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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囚

2004-04-29朱忆湘

黄河 2004年3期

朱忆湘

西伯利亚的寒流裹卷着这座城市,凛冽的朔风发出低沉的呜鸣声。夜,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宋菲骑着自行车出了繁华的解放路向北一拐,进了僻静的车站街,虽然街道宽敞,路灯明亮,因为两旁没有商肆店铺,天一黑路上行人和车辆就稀少了。特别是在这样的夜里,但凡有一分奈何的人也不会顶着严寒奔波。路上偶尔驶过的三两辆自行车那是下了晚自习的高中生和像她这样没有任何理由不上晚自习的青年教师。

她惊竦地看着路灯后的黑暗,光秃得只剩下几枝枯干的梧桐树后面黑黝黝的是北货场那长长的围墙。路灯的冷光被摇曳的树枝幻化出一些平时想像不出的狰狞形象来。围墙的尽头是一条废弃的铁道,路基两旁干枯的杂草在寒风中簌簌作响,阴森森逼人。

宋菲有些后悔不该谢绝那两位男生的护送。她不敢抬头了,脚下狠劲地蹬着车子,刚过铁道,冷不丁地从右侧的枯草丛中窜出一个人来。宋菲“啊”地一声惊叫连人带车摔在冰冷的马路上。这一跤摔得不轻:右脚的高跟剐在大衣底边的开缝里,右脚没吃上劲,左脚就圈在车梁下,倒下去的时候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吃重在左膝上。

那人紧抢两步想扳起压在她身上的车子。“别过来!你别过来!”宋菲失声尖叫起来。那人躬着身子一边退一边说:“好,好,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自己慢慢起来吧。”

宋菲浑身颤栗着,惊悸地盯着那个人,因为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黑暗中只看到他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他在微笑!”恐惧被微笑化解了许多。宋菲平静了一些,慢慢抽出左脚站了起来。这时她才觉得左膝盖火辣辣地疼,左脚脖也扭伤了,一挨地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咬咬牙,扶起车子,一推,发现车子的链条掉了,夹在大链盒里根本走不了。宋菲又惊又急,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

“车子坏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帮你修修,行吗?”诚恳得几近乞求。宋菲感到他的口气虽委婉,但声音却铿锵有力,充满着阳刚之气,决非是一个阴损小人能发出的。她点点头,又本能地后退几步——事实上她已没有其他选择了。

先要打开链盒盖,那人一连找了几根树枝都撬断了,于是,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把不锈钢小勺来才把链盒打开。这时宋菲才注意到他穿一件羊皮里的军大衣,军帽,随身之物只有一个小皮包,大衣很脏,脸上黑兮兮的虽看不清模样,但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英气。宋菲猜测他可能是货场看押货物的。

这座小城以出产煤、焦、铁而闻名,商家来自全国各地。上了站台的煤、焦、铁有时不能及时装车,货主便雇用专人看守连同押车,直到安全到达。干这行的大都是有些身手的复员军人,报酬是很高的。

“你是货场看货的吧?”宋菲问。他低着头忙碌着没有回答,倒弄得宋菲有些尴尬了。沉默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有些失礼吧,他主动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

“我刚下了晚自习。”

“你也是中学教师?”他诧异地抬起头。

“怎么?不像……”

“好了,你试试看。”他站起来将车子推到她跟前,截断了她的话。宋菲知趣地转过话头说:“谢谢你了,天寒地冻的,耽搁你这么长时间。”

“哪里话,是我吓着你了。”顿了顿又说,“你的脚受伤了,能走吗?”

“没事的,我马上就到家了。”她向黑暗处胡乱一指,心说得多个心眼。

宋菲骑着车子走了一截,她心虚地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人还怔怔地站在路灯下,心里不安起来,很后悔刚才撒了谎。

宋菲一进门从客厅的大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的狼狈相:枣红色的羊绒大衣沾满了土,右襟的底边开了线松垮垮地脱落着,白围巾上也沾满了污垢在后脑勺上挂着,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她委屈得只想哭,可母亲远在深圳,家里就她一个人,哭也没人听,只得忍着痛翻箱倒柜找药。

宋菲从小是在父母的娇宠下长大的。姐姐大她6岁却是大胆泼辣,大学一毕业就独闯深圳,如今已是一家外企的部门经理。虽然亲友们常羡慕她家有“一对有出息的儿女”,但宋菲却有自知之明,平时连自己的生活都不会料理,衣服、书籍杂乱无章;且胆小、懦弱,没出息。每次母亲一边整理一边重复着那永远不变的几句话:“这么大了还不会自己管理自己,将来嫁人连妈也给你当陪嫁不成?”宋菲只当是秋风过耳,从来没往脑子里放。有时也懒懒地回上一句:“妈,您就放心吧,人家不会要的。”今年初,父亲去世,她和姐姐一直鼓动母亲去深圳散散心,母亲却一直推脱着,其实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小女儿。这次是姐姐生孩子母亲才不得不去的。真正独立了这么几天后,她感到了一种无助,开始怀念母亲的唠叨了。药和纱布没有找到,伤口还在渗着血水,火辣辣地痛,只得用一张卫生纸盖在伤口上,免得弄脏了被子。

第二天一早醒来,只觉得伤口紧巴巴地疼,一看,卫生纸粘在伤口上了,轻轻一揭钻心地痛,腿也不能弯屈,自行车是骑不成了。有心打个电话请假吧,但一想到今天连晚自习共5节课又打怵了。同普通中学不一样,她所在的职业中学因为没有升学压力,老师们上课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5节课!特别是晚自习让谁上?教务处一听说请假调课就头痛。算了吧,别让人为难了。她只好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心里不由得怨恨起昨晚那个人来:你说你不好好地在货场呆着跑出来瞎窜什么呀,你就是或早或晚钻出来我也不会这么倒霉了。唉,真是的。

到校后宋菲签了到就去了校医室。张大夫刚到,正在整理着柜架上的药品。“张师母”,她叫道。张大夫的爱人是宋菲的大学老师,宋菲一直是他们家的常客,叫顺了口的。

看见宋菲一瘸一拐的张大夫吃了一惊:“怎么搞的?”宋菲说骑车摔的。

“让我看看!”张大夫让宋菲脱了大衣,挽起袖子和裤腿一看,便大声嚷道:“这孩子!怎么不上点药?还能用卫生纸包伤口?瞧见没有,发炎了!”

宋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天太晚了,诊所都关了门。我妈又去了深圳,我找不到药。”

“怎么,你天天上晚自习?”

宋菲说:“我年轻又没家庭负担,领导说让我多贡献点。”

“哼,贡献?说得好听,让他们多贡献点看看,评模、上职称可少不了他们。还不是拿生欺软。”张大夫的心直口快是出了名的。宋菲赶忙说:“没事的,我也正想趁下午放学后这段时间安安静静看会儿书呢。”

“哎!对了,”张大夫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昨天我碰到你们系的梁主任了,他说起你……”说到这,她神秘地看看四周压低了嗓音,“他特地让我告诉你,好好把英语复习复习,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吗?”

宋菲笑笑不语,这其实已不是什么秘密,大二时,她的论文《元曲与明清小说的渊源》从一个全新的视角阐述了元曲与明清小说的禀承与发展,获全国高校论文竞赛一等奖,令当时还是古代文学史教授的梁主任刮目相看,曾公开说过要收宋菲为自己的研究生。毕业时,已是系主任的梁教授又找她谈话鼓励她报本校的研究生。这其实已经告诉了她只要公共课过关,考取本校的研究生就十拿九稳了。

“怎么,你不相信?”张大夫有些急了,宋菲忙笑着说:“相信,不过,就怕考不上呀。”她不是故作谦虚,只是不想张扬,毕竟她来到这个学校只有几个月,不想让人说她不安心工作。

包扎好伤口,张大夫又从药柜上拿了几样常备药,宋菲感激地接过药道了谢。

今天的晚自习是学生们自己组织的演讲活动,题目是《我最难忘的——》,是班干部拟定的。宋菲虽然觉得题目有些陈旧老套,但考虑到同学们的积极性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宣布开始后,教室里便是一片寂静,这是这类活动的开场白了,在这静的外表下面正酝酿着躁动、紧张和兴奋呢。都想跃跃欲试,却都不敢“为”班上“先”,这一刻,这些平时不得消停的学生们显得格外腼腆。宋菲坐在讲台的一侧,耐心守候这短暂的静。

果然,后面几排一阵骚动,一个最顽皮的男生站了起来,宋菲刚想给他鼓掌却听他大声说:“请宋老师第一个讲,怎么样?”“哗”地一声,全班学生都鼓起掌来,“宋老师先讲,让宋老师给咱讲个最最难忘的。”学生们一哄而上地嚷嚷着,这倒是宋菲始料不及的。事先一点准备也没有,她知道,如果今天她不讲,这群学生们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只好硬着头皮站在讲台上,脑海里迅速闪过这22年的生活经历:从记事起她的生活范围就是学校——家里,从幼儿园一直到大学毕业。没有忧伤的回忆、没有磨难的痕迹、也没有大喜大悲的感悟。她的经历寡淡得如同一杯纯净水,实在找不出什么是最难忘的。她第一次在讲台上感到了底虚。慌乱中她将目光移向了窗外,黑洞洞的夜空触发了她的灵感,于是,她讲了昨晚发生的事,当然,她是讲“从前”

而且虚构了一些“难忘”的细节。

当她讲到她“骑着车走了一截后,回过头去,发现那男人还怔怔地站在路灯下看着她”时同学们一个个屏息静气地听着。这时她停顿了一下说:“完了。”

“完了?”同学们意犹未尽。

“真的完了。”她强调着。刚从学生的位置上转换过来的宋菲当然清楚这些学生们期待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宋老师,您就没再见过那个——男人?”一个男生一脸坏笑地问。宋菲的脸“腾”地红了。这帮学生,可真够大胆的!她的知识和经验告诉她:不能发火!学生的恶作剧就是故意激怒你。你一发火,正中下怀;但也不能纵容,那他们会顺着竿子爬,以后你就别想管住他们了。于是她正色道:“好了,我讲完了,该轮到你们了。我现在请一位最具表现欲的同学上来。”她稍作停顿便点了刚才那位恶作剧的男生。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那位男生讪讪地走上讲台:“宋老师,您这是报复我呀。”宋菲狡黠地笑笑。

一路上,宋菲对刚才那名学生的无礼仍耿耿于怀。虽然她不久前也是名学生,也清楚学生们最喜欢打听未婚教师的私生活,但换了一种身份也就换了思考的视角。这也许是她从小就生活得特别规范的缘故吧。

出租车经过北货场时宋菲下意识地搜索着昨天出事的地方。远远望去,铁道边的路灯下似乎还站着一个人。“荒唐!”宋菲苦笑着:全是那好事的学生,才有这荒唐的错觉。车渐渐驶近了,那路灯底下千真万确站着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军大衣、军帽,没错,就是他!只见他不时地看看表,又焦急地张望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宋菲趴在车窗上几乎同他打了个照面。“每天这个时候他都站在这里等谁呢?”宋菲心里纳闷着。

洗漱完毕,宋菲照例坐在桌前温习功课。离考试只有一个多月了,为这一天她准备了10年!上中学时,当所有的学生和老师把目光盯在考重点上大学的时候,她的目光已越过大学的门坎把目标定在了考研究生上,因为姐姐常常告诉她说,几年以后的深圳将没有本科生的位置,在这个激烈竞争的社会里你的“标的”就是“学位”。

单衣者谁子?贩籴就南府

倾身营一饱,岂乐远服贾

盘盘雁门道,雪涧深以阻

半岭逢驱车,人牛亦何苦

宋菲很欣赏这位被称为“金朝文冠”的同乡元好问,他的诗词既有着杜甫的忧国忧民,又有着辛弃疾的金戈铁马之气。语言朴素,没有矫揉造作和过分雕琢的痕迹。“倾身营一饱,岂乐远服贾”,为了生计抛妻别子“远服贾”,这其中有多少无奈呢。读到这,宋菲忽然想到刚才那个怪人。谁知这“怪”中又有多少外人所不知的辛酸呢。想想在这寒夜里,在这远离亲人的异乡,在空旷的站台上那份孤寂和艰辛吧,岂知不是“倾身营一饱”呢。可能他家中有病羸的高堂老母、有嗷嗷待哺的幼儿、有倚门翘盼的娇妻。为了她们的温暖,他必须独立寒风中。这样的男人就像一座长城,伟岸挺拔,坚实可靠,抵御着酷暑严寒,承受着雨打风吹,守护着身后安宁温馨的家。突然间她觉出了一种崇高,一种平凡里的崇高,并被这崇高感动着。虽然她同所有多

愁善感的中文系女生一样容易被感动:被梁山伯祝英台感动;被陆游唐婉感动;被文天祥吉鸿昌感动;被保尔柯察金感动,这些来自文学的虚构和历史的悠远都有没有眼前的真实来得强烈。宋菲坐在堆满书本的桌子前凝思遐想,第一次走了神——

又到了轻松的星期五,为了让紧张了一周的情绪得到放松,一般都把音乐、美术、体育课安排在这一天。因此星期五的晚自习也就成了一种盼望——不必紧张作业做不完、不必担心睡晚了明天会迟到。当宋菲踏着铃声走下讲台时,身后传来一阵“哇塞”的欢呼声和桌椅的碰撞声。出了校门,宋菲轻松地吁了口气: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两天时间了。

走到解放路拐弯处时,两名同行的男生说:“宋老师,我们送送你吧?”宋菲知道他们要绕一个大圈子,天这么冷,宋菲心里有点不忍。“没事,反正明天不上学。”“那好吧。”想起那天的晚上的遭遇她没有理由拒绝他们的好意。

一路上他们兴奋地谈论着即将举办的元旦联欢晚会,宋菲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她有种直觉:那人一定还在那儿!好像一盏灯谜,在谜底没被揭晓之前那盏灯是不会被撤下去的。

今天是个月圆日,冷白的月色与清寡的路灯相交融泛出清泠泠的寒光,显出了几分冷峻和凝重。目光尽头,宋菲又看到了那凝固的身影。尽管在预料之中,但她还是感到了惊讶。大概是听到了说话声,那人慢慢向他们走来。直觉又一次告诉她:今天总会发生点什么。

果然,那人走到她前面停了下来:“才放学呀。”那份随意和自然像是天天见面的熟人。不,在宋菲听来简直就是家人!

宋菲有些尴尬:“你也在这儿?”然后看了看左右,一语双关地说:“这是我的学生,专门送我的。”这礼貌性的介绍是想警告他:小心,我可是有人保护的哟。

谁知他冲那俩学生一点头:“谢谢啦。”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宋菲惊讶地不知该如何向两名学生解释,这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礼貌用语此时此刻流露出的亲近和暧昧足以让人误会的了。

果然,那两名学生心领神会地冲着宋菲一挤眼:“拜拜。”并飞身上车走了。宋菲很尴尬地站在那儿,虽然生气却发不得火:一句客气话而已,若是反驳便有吵嘴之嫌,岂不越描越黑。心想:他这招够绝的了。

“我送你一程吧。”没等宋菲说话他便独自朝前走去。

宋菲推着车子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地问:“你每天站在这儿好像是在等人吧?”

他转过头笑笑:“我在等你呢。”宋菲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怕再一问,让他再说出什么别的来自己更下不了台,只当他说笑话,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好像感冒了吧。”宋菲听出他说话声音重浊。

“着了点凉。”说完便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种从胸腔里发出的混浊啸音激发了宋菲母性的怜悯:“你今晚应该找个招待所住下。”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没带身份证呢。”

“我们楼下有一个居委会开的小旅馆,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去说说。”因为他一直很小心地走她的右前方,她只能冲着他的背后说。“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他侧过头来笑着问,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宋菲也笑了:“犯罪也需要智商的,如果哪个坏人连续几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作案的话那他一定是个傻瓜。”

“你很聪明。”他说。

“我学过心理学呀。”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个教师呀。”他略带调侃地说。

宋菲想起前天晚上的事说:“你好像对教师这个职业很敏感的嘛。”

他没吭声,好一会儿才说:“我是个不讨老师喜欢的学生。”声调有些沉重。

宋菲隐隐地感到他心里有个郁结,一个可能与老师有关的结。于是她岔开话题:“这一路上没有医院,附近的小诊所这会儿都关了门,我家里有些药,等安顿好了我给你去拿。”

“瞧,给你添麻烦了。”语气明显地轻松了。

宋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今晚不就是设计要麻烦我的吗?”

他说:“你这么聪明我还能设计了你?”说着到了旅馆门口。

宋菲正锁着车子,他却抢先一步进去了。光线太暗,锁子又有点生锈不太好锁,等宋菲进去时他已经登记完了。服务小姐很公事地将介绍信退还给他:“介绍信收好,3楼、307房。”他倒不说他有介绍信呢,宋菲心里掠过一丝不快。

这里的服务员大多是远近的街坊。既然唐突地进来了又不好马上退出去,只得搭讪着对前台的那位服务员说:“来了个远亲,家里不方便,所以……”那女孩马上热情起来,虽然这商业化的笑容在她看来有些虚伪,但毕竟是给了她面子,这点得意刚好抵消了方才的不快。

“张警官,您把这暖壶提上去,我们这儿一过10点就没开水了。”

“张警官?”宋菲有些吃惊,这一路上谈得热闹还真没问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呢。“真是,好好的警察,为什么一定要装成押货的呢?”刚想生气,继而一想:这个身份是自己凭臆想强加给他的,人家可从没承认过。只能怪自己太武断。这位“张警官”朝她诡谲地眨眨眼,宋菲有些不好意思了,忙以“拿药”为由退了出去。

回到家里,宋菲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几种感冒药,拿上药她马上返回了旅馆。

门半掩着,里面有洗漱声,宋菲刚想敲门,里面说话了:“请进”。

真不愧是当警察的,够机敏的了。宋菲只见他正低着头在洗脸,上身只穿一件紧身棉毛衫,袖子挽得老高,露出强壮的肌肉。宋菲有些局促,她是第一次在这种很私人化的场合单独面对一个衣冠不整的男子。放下药她想马上离开,又觉得有不妥:帮人本来是件很磊落的事,仓惶一走反倒显得鬼祟。于是她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下。这是一个两人间,两张床之间隔着一个床头柜,靠窗有一台电视机,门边一对小沙发,屋角有一个洗脸架。床头的衣帽钩上挂着他的警服和大衣,房间不大但很干净。这大概是这家旅馆最好的房间了。这时他直起身来揩着湿漉漉的头发。宋菲这才发现,原来他年龄并不大,约摸30岁左右,也不是很黑,方脸盘,浓眉大眼的,标准的正面人物形象,如果要演样板戏的话,铁定的李玉和、杨子荣。宋菲想起昨天晚上为了突出“难忘,”楞是把他描述成一个凶煞丑陋的怪人,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

“你乐什么?”他问。

宋菲被自己的失态吓了一跳,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我……唔……我以为……”那表情有点像害牙疼。

“你以为我是押车的吧,我这身装束可不就是个在站台上摸爬滚打的?你没把我当成逃犯已经是抬举我了。”一个窘迫的话题经他这么一说变得轻松了。

宋菲很欣赏他的洒脱,出于礼貌还是客气地道歉:“对不起。”

他穿好毛衣坐在她对面的床上很认真地对她说:“对不起。”

“什么?”宋菲奇怪地抬头看着他。

“你的伤好点没有?”他指着她的膝盖问。

“不要紧了,只是擦破点皮。”宋菲本能地把双腿靠拢向后缩了缩:“那天晚上真是谢谢你了,张警官。”

他不语,看着她的脸好一会才像是下了决心似的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姓张,我姓齐,齐鸣。”

“那你刚才……”宋菲真有些糊涂了。

“那张介绍信是我和我们所长上次执行任务时用过的,‘张林等二位同志我就是那个‘等同志。”

宋菲被他那诙谐的口吻、一本正经的神情逗笑了。应该说这位齐鸣有与人一见如故的天才,能使同他交往的人轻松愉快。这是一种成熟的魅力,是知识、修养和阅历的内化。决不是靠几句浅薄的幽默和无聊的玩笑赢得几句笑声的轻狂后生们学得来的。

宋菲一反平日的温文,故意淘气地问:“那么,敢问‘等同志你的任务是不是完成了?”

齐鸣似乎受到了刺痛地闪了闪,只一刹那又恢复了常态,脸上仍带着微笑。但宋菲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勉强。正自省着刚才那句话有什么不妥,就听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就走了。”声音有些粗嘎但语调里有种如卸重负般轻松。

“回山东吗?”刚才在服务台上她瞟见了他的介绍信。

他“嗯”了一声便沉默了。宋菲忽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正在加沸的牛奶里放进了一块冰,所有的热情被骤然冷却了。

宋菲觉出自己的伤感有些无理,忙起身告辞,齐鸣也不挽留,俩人默默地走到楼梯口,宋菲站住了说:“回房去吧,你的头发还没干呢,别再着凉了。”他停住了。当宋菲下了三、四个阶梯时,他突然把手伸出来说:“再见!”宋菲只好挺着身子很努力地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发烫,宋菲的手在他的手掌里被温暖着,像过电一般浑身麻酥酥的。她慌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正带着矜持的微笑。她意识到自己的迷乱,极力控制着情绪,很想客气地说声“再见”,却怎么也凑不起这个表情来。只好低着头哑声说道:“再见吧。”便迅速抽回手蹬蹬地下了楼。

“再见”这个词本身已包涵着一种沉重的希望,第一个说“再见”的人,一定是个峨冠博带的古人。友人即将远行,想想河山修阻、烽火遍地,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执手相泣吟一句“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眼中。”含泪道一声“再见”,便将这离愁别恨、企盼等待全部托付其中了,这是古人的境界。而现代的“再见”恐怕是汉语里使用频率最高、使用范围最广的一个词了。从黄口小儿到耋耄老人;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从亲人的短暂离别到挚友关山万里的远离;从恋人间无情的分手到政敌间谈判的破裂。它适用于一切告别场景。一个极雅的词被解读成极俗,这是现代人功利欲对情感的泛化。

宋菲舒服地躺在浴缸里,细细地品味着“再见”,这个词。由远及近、由人而己地拉回到自己的情感里。刚才和齐鸣互道“再见”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虚应罢了。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旅客登记簿上的内容,萍水相逢而已。再见已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就像十字路口的一次偶然的会车,短暂的相聚,而后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进。也许会成为将来经意或不经意间的一种记忆,或者成为某次闲聊的谈资,也许将永远消失在记忆里。人的一生有太多的必然和偶然的经历,就像电脑的内存,储量满了,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就要丢弃到回收站里去。

水渐渐凉了,原来附着在玻璃门上的水雾变成了一滴滴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宋菲小心翼翼地推门出来,惟恐碰落了这些圣洁的水珠。明天,当阳光洒进百叶窗时水珠会化成一缕水汽慢慢飞走,变成雾、变成风而消失。

宋菲是个比较理性的女孩,一觉醒来昨夜的伤感已随梦溜走。暖洋洋的太阳已灿灿烂烂地晒了半间房,不用看表也知道时间不早了。她向来不喜欢拉窗帘,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新的一天,明知道这一天没有什么特别,这堂堂的开头也是可爱的。难得一个休息日,天气又这么好,宋菲计划着如何安排这一天:先洗衣服,趁洗衣机工作的当儿整理一下内务;然后上街,先去书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书,再去超市购置一些日用品和食品,对了,再买点菜回家自己动手做饭,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食堂,脸色同饭堂里的菜叶一样黄了,菜汤上面点缀着的几星数得清的油花,难怪食堂被学生们称为“葛朗台饭庄”。再这么吃下去大脑一定会营养不良的。好了,从下午起就可以安安静静的看书了。宋菲很满意自己的安排,想想自己的生活能力也不差嘛,没有妈妈说的那么不中用吧。哦,妈妈前天又来电话说等姐姐过了满月就回来,正好赶得上她考试。想想母亲也真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头也割舍不下。“唉,要是爸爸还活着就好了”。想起父亲宋菲眼眶潮湿了,父亲是心脏病突发倒在街上的,围观的人群里竟没有一个上前去救治的。其实,药,就在父亲的上衣口袋里。等救护车赶到时,医生只说了一句:太迟了!可怜父亲廉洁方正的一生就这么消失在众人漠然冷酷的目光中。

这是个人人都在追求个性的社会。本来,由专制的社会本位到自由的个性本位是社会进步的一种标志,可惜的是许多人把个性发展当成了盲目自利,大多数公众不再有真诚的感动、不再有奉献的情怀。其实,人,只有本性的完善和充分的理性化、道德化后才会有对自身的自觉,自律,才能谈到个性化,否则就只会是私欲的膨胀和道德的沦丧。宋菲感叹着,她只是一介书生,改变不了别人,更改变不了社会,只有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别人。她在想昨天她帮助了的那位警官呢,恐怕早已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了吧。很快,他就可以同家人团聚了,多好啊!自从父亲去世后,家,不再完整了。她很羡慕别人能有一个团圆的家……

宋菲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她吓了一跳,不知道有什么急事让来人这么迫不及待。“谁呀”,宋菲有些发怵。“菲菲,是我。”宋菲听出是住在一楼的居委会的秦大妈。这位风风火火健壮又健谈的秦大妈从来不习惯按门铃,总是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通报的。大概又是趁星期天来收什么卫生费、治安费吧。她答应了一声,忙披衣起来。

门一开秦大妈一连串的问话挟裹着一股寒风直逼进来:“菲菲,你家有个什么山东亲戚,昨天来的?”

宋菲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齐鸣到底出了什么事。“怎……怎么啦”,声音像被寒风吹冷了似的打着颤。

“昨天呢,他虽然住的是两人间,但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住,晚上有什么事别人也不得知道不是——”宋菲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实在没有耐心听她这番不得要领的陈述,便截断她的话说:“您就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

“这女子!你听我说嘛,”秦大妈嗔怪着,“今天早上,呃,就是刚才,来了一个客人,陕西来的,也安排在那个,那个……”“307”,宋菲急得替她说了出来。“对,就是307房,他进去一看呀,你那个亲戚呀——”宋菲手足发凉头皮发麻直盯着那张满口假牙的嘴,“正发着高烧说胡话呢!”

“唔——”宋菲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总算是吐了出来。这个秦大妈真该去说评书,来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肯定卖座。她忙问:“大妈,送医院了吗?要紧不?”

“这你就放心吧!已经让人请对面的吴大夫去了,我这才来找你的。别说是你的亲戚,就是一般客人我们也会负责的。开旅馆就得处处为客人着想,为客人服务嘛。”秦大妈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见宋菲穿好了衣服便站起来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似乎很随意地说:“菲菲呀,既然是你家的亲戚这医药费你就先垫付着吧,那个吴老头是很难说话的。”

宋菲暗笑,这老太太风风火火赶来实际上就是为了这句话。忙说:“您放心吧,我带着钱呢。”

这时吴大夫已经来了,正在给齐鸣把脉。吴大夫原来是市中医院的大夫,退休后开了个中医诊所。这年头人们生病都没有时间,西药比中药来得快,而且方便,经常光顾他诊所的也只有一些闲着无事把吃药当作事来做的老头老太太们,所以生意冷清。吴大夫也明白个中原由。所以,小女儿高中毕业后就自费上了医学院。自然是学西医,去年一毕业,吴大夫诊所的招牌就换成了“中西医综合诊所”。好在人们去他那儿也只是个打针输液,治个头痛脑热什么的。

宋菲看到齐鸣烧得满脸通红,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心里一急脱口道:“都成这样了,还是送医院吧!”

吴大夫有些恼怒地说:“你先听我说,看我这脉把得对不对。不对,你马上送医院误不了事——他是焦虑伤脾,脾虚,肝火内滞,加之劳累气虚而由外感风寒所至——你说对不对?”宋菲对他这套文绉绉的中医术语虽没听懂,但有一点她明白了,就是齐鸣的病情看似凶猛实际并无危险,这足以让她放宽心了,否则这“亲戚”关系还真让她说不清道不明了。

她歉意地说:“吴大夫,您别介意,是我不了解病情。既然您老都号出来了就依您的意见治吧。”

“老先生说得不错,我看这位警察同志怕是受了什么刺激。”宋菲这才注意到吴大夫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听口音大概就是那位陕西客人了。宋菲忙问为什么。他说他进来的时候听到齐鸣惊叫“血……血”一会儿又喊“别抓我,别抓我”,宋菲奇怪地自语道:“怎么可能呢?”

“他这会儿含糊不清,可刚才说的可清楚呢,不信,你问服务员。”陕西客有些急了,拖过服务员的袖子。

“怎么会呢?”宋菲仍自语着。

“嘿,现在这些干公安的,谁手里没几宗冤案呢,他们也防着呢,这些公安——”陕西客的怪话突然像紧急刹车似地“嘎吱”停住了。不用说是身后的秦大妈暗示了他。因为只有他不知道她和这位警官是亲戚。宋菲心里好笑:实际上只有他才知道她和病人根本什么也不是。谬误中的真理大多数时候是以真理中的谬误出现的。宋菲冲着那张尴尬的脸宽容地一笑。

一会儿吴大夫的女儿和一名护士带着配好的液体来了,扎上液体后又嘱咐说在病人未清醒之前身边不能离人,最好给病人冷敷以配合药物退烧。忙乱了一阵后人们都走了,连陕西客也调换了房间。只剩下宋菲守着昏睡的病人。她打来一盆凉水,拧了一把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拉开了窗帘房间马上亮堂起来了,又把门敞开,一来清洁清洁室内的空气,同时,瓜田李下也有避嫌之意。宋菲看了看那两瓶500毫升的液体,估计最快也到中饭时候了。她托咐三楼那位时髦的服务小姐照看一下便赶忙回家做饭。

她记起每次生病时母亲都会给她熬皮蛋瘦肉粥,病人胃弱喝粥便于消化。她在街口的小商店里买上东西回家用高压锅熬上粥,趁空又洗了几件衣服,整理好房间。粥好了,她没放汽搁在暖气片上,这样至少能保温三四个小时。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拿了本书匆匆地往旅馆走。宋菲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照顾人,虽然紧张忙碌了一上午倒不觉得累,反而有种做能干主妇的愉快。

刚上三楼就听见那位服务小姐正同一个长得鸠形鹄面、头发抹得溜光的南方客人在走廊里调情,见了宋菲尴尬地一笑露出满嘴鲜红的牙根肉来。宋菲看着有些恶心,侧身走了过去。

这时齐鸣已经安静下来了。面色潮红没有丝毫病态,只是呼吸重了些。宋菲给他换了一次毛巾然后在对面的空床上坐下看书。不知为何她的注意力老集中不到书本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停在齐鸣脸上:棱角分明的五官雕塑般肃然,微微上翘的下巴于刚毅之中又显出几分可爱,眉头和嘴角不时轻轻扬动着,像个淘气的孩子,玩累了睡着了,梦里还不肯安分。只见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前额的一缕头发掉了下来,正盖在他的眼睛上看得人替他发痒。宋菲走过去伸手掠好又顺手摸了摸他的前额,试试体温降了没有。这时她忽然觉出这动作有些妻性,不由得飞红了脸。尽管没人看见,她还是心虚地装作换毛巾——虽然这毛巾是刚敷上的。

宋菲靠在床上把脸转向窗外,冬日的太阳透过厚厚的云层,透过被工业文明污染了的大气层再穿过这扇玻璃窗顽强地射进来。阳光里飞舞着七彩的尘埃,像是刚才那个服务小姐脸上抖落下来的妆粉,五彩斑斓的。她伸手过去抓了几把可手上什么也没有,对着光束却能清晰地看到手掌上血液的流动。这太阳光真像童话里的照妖镜,能照出凡胎肉眼看不到的真相,在它面前任何秘密都不存在。

再回过头时宋菲发现齐鸣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睛似睁非睁地茫然望着天花板出神。宋菲有些害怕了:莫非烧出毛病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醒了吗?”他侧过头全力挤出一丝笑来:“谢谢你了。”

“你觉得好点了吗?刚才可把人吓坏了。”她的语气如此温柔,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齐鸣轻叹了一口气说:“若就这么死了倒也是一种解脱,一切痛苦都没了。”宋菲没想到他这么悲观,忙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刚才请老中医看过了,你只是受了风寒,不要紧的。这不,你刚才还说胡话呢,现在不是好多了吗?”“说胡话?我都说什么了?”他显得有些慌乱,提高了嗓音问。

宋菲见他这么紧张,想刚才陕西客说的可能是真的。不过,她的猜疑像燕子掠水一般没有停留。梦话、胡话都是人的隐私,她自悔多嘴让人难堪,忙替他遮掩:“嗨,梦话一样,谁知道你咕噜什么呢?”

齐鸣似乎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有些窘。缓了缓道:“我真不争气,又给你添麻烦了——哎,你刚才说什么?请的老中医?”

宋菲笑了,还好,没烧傻。解释说:“父亲是退休老中医,望、闻、问、切诊病,女儿学西医,西药治病,所以叫‘中西医综合门诊。”

他笑着说:“这倒新鲜。”

宋菲担心他的病三五天恢复不了说:“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免得你——爱人担心?”宋菲本不想说“你爱人”的,但不知怎么的还是溜出了口。他的笑容马上一敛,脸上现出几分颓丧。宋菲自知失言,忙说:“你休息吧,话说多了伤神,我给你端饭去。”

输完液已经一点多了,齐鸣一边喝着宋菲送来的粥一边称赞她的手艺。宋菲明知是他的世故,但第一次下厨能得到赞扬心里还是很舒服的,她带着几分得意看着齐鸣喝粥,忽然,见齐鸣停住了,微微皱了一下眉。“怎么啦?”宋菲有些紧张地问。

他一笑:“没什么,吃着姜片了。”宋菲脸一红,想起姜应该是切成末的。不好意思地说:“我该切成末才对。”齐鸣笑笑说:“吃姜好,发汗。你瞧,我都满头大汗,衬衫都湿了。”

吃完饭,齐鸣的精神好多了。宋菲洗涮完碗筷回来见他已经披衣坐起来了,侧身靠在枕头上正翻看着她的书。刚刚退了烧,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窝很明显地凹陷下去,前额的头发很懒散地披了下来,这倦懈的神态因为他强健的体格不但没有显现出病态来,反倒有种“茂陵秋雨病相如”的儒雅。宋菲说你的精神不错嘛。他放下书,做了几个扩胸动作说真的感觉好多了,不知该怎么谢你。宋菲说你不用谢我,是你的体质好。

“这倒是真的。我从小就喜欢运动,曾经还是南京市少体校的呢。”

宋菲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自己,很感兴趣:“你以前在南京?”

“是啊,要不是我父亲转业回山东老家,中止了我的训练,没准我能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呢。”

宋菲打趣说:“你现在不像运动员像个伤兵。”

“你说对了,我就是当兵的。高二那年部队到我们学校招飞行员,几百名学生中只选了我一个。”

“你当过飞行员?开飞机?”长这么大,宋菲还没见过真飞机哩。

齐鸣露出淡淡的一丝苦笑:“我才羡慕你呢,上大学考研究生。”

宋菲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中国大学生、研究生有多少?飞行员才多少?有什么可羡慕的。”

“但我母亲还是希望我上大学。”齐鸣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神情黯然地顿了顿又说:“这也是我父亲生前最大的愿望。可是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太艰难了,母亲无力供我上大学,我只能选择当兵。”

宋菲没想到这句话会勾起他伤心的往事,忙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因为我的父亲也刚刚过世。”齐鸣惊诧地睁大了一直低耷着的眼睛。宋菲明白他的惊讶,平静地说:“人在痛苦的时候往往容易羡慕别人无忧无虑,其实,每个人都有痛苦和不幸,每个人也曾在不知不觉中被别人羡慕过。”这话一半是劝慰一半是自慰。

后面的谈话宋菲小心翼翼地谈学校谈学生,但这还是没有使齐鸣从伤感中走出来。他一直在谈他的母亲。说起母亲的艰辛和孤苦、说起母亲30多岁守寡,把颗活泼泼的青春的心熬成了一口青苔衍生的枯井。说到动情之处竟泪光盈盈。人在病中感情是最脆弱的。虽然他对母亲的炽热感情让宋菲很感动但无意中窥视到一个男人不轻易示人的软弱多少有些不安。于是她打开电视,中央台正播着迎接新世纪到来大型文艺晚会的精彩片段。欢快的旋律激昂的歌声渐渐地将这忧伤的气氛溶解。

下午宋菲到书店看了看书又到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和菜蔬食品。她推着购物车路过服装区时忽然想起齐鸣可能没带内衣。衬衫湿透了穿在身上是很难受的。她选了一套白色的三枪牌内衣,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妥,这应该是妻子和情人的行为,又忙将衣服放了回去。

从超市出来宋菲又拐到解放路上那家卖山东水煎包的小店买包子。回到家已是妥妥贴贴的黑夜了。冬日的白昼就像女人的青春是最不经耗的。今天陪着齐鸣吃了两顿病号饭她的肚子有些饿了,只想快点回家做饭。走到楼下又拐了出来:还是趁热把包子送过去吧。他上午的情绪实在让人不放心。

一敲门,开门的是那位时髦的服务小姐。都是街坊本应以礼相待,但早上那一幕让她心里起腻,所以对她迎上来的笑脸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齐鸣已经起床,穿一身警服坐在沙发上,精神很好看不出一点病态来。她把包子放到茶几上说:“这是山东水煎包,快趁热吃了吧。”

齐鸣刚想说什么那位服务小姐抢着回答:“大哥早已经吃过了,我在对过的拉面馆给他端了一碗面。”一声“大哥”叫得能滴下蜜来,故意把“早”字拖长了一拍,有种烧火丫头做了侍女般的得意,直听得宋菲牙根发酸,心里也酸酸的。

她压了压火说:“也好,明天早上当早点吧。”话音刚落,那小姐伸手就来提包子:“我收着罢。”宋菲马上沉下脸低声喝道:“放下!我提回去,你们这儿太脏。”那小姐再愚蠢也听出了话里的弦外音,刚想发作又忍住了,忸怩地站在齐鸣面前,十指交叉垂放胸前,涂得血红的两片厚嘴唇很费劲地紧抿着,低首敛目一副从了良的模样。

宋菲鄙夷地瞟了一眼那张用厚厚的妆粉堆砌起来的脸。化浓妆的只有两种女人:一是舞台上的末流演员,好不容易赚了个露脸的机会,借这张五彩缤纷的脸承蒙观众多看几眼;二是街头暗娼,一张区别于良家妇女的脸就是张职业介绍信,让嫖客们不至找错人。同时也是提醒他们,这是一次猎艳,这种欢娱是要付钞票的。所以,宋菲从来不化妆,她的细长的眼睛、蛋形的脸、白里不带红的面色和瘦长的身材都宜于一张素面,有种古典淡雅的风韵。

齐鸣没想到一碗面会吃出火药味来。忙打岔说:“这也有卖山东水煎包的——”话一出口马上发现自己又犯了忌,一眼瞟见茶几上的英语书有些讨好地问宋菲:“你是教英语的吧?外语系毕业的?”

宋菲满肚子委屈,正考虑要不要理他,那服务小姐像是按了抢答器似的:“不是吧,外语系毕业的还能留在这儿?”说完轻蔑地撇撇嘴,似乎否定了宋菲的外语系毕业,她就拣了便宜似的。

宋菲怒从心头起,忘掉了惯常的矜持,冷笑一声:“对,我不是外语系的,我复习英语要参加研究生考试,怎么?这不犯贱丢人吧?”说着坐到另一只沙发上故意把脸转向齐鸣。

“是吗?”齐鸣马上抢答,生怕那位生冷不忌的小姐再接上茬,“听说考研究生英语最关键了。”

“是啊,要过六级以上。”

“那可不容易。”

“努力吧。”

那小姐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一问一答的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站在这儿活像一个随时听候差遣的女佣。于是,一甩手扭着身姿走了。

“哈哈……”齐鸣朗声笑着说,“看不出你的嘴还顶厉害嘛。”宋菲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很傻,同那种女子唇枪舌剑地拈酸呷醋让齐鸣看了出好戏!她有些恼怒地涨红了脸,起身便走。

齐鸣不知什么地方说错了,浓浓的笑凝在脸上变成了尴尬:“这,你——你再坐会儿吧。”

宋菲冷笑道:“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还得回去自己做饭吃呢。”说着止不住满腔的委屈,更控制不住眼泪,没敢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宋菲一路上不停地对自己说:我同他有什么相干?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他是有家室的人。不过,一提到他妻子他的脸色就变了,一定是他的婚姻出了问题。想到这儿,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愉悦把她吓了一跳:莫非我爱上他了!天哪,这不可能!你认识他才几天?你了解他多少?最要命的是马上就要考试了,还有心思谈感情?她相信自己的自控力,会把这个冒出芽的傻念头压下去的。否则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她是个不太活泼的慢性子,精细的五官、婀娜的体态、落落自赏的脾气和城市里少有的一张素面都给人一种不可名言的骄傲。女人的骄傲是对男人精神的一种挑逗,正如风骚是对男人肉体的刺激一样。因此,她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淡泊。有几个具有征服欲的男生曾努力追求过她,这类男生都是很外向很热烈的,他们要的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恋情,需要的是风情万种又不失风雅气度的情人,不是冷冰冰的女学者。因而对宋菲的女学究作派大不以为然。“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的知识就像口袋里钞票多多益善而女人的文凭不过是件华而不实的嫁妆,装装门面而已。而她呢也从没想过(也许是没遇到过),要在学业和情感中进行取舍。直到毕业,她还没有过一次恋爱,所以她一定要努力赶跑这种念头——在这关键的时候。

岂不知感情这东西就像新式手铐,越挣扎越紧,铐的不是手而是心。她虽然管不住自己的心,但管得住自己的身,她决定再不去旅馆了。

第二天一早宋菲就坐在阳台上读英语、背政治,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知过了多久,肚子有些饿了,一看表已经11点多了,暗自庆幸自己的自制力。

她焖上大米把昨天买的排骨炖上又切了个白萝卜。“冬吃萝卜夏吃姜”,白萝卜对治疗感冒有辅助作用。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做的是两个人的饭!不免有些沮丧。这才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有这么多“情不自禁”的爱情佳话。“情”难“禁”啊,下意识总像驴拉磨似的绕圈子,终归又会绕到“情”上的。唉,做已经做下了,明天一上班又不能在家吃饭了,总不能倒了吧。去吧,去吧。反正他一两天就走了。就像一篇文章,不能起笔就是句号,中间的段落会有问号、叹号、省略号的,篇幅长一些,句号就划迟一些罢了。

她一边准备着送饭的家什一边告诫自己,待会儿见到他一定要冷淡些,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要么,还是客气些罢,越多礼越显得生分。正想着,有人按门铃,宋菲打开门一看:竟是齐鸣!“是你?你怎么找到我家的?”她惊喜地说——刚才的设定全部作废。

齐鸣一笑:“问谁不知道呀,小宋老师家。”

宋菲阴下脸说:“是那位小姐告诉你的吧。”他说不是,是一路问来的,请她出去吃饭。宋菲说饭已经做好了,就在家里吃吧。

齐鸣说:“我来跟你抢饭吃了。”

宋菲脱口道:“就做了两个人的饭,你不来我还准备送过去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齐鸣只好说晚上他请客,便自告奋勇地说要露两手。宋菲很乐意给他打下手。看到他那娴熟的刀法、老到的厨技,宋菲不禁为昨天的班门弄斧脸红。菜端上来色、香、味俱全。“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哩,我还以为独生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呢。”

齐鸣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母亲干的是计件活,一忙起来连饭都是我做好送到车间去,这独生子的无依无傍的滋味我可是尝够了,娇生惯养倒是没尝过。”说得宋菲有些不好意思了。

吃完饭稍坐了一会儿齐鸣便起身告辞,说要去车站买票,晚上有一趟到山东的车。虽然宋菲很清楚这是这段错位感情的必然结局也是最好的结局,但就此画上句号心里还是酸楚楚的。

齐鸣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票来:“真不好意思,还让你给我垫付了医药费。”

宋菲像摸着红炭似地马上挡了回去:“不不不,不能要。”

“那怎么行?平白无故地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说,哪能再让你垫上钱?”

他非常客气地说,越客气多礼就越显得生分,这句话好像是自己说的。宋菲平静了下来说:“哪能用得了这么多呢,我给你找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齐鸣说什么也不肯收,宋菲就往他皮包里塞,他慌忙用皮包一挡,“啪”从包里滑出一件东西来。“身份证!”俩人几乎同时喊出来。

宋菲手脚麻利抢先一步拾起来:“齐鸣,”没错!是他的。“你……你为什么骗我!”宋菲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所欣赏的、暗恋的竟是一个骗子。

“骗子!”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没有恶意,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以为我马上就要走的,我……”齐鸣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谁知越解释越乱,宋菲有些歇斯底里:“我不听!不听!不听!你走,走!好,你不走是吗!好,我走!”她几乎丧失了理智,夺门面去。“宋菲!宋菲!”齐鸣追了几步回头看看洞开的房门只好返回。

大病初愈的齐鸣实在经不起这情绪的大波大折了。他跌坐在沙发上,虚汗淋漓,心口一阵痉孪,痛得他蜷曲了身体。是的,他是故意隐瞒了真实,只是不想伤害她,她太单纯了,他不忍让那血淋淋的真实玷污了这份纯洁。几天来,他一直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他害怕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的痛苦。

已是梦断香消、阴阳两隔。只有妻子那痛苦挣扎的哀号还缭绕在空间。心口的锐痛变成了钝痛,沉重而持久——

“大夫,求求您,快做剖腹手术吧!”——一种陌生的悲悯声。“还早着呢,等着吧!”值班室里传出睡意朦胧的回答。“大夫,求您了,救救她们母子吧!”——一米八的血性汉子折下了高大的身躯。“你少来这套,我们见的多了。”——年轻护士那张被冷酷扭曲了的脸。“唉,太迟了,母子都没有保住。”——麻醉师同情的目光……天旋地转——惨淡的灯光像荒丘里的冥火,闪烁、消失。眼前一片黑暗,像被一个巨大的密不透气的黑箱子罩住了,心口憋闷喘不过气来。

四周一片惨白——死亡的颜色。颤抖着掀开雪白的床单,妻子直挺挺地静静地躺着,乌黑散乱的头发、渐渐僵硬了的身体、无血的唇、寡白的脸——没有了呻吟,没有了痛苦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刚才,她还拽着自己的衣角,两眼噙着泪水,张大嘴想要说什么,然而,他竟不知这就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挣脱了她的手,满怀希望地把她送进了手术室。想不到这竟是她目光最后停留的地方……“签个字吧,死亡时间3点36分。”一个冰冷的声音,是那个红鼻头医生。“心脏功能衰竭?不,不是的,她没有心脏病,她没有病!”“心脏不好就不能用催产素,这可是你们家属要求的。”红鼻头医生一边忙着清点手术器械一边忙着为自己推卸责任。“是太迟了,是你们太迟了!”白色的托盘里放着一把带血的手术刀——血,那是妻子的血——你想干什么?你,你还敢杀人不成?杀人?是的,是你们杀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是你们杀了她们!愤怒,疯狂,一阵阵的晕眩——眼前只是一些旋转的烈焰般的火花——快速的、火红而瑰丽的火花,绽开在白大褂上,绽开在一张张红润健康的被恐惧扭曲了的脸上。绽放着、流动着。尖叫,一声声的尖叫……尖叫?不是的,是手机响了。天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妻子死了,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孩子也死了,被扔在一只纸箱里。地上到处是血,血泊中倒着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自己满手的鲜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电话?是母亲!母亲马上就会来的。他害怕了,他怕再见到母亲那双痴呆失神的眼睛——望着渐渐冷却的父亲,母亲一动不动石雕木刻一般。许久,忽然像发了疯似地紧紧搂着自己:“儿啊,妈只有你了,妈可只有你了!”他不敢想像中年丧偶的母亲如何面对老年丧子的灾难。跑!对,马上离开这座城市!他稍稍镇定下来,洗净了血迹,脱下那件沾满了鲜血的皮夹克将孩子裹好。可怜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这么走了。就让他带着父亲的体温,陪伴着他的母亲上路吧!他跑回病房,拿上东西,迅速地离开医院,爬上了一列正要开动的货车……

宋菲一下楼,正好过来一辆出租车,她二话不说上了车。“小姐,去哪?”“随便。”司机奇怪地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满脸怒气似乎明白了,于是,一踩油门直朝东驶去。骗子!我把他当君子没想到他是个骗子。宋菲回忆这几天来的经历,种种猜疑串起来:为什么他冒着严寒一个人呆立在那儿?而且一连三天?为什么他明明有身份证却不敢用?连旅客登记表上都用的是别人的名字?还有他昏迷时说的胡话“别抓我”是什么意思?天哪!他不是骗子,他是逃犯!宋菲惊出了一身冷汗:糟了,他还在我家。我真是昏了头,自己跑出来,把他留在家里,我真是引狼入室呀,不行,我得报警!报警?这会儿他恐怕早跑了,难道还等我带人去抓他吗?她让司机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旁停下,抱着一丝侥幸拨通了家里的电话,30秒过去了没人接,果不出所料:他跑了。宋菲正要搁电话,那头“喂”了一声。

“齐鸣!你还在?”宋菲脱口而出。他怎么不跑哇?这时她倒希望他一跑了之。

“是我,你在哪儿?我怎么才能找到你?你没穿大衣,也没带钥匙,快回家吧,我不是坏人,请你相信我!喂,喂你在听我说话吗?”宋菲的脑子都麻木了,眼前明晃晃的太阳照着电话亭发出金属的冷光,耀得她一阵阵晕眩,有种失重的感觉。

话机里仍响着齐鸣几近哀求的声音“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坏人,真的,我不是坏人。”刚才由愤怒构建的坚强此刻轰然倒塌。她几乎站立不住了,放下电话,努力地定了定神对司机说了句:“回家。”司机淡然一笑,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下午的太阳失去了正日中天的穿透力,过早地显出了暮色。空气中弥漫着工厂的废气,大小锅炉排放出黑烟,将整个城市包裹在灰黯的雾障里,宋菲心里也似一团迷雾。她无法使自己相信齐鸣是坏人。她想起他的笑,那个寒夜里化解了恐惧和敌意的微笑。苏格兰作家喀莱尔说过:一个人若是能真正地笑一回,这人就绝不是坏人。的确,只有热爱生活、心地坦诚、精神健康的人才会真正地笑。她真的迷惑了,好人?坏人?这个人类从摇篮里就开始思考的问题仍让她不得其解。

宋菲神情恍惚地刚走到家门口,门开了,齐鸣伸手把她裹进大衣里,拥着她坐下。宋菲浑身不停地发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冷,她想控制住却怎么也做不到。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面色平静,是那种面对无法的灾难时所表现出来的超然平静。

宋菲预感到事态的严重,她平了平心跳,尽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呢。”

他不语,倒了一杯水给她,然后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仍然不作声,脸色却越发难看,呼吸粗重,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半晌说出一句话来:“我杀了人!”尽管宋菲作了种种最坏的猜测,听到这句话还是惊跌了手中的杯子。“我杀了她们,是因为她们害死了我的妻子和孩子!”齐鸣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虽然他竭力想使自己镇静,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悲愤———“我妻子是个中学教师,婚后多年一直是她陪伴我母亲生活,老人抱孙心切一定要我转业,一年多前我才转业到这个派出所工作……”

晚霞灰淡了,斜晖正射在墙角,窗外那枯黄的爬山虎尚缀着一两张残叶在寒风中发抖。四周昏暗寂静,只有暖气片里回水的呜咽声和着这凄切的哀歌。俩人静穆着,仿佛连空气都被凝固了,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暮色缓缓垂下来,客厅里的窗帘没拉,透过玻璃望去厚厚的云层里影影绰绰有个月亮,像个戏剧里的狰狞脸谱,正一点一点拨开灰色的云霭露出一线炯炯的光。街灯亮了,高层建筑上的霓虹灯招牌忽红忽绿地闪烁着,映在齐鸣憔悴冷峻的脸上显出了几分鲜活。宋菲看着看着,忽然跳起来:“不行,你不能回去!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难道还要去送死吗?”

齐鸣一动不动地仿佛泥塑一般。宋菲流着泪说:“你别傻啦,留下,行吗?你跟这个城市没有任何瓜葛他们是不会找到你的。”他仍不语。宋菲大声说:“两条人命啊!你想过没有!你的妻子、孩子已经死了,难道还要再搭上一条命吗?还有你的母亲,你愿意让她亲眼看到你上断头台吗?”

齐鸣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慢慢睁开眼睛说:“当初跑是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母亲,现在回是因为我必须面对我的妻子。”“可她已经死了啊,你回去又能管什么用?——对不起,这话可能有些残忍。”

齐鸣激动起来:“我欠她的太多了,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更不能让她死后连个收尸的亲人都没有!还有我的母亲,她的父母,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我是个男人,我不能只顾自己逃命而把责任推卸给别人,我必须为我的行为善后!即便是死,也要求得个心安理得。”

宋菲颓然倒在沙发上喃呢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看着宋菲痛苦的神情,齐鸣心里很难过。

流亡到这座城市,遇到了宋菲他觉得是一种天意,千里迢迢来追怀一场不舍的尘梦。但这几天来宋菲的古道衷肠、柔情蜜意让他感到不安。昨天,当他刚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宋菲正仰着脸充满孩子气地承接着太阳光里的飞尘在戏耍时,心里怦然一动:他发现自己又在犯罪。从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要马上离开这里,决不能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伤痕。可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意外”。他愧疚地说:“对不起,我知道我做了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我不该那天晚上专门去等你。”

宋菲惊愕了:“你在说什么?专门等我?”他点点头。

“那天,我仓惶地爬上一列火车,我一直神思恍惚地在恐惧悲愤的心灵中思想一件事:我真的杀人了吗?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噩梦,可周围码着整整齐齐货物的车厢又在提醒我:这是真的——我此刻正在逃亡中,不知要到何处,也不知这火车会把我带到何方。就这么恍恍惚惚的不知过了多久,好像火车停住了。我战战兢兢地撩开篷布一看:四周一片漆黑。火车停在了一个我不知名的车站。看了看手表:9点钟。也就是说我离开那座城市已经有十六七个小时的路程了。我松了口气,这时才感到又饥又渴。于是我跳下车,从纵横交错的铁道中随意地选了一股。我的运气不错,没走几分钟就看到路灯了。我加快了脚步,刚走到铁道口忽然眼前一亮:路灯下,正驶过一辆女式坤车,白围巾、枣红色羊绒大衣——那是我去年出差在北京买的。是她刚刚下了晚自习,我们说好在拐弯处的街灯下等的。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就听一声惊叫——我清醒了。”

“慢着!”宋菲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了?”

“是的,”他说,“你走后,我呆立在那儿很久很久……同样的枣红色大衣、白围巾,同样是下了晚自习没有人护送的年轻女教师,还有,同样惊慌无助的眼神。我明白了,这是妻子在冥冥之中昭示我爬上这趟车,来到千里之外的这座城市,引着我准确无误地在此时此刻此地与你相见,她在告诉我,你需要帮助。”宋菲浑身发#下意识地往齐鸣身边靠了靠。“于是,我在车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馆住下了。休息了一天我的思维渐渐恢复了。那是绝望后的省思和憬悟:回去自首。我知道这是个带着血腥味的决定,我要以我生命的代价为妻子讨回公道!而走之前,我想护送你一次。你知道吗,结婚这么多年来她吃了多少苦可从来没抱怨过,她只说她最大的愿望是每次下了晚自习我能接她,她说,她怕黑……”宋菲什么都明白了。她只是齐鸣绝望中的慰藉,一件代用品。仿佛收到了一只包装精美的空礼盒,无论如何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也绕进这是非中,这是我一个人的灾难,没有理由让别人来承担。”几天来他好像在梦中行走,脑子昏昏沉沉的,如此创痛巨深又无止无境的苦难使他陷在一种感觉不到痛苦的麻木状态里,是宋菲的柔情唤醒了他的痛苦——他又伤害了一个女人!虽然他尽力避免对她的伤害,但还是在她平静的生活里投上了阴影。他怜惜地伸过手去搂住了她仍在微微颤抖的肩膀。宋菲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上。“借你的肩头靠一靠”,这好像是一句电影台词。一个“借”字心酸无数,借女主人暂时空缺的位置暖暖心情还得忐忑不安地防着他随时抽身便退。而比起这种偷欢的女人来自己是不是更可怜?至少她们还有企盼,可以为下一次再见蓄积感情,而自己却是一次性消费,连透支都不成……。她依偎在他宽阔的胸前,觉出了一种难以描摹的酸楚和哀伤,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几近致命的幸福。她一动不敢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生怕一动这幸福感就会消失。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仿佛为了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为即将的永久别离酝酿回忆。

宋菲知道任何挽留都是徒劳,任何劝说都是多余。“几点的车?”她轻声问。

“11点半。”

“只有5个小时了。”

“我们出去吃饭吧。”他还记得他的承诺。

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不忍拒绝。他们剩下的时间只能用倒计时了。“我换件衣服。”她默默地把那件枣红大衣叠好放进衣柜里(大概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穿了)。换了一件大红的羽绒服,对着发愣的齐鸣说:“咱们走吧。”

正是下班时间,远远近近的汽车、摩托车正仓惶地响着喇叭。一辆辆自行车急驶而过——他们都是有家在等待的人。时不时有出租车放慢速度停在他们身边,而他们只想把时间拉紧,再用脚步一寸一寸地丈量。俩人默默无语地走着,猛一抬头,忽然发现竟不约而同地走到了火车站。俩人相视一望又会意地苦笑着:无奈总是伤心地啊。

看着齐鸣挤进人群里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张车票!小小的车票如同锋利的刀片,飞快地划过她的心头——心口一阵锐痛。她终于忍不住一转身逃也似地走出了售票大厅。

这是家新开业不久的大酒店,设施气派豪华,10层的建筑已经是这座城市的至高点了。来到单间雅座早有迎宾小姐在门口候着。雅间很暖和,雪白的墙,洁白的细瓷餐具配着蓝白格的桌布显得洁净素雅。

“这环境不错,瞧,俯视全城。”齐鸣拉开窗帘,漆黑的天幕上繁星闪烁,似乎与天比齐。如此登高宋菲还是第一次,竟有些眩晕了。“在天空中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问。

“超凡脱俗,”他说,“离开了尘世,脱离了地球的吸引力,连人间的空气都没有了还能不超凡脱俗吗?从空中俯视地面更是有一种主宰万物的感觉,所以人人都向往天堂。”说完轻松一笑。宋菲心头一颤,感叹他内心竟能容纳冰炭相激的两极。

雅间的柜式空调正制造着暖烘烘的热气,而窗外寒星满天冷霜满地。宋菲知道这眼前的温暖是虚幻的短暂的,心里一阵悲怆,掉下泪来,这一哭便失去了自控,索性趴在桌上恸哭起来。齐鸣也不劝默默地看着她,等她哭够了才递过面巾纸来:“宋菲,我是一个罪人,从我举起刀子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犯罪,我触犯了法律使我的母亲和妻子生前死后为我蒙羞,而我最大的罪过是让无辜的你受到了伤害。你是个好姑娘,聪明、善良又有前途,而我,一个没有明天的死囚犯,带给你的只有灾难。为我,你不值得!”宋菲何尝不明白这些,正因为明白才会有伤痛,才会有万念俱灰心事如冰的悲哀。

残月更深,冷漠枯寂。有人说春夏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秋天的月亮是诗人的月色。冬日的月亮呢,那该是离人的月色了吧。“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凄冷的月光正是离人心境的对白。

远远地望见了车站钟楼的大钟,绿莹莹的夜光指针如同幽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看得人身上发冷。齐鸣停住了脚步:“别送了,回去吧!”宋菲呻吟着:“真的不能再见了?留下电话吧,让我知道你——好不好?”齐鸣眉峰微蹙,痛苦地沉思了一会儿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放到她手里:“拿着!手机开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跟你通话。记住:不管是谁打这个电话你都不要说出你的地址和姓名,听清了?”宋菲懵懵地点点头。

齐鸣一扬手挡了一辆出租车,他扶着宋菲上了车然后俯身对司机说:“天晚了,劳您费事把她送到家门口,拜托啦。”

出租车在原地掉了个头,车头刚刚拐到与路沿并行时,突然,齐鸣从车后飞奔过来,一个旋风似的270度大转身后稳稳地挺立在车前!“嘎吱”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子停住了。司机的头差点撞到了方向盘上。宋菲惊恐地张大了嘴半天没回过神来。当她看到他呆立在车前正泪光盈盈地望着自己时,她忽然明白了,猛地推开车门,却见齐鸣一转身大步向车站走去。夜,漫卷着透透的黑暗,像是地狱的入口,裹挟着寒风一下子把他那高大的身躯收拢了去。司机似乎也被刚才那一幕震撼了,半天才轻声问:“可以走了吗?”宋菲点点头。

又看到铁道口那盏灯了,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伫立着。灯下再也没了那敏捷刚健的身影。“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说,惟有轻轻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几十年前的张爱玲好像预见了今天的故事,他们只不过是这剧本的演员。好像一个约定,一个前生的约定;昏黑惨白的天地间,只有你和我,就这么相遇了,问一句:“你也在这里吗?”

不知怎的,宋菲又有一种直觉,而且是非常强烈的直觉:这不是结尾,而是开始……

车一直开到楼门口,下车时司机突然说:“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姑娘,值了!”宋菲先是一楞,继而明白了,凄楚地一笑。

一进家门,首先嗅到了股浓烈的气味,是烟味和其他什么的混合味,这是他留下的气味!宋菲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虚缈,久久地枯立窗前。一轮寒月,两地离人,今晚,夜长人不寐……

在以后的几天里,等待,成了宋菲生活的全部。虽然这等待中有希望,有担心,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企盼,企盼出现奇迹。她把手机的铃声调到最大,24小时都不离身。夜里睡在床上也紧紧地把手机攥在手心,似乎这样就能攥住他的生命。1天、2天、3天过去了,宋菲的急切变成了焦虑,但她相信他一定会来电话的,他们的故事还刚刚开始。4天、5天、6天过去了,宋菲的信念开始动摇了——直觉怎能同国法抗衡?每天经过那盏路灯下总有种凭吊的感觉。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常常面对着手机发呆,那闪烁着的绿色指示灯是他律动的生命呵,她不相信这鲜活的生命会如此迅速地枯萎。她快垮掉了,一点一点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慢慢垮掉。也许他说的对,为一个他生未卜此生休的罪人,不值得。她告诉自己,忘了吧,忘了吧,权当一场噩梦吧!可她却永远也忘不了那几近疯狂的惊心动魄的一刹那,然而仅这一刹那,就够她享受一生一世的了。那司机说的对:值了!在煎熬痛苦中宋菲度过了20世纪的第一个新年。

星期天早上一醒来,或者说她睁开眼睛,因为这一夜她异常地警醒,即使在梦中。她默默地向苍天,向神明祈祷,她相信,苍天,神明一定会保佑好人的。她不知如何打发这一天,懒散地什么也不想干,功课也怠懈了多日。原本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研究生考试也变得无关紧要了。一个生命的价值同一张文凭的价值是无法放在同一天平上的。想想还是上街吧,购物是女人发泄不快的最好方式。她穿好衣服,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衣袋里,胡乱擦了把脸,便出门了。

宋菲推着购物车在超市漫无目的地走着,转到服装区她停下了,想起那天要给他买内衣而后没买成心里有些内疚。她仍然拿了一套白色的三枪牌内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决定买下。刚把衣服放进推车里,忽听到手机响了,她慌忙向四周看看,是不是别人的手机铃声。这几天她对这声音有些神经质了,当她确认是自己的手机时,她兴奋、紧张得有些呼吸困难了,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急切地喊:“是你吗?是你吗?”

“你好,我是齐鸣的朋友。”一个陌生的声音。宋菲立刻萎顿了。

“我是齐鸣的朋友,是他托我打这个电话的。”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怎么样啦?”对方说他很好,请她放心。那名医生只是受了重伤,已经脱离了危险期,而那个护士根本就没有伤只是吓晕了。她问怎么判,对方说那要看最后的审判才知道。不过法庭会考虑他伤人的动机,又是自己投案的估计最多也就三五年吧。宋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感谢上苍!感谢神明!奇迹终于出现了!对方又说齐鸣以渎职罪起诉了那医生和护士,两案同时审理可能对他有利。她连声说:“谢谢,谢谢了。”这时对方突然问:“你是谁?怎么会有他的手机?这几天他是不是一直躲藏在你那儿?”宋菲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齐鸣要她用手机联系是为了不牵连到她!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宋菲扪着难以平静的心坐到楼上的咖啡厅里,靠着咖啡的作用慢慢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她要好好考虑今后怎么办?……

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宋菲作出了一个改变她人生命运的重要决定——第二天上午,她向学校递交了辞呈。校长很吃惊,像这种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多少人抢都抢不到,你还扔了?她微微一笑,只说要到沿海去工作。下午,她去梁教授家,说很抱歉,不能参加今年的考试了,她想明年报考山东大学的研究生,因为,她的男朋友在山东。梁教授惋惜地说,她终究没成了他的研究生。

晚上,她给深圳打了电话,让母亲不要急着回来了,好好看小外孙。说她今年不准备考了。母亲惊问为什么,你准备了这么久,怎么说放弃就放弃呢!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专业,明年再报考一个理想的学校和专业,现在她要离开家一段时间,要准备明年的考试。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没有把握的事是不会做的,一旦认准了谁说也无用,只好由她去了。

整理了几件简单的行李,还有一大包法律书籍。宋菲登上了东去的列车。放好行李,舒展了一下疲惫的身体,畅快地舒了一口气。对面铺的一位年轻妇女很高兴来了一个女伴,问:“姑娘,你到哪儿?”

“济南。”

“我也是。”

“您是出差吗?”宋菲很有兴致地问。

“不,我探亲。”少妇脸上露出娇羞的喜色。

宋菲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满脸憧憬地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