爬上母亲饱满的额头,我从一点点的时间里看着一个饱满的女人走向衰老。这个衰老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她的岁月是她的女儿数过来的,她老了,她的女儿才能够长大。

我的31岁是母亲的55岁,我的31岁装满了失败的爱情故事,却没有装满一个孩子的人生。没有女儿的31岁的我看不到承担孩子人生之路的责任,卷着一颗伤碎的心逃离到很遥远的城市。我逃离的过程里捧着自己的伤碎心怕被火车碾碎了,我忘了我是母亲的女儿,可以把受伤的心交给母亲。

母亲领着我回老家的火车成了我逃离命运的船,我在逃离中贴近着母亲,我看着母亲衰老,母亲看着我长大。在相错的24年里,一个天真的小女孩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女人的经历。

母亲的55岁,挤满了时间的苍老。在这份苍老里,找不出18岁的南方女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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