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相面”(之一)
2004-05-21钱绍武
钱绍武
前言:搞了大半辈子雕塑,教了大半辈子的书,今年七十七岁了,在中央美院还混上了一个“银嘴儿”的外号。大家都劝我发挥这个专长,要我多摆摆龙门阵。但我觉得好友交谈,会心一笑,的确不太费事,但要整理成文,可就麻烦的很了,于是就懒了下来。岂料去年突然发生一场车祸,万幸的是并无大碍。但是让我意识到“风烛残年”的古训,也就立生了鲁迅先生晚年的心情——“要赶快做”。所以现在开始整理一点心得体会,正确与否,且不去管它,只是提炼出来,供大家研究研究,我想总还是有益的吧。于是得到了《雕塑》杂志的支持,开辟了这个栏目。我争取在有生之年每期都写上一点,希望为一些有兴趣的朋友增添一点谈笑的资料。
Preface:Dedicating myself to sculpture career and teaching over half a lifetime, I am 77 this year with a nickname "Silver mouth" in Central Academy of Fine Arts. Many people persuade me to bring into play the special skill and arrange Longmen battle array. I think talking with friends and getting happiness doesn't actually take a lot of trouble, while it's inconvenient to write articles and then I am idle. Unexpectedly, a road accident happened to me last year, fortunately I was almost okay. But that made me realize the ancient alloculations of "having one foot in the grave", and then immediately came out Mr. Luxun's feelings in his old years-"Do it early". Therefore, I am arranging some experience, whether it's right or not? Even I forgot it, just abstracted it out for research, which I think is beneficial, and then I got support from "Sculpture Magazine" to start the program. I try to write something in each issue in my life in hope of increasing some interesting materials for some friends who have interest.
一眼看去,就能判断人家什么时候发财、生儿,这种本领就叫做“相面”。靠它吃饭的人,人们称之为“相面先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一种职业。本人由于雕塑艺术的需要也曾长期进行研究,以致“文化大革命”中研究《麻衣神相》就是我的一项罪行。其实,真是冤枉,我和“相面先生”大大的不同。他们是“迷信”,我却是“科学相面”。我非但要研究而且还要劝大家都来关注。我相面的科学性是建立在一个客观的原理之上的。这原理就是一句话——长期表情的凝固就成了相貌。这条原理,我看非但适宜于人类,而且还适用于飞禽走兽。人太复杂,有很多伪装,让我们在后面的叙述中分析。我们且看狮子、虎、豹之类,它们一天到晚都在搏杀,都在咬死别人,所以长期表情是凶狠残忍的,于是就形成了一副凶相,这种长期表情甚至已成为基因而遗传下去了。相反,牛、羊、獐、鹿,只吃树皮草根,不需要你死我活的相杀,于是就慈眉善目、温和驯良。飞禽中的鹰隼和山鸡也明显的有凶恶和善良之分。动物的相貌如此,何况人类。但人类就不那么明显,而且有些生理特征也不一定和表情直接相联系。除了我前面说的原因之外,还因为人们的职业多种多样,本身就不那么简单。我且选几个人人都知道的例子,我们来看朱德司令和彭德怀同志,他们是职业军人,打了一辈子仗,于是他们就有了共同点,他们两位嘴角肌肉都特别发达,而且都向下耷拉着。这正是因为他们在战争中经常要顶住超人的心理负担,眼睁睁的看着部队不得不有的牺牲,眼看一批批生龙活虎的好同志再也不会见面了。他们是直接指挥者,直接策划者,这种负担是文职官员不需要经受的,起码不是直接经受的。正是他们要下大决心,“咬紧牙关”在每一战役中,在生死相持的全过程中必然保持着这种心理状态,这种表情必然成为经常的,因此也必然留下他们的痕迹,于是也就必然成为“相貌”。这种痕迹非但较胖的朱、彭有,即使较瘦的徐向前和林彪也毫不例外。我想,对于“长期表情的凝固就形成相貌”这条原理的科学性是不应再有怀疑的了。当然我们也要说明,人们的社会实践固然是形成面相的重要因素,但却并不是唯一的因素。其它如民族、地域、遗传,包括我前面说过的纯粹生理特征,如马来人种和蒙古人种,都是面相的组成因素。但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长期表情的凝固。如果我们对“相貌”形成理论的科学性达成共识,那么我们中国人进一步想在人们的社会实践和相貌的联系之间找到某种规律性,岂不也是合理的吗?“麻衣神相”在实践上岂不就是这种探索吗?问题是他们把头尾倒置了。他们把社会实践等等看成是相貌所决定的而不是相反,这就把科学研究变成迷信了。德国大诗人葛赛尔说罗丹经常把人的性格形容成某种动物,例如罗丹说起一位雕刻家朋友就像头小公牛等等,他指出这是“将人类的状貌分成普遍类型的那一种思维”。他说的好,在研究人们的社会实践和相貌有某种联系时,必然会产生“将人类的状貌分成普遍类型的思维”。所以“麻衣神相”中,必然的把眼睛、鼻子、耳朵、嘴等等分成类型,每种有几十个之多。问题是“麻衣神相”归纳的结果是判定何种类型有何种休咎,这就成为封建迷信了。这种情况极像中国风水学的命运。我们的任务是看到它们本质的合理性而去掉这些封建的糟粕。那么到底什么是“本质的合理性”呢?我看就是找出脸部五官肌肉运动和内在情感变化的联系。可能有人会认为这样做太机械太简单化,这样的研究和艺术感受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我觉得既然要掌握表情规律,就应该把这些客观规律弄清楚,这样才能使我们的感受有个实实在在的基础。我们中国人吃“玄妙”的亏太多了,我觉得不如干脆来个笨办法。限于篇幅,我把表情肌肉的运动规律做个附件,供有兴趣的朋友们参考。我在这里只举一例说明了解运动规律对加深感受的重要性。大家知道我们中国人观察人们的表情,描写人们的表情,常用一句十分笼统又十分恰当的话,叫做“眉宇之间有股英气”,或是“眉宇之间有股杀气”。这个“眉宇”就是指双眉之间这块地方。所谓“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也是指这块地方的肌肉运动。北方人常说“今天这人眉头打了个结”或说“眉头拧成个大疙瘩”,那是说眉头肌肉皱缩在一起,愁的没办法了。文学中经常这么形容,但是要画,特别是要塑造出来,光画个疙瘩恐怕是不行的,就得了解这个肌肉疙瘩是怎么结起来的。眉头肌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图)其实也很简单。眉间有四条肌肉,两条直立的,从鼻骨根向上长去,和脑门子的皮连在一起,运动起来就把脑门子的皮向下拉,直的肌肉产生横的纹,于是形成了皱缩在一起的横向的疙瘩;另外两条是皱眉肌,那是从鼻骨根的两边斜着向上长,和眉头的皮连在一起,皱缩的趋向是由眉头两边向中间挤,形成眉宇间两道向中心斜倾的皱纹,而且由于两边向中间拉,就形成了中间的深纹。并向下挤成一坨疙瘩。只有经过这番分析才会弄清“疙瘩”的来龙去脉和它的造型特点。在这里我只是说明了眉宇间比较明显的特点。而我们常遇到的情况却没这么明显,往往只是淡淡的哀愁,那变化之细微,连分辨都不易,这时,规律性知识就起作用了,因为你知道这时的肌肉走向是向下向中集中的,是向下向中拉扯的,因此这种变化虽然极为微妙,你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了。这就是毛主席说的:“感觉到的东西不一定能理解它,而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到它。”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为掌握表情规律对了解表情变化是十分必要的。这种要求对普通人来说是完全不必要的,但对专业工作者来说却是应有的素养。了解表情肌肉的运动规律,并以此来指导和生化我们的具体感受,这就是专业训练的一种基础,也可以说只是一种准备工作。但人类的表情早已不是动物性的,而是社会性的了。所以如果我们没有一定的社会实践,那么这种表情的知识可以说毫无用处。所以我们要熟悉社会的人,去感受这个社会,他们的时代、种族、历史、环境、职业以及个性等等,就是艺术家的根本任务了。那么怎样去研究了解一个社会的人的心态和他们的表情、相貌联系起来呢?我们中国人已经有了一套经验之谈。中国老百姓中早已有一大套关于相貌和内在性格相联系的谚语,比如说,鹰钩鼻子阴险,朝天鼻子傻气,厚嘴唇憨厚,薄嘴唇能说会道,双眼暴露人的性格暴躁,眼窝深陷的人城府深沉,双眼皮显得善良,单眼皮显得尖锐等等。虽然在实践生活中情况要复杂得多,决不能这么简单地判断,但应该说确实存在着相当大的概率。正因为这种概率的存在,所以在艺术作品中就必须尊重这些概率。你画个鹰钩鼻子的人,而想要说明他坦率、单纯,那是必定要失败的。因为这违反了人们常有的经验,违反了“概率”,就不能引起你希望得到的共鸣。但这些“概率”,我们总结得太简单,也不成体系,我们总想作更深刻更广泛的研究。“麻衣神相”就是一种探索,但的确有太多的封建迷信成份。我们不得不向欧洲寻求,我们竟找到了一个我们本行的大师——罗丹。罗丹曾很自负地说:“只要你静静地让我观察一个小时,你什么也别想瞒过我。”罗丹又恰好是个业余“星相家”。我们在这里不妨详细地研究一下他是如何“相面”的。罗丹由葛赛尔陪同去庐浮宫参观乌桐(十八世纪法国著名雕刻家)的几个肖像。“我们刚到伏尔泰的像前,这位大师叫道,真是奇迹啊!这是戏谑、刻薄的人格化。眼光稍微有些斜视,好像是在侦察某一个对手,他有狐狸的尖鼻,这个鼻子好比拨瓶塞的螺丝,这里那里去嗅种种妄为和荒谬的气味,可以看出它在掀动。至于嘴呢,妙极了,周围是两条讽刺的纹路,含着一种难以天空的嘲笑。一个狡猾而饶舌的老太婆……”,“如果艺术家像照相所能做到的一样,只画出一些浮面的线条,如果他一模一样地记录出脸上的纹路,而并不和性格联系起来,那么他丝毫不配受到人们的赞美。……应该获得的肖似是灵魂的肖似——只有这种肖似是唯一重要的,雕塑家或画家应当通过面貌去探索的应该就是这种肖似……”。“一副好作品等于一篇传记”,乌桐作的那些半身像,就好比这些当事者的史篇。时代、种族、职业、个性,这一切提示出来了。……现在看看卢梭的出身,他是日内瓦的平民,在伏尔泰有多么贵族气和高雅,在卢梭就有多么粗俗——高颧骨,短鼻子!方腮,可以看出他是钟表匠的儿子,当过仆役的人。职业:是一位哲学家,斜侧和沉思的头额;头上古典式的带子衬出他古朴的仪容,他的甘做野人的状貌,蓬乱的头发与哲学家狄奥吉尼或梅尼普有些相似——是回返自然与原始生活的宣传者。个性:整个面部皱缩,是一个愤怒者;紧锁的双眉,额上的愁纹——是一个怨诉他遭受迫害,而且往往有理由这样怨诉的人。“米拉波(法国巴黎公社的宣传部长)——时代:挑战的神气,蓬乱的假发,袒胸的衣服,一阵革命的风暴吮着这头正要怒吼的猛兽。出身:支配者状貌,弯弯的美丽的眉毛,高傲的头额——是旧时的贵族;但是满是麻点的脸,仅在两肩内的颈项像是负着民主的重量,指明了米拉波是对第三等级(即平民阶级)深表同情的,他做了这个阶级的代言人。职业:是革命时代保障人权的议员。他的嘴向前鼓着,像传话筒一般,而且他像很多演说家似的,为了要把话声传到远处,他得昂起头来。在这类人当中,他是一个矮个子,确实使他的胸膛开阔健壮,却影响了他的身材。眼睛不看任何人而俯视人群——这种眼光是不明确的,然而是高傲的。你说吧,这不是神奇的艺术吗?用了一个头像来表现整个人群,更近一步说,表现整个国家,在听他讲话!”“最后谈他的个性,你观察一下他的嘴唇,双层的颔,震颤的鼻孔所表达的情欲,你会认出这个人的弱点——放纵的习惯与享乐的需要”。罗丹接连分析了富兰克林的像,也十分精辟。上面的叙述已足够我们了解罗丹观察和分析“面相”的方法了,就不再摘抄了。(可看《罗丹艺术论》六十四页)。在这里,罗丹把“表情”、“面相”和一个人的“时代”,他的出身,他的社会地位,他的职业习惯,他的个性,他那些带有代表性的刹那心情都联系在一起了。使这种内在的精神本质找到了外在的形象——肌肉表情的“相貌”。在谈到他自己创作肖像的过程中,他还经常提到地区和人种等方面的根据。我以为这种“相面”可以称之为“科学相面”。我一开始提出了“长期表情的凝固就成为相貌”。我想我已为这条“原理”找到好例,也是运用这条“原理”进行艺术创作的具体经验。让我们重视这样的“相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