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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死地

2004-04-29张宝树

山花 2004年2期
关键词:友人人生

张宝树

有那么一天,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竟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折磨。上午9时刚刚吊唁过与我同龄的一位猝死的朋友,他妻子那悲痛欲绝的嚎哭还不时在我耳边萦回着呢,下午5时我却又不得不去赴比我小3岁的一位朋友死里逃生的庆典了。这就好比两次路过地狱的门口,只不过我在门外,友人在门内,先是凄声感叹着诀别,后是欢声道贺着迎接。猝死的朋友,几日前还握着手约我聚会,怎么人一下子就没了呢?在我的印象中,他有说有笑,对人对事比我看得透,怎么会孤独一人突然惨死在居室的地板上呢?那位逃生的朋友,先在一家医院中不省人事十多天,只会挂吊瓶的大夫似乎也难有起死回生的妙术。这时我的朋友就好比一个逡巡于地狱的门前等着正式领取“签证”的死鬼一样了;然而转院以后,一位青年医生当机立断,抽脊髓,降颅压,紧急救治,转瞬间,又把友人的姓名从黑白无常手里攥着的生死簿上给抹掉了。两个朋友,一死一生,一悲一喜,这么大的骤变,这么大的感情反差,真让我难以消受!我悲痛,我哀伤,我狂喜,我高歌。其实,那天我也是在劫难逃者,心灵里正蒙受着大喜大悲,转而又悲中有喜、喜中寓悲的情感浪涛的冲击。

细想起来,人生在世,要么死去,要么活来,死活之间,何其迅疾!死是万物不可逃避的终结,而人生不过是走向坟墓的旅程。尽管这旅程有长有短,但死活之间不存在难以逾越的界碑,常常就是那么一瞬间、一刹那。不管这急促、短暂的生死转化是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命运之神都会为你导演出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回归的一幕;哪怕是死里逃生者,在经历了否极泰来的幸运之后,也仍然会有那么一天再接着去扮演刹那间走向死地的角色。

有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但绝大多数人总还是偏居一隅。不少人未出过远门,甚至一辈子未坐过火车,在一个局促狭小的天地里过着或好或孬的日子。然而,他们一死,或火化或土葬或天葬,他们的灵魂便回归广阔的大自然中去了。人活着,为衣食住行,几多苦累;为生儿育女,几多忧愁;为名利奔波劳碌,为权势勾心斗角,累也不累?而人一死,所有的牵挂没了,所有的奢望消了,所有的苦累免了,一丝不挂的降生,一无所有地消失。

什么时候,人与人也难平等。有人上人,有人下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伸不直腰的人太多,而阿谀奉承、平步青云的人也不少,到头来财权在手,左右逢源;有人却忍气吞声,举步维艰。只是在走向冥府的时候,两种人才真正站在了同等的地位上。

如此看来,死活之间不仅仅是一个瞬间变幻的时间概念,而且还是一个既有物化又有量化的空间概念。尽管死亡是人类由希望走向幻灭、由光明走向黑暗,而在通常情况下,却往往又是由有限到无限的飞升,由有为到无为的解脱,由有求到无求的豁达,由有痛到无痛的幸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人是能够也应该超越死地的。对于死,大可不必忧心如焚、惊恐万状乃至痛恨诅咒。美国人威尔海说过:“我们每个人毕生都有那么一刻,死神会握住你的手说———休息的时候到了,你累了,躺下来睡一觉吧。”让死亡在人心中充满温馨的慰安,这无疑是大觉大悟者的超然心态。而人之命运有苦有乐,“对于不幸的人,死亡不再可怕”;“而对于幸运的人,也只好不去想它,然后坦然接受,才是对待死亡的最好的方法”。前一句话是莎翁的劝慰,后一句则拉辛的告诫。看来,这些名言真该记住。因为我深知自己远不是大觉大悟者,要不为什么见友人猝死就大悲,见友人逃生就大喜呢?我为什么不以平静的心态对待友人的死活之间的瞬息变化呢?说穿了,大喜大悲时,我对死亡的胆怯与恐惧也就暴露无遗了。

其实,死亡只有一种恐怖,那就是没有明天。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最怕死。人为什么怕死?我以为周作人的说法不错:一怕死时的苦痛,二舍不得人世的快乐,三顾念家族。这三点把种种怕死的念头点破了。但是,人死一刻已无苦痛,猝死更无苦痛,倒是死之前所经受的种种折磨最难熬。贪恋人生快乐,似乎是人之常情,但究竟快乐是什么?说白了,快乐不过是劳累、苦痛、奋争之后的一种情绪、一种结果而已。这当然指的是一般正常人。至于那些骗子、歹徒、恶霸和暴君,他们的快乐建筑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然后他们真正快乐吗?未必。因为他们寻欢作乐之时也必然同时有诱惑、阴谋、猜忌、怀疑、担心、惊恐等恶劣情绪与之相伴随,纵然穷奢极欲,也只能是刀刃上跳舞,死亡前狂欢。不是吗?其中惟有顾念家族,牵挂妻儿老小,还算得上仁爱之人的一种真情。这种真情多流泻于讲求东方传统美德国度的平民心中,在西方则由于推崇个人奋斗,家族成员间远没有那么多拉不开扯不断的经济瓜葛的纠缠。中国则不然。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牵挂太多,好不容易长辈养老送终,把晚辈拉扯得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他自己也被熬干了,往往未及或刚过退休年龄,人便一命呜呼了。这牵挂是关爱,更是苦累和牺牲,所以有人把子孙后代比作掘墓人是极富哲理的。

到过鬼城丰都的人,大多对那冥府中种种可怕场景留下恐怖的印象。古往今来的神话鬼话中诸如“人死下地狱”的说法,搅乱了不知多少人的脑子,这也不能说不是人们怕死的一个心理因素。而如今年轻一辈对“地狱说”和“善恶报应”之论似乎已不大理会了。我觉得人怕死、不愿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名利的奢望暂时还不能了断。随着价值观念的陡变,不少人贪求钱财之心几近狂热。有了钱,似乎就有了一切,有娇娘、别墅、汽车,有名誉、地位、权势,这样的人怎么轻易肯死?而文人们尽管相对贫穷,但却在乎功名,这或许是旧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幻梦遗存。太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太计较自己是否功成名就,太怕死后的寂寞与凄凉,“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滋味可受不了。甚至有的扯下读书人的斯文,也干起沽名钓誉的勾当,其手段与心机也并不亚于政客与奸商。当然,淡泊宁静、志存高远的文人则另当别论。请问这些对名利孜孜以求的人又怎能甘愿了此一生?

在凡夫俗子看来,大科学家爱因斯坦的一生定是活得很荣耀、很富足,其实全错了。他把财产看得微不足道,他说:“每一件财产都是一块绊脚石。”他更把荣誉看得极淡。一次,他应邀前往比利时王宫作客,当宫廷汽车司机在火车站死盯着寻找他心目中衣冠楚楚的绅士派头的教授未得,空手回宫禀告之后,身穿破雨衣、脚踏旧皮鞋的爱因斯坦却步行走进富丽堂皇的王宫中。1955年4月13日,这位科学巨匠心脏病发作,弥留之际,他却是那样的从容坦然,他嘱告:千万不要把他的梅塞街112号住所变成人们“朝圣”的纪念馆,千万要把他在美国高等研究院的办公室腾出来让别人使用,而且再三叮咛:“不要为他举行葬礼,不要设立坟墓,也不要建纪念碑。”事后,他的遗体被悄悄送到特伦顿火化,送葬时,没有仪仗,没有花圈,没有乐队,甚至没有悼词和演说。由于忠实遵从死者的遗愿,他的骨灰安放的地点至今也未向世人公布。于是,一个科学巨星陨落了,世界上没有留下供后人瞻仰的神圣殿堂,然而在世世代代人的心中,爱因斯坦却有如丰碑般地矗立起来。朋友,您说大科学家在临终前为什么这么坦然和清醒?这一切叫不叫超越死地呢?

“呵,幸福的枝条/永远不会掉叶/也永远都不会告别春天/幸福的乐师/永远不会觉得累/永远吹着曲调/又永远那么新鲜。”这是英国诗人济慈的美丽而激情的诗句。济慈很有才华,他尝尽人间辛酸,留给世人的却是优美的诗篇。他热爱生活,不夸耀自我。按他的遗嘱,他死后的墓碑上不刻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这里长眠的人,他的名字写在水里。”济慈又是一位超越死地的人。

的确,在中外历史长河中,我们还会看到一长串闪光的名字,他们虽然死了,但他们从未被死亡吓倒,他们视死如归,从容就义,为捍卫真理和道义,为保卫祖国和人民,完成了庄严的人生使命,他们更是超越死地的英雄豪杰!

明天的死亡,谁也无法选择,要紧的是我们要把握住死活之间的宝贵时光,让自己活得有价值些。英国的谚语说得好:“人生不再,如能善于利用,此生足矣。”活着不做有益的事,与死亡什么区别?所以哥德才说出了“白活等于早死”这句箴言来。“文革”前,在中国大地上流行的那句话:“人人爱我,我爱人人。”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美德和仁义淳厚的民风;后来80年代人民交口传唱的那句“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的歌词也真好!有了这爱,人们就会平等待人,团结互助,忠诚积极,热心公务;反之,一旦没有了爱,人类必将毁灭。难怪写过著名自传体小说《人类枷锁》的英国作家毛姆说:“人生的大悲剧不是人的死亡,而是他们不再爱人。”

人生的旅途太艰辛,希望越多,失望越多,况且我们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沉重的负担,“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对他人顾念得了!可见,这里确实需要一种忘我、奉献和牺牲精神。“在人生的大风浪里,我们常常要学船长的榜样。在狂风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货物扔掉,以减轻船的重量。”(巴尔扎克语)我理解这被扔掉的“货物”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比喻,把它设想为一个人的权力、地位、荣誉、财富乃至一切追名逐利的攫取与贪婪,我想都是合适的。大凡一个有大志向、大成就的人,必定是最善于自制的人。寓言中的那腰缠万贯凫水逃命的土财主不是葬身鱼腹了吗?记得一位叫王尔德的英国唯美主义作家说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世间只有两个悲剧,一个悲剧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另一个悲剧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句话里蕴含着伟大的辩证法,“得到”与“得不到”确有个本质转化的“度”。有所得,就有所失;有所成,就有所败;有所爱,就有所恨;有所喜,就有所悲;有所重,就有所轻。在人生的天平上,虽然找不到绝对平衡的时候,然而,在人生短暂的旅途中,努力做一个好人,找准自己的方向,站稳自己的脚跟,路走得直些,好事做得多些,我想还是可以自主自控的。恐怕也只有这样,才不会枉活一生,一旦发生死活之间那瞬息骤变时,你才会从容坦荡地面对死亡而问心无愧。

死活之间,对凡夫俗子,对圣贤名流,同样是严峻的考验。我非圣贤,但我无法忘记鲁迅先生对文学青年韦素园的中肯评价:“他并非天才,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他不会受到观赏者的青睐,“只有建筑者和栽培者,决不会把他置之度外”。所以,我庆幸自己是个凡人,因为凡人照样也能活得有价值。友人的猝死,固然是个大悲哀,然而他的死却并非寂寞,至少有他在报纸、书刊上几年来编发的那些寄托着美好情愫的作品,还在愉悦着感召着人们,使我和他的亲友们永远怀念着他那爽朗的笑影和善良的心地。“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让我们牢记鲁迅先生这句醒世恒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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