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人性焦虑因境的叩问
2004-04-29何同彬
何同彬
这是一篇让人产生莫名的反思本质、回归母题的冲动的作品,并非是其具备多么卓越的洞悉力和表现力———似乎这也不是作者的目的,而是作品本身在敏锐细腻深沉的心灵体验基础上对赤裸裸的生存图景的展示,当我们试图像对其他作品那样,在所谓转型期、后现代、大众文化等语境内,在学院知识分子与知识、权力、道德、情欲错综纠缠的纬度上,在自由、责任、良知、反抗、背叛等范畴内,以一种学理的抽象和“清醒”来诠释和解读这部作品时,我们会自觉不自觉地丧失对作品感性体认所获得的那种带有惊悸感的触动、那种真诚浓度的超越性的悲悯情怀,文学作品丰腴的躯体会在表达意义的焦虑中被风干。如果这是目前文学创作和批评所关涉的文学生存的焦虑的话,那么这部作品则是在一种更为普泛、更为生动、更为世俗也更加接近人性的生存意义上描述焦虑的。当我们在从迷惘到绝望的体验下,向这由焦虑主导的堕落图景的纵深处走去的时候,我们也许会被彻底背弃了神性的欲望狂欢所吓倒,然后不得不思忖一种解脱之道。然而正如加尔文所说,人的心灵不仅在不断制造偶像,也在不断制造恐惧———首先是为了逃避上帝,其次是为了逃避焦虑。“偶像”只会使得我们的焦虑更显荒谬,“恐惧”也只能用确定的对象掩盖焦虑的“虚无”状态的威胁,逃辟能够抚平那炽热的焦虑吗?我们既没有宗教的传统,又生在一个抛弃上帝多时的时代,“第十一诫”是对圣经中“十诫”的解构,它除了表达摆脱上帝后的惶恐无助之外,不再表达任何宗教警世的意义。焦虑是永恒的,在作品之中,它在欲望的盅惑下在黑暗中挣扎,神性的光辉永远无法惠及,姜夏只能选择了最原始、最缺乏勇气的解脱之路———一种典型的逃避。《第十一诫》有一种直面的勇气,它力图揭示那些企图逃避、但却越陷越深的堕落挣扎的心灵,用震颤灵魂的观照完成一种叩问:我们能否解脱?
焦虑:薇甘菊与红舞鞋
你无法想象薇甘菊那柔情的白色小花和舒展的枝条,有如此强烈的占有欲和疯狂的扩张速度,被它覆盖蔓延的乔木和灌木,会慢慢窒息而死,或被它分泌的异株克生物质遏制住盎然的生机。当整片的岛屿、植物带、风景区被一种单一的、贪婪的、无边际的色彩和姿态侵吞的时候,那是一幅多么让人恐惧的场景。而如今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生存焦虑的“薇甘菊”正在人们脆弱的心灵里无节制地蔓延。膨胀的生存话语用它繁多细密的枝条缠绕着人们的躯体,把这个时代的精神异化所产生的堕落和挣扎的根茎攀附在人们每一根敏锐的神经上。“当前的社会学分析已经指出了焦虑作为一个群体现象的重要性。文学艺术无论在内还是在风格上,都把焦虑作为其创作中的一个主题。这一切的后果至少已经唤醒了知识阶层对于他们自己的焦虑的注意,并且通过有关焦虑的观念和象征渗透到公众的意识之中。今天,把我们的时代称作‘焦虑的时代已经差不多是一条自明之理了。”[1]《第十一诫》就是这个“焦虑的时代”的作家,用自己的观察和体验表现时代焦虑特征对人性扭曲的残酷现状的作品。
姜夏虽然是生活在大学校园里,但他以及他所接触的群体的焦虑是与整个社会的焦虑联系在一起的。作者并没有刻意把主人公的生存场景———所谓高雅和神圣的大学校园———特殊化,因为焦虑在四处蔓延的时候,哪里都不可能避免。姜夏绝望的灵魂之旅的丰富和广漠,早已溢出了“校园”的框架,而与整个社会各阶层、每个个体的焦虑纠结缠绕在一起。同样,对于姜夏的社会身份,我们也很难框定在“知识分子”的范畴内。当知识的专业化和文化的商品化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时,“知识分子”本身便早已处于模糊和悬置、争论和媾和的尴尬境地了。况且,姜夏早已成为生存焦虑的赢弱而无奈的俘虏,那些所谓对学术的忠诚、对自由和尊严的珍惜、对道德情操的坚守、对权力核心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自觉拒斥等知识分子品格,在他的行动和思想世界里都鲜有体现。至于齐教授、慎教授、马厉等学院体制的寄生虫,就更谈不上知识分子了,他们早已在欲望的旋涡里麻木了,“知识”仅仅是一种求生的工具。所以,用“校园”和“知识分子”以及相应的学术、知识、权力来诠释姜夏等人的精神困境,虽然有助于说明一些问题,但这种简约化的形式主义嫌疑会削弱作品强烈的感性体验所产生的心灵触动。
姜夏像是一个荒原的漫游者,空虚和无意义的焦虑使他成为荒原的一部分,他的焦虑有太多的对象,结果反而没有一个确定的对象。他的事业、爱情、亲情等曾经拥有的精神中心、最终意义,早已异化为生活无意义深渊的碎片。他对社会的怀疑丧失了诘问和反省,成为一种有意无意的认同和参与。在他焦虑的眼神里,心灵的“薇甘菊”成了生存唯一的色彩,齐教授、师母、他的同学和同事、汤苓、慎教授、家人、医院的医生乃至一个无名的门卫,都穿上了欲望的“红舞鞋”,社会、学术、爱情、亲情、友情等的正文、自由、真诚的内在理念,被欲望主导的权力、金钱、情欲销蚀为诡谲阴森的舞台,他们跳啊,跳啊!在一场集体的狂欢中停不下来,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作品中有一段内心无比宁静的时刻。焦虑把人驱逐到无意义的深渊,人们不是思考如何承担它而不放弃自己的信念,却在欲望的蛊惑下自弃。安徒生童话里那个穿上“红舞鞋”的小姑娘,为了停下来,被割除了双脚,她的脚停下来了,但她的心还在欲望的波澜中浮沉。所以,有了木脚的姑娘不会选择天使对天堂的指引,而是选择继续跳舞。齐教授失势、摔断腿也无法放弃对权力和性的欲望,直至死亡也未摆脱焦虑的纠缠;师母旺盛的情欲,像贪婪的吸血虫,在同样贪婪的男人中周旋,苍老和道德审判也阻挡不了她对权势和金钱的迷恋,同样也是死亡象征性地结束了她的欲望之旅;姜夏在炮场的死亡威胁下、在齐教授猝死后的幻想破灭中、在师母朝三暮四的背叛后,也不能发现自己面对生存焦虑的荒诞处境,却用绝望又罪恶的挣扎方式把这荒诞推向死亡极端形态。难道“死亡”成了把人们解救出焦虑的唯一途径吗?
诗意:发生在“窗口”的“仪式”
“即使在被极端地剥夺了自由的情境中,K仍可看到一个等着水罐里慢慢流满水的面容憔悴的姑娘。我说过,这些时刻就像朝远离着审判的景象打开一会儿工夫的窗户。朝向什么样的景象?我将把隐喻明确化:卡夫卡小说中打开的窗户朝向托尔斯泰的景象;朝向人物始终把持着———纵然是在最危急的时刻———自由的决定权的世界,正是自由的决定权给了生命以幸运的不可估量性,后者恰是诗意的源泉。”[2]同样,薇甘菊蔓延的范围再广,总有遮挡不住的缝隙,总有一息尚存的其它植物。小说创作的确应当避免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奥威尔化”,不要沦为表意焦虑的模本、意义灌输的传声筒。不妨开几扇诗意的窗户,在窗口我们可以短暂地呼吸新鲜的空气,瞥一眼不同的风景。我们说《第十一诫》充满了焦虑和欲望,人物的心灵被扭曲得委琐困顿。但人性毕竟是丰富、多元的,不是单一僵硬的观念所能限定的。作者在作品中用敏锐细腻的笔触勾勒了几个闪着诗意星光的窗口,表现了人物本能性的朝向诗意存在的显现和对“非存在”的消极的反抗。这不仅使得小说意蕴深远,同时也是作者试图表现人性阻挡焦虑蔓延折磨的脆弱的努力,或者隐约地指出几种可能的解脱之路,尽管这一切都沦为一种有着虚伪本质和孱弱个性的枯槁的“仪式”。
齐教授那晚想到了死去的父亲,“铁石心肠”的他感到了内疚,破天荒地没同女摄影师做爱。但是,“翌日清晨,他脸上自责的神情消失了,面对众人的阿谀奉承,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他很快摆脱了愧疚的情绪。”相比之下,姜夏对亲情似乎更为执着,他对奶奶怀着深切的爱,但在亲属们为了利益互相欺骗、推委的无奈应对中,丧失了意义和属性。面对失去了任何意义的葬礼的“仪式”,最悲痛的姜夏没有一滴眼泪。亲人们投入麻木的表演,让他对亲情充满了困惑的茫然。
姜夏对帮助过他的女医生,永远怀有朦胧的爱意,他曾经试图找到她,也是为了回忆一种爱的感觉。所以,姜夏是知道真诚的爱的,尽管同汤苓、小杨、深圳姑娘以及师母之间的爱始终被利益和欲望把持着,但那若隐若现的爱仍让我们感到些许温暖。但爱也无法阻止焦虑和欲望的肆虐,在与他们的纠缠撕扯中,爱已面目全非。落泪与电线套上脖颈合演了一场让人悲痛和绝望的“仪式”,死亡是主持人,爱是“牺牲”。
姜夏帮助专心于学术的清贫的杨教授推了一程车,“他看着杨教授孤零零地推着板车远去,不禁感到一阵脸红。”但当检查组的领导们在宾馆的卡位OK厅里,操练权利、金钱、情欲群魔乱舞的“仪式”时,他还会记得自己曾经脸红吗?他懂得规则,他知道如何选择才是“生存之道”。
还有一个“窗口”,也许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姜夏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可文学在他父亲眼里是“可敬又可怕的恶魔”,因为在生存焦虑的视阈里,文学的作用是卑微的、浮华的。所以,姜夏轻松地接受自己并非像诗句那般美妙的文学前景,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作者安排主人公与文学的这样一次尴尬的邂逅,有意无意地暗示了文学在现代社会的凄怆的境遇,也显现了作者真挚又无奈的文学情怀。文学成了一种宿命的蛊惑,尽管它已经沦为文学心灵的祭坛,但我们仍然有一种殷殷的奢望。当汤苓准备向姜夏“示威”的时候,小说暗示姜夏每周都去书店淘书,而且他在公共汽车上还拿着准备邮寄的自印诗集。“文学”这一次渗透,突兀而尴尬,已经成为一个痛苦又毫无意义的“仪式”,就像文本的心灵废墟中伸出的干枯僵硬的手臂———仅仅是一种挣扎。
当“诗意”以一种短暂寒伧的“仪式”,败退到无休止的痛楚之中的时候,我们怀疑那扇曾经“朝向人物始终把持着———纵然是在最危急的时刻———自由的决定权的世界”的“窗口”,是否曾经存在过,或者说它是容纳了一方星光,还是盘踞着如磐的阴霾。因为在那扇窗口的视野,更多的时候是人们那像眼泪一样熟悉的焦虑的面孔,和被欲望控制了的浑浊的目光。“诗意”的存在是生命、是绵延、是创造,不是僵死抽象的同一,而是自身的不断追求,是克服“非存在”的永恒斗争。可这种斗争要么是微弱无力的,要么只带来了绝望,解脱之路在何方?
解脱:绝望与勇气
姜夏之精神崩溃,来源于一种空虚与无意义的“绝望”。“绝望”对于齐教授、师母等人而言,仅仅是一种虚置的广阔的背景,空虚与无意义属于“他者”,他们忠诚于焦虑驱使的欲望,并在其中获得意义和存在的“勇气”。这一“勇气”只有在他们“作为部分而存在”的时候才有作用,也就是说他们是丧失了自我,认同于权利、金钱、情欲等被很多人制定和遵从的机械规则,才有“勇气”活着。抽空本质的“意义”得救了,但自我却牺牲了。而姜夏尽管是诗意存在的“窗口”的匆匆过客,但他还保存着“作为自我而存在”的一丝愿望。正是这一丝愿望让他在被动参与欲望之旅的同时,偶尔考虑到生活的意义,那显而易见的荒诞性必然把他抛向空虚和无意义的深渊,“绝望”,也就是说他的那种微末的“作为自我而存在”的勇气是不纯粹的,无力支撑他坍塌的精神世界。所以,他选择了“死亡”———一种同归于尽的形式。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只能使他的“死亡”被玷污,成为自我和世界焦虑的“生动”的注脚,他何曾解脱?那么是不是说,如果我们拥有纯粹的“作为自我而存在”的勇气就能够发现意义、摆脱焦虑呢?
存在主义的神学家蒂利希把“作为自我而存在的”的勇气分为现代个人主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以及存在主义诸形式,其中存在主义是前两者的延伸,是最激进的形式。正如萨特说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它的确代表了人性的自我揭示、自我反省、自我回应、自我拯救。二十世纪的人已失去了有意义的世界,失去了生活在出自精神中心的自我,人已牺牲给自己的创造物。所以,存在主义在努力重塑自我,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人们远离异化的处境,力图“为作为自我而存在”的勇气指明道路,但由于过分地、盲目地把自我推向极端,人便忽视或牺牲了对于外部世界的参与。“自我一旦脱离了对其世界的参与,就只是一具空壳,只是一种可能性。自我因为有生命故必须行动,但它必须重新完成每一种行动,因为行动本身有把行动者卷入到承受他的行动的东西中去了。自我给予内容,因而它限制了他自己变成他想成为者的自由。”[3]一个悖论,世界消失在自我之中,人还是避免不了焦虑。蒂利希最后开了一个作为“绝对信仰”而存在的勇气的处方,它是“超越上帝的上帝”,然而这仅仅代表一种理论意图,我们有理由厌倦———当我们目睹那仍然在焦虑中挣扎的人性。
解脱似乎无望,《第十一诫》没有告诉我们,因为它是焦虑的一部分;理论也不能达到,因为它也是焦虑的延伸。我们的感觉只是绝望,绝望成为唯一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首先具备绝望的勇气,用这种勇气面对人性的被焦虑纠缠的永恒处境。当然我们还需要指引。“上帝已死”,他的“十诫”失去意义,“十一诫”在“十诫”之外,并不意味着人性摆脱羁绊的自由,而是意味着无路可去的孤独和痛苦。所以,即便没有上帝,我们似乎也应当亲近由某些价值指引的“神往”,它是宁静的栖息之地,在它的光晕里我们可能会获得短暂的“无焦虑”。这不是答案,这仍是起点,答案和起点之间是选择。有多少选择能摆脱焦虑呢?
叩问,全部是叩问。文学就是制造叩问,不要相信它给予的答案。我们说《第十一诫》没有告诉我们解脱之路,因为这并非它的目的,也非它必须或能够承担的。阅读它,是一种跋涉和穿越,作者以悲悯和超越的对人性的关怀,来“揭示”一种困境,逼迫我们去直观地面对焦虑对人性的扭曲,这需要一种感悟力,更需要一种勇气。小说成为一种土壤,能够反思和思想的土壤。但正如我们把它称作“揭示”———一种很纯粹的目的性和欲念,所以《第十一诫》在揭示焦虑的时候,本身也充满了焦虑,这使它成为一个巨大的动态的结构,充斥着断裂和错位,隐约地表达一种控诉和逼问,这种急迫表意的向度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的稳定和超越性。但这是整个当代小说面临的焦虑困境,是一种集体的征候,是与作家暧昧的存在形态和急促的创作心态相联系的。表达和揭示焦虑的文学,也成为了焦虑的一部分,文学能否摆脱这种困境呢?
注释:
[1][3]P.蒂利希:《存在的勇气》,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8、118页
[2]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