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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问斩

2004-04-29杨剑敏

山花 2004年2期
关键词:囚室王猛牢房

杨剑敏

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找到王猛的诗歌了。现存的南宋初期的各种诗词集子里都没有王猛这个名字,甚至于号称最齐全的《全宋诗》也没有收录他的作品。假如不是死于宋孝宗淳熙二年(公元1176年)的处士林风在笔记《劫余漫志》中记录了他的几个联句,王猛作为诗人的声名将彻底湮灭。事实上,当时的人们忽略王猛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则他并不是一个优秀的诗人(连《劫余漫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二则,人们也不认为任何一种诗集应该收录一名草寇的作品:宋代是一个近乎苛刻地讲究道德文章的朝代,即使是后来被断定为奸臣的许多著名文人,他们的作品也很少得到流传的机会。但显然处士林风对此有着截然不同的见解。在遇上天下大赦而侥幸从死囚狱中被释放出来后,林风开始为刻印王猛的作品而奔走。可以肯定他失败了,因为劫后余生的他本就不文一名,而为一个被定罪的“叛贼”的人刻印诗集,则几乎使他再度陷于凶险之境。最终他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努力,转而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及此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林风没有在自己的书中过多地引用王猛的诗句。这直接导致了后者作品的佚失。在《劫余漫志》第二卷中,有一则名为《诗盗》的笔记详尽地记载了死囚狱中的情景。这部书现在已经颇难寻觅了。我得到的一部也是纸页黄脆,书脊脱散,似乎风一吹就会像蝴蝶一样飞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忙着抄写这一本我认为很有意思的书:的确很少有人听说过它,这使我更加感觉到它的珍贵。《诗盗》尤其引起了我深厚的兴趣。我甚至为此作了许多考证,可惜一无所获。现在,我将它译成今天的文字,以便让我心目中的读者分享我的癖好———当然,在这种不能称作十分严谨的翻译中,我或多或少地加入了自己的语言,这样它将会更加接近我的想象,尽管严谨的学者是不会同意这种做法的:

在宋室南渡之后,南方的局势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平定下来。相反,祸乱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即使连我这样的隐居者也被卷了进去。一天,一群经过我家门口的乱兵将我挟裹而去,我甚至都来不及与家人告别。我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在野蛮的群盗中跌跌撞撞地跟着走:他们都是不识字的人,而在宋代,即使是落草为寇,也需要一个知书达礼的人作为“谋士”。天知道,我就这样成了一批盗贼的人,为他们的出路筹谋画策。即使是不情愿,我也不可能逃走,对死的恐惧使我变得软弱,令我忘记了圣人们的教诲———可见读再多的书也未必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乱兵们连起码的战斗力都没有,在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与官兵的交锋中,他们还没有接触就一败涂地,四处溃散。他们的人马本来就不多,而且逃跑起来一个比一个更快。事情几乎立即就变得很糟糕了:在官兵的包围中,我发现我是惟一没有能够逃走的人。我痛哭流涕,用身上的伤痕来证明我只不过是一个被盗贼们抓来的受害者。但官兵们根本不听我的哭诉,他们用皮鞭抽我,在我还没痊愈的旧伤上再添上些新伤。我明白了: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他们立功的机会。我被五花大绑着,押到当地的一个小县城里,在狭窄的街道上游街示众。人们推搡着我,妇女和顽童们用烂菜叶和发霉的水果扔我。我浑身湿透,头上流着血。在人们尽兴之后,我被士兵们移交给当地县衙,送进那小小的土牢里。过去,在太平的日子里,这小小的牢房是很空的;而现在,数不尽的盗贼已经使它变得不够用了。

我被草草地宣判为死罪。因此我和一群囚犯人关在一起。我被狱卒像一只破口袋那样一把摔进牢房。背后的铁门哐啷一声关上后,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不久,我的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我发现有七个人挤在这样一间小小的牢房里。他们全都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微微地冷笑。其中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个子箕踞在一张板床上,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他即使蹲着也显得很高大,那张板床在他身下看上去几乎不能承载,随时都有可能断裂。后来我知道,这个人就是王猛。他参加了宋室南渡初期大江南北此起彼伏的叛乱,是其中一股叛军的头领。像他这样的人无疑应该被斩首。而我却完全是被冤枉的。但在死囚牢里没有同情可言。他们慢慢地围过来,除了王猛,每个人都在我身上摸索着。他们也许是想找些可以据为己有的东西。但他们是徒劳的,我本来就是个贫穷的落魄书生,说得好听点是位“处士”,身上一无长物;再加上被捕后,官兵们已经多次在我身上搜查过了,他们没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别人拿不去的话,那就是我在当地的名声,我通过作诗和写文章得来的名声。正是这名声促使乱兵们将我裹挟而去。但官兵们并不懂得这些:他们对斯文的理解甚至还不如一群乱兵,否则我将被关进更高级的牢房,然后作为重要的人犯押送州府。不过这并不重要,我已经被判处死刑,只等着秋后问斩。我任那些人摸索,我知道反抗是无益的。但他们还是很恼火,对着我拳打脚踢,狠狠地出了一通恶气。忽然他们像约好了似的同时退回到四周的墙角蹲下。他们的首领,那个一直矜持地靠在床上的王猛现在发话了,他说:“这儿都得听我的。知道这儿的规矩么?”

在我过去的闲散生活中,我从未想到过,连死囚犯也有他们的规矩。在我的想像中,死囚们应该是全都沉默地坐着,心情沮丧,间或还长叹一声,对一切都毫无兴趣,因为他们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了嘛。当我得知自己将被秋后问斩时就是如此。但这些人不,他们的神情和作为就像他们还将长久地活下去,正在尽力地将这个弹丸之地拾掇得更满意些似的。他们正在这个地方建立秩序。

从那天起,他们让我睡在便桶边。便桶里散发出来的臭气熏得我简直要窒息不说,每天晚上,他们还轮番在我耳边哗哗地撒尿,有时甚至故意撒在我的身上,弄得我几乎没有一晚能好好睡着。此外,他们每天将我的那一份本已十分可怜的饭食夺去,把里面仅有的一点菜挑走,饭也至少要克减一半,才还给我。我身上的衣服被他们剥去,因为它看上去比他们身上穿的稍稍像样一点,他们还给我的是一件臭得让我无法忍受的破衣服,几乎连屁股都包不住,里面还密布虱子臭虫,令人痒不可抑。他们勒令我做囚室所有的事,一不如意就痛加拳脚。王猛总是半躺在他的床上———那是囚室里惟一的一张床,其他人都睡在稻草上———斜睨着他的弟兄们折磨我。他们一定是把折磨人当作一种乐趣,舍此他们在狭小的囚室里又能干什么呢?但我不是一个善于承受苦痛的人。我想:我反正是一个要死的人了,死在他们手里和死在刽子手的刀下,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会说:“我是一个读书人,你们应该尊敬我。”我会拒绝听从他人的命令。我知道后果是什么。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大言不惭地说他们杀过的读书人比我见过的还多。然后他们会一拥而上,狠狠地捧我。这些人无一不是江湖惯盗,他们看上去是在往死里揍你,但你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却并不那么容易死。他们不让你死。他们揍人的技巧出神入化,既让你痛彻心肺,又让你第二天还能站起来。否则他们指使谁去?我不是一个能够耐痛的人,因此我的反抗总是以失败告终,而他们则对我更加鄙视。他们揍完了人,还大声地讪笑,说:“若你是个硬汉,我们却也佩服你。你却是个经不起打的废物!”他们朝我脸上吐唾沫,有时让我替他们擦屁股,有时还骑在我身上让我绕着囚室爬来爬去。他们的折磨使我盼望秋天快点到来,就让我在鬼头刀的呼啸声中痛快地死去吧。但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在临刑之前,我告诫自己要忍耐:既然我肯定不是他们七个人的对手,那我只有忍耐。

一天,我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触怒了他们,他们中的一个揪着我的头发将我的脑袋往便桶里按。他把我的头整个地浸入便液中,又提出来,后再浸下去,再提出来。他这样干了许多遍,心情似乎才变好了些。他大声地吼道:“你这厮到底懂不懂这里的规矩?”他们总是在强调规矩,但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规矩,或者说,折磨我就是他们的规矩。无论怎样,他们总能找到理由来发怒,因此,我永远也不可能让他们满意。我决定忍受这一切:每次被浸入便液中,我都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把这当成一次并非不能接受的潜水。当他放慢了按我脑袋的节奏时,我忽然想到应该念首诗来安慰自己。我肯定是念了一首什么诗,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骆宾王的“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也许是黄庭坚的“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肯定是关于囚禁或流放那一类的诗。我念着,因为脑袋被人揪着,我不知道自己念诗的声音有多大。这时,我发现揪我头的人停止了,随即放了手。一个声音在厉声喝问,这是王猛的声音:

“你念的是什么?”

我直起身,肮脏的液体顺着我的头颈往下流。我没有反应过来,我沉默地望着王猛。他从床上下来了,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从那个舒适的姿势上站起来。他向我走过来,我身上的气味没有能够阻挡他接近我。他站在我面前,再一次问: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我没有理他,径自躺到旁边的地上去了。就让他们污辱我吧,我已经不在乎了。高洁的处士林风已经消失,现在,在这里苟活的只是死囚犯林风。我躺在那儿,等着他们继续折磨我。但他们没有。他们像哑了似的各自回到墙角,连王猛也回到了他的床上。他们第一次这么安静,仿佛忽然全都学会了沉思。我只听见他们的呼吸在远远近近回响。后来连这呼吸也听不见了:我睡着了。我似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这天夜里,没有人向的我身上撒尿;也没有人走路时故意踢到我让我惊醒。自从进了死囚牢之后我第一次有机会做梦。在梦中,我畅快淋漓地念诗:我念了一首又一首,既有前人所作的,也有我自己作的。我只是念诗,什么别的也不干,似乎要把许多天没有做过的功课全部补上似的。天亮后,我惊讶地发现我是自己醒来而不是被他们粗暴地踢醒的。我欠起身,发现在微暗的光线中,这些人全都坐在那儿,默默地注视着我,仿佛他们第一次发现了我的存在。这清静的早晨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念了一晚上。”王猛说,“我们听见你念了一晚上。你没法耍赖,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你念的是什么。”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受到折磨了:他们有求于我。他们软磨硬泡,他们———准确地说只是王猛———迷上了我念的东西。我告诉他这叫诗。我说完以后就使劲地在琢磨怎样向他解释诗,我相信要让一个江洋大盗明白什么是诗,一定是件不可能办到的事。但他说他懂,他说他并不是懂得诗是什么,但他知道他遇上了一生中从未见过的最好的东西。他走南闯北、打家劫舍,杀人如麻,但他说听我在梦中念诗之际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摇着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会上他的当,我敢肯定这准是他们想出来的捉弄我的新办法。我不会相信他的,我一再强调这句话,仿佛我压根就不会说别的话似的。王猛不假思索,把左手伸进嘴里,咬下了一截小指。他用这种血腥的方式表明他是认真的,一点也没有和我开玩笑的意思,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血从这位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的小指尖不断地滴下来,而他却在和我谈论诗歌。我撕下衣襟,给他包扎伤口。我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闪烁。我想,其实,这应该是我哭泣的时刻。在这里,在一间狭小恶臭的牢房里,诗战胜了野蛮。

王猛将他的床铺让给了我,他自己则睡到墙角的一堆稻草上去了。他声称,今后这牢房里的头就是我了。但在他卸任之前,他发布了最后一个命令:“从今天起,这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必须跟着夫子学习诗歌,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他几乎是用强力把惶恐的我抱到床上端坐好,他则率领所有弟兄向我纳头就拜,恳求我收他们为徒。我慌忙滚下床来,和他们连连对拜,口称不敢。王猛抬起头来,他泪流满面,声称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会永远这样跪下去。我只得同意。

从那一天开始,我在牢房的日子变得“舒适”起来。我什么也不用动手:便桶边的位置被他人取代;我的饭菜总是最丰厚的一份。我的任务是给他们讲解诗歌。我从最简单的诗讲起,譬如“春眠不觉晓”之类的。但这些人常常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们什么也不明白。他们中的大多数,几乎是全部,都目不识丁。而且牢房里没有纸笔,我不可能向他们解释一个字一个诗句是什么样子的。我很快就发现,要教会他们懂得欣赏诗歌,简直比让我饱受折磨还难过。这些人沉默不语,他们显然是迫于王猛的威慑才假装在学习诗歌,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他们眼睛望着你,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有的人甚至在睁着眼睡觉,其余的人也哈欠连天,他们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缺乏睡眠。这一点王猛也看出来了,但他发了几次脾气之后也就不再过问他们,因为他自己要弄懂这些诗歌也十分困难。他无法在自己也不明白的情况下指责别人,这有损于他的威严。没过多久,我就实际上只是跟王猛在讲解诗歌了。这个强盗听课的认真程度应该让无数的学子汗颜。他精力过人,从不疲倦;他目光炯炯;胡髭在极力的掩饰中颤抖。他不断地提出各种问题,不断地说:“再多讲一点,天还不晚,再多讲一点。”有时候,他会在半夜里将我推醒,向我请教一个诗歌方面的疑惑。而白天,他总缠着我,连放风的时间也不例外。现在我开始经受另一种折磨,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我的烦恼在我心中郁积。我害怕醒来,害怕看见王猛那渴求的脸。有一天,我大吼起来,我说:“你们干脆回到原来那样,打我,踢我吧,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吼叫了一阵,没有回应。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惊骇地望着王猛,他们要看他有什么反应。王猛的脸上是最单纯不过的无辜者的表情,他愣在那里,像私塾里犯了错遭到师长喝叱的孩童一样。那么魁梧的一个巨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简直让人心酸。我的怒气消了,歉疚油然而生。王猛急切地说:“夫子,您可以责罚我,因为我是一个笨学生。我让您心烦了,但我必须学习诗歌,这就像一个人一直呆在黑暗中,忽然来到了阳光下,他再也不会回到黑暗中去了。”我得承认他讲得很好,作为一个驱走黑暗的人,我责无旁贷。我原谅了他们。我再度开始给他们讲解那些肤浅的诗歌。有几次我哑然失笑: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样一群人中间,竟然有诗歌在生长。

我常常会注意地看王猛那张虽然粗犷但并不丑陋的脸,他脸上的纯洁和天真令我惊讶:在我刚进牢房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是傲慢和凶残。而现在,他就像一个小男孩那样清白无辜。他的进益不能说飞速,但也的确比我想像的要快。我会禁不住揣摩他那颗巨大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他给我的惊讶还在不断出现:他竟然并不喜欢那些更符合他经历的边塞诗或从军行之类的,他的喜好在于哀婉深情的风格:当我讲到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时,他竟然伏在地上抽泣起来,当天晚上,他把稻草移到我的床下,躺在我的旁边,絮絮叨叨地讲他对这句诗的理解,好几次他的嗓子都变了音,仿佛在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他讲到不久就会到来的死亡,讲到他丢在家乡的双亲妻儿,讲到他对他们的背弃,讲到他到处流窜的杀戮时代。一句诗令他感慨万千。他彻夜不寐。假如不是我见过他狂暴的一面,我几乎就要以为他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士人了。

学习在继续。我被王猛弄得筋疲力尽。我能够教给他的东西越来越少。事实上,在你要教给别人什么时,你原以为博大精深的东西忽然变得十分贫乏了,你知道它们就在那里,但你搜肠刮肚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而且,一向对此十分自负的我忽然发现我知道得也很有限。王猛的许多问题我无法回答:我理屈辞穷。我只能告诉他,对于诗这东西,通常不会像他那样去思索。我试图将他拉到诗的正轨上,但我完全是徒劳的。他用他强盗般的理解力去品味诗歌,有时真让我哭笑不得,不过有时也会让人耳目一新。

一天,王猛很激动,整天都是心痒难搔的样子。好容易熬到晚上,其他的人都睡着了,他凑到我耳边,羞涩地说:“你听听这首诗写得怎么样……”然后他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首诗,虽然只是短短的七言四句,他却好几次都没有勇气再念下去。我忍着笑,鼓励他继续念完。这是他自己作的第一首诗。尽管他所识的字并不多,尽管囚室里没有纸笔,但他开始作诗了。他把诗记在脑子里,不时地拿出来重温一遍。他醒着的时候,除了听我讲诗,便是自己口里念念有辞。他有时会望着巴掌大的小窗子外偶尔飞过的鸟雀,忽然焦急地说:“离秋天不远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与我反复讨论他的第一首诗,总是不断地问我为什么觉得这诗作得并不好。对于诗的优劣,他没有更多的观念。我想在这一点上他的强盗经历的确起了作用:他很难分辨一个句子是否美妙,因为这丝毫不像分辨一柄刀子的锋利与否那么简单。他缠着我,老是想弄个明白。他那种执拗的劲头让我很难硬起心肠去批评他的作品。再说这是一个死囚犯在秋天快要来临之前的所作所为,没有人会傻到去评判它的优劣程度。我安慰他说作为一个盗贼,这首诗已经作得很不错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给他改了几处,我用更文雅的词汇代替了他所用的那些俚俗的语言,将他句子里的词序弄得更有古味些。经过我修改的这首诗还算差强人意。王猛当时也兴致勃勃地接受了。不过后来我发现,当他多次得意地回顾他的第一首诗时,他念出来的还是他自己作的那首。他没有察觉到我心中的不快,因为我丝毫没有流露出这种意思。我想我看到了他强硬的一面:他并不会轻易地接受他意想之外的东西。

有了第一首诗之后,王猛以疯狂的速度创作新的诗歌。他几乎将能想到的一切都写进诗歌。他写战争,写囚禁,写死亡,写童年,写家乡的田野,写对妻儿老少的思念,写小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写潮湿的墙壁上攀爬的蚂蚁,写梦境,还写到他学习作诗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成为诗歌的素材———这与我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在我闲散的隐居时代,我常常坐在书桌前,捋着笔毫,搜索枯肠也想不出一样可写的东西。在我看来,前人几乎已经把一切都写尽了,我们能做的只是重复他们罢了。———王猛却没有这种烦恼。他兴高采烈,就像一个独自发现了巨大宝藏的人那样,惊讶于人们的视而不见,并且压抑着内心的狂喜独自偷偷地搬运这些宝藏。他写啊写啊(实际上说写是不准确的,因为他只能在脑子里作诗;由于囚室里的阴暗,甚至在墙上刻划都是不可能的。)他写得太多了,有时他会记不清一个句子是哪首诗里的,或者干脆整首整首地忘掉。不止一次地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忽然念出一首新写的诗来给我听,而我则毫不客气地指出这首诗在若干天前已经作出来了。不久,他就不得不恳求我帮助他记忆诗歌。他每次写出一首,都立即存在我的脑子里,然后忙于作更新的诗。那种江湖汉子特有的丢三拉四、忘性极大的毛病,在他身上也不例外。我被迫记忆了一大堆在我看来不值一提的诗歌。在记忆过程中,我用一种暗中的游戏来给我的枯燥的囚禁生活增添一点乐趣:我偷偷地修改他的诗歌。除了他的第一首诗和几首他自认为的得意之作外,对其它的诗作,他并没有清晰的记忆。我的修改隐秘而微妙,我并不将它们改得太过高明,以致于让他察觉自己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水平。这是一种充满智慧的修改过程,我在这种复杂的反复琢磨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连对日渐逼近的秋后问斩的恐惧也冲淡了许多:看起来,没有什么恐惧是不能战胜的。我把改好的诗念回给他听,并且夸奖他进步神速。这个孩子般的虬髯大汉憨厚地咧开大嘴直笑,他丝毫也没有察觉我所作的修改。就这样,我们两人都获得了极大的快乐,而其它的六个人,也因他们的首领快乐而快乐。一个拥挤的死囚牢房里,笑容荡漾在每个人的脸上,这也许是天下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了。

几个月的相聚很快就过去了。我原以为我们将一起走上行刑台,相伴着接受郐子手那鬼头刀的无情一挥。由于有这么多的伙伴一同去死,我的恐慌的确减轻了许多。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天,牢房的管营来到囚室中,向我们宣布了一条消息:由于在与北方女真人的战争中获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皇帝下令大赦天下。但某些乘皇室南渡天下无主之际参与叛乱的人不在赦免之列。因此,当他宣布完这条消息之后,目光炯炯地巡视了一遍这小小的囚室,发现只有我一人符合赦免的条件。他指着我,说:“你可以出去了。”狱卒们打开我身上的镣铐,在我的屁股上猛踢一脚,让我滚蛋。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看着王猛和他手下的六个人。他们面如死灰,沉默不语。王猛的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光。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说:“我的诗还远远没有作完。今后谁来教我呢?谁来替我记住这些诗呢?”他凄然一笑。我相信他不是为了死亡悲哀,而是为了诗的处境悲哀。我望着他们,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随即我在狱卒们的叱骂中被赶出牢房,连和他们像样的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我回到家里。家已经不存在了。我那本来就破败不堪的草屋已经毁在一场兵火中了,也许还要再加上几场风暴。我的书籍也荡然无存,地上只有一些破损的纸片在随风飞舞。我的妻儿们流落他方,现在不知道是瘐死在路边,还是正在别人的鄙夷中乞讨。在家的废墟前我呆立了许久,直到黄昏降临。我找到一处破庙。已经有很多流离失所的人栖居在那儿。我挤进他们中间,在这些沉默忧伤的人中间躺下。他们匀给我半领破席子。夜里,下起了雨。水滴滴嗒嗒地从破庙顶上漏下来。寒意笼罩着人们。此刻,王猛的诗一首接一首地从我的脑海里涌现出来。它们不请自到。我睁开眼,它们就像书写在纸上一样,清晰地在我眼前流过。我默默地念着这些诗,忽然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此后我曾经去探过几次监。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只带着纸笔去那儿。我想记录下王猛的新作。但我一次也没能见到他。狱卒们不让我见“叛贼”。他们惊讶地喊叫着:“竟然有人敢来探望反贼!”仿佛我再不快些离开,他们就会重新将我抓进牢里关起来。我只得悻悻地离去。我想,在没有我帮助的情况下,王猛的诗一定会越作越差,而且我怀疑他是否能一直持续下去。同时我很惋惜他的那些新作不能经我的手流传开来。我将过去与他同监时记下的诗歌全都抄录在纸上。我尽量恢复它们的原貌,而将我的修改之处剔除,我用这种方法来表示对他的诗歌的尊重。过去我偷偷改他的诗是出于游戏,因为我们将一同毙命。现在,他快要上刑场了,而我将继续活下去,在这种时候,他的诗便应该原汁原味地留下来,哪怕它们的水准并不能令人满意。我掏空回忆,尽量想起更多的诗。我将它们辑成一部小册子。起初我逢人就拿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盗贼作的诗,没有人感兴趣。有的人敷衍地翻一翻,更多的人则不屑一顾。也有好心人对我费力地张罗一个盗贼的诗集感到忧虑和困惑。在他们看来,这实际上根本不成其为诗:假如这也能算是诗的话,那么大宋朝的诗人就太多了,甚至很多早慧的少年也得算诗人了,因为即便是一个正在读着私塾的蒙童,似乎也比这写得好一些。我不再给他们看了,他们没有像我一样在死囚牢里和盗贼们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他们什么也不会明白的。

行刑的日子终于到了。我早就在心中对自己许了诺:这一天我必须到场。只有这一天,我才能再次见到王猛和他的弟兄们,而再见他一次是我这一生中必须做的一件事。

那一天,我早早地候在那里。我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中挤来挤去,脑子只想着我和他的事。接近午时的时候,犯人们被押进了刑场。除了王猛和他的六个弟兄,还有二十多名死囚。他们全都赤着膊,戴着沉重的木枷,身上垂下的镣铐锁链哗啷作响。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他们兴奋地跷起脚尖,伸长脖子看那些将死的人们。这些人面临死亡的态度是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他们远远地就开始评论谁视死如归,谁若无其事,谁害怕得直发抖,谁已经尿了裤子,谁连走都走不动了。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我在想:这些看客们,他们知道诗为何物吗?我只能失望地摇头。

王猛走在犯人们的最前头。他那魁梧的身躯在人群中移动,像一座飘浮在波浪上的岛屿一样。他的神态那么威武,他的脖子那么粗,仿佛令人不能相信他的头颅很快就要落下来了。在这个时候,他又恢复了盗贼头领的尊严。他走在前面,脸上带着一丝揶揄的微笑,睥睨着众人,包括士兵、刽子手和围观者们,他的头偶尔左右巡视一番,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似的。我知道他在找我,我尽力挤向前去。我从怀里掏出那部诗稿,向他高高举起。我呼喊着,但我的声音刚从嘴里出来就淹没在人群的嘈杂中了。不过王猛还是看到了我。我第一次发现他的个子是那么高大。他似乎是俯视着看见我和我举着的诗卷,他笑了,浓密的胡髭中露出雪白的牙齿。除了我,在场的人永远也弄不懂他为什么会笑。

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将令签轻蔑地扔出来。王猛的枷已被除去。刽子手在问他还有什么话说。这时人们全都安静下来。他们想听他喊上一嗓子,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但王猛看了四周,他张开了嘴,看客们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听见他开始念诗:他念的是自己的诗。首先是他所作的第一首诗,然后是其他的。他一首接一首地念下去,有些是我在狱中听过的,有些显然是新作的。他念着,声调沉稳舒缓。刽子手不耐烦地试图打断,但他用肩膀将刽子手挤到一侧,继续高声地念着。很快,刽子手用力地将他那巨大的头颅按在行刑的木砧上,他的脸被砧木挤得变了形,一侧的眼睛也压成了一条线,但他还在念着。郐子手的鬼头刀举起来的时候,他并不闭眼,他的声音没有异常,他加快速度念他的诗。当刀子落下,血如同喷泉一样飞溅出来,头颅球一般地滚落在地上时,我仿佛看见,他的嘴巴依然还在翕动。我相信,当他的魂灵逸出身体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念着诗离开的。同时,我相信他一定很高兴地脱离了这个笨重的躯壳,这样他就可以轻松地和诗在一起———只和诗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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