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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胎瓷、青铜鼎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2004-04-29聂鑫森

山花 2004年2期
关键词:夏侯司马

聂鑫森

夜色渐渐地深了,窗外的玉兰花香却似乎越来越浓。这个社区叫玉兰小区,可说是名副其实,大道两旁楼房四周到处栽种着高大的玉兰树,眼下正是初夏,洁白如玉的花朵,非常饱满地缀在枝杈间,喷吐着清雅的香气。

马丹装着很随意的样子,仰头看了看墙壁上的大挂钟,快十一点了!可这个初中时代的老同学夏侯尊,却似乎忘记了时间的流动,一点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她当然不能催客人走,人家是第一次上门,来祝贺她一星期后的百年之好,还送来一只极有份量的青铜鼎,虽说是他们博物馆监制的仿品,但做得十分精美,标价一千元整。据夏侯尊说,这是仿商周时的司母戊鼎,当然形制要小得多,真正的司母戊鼎,重八百多公斤。

马丹和夏侯尊好多年都没有联系了。初中毕业后?熏马丹考入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尔后分到一家幼儿园当幼师,整天和娃娃们嘻嘻哈哈地混在一起,因此人显得格外年轻。而夏侯尊却继续读高中,再考入一所大学的考古系,念完本科又念研究生,然后来到本市的博物馆做研究工作。十天前,他们在街上偶然碰到了。当时马丹正好从一家商场出来,手上提着许多东西,床单啦,被面啦,衣服啦。听见有人叫她,忙转过脸,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立刻兴奋地喊出了“夏侯尊”这三个字。

夏侯尊高高瘦瘦,脸色白皙,戴着一副白框眼镜;手上提着一网兜的方便面,胁下夹着几本书,很潇洒也很文雅。

他们站在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下,亲亲热热地聊了好一阵各自的情况,似乎并非久疏问候。算一算年纪,都应该是二十九岁了,但马丹说她入学早,今年还不到二十八岁。夏侯尊奇怪地笑了笑,在这一刻他想起了电视中的一则化妆品广告语:去年二十,今年十八!

“马丹,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马丹的脸红了,说:“我要结婚了哩。”

“哦。新房安在哪里?”

“玉兰小区八栋中门六楼六0三号。”

“先生也是搞教育的?”

“不。在市一医院化验室工作。有时间欢迎你来玩。”

“好的。好的。”

彼此挥挥手,像鱼一样,游入人流中去。

马丹没想到夏侯尊当晚八点钟的时候,按响了她家的门铃。打开门,夏侯尊礼貌地说:“马丹,不速之客前来贺喜,请多原谅。”

“快进来吧。我家先生又没在家,老同学了,这么客气做什么?”

夏侯尊这才走了进来,先送上一只青铜鼎,说:“在商周时代,鼎是国之重器,摆在新房里,也算个稀罕物。”

马丹双手接过来,挺沉,忙说:“谢谢。”

夏侯尊手上还提着一个大网兜。里面放着书和衣服。

他说他从馆里的食堂吃过晚饭,提了这些书,准备到父母家去躲些日子,好把一篇论文写完。馆里的单身宿舍虽然安静,可总有人来找,烦死了。鼎是下午在工艺部买好的,顺便把它送来,要不新房里就没有这只鼎的位置了。

马丹觉得夏侯尊挺有幽默感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夏侯尊,快放下书,歇一歇。你看这套房子怎么样?两室一厅,再加厨房和卫生间兼洗漱室,花了十来万元。还有客厅博物架上的那些工艺瓷,都是我那位置办的,你看看!”

夏侯尊放下网兜,说:“房子不错,好像装修好了不少日子,也就是说,你们在这里已经过了一段小日子了。”

马丹的脸蓦地红了。

“那些瓷器一看就知道是新瓷,而且是景德镇出产的薄胎瓷,轻飘飘的。你先生喜欢薄胎瓷?”

“大概是吧。他喜欢白、洁、薄的东西。”

“那是他搞化验,看多了各种各样细菌的原因,觉得薄胎瓷可以给他一个干净的印象。我想,他应该有某种洁癖。”

马丹愣了一下,忙引开他的话头,说:“快坐下,我给你沏茶,只是没有烟,因为他不抽烟。”

“我的网兜里夹带着两条烟,准备回家抽的。你不用张罗什么了。”

茶沏好了,挺香。

他们坐在相对的两把沙发上开始聊天,聊初中同学之间的趣事,聊任课老师的喜好。马丹忽然问夏侯尊,那时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夏侯尊说当然很好,要不怎么街上一碰面就毫不犹豫地断定是你!马丹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又问你后来就没想到要找找我?夏侯尊说,读本科读研究生,参加工作直到现在,满脑袋是鼎、尊、爵、镜、罐、瓶、碗、盘,别的什么也没有了。马丹兀地有了一点怅惘,淡淡的……

马丹有些夸张地再次把头仰起来,久久地望着墙上的大挂钟。这个动作终于引起了夏侯尊的注意,低头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忙抱歉地说:“马丹,对不起,我该走了。”

“夏侯尊,到时候来参加我的婚礼,好吗?”

“一定来,一定来,我很想一睹你家先生的风采。‘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哈哈。”

马丹松了一口气。她想,再过半个多小时,司马威该从医院回来了,他不喜欢家里来客人,对于每一个留下的脚印都怀疑带着某种病菌,必须用拖把擦了又擦;而他回来视为最重要的事就是匆匆忙忙去洗澡、换衣,恨不得把每个汗毛孔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从恋爱到睡在一张床上,他从不和她接吻,更谈不上面对面地“咬舌子”了,他觉得接吻是最不卫生的一种行为。

夏侯尊提起了那一网兜书。他真的没想到,坐了这么长的时间。

就在这时候,楼外的空坪上传来无线电喇叭的喊话声:“八楼的全体居民请注意,现在通报一个紧急情况:二楼的一户人家有高烧病人送到医院,经检查系‘非典病人。因此,八楼被定为隔离区。所有居民从此时起,请呆自己家里,不准随便串门,不准外出,所需物品有专人上门登记和分发。外面的亲戚朋友,一律不准进入隔离区。隔离时间为十四天。”

紧急通知播了一遍又一遍。

马丹急得跳了起来,说:“怎么办?怎么办?夏侯尊呀,你怎么就要今晚来呢?你怎么就不会早点离开这里呢?”

夏侯尊说:“我这就下楼去,我不能呆在这里,我得去我父母家赶写这篇论文。”

马丹一把拉住他,说:“书呆子,还想什么论文的事。早几天报上说本市已出现‘非典病人,没想到我们这楼也有了。你这时候出去也会被堵回来,还是坐下来等消息,说不定那个病人是误诊呢?”

夏侯尊丧气地跌坐在沙发里,说:“马丹,我真的不该来。一男一女,被囚禁在这里,而且是十四天,你先生知道了怎么办?人家知道了会怎么说?唉。”

马丹又气又好笑,说:“我不急你倒急了?假惺惺的!过下子我先生打电话来,我就告诉他:一个初中时的男同学来送礼,被困在这里了,要同吃同住十四天!别看他叫司马威,在我面前乖着哩。我倒要防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想入非非?”

夏侯尊说:“马丹,你可以放一万个心,我夏侯尊决无此念。”

夏侯尊只好苦笑了一下。

马丹觉得这个事件来得挺突然,也挺浪漫,真的像电影或电视的开头, 底下的故事一定会更有趣。她想让司马威真正的暴怒起来,看看他的醋劲到底有多大,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考验。她还想看看这个念了许多书的夏侯尊,对她会有什么奇特的反应。她当然可以把住自己守身如玉,仍会把一个完整的“我”交还给司马威。

马丹的手机焦躁地响了起来。

“喂,我是马丹。哦,是司马威呀。什么?你在楼外,进不了警戒区,要我转到前面的窗口去,让你看看。你看得见吗?别费事了。有个情况要告诉你,家里来了个送礼的同学,对,是男的,聊了一阵天,现在出不去了。他当然想出去呀,可没法子出去……”

夏侯尊目光盯着马丹,很佩服这女人的勇气,她就这么说了!而且脸上红通通的,笑得很灿烂。他尖起耳朵,听马丹怎么往下说。

“放心吧。一男一女,又怎么样?我知道。他是个书呆子,走路都一晃三摇的,他能把我怎么样?什么?你还是不放心,让我把手机时刻开着,你要随时检查,行,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你。就这样了。你回你父母家去睡吧,路上小心啊。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来人上门登记时,让他躲着,说家里只一个人,免得邻居听说了,七嘴八舌的。好,我记住了。再见!”

打完了电话,马丹对着夏侯尊翘了翘嘴角,显得很满足。

门铃急促地响了。

马丹轻声说:“夏侯尊,请你到室内去避一下。”

夏侯尊把头昂了昂,一动也不动。

马丹真急了,低声恳求:“你避一避吧,司马威很要面子,求求你了。”

夏侯尊提起网兜,避入客厅旁的一间房,并随手把门关上了。

马丹忙去把大门打开,进来的两个人,穿得一身白,脸上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出年纪大小,只知道是一男一女。他们送来了口罩、体温计、药棉签、消毒剂、喷壶,还有一篮子的面条、用塑料袋封好的净菜以及几包点心。他们详细地告诉马丹一天测几次体温,而且要有记录,如有反常情况,马上打电话报告;厨房、卫生间如何按时消毒;窗子要经常打开,通风可以杀死‘非典病菌。末了,问她还需要哪些生活用品,并作了记录,然后,就匆匆走了。

马丹突然喊道:“夏侯尊,你出来!”

夏侯尊把门打开,说:“这时候你神气了?我看你们都很虚伪,敢当着人说家里还有一个人吗?这个人就是博物馆的副研究员夏侯尊!”

马丹本想为刚才哀求夏侯尊的避让而发一通脾气,没想到他倒先发制人了,而且一语中的,用上了“虚伪”二字!她只得把要说的话硬硬地咽了下去,浮出一脸的笑,说:“你就睡这间房,里面有一个单人床,还有桌子和凳子。这是司马威平时睡的。过会儿,我给你找一套洗漱用具。你可要注意卫生,别弄脏了他的东西。”

夏侯尊冷笑道:“也不知道那床上有病菌没有?”

“屁话。他除了觉得自己干净外,别的人都是不洁的。”

“也包括你吗?”

马丹鼻子里“哼”了一声。

待他们洗漱完毕,走进各自的卧室,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了。

马丹觉得这一切像一个梦境,她的隔壁就住着她初中的男同学,而且要在一起生活十四天,这个人不但迂阔,居然还挺有性格。她惬意地躺在床上,只穿一条三角裤和一件小衣,盖着一床薄薄的线毯,久久难以入睡,在司马威做晚班时,下了班回到家里,洗浴后,也正是这个时候。他们的结婚证打了好几个月了,只是没有办酒席和举行仪式。打了证明当然就睡在一起了,他们确实精力旺盛,美好的事几乎每晚都要做,当激情上来时,司马威必会将一条大白毛巾覆在她的胸腹上,然后才小心地伏到她的身上去,她知道司马威的意思,似乎这样做很干净很卫生。接下来是非常有节制的动作,即便是做爱,他也非常爱惜自己的身体。在完事后,马丹很渴望司马威的抚慰,以平息最后的波澜,但他却再次去了洗漱间,把水弄得哗哗直响,洗浴完了就一头扎进隔壁的卧室,把她活生生地扔在这里了。马丹掀开白线毯,下意识地扯过放在枕头下的大白毛巾,覆到自己的胸腹上,眯起眼睛,似乎在等待一种重量。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响了。一接,又是司马威打来的。

“是我。我没睡着,正想着你。他住哪里?当然住你的那一间。什么?不卫生?难道叫他睡到我这里来?真是!好了,你睡吧,我累了,谁让你早不办喜事晚不办喜事,偏偏这时候办喜事,就怨你!再见!”

这一夜,马丹就没怎么睡好,司马威几乎每隔一个小时打一个电话来,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尽管眼皮沉重,又怨又恼,但她心里还是暖融融的。她用手揉着那条白毛巾,想起了司马威的洁癖,有时觉得真的难以忍受,有时又认为在某些事情上不失为一个优点,比如他自己的衣服绝对自己浆洗,比如只要他在家,地板必亲自擦洗,饭菜必亲自动手烹饪。何况她也算是老姑娘了,能碰上刚满三十岁的司马威,还有一份收入不错的职业,也算是一种缘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

五点多钟,天就亮了。

马丹朦朦胧胧中,听见隔壁有低低的读书声,立刻惊醒过来了。细听原来是夏侯尊的声音,他在读一本什么古书,夹杂着许多“之乎也者”,酸!也不知道睡个懒觉,这个书呆子!她用拳头擂了擂墙壁,发出一个警告,隔壁的声音戛然而止。夏侯尊呀,你应该明白这是在别人的家里,你该管束好自己的行为。马丹把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马丹一觉睡到九点多钟,才慵懒地起床穿衣,然后去洗漱、梳头。她发现夏侯尊的房门关着,一点响动也没有。这个书呆子,还在睡,难道一点也不饿?马丹终于忍不住去敲了敲门。

“谁?”

“还有谁,马丹!”

“请进。”

马丹用手一推,门开了,里面并没有锁。只见夏侯尊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笔在写着什么;那一大网兜的书,已经一本本地摊开在挨着桌子的床铺上。他倒心宽,把这里当成他的书房,作古正经地做他的研究工作了。

“喂。你不吃早饭了?”

“我不会做。”

“你平常在单位怎么办?”

“吃食堂。没赶上,就在宿舍里泡方便面吃。”

夏侯尊连头也不回,气得马丹直翻白眼。

平常是司马威侍候马丹,现在要轮到她侍候夏侯尊了,她觉得很委屈。委屈归委屈,毕竟夏侯尊是客人,哪有客人给主人做饭菜的。马丹只好去了厨房,早餐容易对付,下面!给书呆子这碗多放些盐,谁让他坐享其成。

面做好了,端上桌子,马丹喊了好几遍,夏侯尊才走出房间。

“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谢谢。”

夏侯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边吃边啧啧称赞:“味道不错,没想到马丹你这么能干。”

马丹没法子幸灾乐祸了,这书呆子压根儿就品不出咸淡!“马丹,昨夜你的手机老响,你那位可真行,手机不是摄像机,他这不是白白浪费手机费?”

“这说明你也没睡啊,你想什么了?”马丹嘴角叨起讥讽的笑。

“我是没怎么睡。我在想,十四天可不能白耗,那就构想论文吧,争取在这里写完它,这叫随遇而安。”

马丹一下子噎住了,再不好说什么。

用完早餐,马丹说:“你不能光吃不做,你负责洗碗吧。”

“行。不过,三顿饭的碗,我一起洗,这样不耽误时间。”

马丹只好说:“好吧。我得打电话向单位请假,没法子上班了。你呢?”

“我为写论文早请假了,没人管我。再见,我忙去了。”

这时候,马丹的手机又响了。

马丹好像对面就站着司马威,苦着一张脸,说:“我起床了。谁做的早餐?我呀。他什么也不会,一个白痴。我真的很想你,做一顿饭就把我累死了。要是你昨夜在这里,我们可以好好在一起呆十四天,那有多好。他在做什么?他关起门在写他的论文。当然不是情书,他大概还不知道情书怎么写,这一点你比他强。”

第一个长长的白天,马丹就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寂寞和无聊,身边没有成群的娃娃,没有因做晚班而白天休闲在家的司马威。这一天她只接了司马威打来的几个电话,做了三顿饭,测了三次体温并作了记录,其余的时间,或在客厅里呆坐着看电视,或关上门在床上睡觉。她这才知道,时间对于她来说,是何等的宽裕。她没有别的爱好,从参加工作起,除了上班,就是和女伴们玩,比如,看电影,唱卡拉OK,或者打几圈麻将,心里想的也就是找一个条件比较好的丈夫,将来过甜甜蜜蜜的小日子。司马威在这一点上,和她很投机,要不怎么会一见钟情。而夏侯尊大概永远会觉得时间不够用,他有他的志向,想做一番事业,至今连女朋友都没有找。马丹观察到夏侯尊除了吃三顿饭和上卫生间,不得不走出来外,可以把自己牢牢地关在房间里。以此类推,他平日的生活形态,大概也是这个样子,这种苦她马丹是绝对忍受不了的。

晚饭后,夏侯尊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洗所有用过的碗筷时,把一个薄胎小饭碗打碎了。

听到破碎的声音,马丹跑到厨房的门口,问:“你怎么了?”

“这该死的薄胎瓷,太没份量,手一滑就掉到地上了。要是一只青铜鼎,会滑脱手么?”

马丹一噘嘴,说:“你还有理了?”

夏侯尊笑了笑,说:“马丹,我看你一天就这么白过了,可惜可惜,你年纪还轻,不会看看书?我看你先生的书架上,除了几盒流行歌碟,什么专业书也没有。你们的生活,也像这薄胎瓷,很精致,但经不得碰撞。”

马丹叹了口气,说:“我们怎么能和你比呢?就这么过吧。”

洗过了碗,夏侯尊又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马丹兴味索然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下子换一个台,就没有一个让她感兴趣的节目,特别是那些关于“非典”的专题报道,更让她心里烦,终于怨艾地把电视关了。她突然觉得夏侯尊很可恨,就不知道来陪陪她,在这里吃,在这里住,把这里当旅店了?她气乎乎地傻坐着,坐到十点钟时,忍不住大声喊道:“夏侯尊,你出来———”

夏侯尊打开门,探出一个头来,问:“不知马女士有什么事要吩咐?”

马丹按下心头的火气,说:“您歇会儿,别累坏了身体,和我聊点什么好吗?比如说,你送来的鼎,对,就聊这鼎吧,总不能老是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吧。就算是住旅店,你也该和服务员寒暄几句吧。”

夏侯尊说:“对不起,马丹,我就来陪陪你。你这样一说,我真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马丹觉得夏侯尊还是很可爱的。

夏侯尊坐下来,啜了一口茶,然后点着一支烟,使劲地吸了一大口,用手指了指那只放在博物架上的鼎,说:“在青铜器中,我最喜欢的是鼎,庄重肃穆,有定力。鼎一般是三足,所以我们常说‘三足鼎立这个词。但也有方型四足的,就像这只司母戊鼎。鼎最早是炊具,是调和五味的宝器,同时也是宗庙的祭器。古代立国必须铸鼎,谓之铸鼎象物以作国图,所以王朝定朝建国,称作‘定鼎,鼎也就成了传国之宝和权力的象征。传说夏朝铸九鼎以象九州,‘者禹收九州之金,铸鼎于荆山之下。商朝灭夏,迁鼎于商;周又灭商,迁鼎于洛邑,所以权力的转移,称作‘迁鼎。马丹,你有兴趣听吗?”

“你说你说,我想听。”

“《左传·宣公二年》记载:楚庄王路经洛水,向周王朝问鼎之大小轻重,周王室派王孙满回答说‘在德不在鼎,意思是一个国家要重德而不必问鼎之大小轻重,从而使对方折服,遏止了侵权野心。后世便以‘问鼎,来比喻有夺取天下的意向。”

接下来,夏侯尊又解释了成语中“鼎立”、“鼎革”、“一言九鼎”的出处,分析了司母戊鼎的造型,以及鼎上的文字和纹饰。

马丹没想到夏侯尊讲起这些陈年古事,竟然满面春风,双眼放亮,声音里充满着一种厚重感,极有魅力。人家的学问大着哩,她的心头顿时升起崇敬之情。遗憾的是,夏侯尊的娓娓述说,不时地被司马威的电话打断。马丹不得不草草应付几句后马上“拜拜”,脸上由衷地浮现出歉意的笑。夏侯尊为这歉意的笑而感动,连连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你可以多说几句,我们反正有的是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从夏侯尊的口里说出来的“我们”两个字,让马丹的脸上蓦地一热。

他们一直聊到午夜十二点,才各自回房休息。

每一天何其相似。

一下子就过去了一周。

只是晚上的聊天,时间拉长了。八点多钟就开始了,有时要拖到午夜过后。夏侯尊每晚解说一样古物,说鼎,说爵,说尊,说玺,说宣德炉,说四大名窑,说小孩子的储钱罐“扑满”。马丹现在对夏侯尊不仅仅是一种崇敬之情了,她不停地将他和可马威进行对比,对比之后就有了遗憾,假如她和他一起生活呢,那一定会更有情趣,他随便说点什么,她都觉得新鲜,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可惜,她怎么就没和他“好”,就没能走到一块成为一家人。

在第七天的夜晚,马丹对司马威的电话,表现出一种极度的厌烦,应付几句就赶快中断,最后干脆关了机,说:“真的对不起,他简直就像个克格勃,一刻也不停地监视我,还叫人活不活?”

马丹说话的时候,脸红得很厉害,目光热热的,死死地盯着夏侯尊。

夏侯尊说:“千万别关机,你那位更不放心了。”

“他已经不放心了,在电话中咒骂你,这个小男人!这样下去,我们没事也有事了。”

夏侯尊沉默了一阵,说:“你闻闻,夜里的玉兰花香从窗口飘进来,格外的浓。”

“嗯。我怎么觉得今晚比平常热些,我去冲个凉。你坐着喝茶、抽烟,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马丹飞快地去房间里拿了衣服,然后去洗浴。

夏侯尊的思路很快又回到他的论文上。这篇论文是论述长沙出土的楚简中关于星象学的辩折,他很有把握把它写好,提纲早寄给一家专业考古杂志了,他们希望他尽快将稿子寄去。现在写到第三节了,再写上两节,就大功告成了。

“夏侯尊,你不去冲冲凉?”

马丹非常柔媚的问话,飘袅而来,把夏侯尊的思绪斩断了。那些星象在刹那间“轰”地散开,变成一个女人向他走过来。那是刚刚洗浴罢的马丹,穿着一条紫色的超短裙和一件水红色的小内衣,小内衣很短,露出一块白白的肚皮和肚脐;修长的腿和圆润的胳膊上,散发着淡淡的水雾,很像唐伯虎笔下的《出浴图》。

夏侯尊望了她一眼,很平静地说:“你先去休息吧,我冲凉去了。”

马丹很艳丽地笑了,“你有什么事,只管叫我,门……没锁。”说完,一扭一扭地进了卧室,把门轻轻地掩上了。她躺在床上,听见夏侯尊的脚步声去了他的卧室,大概是去拿衣服,然后又去了卫生间,当然是去洗澡;水龙头哗哗地响了起来,他赤条条地站着,任水去冲洗,那身子一定很颀长;终于水龙头沉寂下来了,脚步声又从从容容回到隔壁的那间房。她的心莫明其妙地跳了起来,全身滚烫滚烫的,便飞快地脱下小内衣和裙子,一伸手把床头灯关了。

隔壁呢,静如远古,或者正如夏侯尊在讲述中常出现的一句话:静如历史。

这书呆子,胆就这么小!马丹心里骂道。

日子又不慌不忙又过去了四天,马丹的手机也死死地关了四天。算一算,八号楼已经被隔离了十一天。第十一天的夜里九点多钟的时候,门铃响了。正在为马丹讲述如何挖掘古墓的夏侯尊,忙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并关上了门。他现在已经很习惯这种避让了,每天都有一两次这样的例行检查。

马丹打开大门,进来的两个人,都穿着电视里最近看到的那种厚实的防护服,戴着手套,蒙着口罩的脸装在一个有机玻璃做的头罩里,就像两个外星人。

马丹从桌上拿起体温记录表,说:“你们要的是这个?我一切都很正常。”

个子稍高的那个人,接过体温记录表认真地看着。另一个人则很熟悉地去厨房、卫生间和她的卧室,然后又指了指夏侯尊居住的那间房,只是不说话。仿佛是演双簧,高个子问:“门怎么关着?”

马丹冷笑起来。她知道了站在门边的那个人是谁了,那走路的姿势她太熟悉了。他终于想办法进了隔离区,鬼鬼崇崇,见不得人的样子。她说:“你要看吗?推门呀,那里面藏着一个大男人!”

站在门边的人,手垂了下来,还是不说话。

马丹急步走到博物架前,抓起一个薄胎瓷小花瓶,砸到那个不说话的人的脚下,“乒乓”无数碎片迸散开来,然后说:“请你们出去!”

那两个人犹豫了一阵,慌忙退出门去。

马丹使劲地把门关上了。

夏侯尊打开门,走了出来,问:“马丹,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刚才来的两个人中,有一个人是他!”

“是司马威吧。”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本想打开门走出来,但你砸东西时,我就知道是司马威来了。我这时候不能出来,那样做太伤司马威的自尊了。你为什么独独要砸薄胎瓷呢?”

“你说过,薄胎瓷就像我们的生活!”

“其实,该砸的是那只青铜鼎。是我的错,我不该来。”

“不!你让我怎么和他过一辈子?”

“你这一砸,你们的‘家也就完了。”

“我不后悔。”

马丹突然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夏侯尊,说:“你娶我吗,我愿意嫁给你!”

夏侯尊一动也不动,像一尊鼎。

过了好久,马丹松开了手,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轻声地啜泣起来。

夏侯尊默默地坐在她的旁边,一直等到马丹平静下来,才递过去一条白手娟。

马丹接过来,把脸上的泪擦干净了,说:“请原谅我的莽撞。我原先以为你是胆小,现在我知道了,你是看不起我。我真的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夏侯尊摇摇了头,说:“不,是我不适合你,马丹,真的。我未来的生活会很清贫,会很糟糕。我甚至没法面对现实。我所有的思维只属于历史,只属于那些陈年旧事,却不属于今天,这是我的悲剧。但我无法改变自己,我太喜欢我的职业了。而你应该有一个很宽容你很体贴你的丈夫,过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如果答应你,其实就是欺骗你。我想,在隔离生活结束时,我还是把这只鼎带走吧,作为你生活的陪衬,它太沉重了。”

马丹使劲地摇着头,说:“夏侯尊,你留下这个鼎吧,我真的很喜欢它了。”

夏侯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里流出了泪水,喃喃地说:“太爱惜自己,是一种自私。太痴情事业,也是一种自私……

夜已经很深了。

玉兰花的香气浸染在夜色里,浓浓的。

博物架上方的那只青铜鼎,庄重地立着,闪着褐绿色的光彩。那些薄胎工艺瓷,分列在其它方格里,洁白、单薄,透出一种温柔的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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