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乡亲
2004-04-29侯桂柱
侯桂柱
爷爷去世早,奶奶30多岁就守了寡,是大老舅帮着他姐姐(即奶奶)领着三个男孩从直隶逃荒来到山西。凭着父亲兄弟三人的受苦,终于在晋南的一个农村扎下了根。至到临解放前,已经是个自给自足的中等农家了。父亲兄弟三人都出生在清末年,虽然经历了民国临近解放,父亲一辈子还是说我们老家是直隶人。
因此,也就不断有直隶乡亲从老家到山西来。
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印象深的有这么几位。
记得一个叫“蔓箐”、一个叫“米贵”的。他们俩只是父亲的同乡,并不沾什么亲。大约是想到山西来谋生,便找到我们家想落个脚。那时我们家已是十五、六口的大家,三面房屋住的满当当的。他俩便在我们家大门外麦场的麦秸垛旁,用高粱秆搭了一坡,用麦秸厚厚地披挂一层,堵住一头,一头为“门”,便成了个临时的家。自然也没有被褥,在地上铺了一尺多厚的麦秸,晚上往麦秸中一钻,连铺带盖都有了。记得一个大雪天,我也钻到这个草庵子里,闻着麦秸和高粱秆的混合味儿,听着雪落在高粱叶子上沙沙的声音,用麦秸埋住腿脚,竟觉得比住在屋里炕上还要美。蔓箐、米贵因为找不到营生,吃饭常常成了问题。有时,大伯、父亲就叫他俩在我们家吃一顿。那时,我们家生活也比较清苦,真正是米缺、米贵,饭里便常常煮些萝卜、蔓菁。蔓箐、米贵在我们家狠狠吃上一顿饱饭,便得意非常,总是把嘴一抹,用浓重的直隶口音说:“又他娘的一顿!”大约住了一个春天,俩人不见了;不知道他俩是找不到干的,回直隶老家了,还是去别处。
还有一个叫“二玄”。至今我也没弄清楚他是我家亲戚,或只是个同乡。爹娘叫我唤他“二玄叔”,感觉上待他比蔓箐、米贵要亲热些,可能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此人左半脸上长个长茄子大小的大肉瘤,颜色红艳艳,亮晶晶的,小孩子见了都害怕。偏偏他又最爱抱我。我总是叫他把我从左臂上移到右臂上,免得他的大肉瘤老是蹭我的脸。那大肉瘤上方有个半寸长歪歪斜斜的疤痕,大人们说,那就是他的左眼。我最怕看那眼睛了却常常又要看,只见不远处还长着一线黑毛,心里想,那可能就是他的左眉毛了。听大人们说,二玄一次去剃头,叫人家给刮过脸后,就在大肉瘤上抹一把,叫喊:你怎么把我的眉毛刮掉了!硬是不给人家钱——他实在也没有钱。大人们说,他总是剃一次头换一个地方,常常用这个办法迷惑剃头的,竟能一次次理直气壮地不用付剃头钱。
还有两三位,则是我家正儿八经的亲戚了。
有一次,我和两个哥哥放了学,离老远就看见我家大门外的捶布石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衣衫褴褛、头发脏乱的男孩子,他俩正翻开袄襟在捉虱子。哥哥和我认定是两个讨饭的小子,便轰赶他们走;那两个男孩子倒清楚我们是家里的小主人,竟然威胁我们说:“你再骂!你再骂我往你家里跑!”说着,把袄襟往身上一裹,真的奔进了我家大门口。回到家里才知道,这是我大老舅的两个孙子,跟着爷爷今天才从直隶老家来。大的叫改朝,小的叫更朝。逢礼拜天,我不上学,他俩便领着我到村西沟里摘酸枣,掏雀窝。他们在崖上蹦蹦跳跳,像狐狸一般,我总是跟不上他们。那时我很羡慕他们不上学,是多么自由;他俩却说你们上学识字多好,将来能干大事。说他们家穷,爷爷、爹爹不叫他们上学,光叫他们干活、拾柴禾。见我们家的煤火,就稀罕得不得了,说他们老家都是烧柴火……我那时小小年纪,根本没想过大人为什么给他俩起改朝、更朝这样的名字。他们回老家不久,就听说改朝参加了解放军,过了黄河。爹说,改朝当了兵,真正是改朝换代去了。
大老舅这次领着两个孙子回家后,再没来过。二老舅则一直未来过山西。来我们家最多的是三老舅,几乎每隔一二年,三老舅就要来我们家一次。
三老舅来我们家,似乎都是在大冬天,在我们家过一个年,开春天暖后回老家去。记得三老舅每次来,都是穿一件说蓝不蓝、说青不青的长袍子,腰里胡乱缠一条布带。他住在东北角的小北屋里,那时烧煤紧缺,便在小北屋里放了一个铁盆,早晚用棉花秆点燃了,用棉花柴禾把屋子熏暖了。记得我每次进小北屋去,总是闻到一股烟熏味。三老舅家一定日子紧巴,他每次走时,家里给他也带不上什么东西,当家的伯父给他带上回家的盘缠,顶多是个十块、八块的,伯母们和母亲给他装上一袋子馍。伯母就抱怨,年年往这儿跑,有啥意思!婶娘便说,在咱家住上一冬一春,不是省下家里一个人的口粮!一次老舅回老家前,要提前把他穿的棉袍子中旧棉套子换一换。那时奶奶还在,说咱们老家棉花缺,叫母亲、婶娘给装新棉花时装得厚厚的,一个袍子,竟然就装了五六斤新棉花。伯母说,回到直隶老家,足足够装一个厚棉被。
记得一年开春后,三老舅要回老家去,又提出给他换换袍子中的旧套子。那时奶奶已经去世,三个外甥媳妇便没有答应,说已经给你换过两三次了,每次从老家来,便把袍子中装上又薄又脏的旧套子,这是变着法儿往家带新棉花哩!啥时候是个完!我那时虽然年纪还小,但也能觉出,三老舅来的次数多了,大人们,主要是伯母、母亲、婶娘妯娌三个,便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三老舅这次走,大人们叫着我的奶名说,送送你老舅去!
一位60多岁的老人回老家去,叫我这么个10来岁的小孩子去送送,我也觉着不是味儿。三老舅只顾低着头走路,脸上灰塌塌的,什么话也不说。我看出三老舅心里很不喜欢,却也想不出什么话能打破眼前的沉闷。一老一少,就这么闷闷地走了很远很远。到了北梁壁村坡头上,我说,老舅,你走吧!老舅也说:你回吧!头也没回,顺着大坡下去了。我却不愿马上离开,站在坡头上伫立良久,目送着三老舅越远越小佝偻的背影,心里酸酸的,自言自语地说:三老舅大概不会再来我们家了。
此后,三老舅真的没有再来。
来我们家的直隶乡亲,有老有少,有的是亲戚,有的只是同乡,却一律的是褴褛衣衫,一律的满脸的愁苦相,再加上特别能吃的大肚量,这些,都在我小小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老家在我的心目中,是一片的荒凉,无尽的穷困。
最后一次来我们家的,是婶娘妹妹的女儿,一个叫“凤儿”的中年妇女,领着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时间是1981年的春天。母子俩都穿得整整洁洁,干干净净。母子俩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全没了以前老家人那副愁苦样。凤儿还从老家给她姨姨我的婶娘扯了块很像样的布料。说儿子已上了初中,这是凑了个假期,专门来山西看看他的老姨!儿子穿了身崭新的学生制服,脚上一双白运动鞋,留了长发(那时我们这儿年轻人还没有留长发),看着怪怪的,却也稀罕。凤儿向婶娘说,老家的年轻人像变戏法似的,见几个去了外地回来的年轻人留了长发,没过几个月,个个都男不男,女不女的,都成了这个样子!凤儿还说,现在老家人们的吃喝穿戴,看来比你们山西还要好……
人往高处走,水,才会向低处流。此后,再没有老家人往山西来。
时光流逝,父亲一辈老人都已经去世,我们兄弟姐妹中,回过老家的苗姐、桂树兄也已谢世,便和老家断了音讯,但心中对老家的思念却永远不会断。1983年春,我到南方旅游,火车奔驰在河北大平原上,从未回过老家的我,本想在经过老家沙河时,好好望上老家一眼,怎奈偏偏遇上个深夜,但我仍然把脸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向着东方的夜空望去,心里默诵着:老家你好!老家的乡亲们,祝你们都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