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生不是铁
2004-04-29张月明
张月明
一
火车走到蒋村,没有它走的路了,我们只好自己走。
大人们都去扶妈妈,二舅不让,除了我和弟弟,谁也不准靠近妈妈。妈妈像一团没有骨头的瘦肉,被二舅堆在一头瘦瘦的灰毛驴驴背上。二舅一只手托住妈妈,一只手撩起缰绳塞到妈妈手上说,妹子,坐稳了,兜紧缰绳。妈妈垂着头不说话,缰绳松松垮垮地搭在驴脖子下,二舅刚要松手,妈妈就往下出溜。大人们捺不住,又都上手帮扶,二舅急了,朝人们吼喊一声,自己蹦上驴背把妈妈搂住。
我们上路了。没有人管我和弟弟,都转圈护定了驼着妈妈和二舅的瘦驴。我拉着弟弟的手,一声不吭地跟在驴后头。蒋村是定襄县的边儿,再往前就是五台县的河边村,穿过河边村就是滔滔的滹沱河了,听大人们说,姥姥家住在滹沱河的那一边,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路真的好长好长哟,弯弯曲曲地绕着高高的大山走,总也走不到头。看看山顶上那一小片天,我想,大人们肯定是找不见回家的路了。
我们不停地走着,
走丢了太阳;
走丢了天;
走丢了地。
疲乏的脚,踏踩着别人的梦,跌跌撞撞地走进黑黑的山的影子里,掉进姥姥家那个藏在山脚旮旯旯里的小村子。窄窄的街巷两边,全是黑黢黢的门洞,黑黢黢的门洞里有黑影冲我们探头探脑,怪怪的,有些怕。有个门洞里的黑影冲着二舅说二狗,接回你妹子来了?二舅在驴背上使劲地搂搂妈妈说,噢,俺娘说了,叫妹子给俺换个媳妇。门洞里的黑影就都走到街上来,哈哈地笑着逗二舅,二舅就嘿嘿地傻笑。妈妈不说话,只是把低垂得很低的头随着驴背的颠簸不断地点着。
灰毛驴驴把我们引进路尽头的圈圈儿里,一个破败的小院。
二舅把妈妈抱进点着油灯的小屋,放到炕上。妈妈死死地盯住屋顶一根根黑黑的木头棒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姥姥端着油灯跪上来看妈妈,说不用老盯着,掉不下来。妈妈不做声,依旧死死地盯住那些黑棒棒,一动不动。姥姥用手摸摸妈妈的嘴,又摸摸胸脯子,猛地吸一口长气,一边使劲地摇晃,一边叫着妈妈的名字。妈妈不理她,死死盯住屋顶的黑棒棒。姥姥说完了完了,早就断气了。二舅听说,就大叫大嚷地嚎哭起来,说妹妹死了谁给换媳妇呀。姥姥就骂他说嚎死了,你妹子是走得累了,想睡觉了。二舅就嘿嘿地笑笑不再闹,姥姥用手抹抹妈妈的脸,妈妈就闭上眼睡去了。
月亮升起来。夜,很深了。村子里静静的,静得怕人。姥姥在枣树下的条石板上燃了几柱香,拉我和弟弟同她一起跪在当院,求月亮爷爷保佑妈妈醒来。香越燃越短,变成烟去寻找月亮。一阵微风吹来,月亮受不住枣圪针的刺痒,在树梢上摇摆。树上掉下几片叶子,几粒青枣,打在姥姥身上,打在树上拴着的灰毛驴驴背上。我和弟弟守不住,睡了。姥姥还在喃喃。
大人们都说妈妈死了。我不信,我告诉弟弟,大人们都在胡说,妈妈是太累了,是睡着了,总要醒来的。他们把妈妈装到一只大木头匣子里,抬到玉米地的一个坑里,埋了。我和弟弟都不哭,二舅打了我们每人一巴掌,弟弟就尖声地嚎哭起来。我使劲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悄悄告诉弟弟,等月亮再升起来的时候,我们也像姥姥那样,在条石板上燃上一炷香,跪在月光下,求月亮爷爷唤醒妈妈。
那晚,我5岁,弟弟3岁半。
二
不满周岁那一年,妈妈把我生在阁外街一条小巷子里的土炕上。
姥姥从五台山旮旯旯里的那个小山村来太原伺候妈妈坐月子。
后半夜,睡得好好的姥姥突然坐起来,啪啪啪地隔着被子拍起了大腿。她高高地扬起胳膊,使劲地拍下去,拍几下,就没头没脑地叫骂。姥姥拉着长长的五台调的唱腔说,唉-唉,后悔煞了后悔煞了,古城里厚厚沉沉的人家不寻,寻下这么个穷走工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叫骂一气后,又啪啪啪地拍巴掌,这拍巴掌的声音比拍被子底下腿的声音要响亮得多。姥姥拍着巴掌叫骂,把你个穷走工的,把你个葬了良心的灰小子,你把俺花儿也似的闺女骗得来却不管俺儿了,啊哈哈,谁给俺儿生儿育女呀,俺的命咋就这般苦呀啊啊。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在睡觉,姥姥制造出来的这些声音就有了惊天动地的威力。爸爸被姥姥这阵势吓住了,不敢吭气,装睡。妈妈把乳头塞进我嘴里,悄悄地流泪。
后来我沉不住气了,听到姥姥制造出来的那种声音就扯破嗓子嚎哭,因为无论怎么努力也吸不出多少充饥的食物来,奶水都从妈妈的眼睛里流了。我的参与让姥姥更得势了,白天也坐在地上拍大腿拍巴掌地叫骂,骂着骂着就没气了,头一歪腿一蹬,嘴角吐着白沫子翻了白眼。爸爸和妈妈就窝腿掐鼻子捋胸口地一阵紧忙乎。姥姥醒来还接着闹,爸爸说不能过就离了吧,妈妈就哭,姥姥就骂妈妈没出息,姥姥说,一个穷走工的,有甚好,说好给俺儿娶媳妇,两年了没见媳妇的影儿,明明是要绝老娘的后哩么,灰妮子,你不要嫂嫂老娘我还想要孙子哩。
姥姥把爸爸妈妈逼到法院去了。法院说我不够一周岁,不能离婚。爸爸妈妈就又相跟着回来。姥姥做不了政府的主,摔摔打打地回五台老家去了。妈妈高兴地抱住我又亲又咬,说我救了她救了这个家,就给我取名叫挽家。
一年以后,姥姥又来了,催问离婚的事。妈妈说过得挺好,不离了。姥姥就又坐在地上拍大腿拍巴掌,翻白眼吐白沫,把爸爸妈妈又逼到法院去了。妈妈这次不是很怕,她知道,肚子里又有一个小人儿能救她,她还能跟着爸爸回来。妈妈甚至都为小人儿取好了名字,叫二挽。可是,法院那个法官却说妈妈肚子里没有小人。妈妈抱着我恋恋不舍地跟姥姥走了。爸爸无奈,卷起铺盖卷也走了。
妈妈抱着我住到大二府巷二号院,等姥姥给选个能换回二妗的好人家。
姥姥是个寡妇,姥爷早年逃反时死在外面了。姥姥守着大舅二舅妈妈三个儿女过日子,大舅十几岁就跟着八路军跑了,到现在没有音信。二舅有疯病,二舅的疯病时好时坏,快30岁了娶不上媳妇。姥姥原打算妈妈出嫁时多要些彩礼,给二舅换个媳妇。爸爸喜欢妈妈,很爽快地答应了姥姥的要求。可是,我都来了,二舅也没有娶上媳妇,爸爸没有钱。姥姥就把我们拆开,逼迫妈妈给二舅换媳妇。
好人家还没有消息,弟弟来了。不知道他是咋来的,那个法官肯定地说妈妈肚子里没有小人,妈妈才没有理由拒绝姥姥。妈妈恨这个不懂人情世理的小人儿,该来的时候躲躲藏藏的,不该来的时候却来了。她想把他摁在尿盆里,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又想再看他一眼,就在再看了那个小人儿一眼的时候,妈妈真的不知道自己咋了,她紧紧地把那个小人儿搂在了怀里。我们靠妈妈踏缝纫机给人做衣服维持生活,因为有了弟弟,妈妈的缝纫机常常踏到深夜。
奶奶看我们来了,奶奶说妈妈要是愿意回去,爸爸就来接我们,奶奶抱着二挽亲吻着说真像他爸。妈妈在奶奶怀里哭了。
姥姥也来信了,姥姥的信上说她给妈妈选下好人家了,二舅就要来太原接我们了。妈妈跟我说,管他甚的好人家,我们等爸爸。就在我们盼着爸爸来接的时侯,奶奶唉声叹气地来了。奶奶说,后妈她爸领着后妈住下不走了,撵也撵不走。
妈妈病了。一天不如一天,起不来了。
妈妈躺在火车的长座椅上,紧紧地攥住我和弟弟的手,不说一句话,只是闭着眼睛流泪。直到火车在它的终点站停车时,那猛地一声震动,妈妈才睁开了泪眼,死死地盯住车窗外灰蒙蒙的老天,再也没有闭上。
三
爸爸和爷爷抱着我和弟弟在前面大步地走,姥姥颠着小脚踩着碎步在后面撵。姥姥终于跑不动了,坐在五台县城南门外的大坡上,拍起了大腿。
甩脱姥姥的纠缠回到太原,爸爸把我和弟弟留给了爷爷奶奶。
爷爷是个读书人,是我们老家村子里一个大户人家的三少爷。三少爷看上了他家的使唤丫头,他爹嫌丢人,把他撵出了家门。三少爷带着他家的使唤丫头到太原府来闯事业,使唤丫头就成了我们的奶奶。河边村的阎锡山在省府当督军的那些年,晋阳市面上流传着“会说五台话,能把洋刀挎”的谣谚。爷爷是五台人,还识得几个字,可是混来混去,只混得一把瓦刀挎。瓦刀也是刀,算是没有辱没了五台人的名气。有一天,五台籍老乡的督军大人挎着洋刀跑到台湾岛上去了,爷爷挎着瓦刀进了市建筑公司。
我家有一尊挺着大肚子老是笑的铜佛像,一只不知什么朝代传下来的漂亮的铸铁花茶壶。铜佛是奶奶的,奶奶信佛。奶奶每天都要给佛擦身子,擦得佛闪闪地放着金光。每逢初一十五,奶奶都要给佛烧一炷香,边捻着佛珠磕头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佛老是坐在大躺柜上,慈祥地看着我们一家子笑。铁壶是爷爷的,爷爷爱喝茶。奶奶说这铁壶可老了,比爷爷的爷爷还老。铁壶是圆的,像立起来的西瓜,顶上一只圆圆的盖,盖上一颗圆圆的小铁蛋蛋,圆圆的提把弯成一个圆圆的圈长在壶顶上,壶沿上有一圈好看的小花纹。爷爷每天都要把壶擦好几遍,擦得铮亮铮亮地放着青光,擦得壶沿上那一圈铸花鲜鲜活活的,能闻到花的香味。爷爷擦净壶,就把壶氽进水瓮里,咕咕嘟嘟地灌满水,坐在火炉上。壶老是坐在火炉上,滋滋地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滚着,也象是在笑。我和弟弟爱扒住大躺柜的沿看佛笑,看着看着我们就也笑了,和佛一起哈哈地大笑,逗得爷爷奶奶也笑。
笑到六岁那年,我们笑不出来了。居委会的人挨家挨户地收铜收铁,奶奶用她的红肚兜把铜佛像包住,放进被子后面的柳条箱子里,爷爷把铸铁花茶壶泡进比我还高的大水瓮里。再后来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奶奶做饭用舀饭勺舀起玉米面,用筷子刮平,一顿饭舀4勺面,蒸4个小窝头,每人一个,要是喝糊糊就多舀几瓢水,4口人一勺面就够了。街道上建起了大食堂,居委会的人来动员我们入食堂。爷爷不入,爷爷说自己给自己做饭还吃不饱,大锅饭更吃不饱。
我想,我们的好日子是被奶奶装进柳条箱里,被爷爷泡进大水瓮里了。居委会的人也饿得走不动了的时候,奶奶又把铜佛像从柳条箱子里请出来,爷爷又把铸铁茶壶从大水瓮里捞出来。奶奶还是每天敬她的佛,佛还是坐在大躺柜上慈祥地笑着,爷爷还是每天擦他的壶,壶还是坐在火炉上咕嘟咕嘟滚着,像在笑,可我们的日子还是没有好起来。
我和弟弟真能吃,一顿能喝三大碗糊糊吃两个窝头还不饱。爷爷就托人买不要粮票的麸面和像豆腐渣一样的淀粉回来吃,奶奶把装着淀粉的面口袋放在水盆里揉,一直揉到挤出的黄水变成清水。奶奶说淀粉是玉米棒棒玉米秆高粱秆用火碱沤烂后磨成的,火碱揉不干净能渍坏肠子和胃。奶奶把麸面和淀粉蒸成窝头。爷爷不让我们吃,他自己吃,爷爷说他不爱吃玉米面窝头,就爱吃麸面和淀粉。奶奶每顿饭还是量4勺面,蒸4个窝头,我和弟弟每顿可以吃到一个半窝头了。食堂管理员和爷爷是好朋友,每天晚上都悄悄地给我们端来一大黑碗黑豆芽,这是我们一天的菜。我们有时也能吃到一点荤腥,人们都说麻雀是四害,只要有麻雀来了,就都拿出锅碗瓢盆来敲打,不让麻雀们落下,麻雀们就拼命地飞,一直飞到神经了疯了筋疲力尽了从天上掉下来,我们就捡回来烧了吃。
爷爷遇到麻烦了,得了拉不下来的怪病,吃果导片喝蕃杏叶子水都拉不下。奶奶说爷爷是麸面和淀粉吃多了,得多吃些蔬菜。我们就都把黑豆芽菜让给爷爷吃,爷爷不吃,他说嫌豆腥气。为了让爷爷能拉下大便来,我跟着邻居的姨姨婶婶们到很远很远的汾河坝堰去挖野菜捋树叶,我认识了许多人能吃的草和树,我们常吃的草有甜苣、苦苣、沙蓬、苜蓿、灰灰菜、扫帚苗,常吃的树叶有杨树叶、柳树叶、榆树叶、榆钱钱,有时还拔了农民的荞麦苗和蓖麻苗回来拌凉菜吃。爷爷吃草吃通了肚子,也吃胖了身子,胖得用手指一摁一个白坑,奶奶边摁边数,能连着摁7个坑。爷爷躺在炕上起不来了,黄黄的脸上闪着绿光,脚也大了。奶奶说男怕穿鞋女怕戴帽,怕是不行了。
那天只有我和爷爷在家,爷爷忽然有了精神,他让我把铁茶壶放到他的枕头边,又要了抹布。爷爷好久没有擦拭他心爱的壶了,他侧转身子,吹去壶上的浮尘,拿抹布仔细地擦起来。壶又亮了,显出往日的神态,爷爷的眼睛也亮了,胖胖的黄脸上闪出了红光,他抱着壶笑了。他让我把壶灌满水,用裤带系住挂在他脖子上,他说这能治好他的病。我高兴地照着爷爷的话办了。爷爷很疼我。
这该死的铁花茶壶,好沉好沉哟。再灌满水,我差点儿就提不起来。
爷爷仰面躺在炕上,把头担在炕沿外,笑眯眯地闭上眼睛等着。我两只手提起系着爷爷重新擦拭得锃明漂亮的铸铁花茶壶的红裤带,紧咬着嘴唇,脸撅得滚烫滚烫的,好不容易才套过爷爷的头,刚刚绕过他翘着白胡须的下巴,我就把手一松。爷爷立刻就张大嘴巴吐出了舌头。我想,爷爷肯定是又舒服又高兴,就也高兴地搓搓发麻的手,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我说爷爷病好了吧,爷爷不说话,嗓子眼打着呼噜,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忽然发现,爷爷看我的眼神和平时不一样,他分明是在瞪我。看着他的怪样子,我害怕了,我说爷爷快告诉我,你咋了,要不要给您重弄。爷爷还是定定地看着我,只用嗓子眼儿打呼噜,舌头长长地从张开的嘴里伸出来。我不知道该咋办,抱住爷爷的头哭了。
奶奶回来了,奶奶一进门就惊叫着跑上来推开我,取下爷爷脖子上的铁壶,在我背上狠狠地捣了几下子,说我没有良心,爷爷那样疼我,我却要害死他。又说爷爷是造孽,不想活了为什么不自己去死,还要拉孩子当凶手。可怜的爷爷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嗓子眼里打呼噜。
奶奶忽然不骂了,瞪住爷爷瞪着的眼睛。爷爷依然张着嘴伸着舌头,嗓子眼里的呼噜声没有了。奶奶抱住爷爷的头跪在地上,悄悄地哭了。奶奶说老汉,有甚想不开的,非走这绝路,你就忍心把这熬煎的日子给我一个人撂下,既然狠了心要走那就放心地走,两个孙子有我哩。爷爷的头在奶奶怀里瞪着眼睛,张着嘴,伸着舌头,不说一句话。奶奶说老汉,我知道你有话说哩,你不想惊动街坊邻居,你想悄悄地走,把你的口粮留给两个娃,让我们多领几个月的工资,把你的那一份省下,让我们过几天好日子。爷爷的头在奶奶怀里动了动,缩回了舌头,闭上了嘴,依然瞪着眼。奶奶的眼泪扑簌簌滴落在爷爷的脸上,奶奶说老汉,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回咱五台老家去。爷爷的眼睛闭上了,眼角滚下四行泪。
奶奶把能卖钱的东西全卖了,当然也包括铜佛坐过的大躺柜和泡过铁壶的大水瓮,只留了她的老是笑的铜佛像和爷爷漂亮的铸铁花茶壶。奶奶找隔壁的婶婶来陪我和弟弟,她雇了一挂马车送爷爷回老家去了。
再没有见过爷爷。后来听邻居的大人们都诡诡秘秘地说,爷爷早就死了。我问奶奶,奶奶说不要听他们瞎胡说,爷爷是回老家养病去了。可我总是觉得疑疑惑惑的。那天晚上,我被一阵沉闷的捣砸声惊醒,睁眼看时,昏黄的灯影里,奶奶沟壑纵横没有表情的脸紧紧地绷着,骨节很大青筋暴突的手握着一把铁锤,正一下一下地砸着。那只该死的不知什么朝代传下来的漂亮的铸铁花茶壶,在奶奶的铁锤下变成一堆不值钱的废铁。
四
奶奶四岁就被人卖到我家,做使唤丫头。
奶奶没有自己的名姓,奶奶的名姓是解放后普查人口时一个年轻的女警察给起的。女警察问奶奶叫什么名字,奶奶说人家都叫我郝太太叫我老郝家的。女警察说大娘这不是名字,再说了,新社会男女平等,不兴叫这个。奶奶说闺女同志,我真的是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娘家姓甚,奶奶就把她的身世讲给女警察听。女警察听得哭了。女警察问奶奶说大娘,老伴对您好不好,新社会好不好,现在的日子过的好不好。奶奶连连地说闺女,好好好,都好,现在是甚也称心。女警察一拍巴掌哈哈笑着说大娘,您有好名字了,就叫好称心。对,郝称心。
把爷爷送回五台老家的那年初秋的一天,奶奶正为我们的生计犯愁。门口来了一个讨饭的老太婆,和奶奶一样的小脚,拄着一根木头伞把,胳膊上挎着一只破竹篮,篮里放着一只黑瓷碗,几块土坷垃一样的菜窝头。老妇人的脸像一只核桃壳,就是那个样儿,就是那个色儿。我把她推出去关在门外。奶奶喝止了我,把老太婆让进屋,请上炕。奶奶踩着凳子从墙上摘下我们家那只落满尘土的和老太婆那只竹篮差不多的竹篮子,把篮里仅有的少半支挂面拿出来,用衣袖抚去纸筒上的灰。她对老太婆说老姐姐你等着,我给你做饭去。
奶奶给那个老太婆端上来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葱花泼醋挂面汤。奶奶双手颤巍巍地把面端到老太婆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老姐姐,吃哇。老太婆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劲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奶奶说老姐姐,不要不好意思,我知道,这讨吃棍也难往起拿咧,这要饭的口也难往开张咧。
记不起这少半支挂面放了多长时间了,也忘了它的来历,只知道我们谁生病不想吃饭了就给谁煮上几根,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奶奶今天怎么了,竟然一根不剩全给那个毫不相干的老叫花子吃了。听着肚子里咕咕的叫声,看着弟弟噙满泪花的眼,真想扑上去夺下那碗面,掐死这个该死的叫花子。我们眼睁睁看着她吃一口面喝一口汤,一会儿就都吃喝完了。她看看奶奶,看看我和弟弟,把空碗栽起来仰着头空了空,还伸出舌头把碗边舔了舔。
老叫花子走了好大一阵了,奶奶还靠在门框上盯着那个转弯的地方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折转身从门后拿起那只清晰地印着挂面纸筒印的竹篮摸抚起来。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不,你不能。奶奶没有说话,两串泪珠顺着刻满皱纹的脸落在我的脸上手上。从奶奶滚烫的泪和颤抖的手中,隐隐地感觉到做人的艰难和过日子的艰辛。
那天,奶奶还是背过我们挎着破竹篮走了。
等不回奶奶,我和弟弟饿了,就去了菜站。菜站刚刚卸下一毛驴车茴子白菜,排队的人围着菜堆转了几个圈。弟弟站在后面挡着,我蹲下去,从人们的腿缝中抓住一只小茴子白的根轻轻地拖出来,看看左右无人注意,把菜藏到衣襟下,拔腿就跑。我们一口气跑回家,弟弟喘着气把他的小刀掏出来,迫不及待地把菜割开两半,捧起半拉就吃。我也顾不得脏,撕了一片叶子塞进嘴里,来不及品味就咽下去了。正要再下手,我的手不敢动了,在我的半拉菜上,爬着半条流绿水的大绿虫子。弟弟嚼得正香,嘴角上绿浓水正往下流着,手里只剩了菜根。我不忍心坏了弟弟的吃兴,用小刀悄悄地刮掉虫子和绿血,由着弟弟吃去。
屋子里暗下来,奶奶还没有回来。弟弟着急了,问我奶奶去哪儿了,咋还不回来。我说奶奶给我们找吃的找钱去了,奶奶说过,有了钱我们还能上学读书。弟弟问我有了钱能不能吃上包子饺子和猪头肉,我说能。弟弟说奶奶她那么小的脚能走得动很远的路么,弟弟不说我倒忘了,奶奶的脚和我们的脚不一样,象端午节的粽子。奶奶用一巴掌宽的白布裹脚,尖尖的小袜子穿在白布外面。奶奶的鞋袜都是自己做的,有一双爷爷给买的漂亮的小尖皮鞋,自爷爷回五台以后,奶奶就只是偶尔拿出来看看,擦擦,摸摸,再没有穿过。我没有见过奶奶不裹布的脚是什么样子,她从来不当着我们脱袜子和裹脚布,我们甚至连奶奶不穿鞋的脚都少见。奶奶上炕不脱鞋,膝盖往上一跪,手托住炕,两只脚担在炕沿外,脚对脚啪啪地磕几下,盘腿就坐在炕上了,奶奶的小脚走起路来总是一摆一晃地。是呀,奶奶她走到哪里去了,她能走得动很远的路么。
弟弟睡着了。弟弟睡着的样子第一次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深深的印记,瘦小的身子蜷曲在光席子土炕上,黄瘦的小脏脸上挂着粉白的泪道道,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紧紧地抿着,嘴角爬着绿色的虫血。天黑了,我没有去开灯,我们交不起电费,管理员把灯泡拧走了,灯口上糊着盖了红戳儿的纸条,拉不着。我们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就躺在炕上,静静地听墙角蛐蛐儿的叫声,在有月亮的晚上听月光从窗格子里跳进来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是个有月的夜晚,柔软的月光从窗口斜斜地钻进来洒在炕上,洒在弟弟瘦小的身上。弟弟薄薄的小嘴咂吧了几下,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大概在梦中吃饺子吃包子和猪头肉了,或者还有他想象中的好吃的。听着弟弟睡梦中甜甜的笑,听着淡淡的月光的流洒,听着虫鸣,我又见妈妈淌着泪的脸,瘦瘦的灰毛驴,姥姥家有两棵枣树的小院,条石板上燃着的香和寻找月亮的香烟。门开了,进来一个老叫花子,小脚,核桃壳似的脸,破竹篮。这该死的老叫花子,吃了我们的挂面,勾走了奶奶。我要掐死她。
老叫花子叫醒了我们。哦,是奶奶回来了。奶奶尖尖的小脚沾满泥土,鞋尖张着口子,像两只等食的小鸟,破竹篮里装着几穗嫩玉米。奶奶说,娃子们饿坏了吧,奶奶马上就做饭,咱今天吃玉米糁粥。
夜,已经很深,蛐蛐儿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吵闹,老天和大地也都睡着了。该睡的都睡了。我和弟弟不瞌睡,等着奶奶熬玉米糁粥。奶奶在擦板上擦着嫩玉米,我们的口水,随着擦板下嫩玉米淌出的奶白色的渣沫一同淌进滚开的锅里。月亮从窗口钻进来,静静地,为我们照着亮。
五
黄黄的太阳真好,背着书包跟一群孩子去上学。学校真远,咋走也走不到,腿好沉,沉得抬不起来。忽然间就坐在教室里了,教室真大,坐满了孩子们。老师来了,拿着教鞭。是妈妈,妈妈笑眯眯地叫我们把书本拿出来,大家都把书拿出来放在桌上。我的书包是空的,咋翻也没有书,翻着翻着书包变成了小麻袋,装满破烂,破烂们从麻袋里流到书桌上,流到地上,堆满了教室。我拿着铁丝耙在破烂堆里使劲耙着,耙得满头大汗。孩子们都看着我笑,妈妈变成姥姥,挥舞着教鞭说捡破烂儿的野孩子怎么进教室来了,打出去。孩子们都围上来打我,夺我的耙子,抠我的手,揪我的耳朵。我捂住耳朵大声喊,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弟弟摇着我说哥,又做梦了吧。原来是和弟弟躺在灰渣坡上晒太阳,暖洋洋的太阳给了我一个金色的梦。自那个要饭的老太婆来过以后,我认识了一个捡破烂儿的男孩,他叫花子,比我大几岁,花子一家是从山东来的,住在后山的破土窑里。花子帮我置备了一套做事的行头,铁丝耙和小麻袋,我和弟弟就做起捡破烂儿的事来。我们捡了破烂儿就到十几里外的南海街废品收购站去卖,花子跟那儿一个红脸白胡子老头惯,要的秤低给的钱多。捡破烂儿每天可以卖到大几毛钱,有时还会有块儿八毛的惊喜,奶奶用这些钱买粮买菜,买油盐酱醋。
后来奶奶不让我们捡破烂儿了,她说要想以后过好日子,就得上学读书。奶奶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炕上想办法,像每天的打坐一样,奶奶每天晚上都要闭着眼睛捻着佛珠打坐。我和弟弟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怕搅乱奶奶的脑子,奶奶在为我们想又能吃饱饭又能上学读书的好法子。奶奶终于睁开眼了。奶奶说我找你们的爸爸去,给他下道旨。
那是个春的季节,是希望的季节,奶奶到爸爸家下旨去了。奶奶当着后妈对爸爸说,我们三个老的老小的小,是养你的和你养的,你爹不在了,就要指靠你。从现在起,给我们每人8块钱,每月24块,不能少不能欠,按月送来。奶奶不让后妈插话也不看她,奶奶只对爸爸说,说完了不等爸爸回答就只管自己走了。
奶奶回来很气粗地对我们说,我给他下了旨,看他敢不送来。
18号是钢厂开工资的日子。18号到了,爸爸没有来。20号了,爸爸还是没有来。记得是个礼拜天,飘着如烟似雾的细雨,我和弟弟没有去捡破烂儿也没有去玩,陪着奶奶等爸爸,等爸爸的24块钱。我们从清晨等到傍晚,没有等来爸爸。失望与黑暗就要装满我们小屋的时侯,后妈来了。后妈没有什么特点,可是见过一次就能让人永远地记住,她的样子好横。奶奶正坐在靠近炉台的炕沿上搅玉米面糊糊,后妈从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来,站在当地朝奶奶递过去。奶奶也没有动,远远地把手伸出去,像隔着河沟拉手。
奶奶放下勺子数钱,数完了把钱放下,又拿起勺子搅锅。奶奶看着锅里的糊糊说,我告诉他24块钱不能少不能欠的。后妈说太原市的平均生活水平是6块。奶奶用手指着放在炕沿边的彩色票子说,那你把这也拿走吧。我和弟弟都张大嘴巴靠炕沿站着,盯住后妈的脸。后妈嘴角抽了抽,从另一只衣袋里又掏出钱来,冲奶奶一甩,摔上门走了。那是三张绿色的两元钞票,它们晃晃悠悠地飘进正滚着的糊糊锅里。奶奶用手捞出来,擦一擦放在炕上说,拿碗吃饭。
从后妈给我们送钱那会儿起,我就把她当做了头号敌人。奶奶说,后妈也恨我们,后妈想入党,她的同志们不同意,说她对我们不好。
有了钱办的第一件事是买比例粮,奶奶要我们打听粮店的消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白面太少,人们都把比例粮当细粮吃,又比高粱面玉米面贵,还要连夜排队。比例粮品种很多,都是杂粮,一斤二斤地给,粮店每个月底贴出下月的比例粮品种数量。粮店里比例粮的品种老是不全,一旦全了,人们就都抢着排队,有人发号换号,排一天是买不上的,要在头天晚上连夜排。奶奶说她老了,觉少,能熬夜,我和弟弟也都争着要去,奶奶就让我们排前半夜,她排后半夜,她说后半夜难熬,怕我们误了换号。
第一次买这么多比例粮,我们有些不知所措。装好白面玉米面高粱面这老三样,还有大米,小米,高粱米,绿豆,红小豆,全麦粉,生芽粉,红薯干等等杂七杂八的没处放了。买粮的人和卖粮的人就都帮忙,把我们的面袋扎成一节一节的,一节一个品种,象大冰糖葫芦。我们每人肩上搭一串糖葫芦,奶奶的衣襟里还兜着高梁米,我胳膊肘上挎了一篮红薯干。
第二件事是把管理员叫来,撕了灯口上的封条,拧上灯泡。那天,我们急切地盼着平时最害怕的黑夜快些来临,奶奶像个小孩子似的说,我们也要亮亮堂堂地过日子了。她还向我和弟弟宣布说,我们的副食号也不送人了,自己吃。我和弟弟高兴地噢噢地叫着,在光席子的土炕上翻起了跟头。
有了爸爸的24块钱,我们的日子光明和滋润起来,我们学会了数日子,盼着18号过日子,我们和所有的钢厂人一样了,和邻居平等了。有时在路过邻居家门口时,我还把乍着肋骨的鸡胸神气地挺一挺,因为我们有了18号。
我和弟弟终于上学了。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奶奶戴着老花镜,在明亮的电灯下,一边给我们缝制书包,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讲兔仙姐姐,讲狐狸丢筷子,讲能人宋丑子。像大年三十晚上熬年年一样。
那年秋天,我9岁,弟弟7岁半。
六
我们搬到爸爸住的那个宿舍去住了。奶奶说心里踏实。
爸爸住的那个宿舍是钢厂工人用土坯自建的简易房,紧挨着铁道。西边是铁路局的北同蒲线,南面是钢厂的运矿专线,我们就住在被两股铁道线夹住的西南角上。南面的运矿专线在几丈深的沟底,运矿的火车要上东山,大口地喘着粗气,使劲地吼叫着,抖动着身子,我们的房子就被震得摇摇晃晃,门窗豁踏豁踏地响,顶棚上刷刷地落着尘土,像地震。西边的铁路局在我们这一段建了太原北站,又建了调车场。火车真忙,白天黑夜不停地跑,轰轰隆隆的,坐在我们家炕上,就像坐在火车上。
我们的房子是刚刚散伙的食堂改建的,青砖红瓦,比土坯自建房阔些。钢砖把饭厅和伙房隔开许多小格子,墙壁上抹了一层带麦秸的黄泥,没有顶棚,十几户人家住在同一个黑乎乎的木结构人字架下。我们相互能听见每个格子里的所有声音,给人一种空空洞洞没着没落的感觉。老觉得黑乎乎的房梁上趴着人在偷看我们,隔壁格子里的人在偷听我们,我学会了做事小心说话小声。弟弟只关心与吃有关的事,不在乎房梁上有没有人。奶奶老了,听不见我们这个格子以外的声音,看不见房梁上有没有人。爸爸给我们打了一盘火炕,又找了些竹杆木棍架在墙头上,上面铺了草纸,算是给我们打了顶棚,隔开了黑黑大大的人字架。
爸爸没有进过学堂,是爷爷一手调教的。爷爷把他认识的字和会做的手艺都传给爸爸,爸爸跟爷爷一样,是个认识字的泥瓦匠人。刚解放时,钢厂在厂门口放了马车轱轳和装满小米的麻袋包,能举起马车轱轳能扛起麻袋包的人就成了钢厂的正式工人。爸爸除了有力气有手艺以外,还认识字,就当了钢厂的修炉队队长,专门修建炼钢炉的。奶奶说爸爸的工作又累又危险,老是加班,还在火线入了党,她说爸爸是个憨子,不精明,自己往自己头上套紧箍咒。奶奶说钢厂的炼钢炉不知咋的总是坏,好多炉子轮着坏,爸爸的修炉队就轮番地修,从来没有闲的时候,常常都是刚刚放完钢水不久,炉膛还红着,就跳进去修补,修炉队的人常常被热晕或烫伤。数九寒天,爸爸贴身穿的奶奶亲手缝制的我们老家的那种样式的棉腰子(电视里常见的头上包白羊肚手巾的人穿的那种红花布背心,奶奶在里面絮了棉花)能哗哗地拧出水来。
爸爸的工作老是让奶奶的心悬着。奶奶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净手,用干净布子擦拭她供着的那尊挺着大肚子老是笑的铜佛像,边擦边喃喃地祷告,求它保佑钢厂的炼钢炉不要坏,保佑爸爸平安,保佑修炉队的人平安。奶奶说,炼钢炉要是不坏就好了,爸爸就平安,爸爸的修炉队就平安。
炼钢炉我知道,我们经常相跟着一帮小伙伴们到厂里去洗澡喝汽水,到过炼钢炉前。炼钢炉好大好多哟,长长的一整条马路全是炼钢车间,一往那条马路上走,就感到热气一滚一滚地往身上扑。我们最爱看出钢了,看出钢让人又心跳又激动。炼钢工人的头上戴着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磨刀人的帽子,脖子里围着有一圈黑油腻的白毛巾,脚上穿着硬壳的大头翻毛皮鞋,脚面上绑着帆布罩,身上落满闪着银光的铁磷和红色矿粉。他们往炉膛里加料干活的时候,脸上都有一种很了不起的神气,出钢的时候又是一脸的自豪和兴奋,兴气得很。他们休息的时候用脖子里的白毛巾擦汗,坐着安全帽喝汽水,摇着汽水瓶打水仗,他们挥着大手朝我们喊,哎,娃娃们,来喝汽水。他们所有的人都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打扮,我们都分不清谁是谁。我想,长大了不当爷爷那样的盖房子的泥瓦工,也不当爸爸那样的修筑炼钢炉的泥瓦工,到钢厂当个兴气的炼钢工人。
有一次我们家的火炉炉腔塌了。吃完了饭,奶奶就用火箸把炉内红红的煤火都捅漏了,火炉里还很烫,奶奶就和泥修补搪。奶奶抓一把配有头发和咸盐的黄泥,在脸盆里蘸一下凉水,再抹到炉壁上,稀泥抹在炉壁上吱吱地冒着白汽。奶奶把手从炉膛里抽出来时,被热气蒸腾得红红的。奶奶告诉我,爸爸在钢厂修炼钢炉,跟她这搪火炉差不多,比这还热。我说那为什么不等凉了再修,奶奶一边往炉膛里抹泥一边说,趁热搪火炉泥好往上粘,抹上去的泥掉不下来,干得快,粘得结实耐烧,点火时也好点,修炼钢炉大概也是这意思吧。我问奶奶见过炼钢炉么,奶奶说没有见过,大概有我们的房子这么大吧。我不知道奶奶是怎样想象炼钢炉的。我试着把手伸进炉膛,好热;摸摸炉壁,好烫。
爸爸那次没有给我们送钱来,就是被炼钢炉烫坏了。爸爸说他必须起模范带头作用,他是队长,是共产党员,每次修炉都是他先下。爸爸这次本来是烧不住的,是为了救他的两个工友,他的两个工友的衣服不知咋地烤着了,吓得在炼钢炉里团团转,是爸爸把他们托出来的。
自有了爸爸的24块钱,有了18号,奶奶隔些日子就给我们改善一次生活,做包皮面和猪肉炖酸菜,有时候还包饺子吃。爸爸工伤出院以后,每次改善生活奶奶都要叫爸爸来,等爸爸的时候,我们的饭就吃得很晚。爸爸来吃饭时,常用他那只扁弧形的铝饭桶给我和弟弟带回来一份有肉片的保健菜,这是修炉队的加班待遇。有一天晚上,我们又等着爸爸回来,也等爸爸的保健肉菜。爸爸回来了,饭桶是空的,唉声叹气的。奶奶说不给就不给了,又不是非吃不行。爸爸说光顾着想修炉的事了,这段路上又没个灯,骑车子摔了一跤,差点儿掉进东山铁道沟里。奶奶就慌慌地给她的佛跪下,念了一通阿弥陀佛。
爸爸问我长大了想干甚,我想也没想就说炼钢,炼钢工人兴气,伟大。爸爸说长大了去矿山吧,咱钢厂有好几座矿山,你要是真的喜欢钢,就应该知道钢的前生是什么。爸爸把爷爷留给他的一木箱书送给了我,除了几本政治书籍外,全都是发了黄的线装书。我像得了宝一样,高兴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恨不得一下子全读完,都装进自己的肚子里。
闹红卫兵的那阵子,一伙年轻人糊了高帽子纸牌子要斗争爸爸,那两个被他托出炼钢炉的工友硬是站出来护住了。爸爸虽说没有挨斗,可他胆小,把送我的那一木箱线装书全烧了,一页一页地放到火炉里,关上门烧了一夜。
七
平常而清淡的日子,随着时光流淌到了1966年的夏天。那是个多事的夏。家里发生了几件计划外事件:我和弟弟因学校关门而失学了,爸爸住了疗养院,24块钱变成21块钱,弟弟生病了。
所有这些事件中的事件,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和改变的,只有弟弟的病是我们最关心的。为给弟弟治病,又拿起铁丝耙和小麻袋,干起了捡破烂儿的营生,理所当然地承担起支撑家庭门户的责任。老天还没有睁眼我就起来了,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一小会儿。奶奶给我们讲过铁拐李偷锅的故事,铁拐李偷了人家一口锅,后来良心发现后悔了,想送回去,可是天快亮了,怕人看见,就许愿说天要是能再黑一会儿就把锅送回去。天被他的诚心感动了,就又闭上眼睛黑下来,铁拐李趁黑送了锅,成了神仙。奶奶说,黎明前是个吉利时辰。
怕惊醒奶奶和弟弟,我像猫一样,轻轻地爬起来。前半夜我们都没有睡好,弟弟不断声地咳嗽,像把肺也要咳出来。奶奶老是唉声叹气,奶奶的唉叹是妈妈式的无奈的也是五台人独有的,奶奶唉叹说,唉——唉,不好伙(活)煞俩(了),嗯——哼哼哼哼哼。弟弟的咳嗽声和奶奶的唉叹声不知是多会儿停的。现在,他们都静静地睡着,我得趁着凉爽先到铁路上拣一箩头炭回来。钢厂人烧煤都是按户凭证供给,一个职工户一年一吨泥煤,一吨炉渣,一吨二洗渣。钢厂宿舍里,家家门前都有一堆像墓一样的煤堆和一垛像墓碑一样的煤糕垛。我们家没有钢厂职工,爸爸每年写申请给我们要救济煤,自爸爸住进疗养院,我们家门前的墓堆和墓碑越来越小了。
睡在旁边的弟弟又不在了。有时因为咳嗽得睡不着,又怕咳醒我和奶奶,弟弟就早早地起来,拿个小马札坐到门外去咳。我轻轻地拉开门,没有弟弟的影子,箩头也不见了,哪儿去了。正纳闷儿,隐隐地传来咳嗽声。抬头望去,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一个瘦小而佝偻的身躯,肩上挎着一只厚实而沉重的箩头,两根细细的手臂,一根绕着头勾住箩头,一根支在腰胯上。刚刚出山的火样红的太阳被他掩在身后,金色的光芒从他身后四散地溢出来,形成一个绒绒的彩色光环。多美的构图,多动人的画面,抽象而具体。我相信,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位绘画大师都画不出来的珍品。
一阵急促的咳喘声把我惊醒,呀,这佝偻的小身躯是弟弟。我赶紧迎上去接下他肩上的箩头,他迫不及待地靠在墙上大张着嘴喘气,伴着吓人的咳嗽。我和奶奶都不敢说话,担心他把肺也咳出来。过了一会儿,我们才省悟过来,奶奶端了一碗热水送到弟弟手上,我搬了一只小凳放在他脚跟后。
奶奶用21块钱抠抠扒扒地数着日子,把我捡破烂儿的钱攒起来,攒够一个疗程的药费了,就给弟弟去治病。医院是住不起的,破烂儿钱无论如何垒不起那厚厚的押金。弟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身体愈发地佝偻了。
为了多攒些钱给弟弟看病,奶奶也做起了事。奶奶的做事是到菜站去给那些食堂的采购们择豆角,摘一斤豆角挣一分钱,奶奶一天摘20斤豆角,挣两毛钱。奶奶每天早早地就拿个小板凳,坐到菜站的大棚下,等人家给她称好豆角,就开始一根一根不停地摘,要赶在10点以前摘完。我偷偷去看过,在菜站大棚下的柜台后,奶奶着一身青色夹裤褂,坐着小凳,身边一堆绿色豆角,一只黄褐色竹筐,银白的头发随着微风轻轻地飘舞着。
为弟弟的病,能省的都省了。我们穿奶奶手工做的中式衣服,里面贴身的是布腰子,冬天絮上棉花夏天掏了,上面是对襟褂子,下面是肥大的掩裆裤,穿起来很有些武术的意味。我们没有进过理发店,是奶奶用她那把木头把的已经磨得很窄的老式剃头刀给我们剃成那种铲铲型或锅盖型头。奶奶给我们剃头时,火辣辣地像用手往下拔,像用火烫,真疼。每年的秋后,我在后山的村里拣些干枣回来,奶奶舍不得吃,装在一个小口袋中放起来,剃头疼得哭时,奶奶就给抓几粒干枣,我们就刻意地去品咂那干枣的酸甜,把钻心的疼痛一味地咀嚼进枣香中,有时疼得厉害了,连枣核都嚼碎了和着眼泪咽下。没有枣了,我们疼得叫时,奶奶就用手蘸着热水打头,打热了再下刀。疼得实在忍不住直往下缩脖子,奶奶就叫我们歇一会儿,她也就着喘口气。
小时候最爱看电影,可我没有正大光明地从门上进过电影院,露天电影五分钱的门票也舍不得买,全是跳墙头或钻门缝。弟弟连电影也没有看过,他不能跳墙。有天晚上,壮着胆把弟弟领到露天电影院,我先扒上墙,探好没有人,下来把弟弟扶上去,再扒到墙上跳进里面,然后把弟弟扶下去。正要扶他下的时候,巡视的人来了,一声呵喊,弟弟吓得从墙上掉下来。巡视的人还是把我们撵了出来。弟弟好几天缓不过劲来,奶奶说把魂吓丢了,得出惊。奶奶让弟弟脱了衣服躺在被窝里,把他贴身穿的腰子压在被子上。奶奶拿着烧红的火箸在弟弟身上绕几圈,把嘴里含着的冷水喷到手上,用手滋啦一声捋一把火箸,把捋过火箸的手伸进被窝,从弟弟的头顶抹到脚心。再把火箸烧红,重复三次。然后一手拿勺一手抓盐走到门口,把勺子在门顶上磕三下,叫一声二挽回来吧,也重复三次;把盐放到勺里,边叫着二挽,们(我)娃回来了,边往回走,走到炕边,把腰子塞进被窝。每叫一声弟弟都要答应一声噢,回来了。奶奶说魂回来了,睡一觉就好了。
看着弟弟被火箸上的煤灰涂抹成的花脸,看着他委屈的样子,我暗自发誓,有了钱,一定请弟弟正大光明排排场场地坐到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
八
有个邻居做了红卫兵小头头,常拿些五颜六色的优待券分给邻居们。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坐在钢厂的大俱乐部里了。登上俱乐部高高的21级大台阶,展展地坐在靠背椅上,看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样板戏,看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朝鲜越南的外国电影,感觉真好。
弟弟比我聪明,能听懂样板戏里日本兵说的日本话是“高梁面剔拔股,玉茭面拨烂子”,能把《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的情节讲下来,能把外国电影里的对话都背下来。弟弟说等病好了他还要到北京,到天安门去见见真的毛主席。我没有弟弟那样的聪敏感受,只是觉得,从门上进和从墙上进的感觉不一样,坐在有靠背椅的俱乐部和站在露天剧场的感觉不一样。
时兴起毛主席纪念章。学校不开学,又不够串联的资格,几个光屁股耍大的伙计就把我家办成了制作纪念章的作坊。谁搞到新样子好样子都拿来,我把家里吃的油和铁路上捡的乌金捐出来,用油拌好水泥,放到小盒子里抚平,把纪念章轻轻地反印上去,做成模型。用勺子在火上把乌金化开,倒进模型,细钢丝做的小别针放在背面凝固了,一只很精致的纪念章就成了。奶奶也帮我们,奶奶用新花包布轻轻擦拭,擦成又光又亮的银灰色。我们不用花钱就积攒了好多精品上品。
那天,我们正在做一个新样子,远处传来枪声。一个伙计说这是他大哥他们的战斗队在攻打职工大楼,他大哥还是主攻队员哩。我们做纪念章就都做不到心上了,都想去看看真正的打仗,想趁着乱去捡点儿好东西。
职工大楼原先是钢厂职工的扫盲学校,里面有越南实习生的宿舍,现在成了一座武斗据点。不知从哪儿开来几十辆灰色十轮大卡车,装满全副武装的壮士,壮士们举着各式火器朝天鸣放,车还没有停稳,就都咚咚地跳下车把大楼包围起来。街上的人慌乱地满街乱窜,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打仗,赶紧躲到墙角。楼里的和楼外的互相对射着,枪声很响,像过年的炮声。没有电影上打仗那么激烈,也分不清楼里楼外谁家是好人谁家是坏蛋。看过一会儿就觉得无聊,正想走,忽然一个人影窜到楼下,怀里抱着一个什么包,我认出来是我们那个伙计他大哥,他是在安放炸药包。我想起了电影里黄继光董存瑞的镜头,赶紧捂住耳朵闭上眼。
爆炸引起的震动,比上东山拉矿的火车劲大多了。有破砖碎石从天上落下,一小块水泥疙瘩崩在我捂耳朵的右手上,我挂彩了。不敢睁眼也不敢动。等我敢睁眼出来看时,壮士们已不知去向,楼里的人和我的伙伴们也不知去了哪里。大院里有呛人的火药味,有冒着烟的导火线,有不知炸过没有的手榴弹和手雷。来了许多老百姓,穿过破墙往大院跑,往楼里冲。人们涌进大楼涌出大楼,进去的空手,出来的扛着面袋,饼干箱,棉被,毛毯,军大衣……人越来越多。我用嘴吮吸了手上洇出的血,按上一把土,也跟着跑去。
我跑向主楼西北被炸塌的那一角,这是图书馆的藏书室,书,像火山喷发的岩浆一样从三楼往下流淌着堆积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我像阿里巴巴一样,高兴地忘记了此时此地,像捡破烂儿一样细细地翻着……
又是几声枪响,人们都四处逃散,食品衣物扔得到处都是。三辆灰色10轮卡返回来打扫战场。
我抱着高高一摞书,用下巴卡住,迎着一群端枪的人走去。那些人咋咋唬唬地要我站住把手举起来,要搜查。我没有停步也没有举手,抱着书迎上去。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大眼睛白净脸,钢盔帽,黄军装,武装带,左手卡在腰上,右手握着手枪,他朝身旁的人们摆摆手,在我对面站下了。他盯住我的眼睛和我对视了好一阵,又把眼光移向我抱书的手,我的手背有污秽的血向下爬,滴在肮脏的地上。他什么也没有说,把我怀中歪斜的书扶扶正,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
不知咋的,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同我想像的一样,他们只能这样对我。我抱着书大摇大摆堂堂正正地走出坍塌的图书馆,走出职工大楼狼狈的破院墙,走出那些惊惶失措的人们疑惑的目光。忽然感到,我是这次事件的真正胜利者。
我抱的书有《鲁迅全集》、《伊索寓言》、《契诃夫小说选》、《中国文学史》、《中国通史简编》……还有《炼钢工艺流程学》、《焦炉开工准备》、《金工切削手册》、《轧钢流程管理》、《热风炉技术》、《汽车驾驶员考试大纲》……遗憾的是没有被爸爸焚毁的那种线装书。
这年秋天,钢厂首次改造危房,把土坯垒的自建宿舍,全部翻修成装有前后门的青砖红瓦房。我们永远地告别了黑格隆咚的食堂房,奶奶摸一摸热烘烘的过火炕,看看透亮的玻璃窗和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金黄色太阳光,瞅着雪白的墙壁和雪白的纸顶棚高兴地说,活了70多岁,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子,这可是豁亮亮的正房,连我的东家也不曾住过的大瓦房。
弟弟的病还没有好,爸爸还住在疗养院,我们还是21块钱,奶奶还是长长地叹气。可是奶奶说,我们的好日子不远了。
九
立在窗外的那根电线杆子没有往年叫得那么凶,西北风没有往年刮得那么硬,是个少有的暖冬。
进入腊月,弟弟过16岁生日那天,奶奶和了好大一块白面,把山药蛋丝用醋拌过,清水淘净拌成馅,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顿素饺子。由于我们的共同努力,弟弟连续用药两个疗程,咳嗽不那么吓人了,显出少有的健康态,他高兴地说他的病好了。奶奶也说快过年了,我们有些年没好好地过了,二挽的病也见好些,今年咱好好地过过。弟弟问奶奶过年能不能吃上肉,好久不吃,馋了。奶奶说能。
过年的供应号公布了,每人1条肥皂,1斤酱油,1斤盐,2斤醋,3两油,肉1斤,豆腐1斤……凭小票增供香油2两,凭购货本每户火柴两盒,花包布3尺,煤油4两,名烟5盒,名酒……奶奶给了我3个肉号两块4毛钱,这是买3斤2等猪肉的钱号。一等肉最肥,能炼出油来,9毛6一斤买不起。二等肉差些,8毛1斤。三等肉的膘子薄,7毛2。等外肉最瘦,6毛4一斤。我们平时是连等外肉也吃不起的,奶奶说过年了,买点好肉,给娃们肥肥地过个好年。
肥肉真不好买,排了好几天队没有买上,人们攒了一年的钱和号,就等着过年吃。这天,我起了个大早,跑到食品公司的大肉铺去排队。总算排到了,卖肉的说3斤不卖,都是冻肉,少了不好砍。我说只有3个号2块4毛钱,里面专门抄斧子砍肉的汉子说好了后生,给你砍。肉砍好了,这抄斧手的功夫还真可以,不多不少正是3斤。我高兴地从贴身的棉腰子里掏出钱来递上去,刚要从称盘里拿肉,卖肉的手比我还快,一下把肉拿走说号呢?我说在一块夹着,他把我的钱往肉案上一扔说自个儿找去。打开来一看,确实没有号,又掏了口袋,没有。糟糕,肉号丢了。卖肉的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把那条本该属于我的肉摔在肉案上朝外喊后面要多少。我只好退出来,朝不要号的下水柜台挤过去。
下水柜台上正卖猪头。我又高兴起来,幸好没有丢钱,弟弟最爱吃猪头肉。这猪头可是有钱人家才吃的,4毛1斤随便买,2块4毛钱也许够买一只。人家买猪头选肥大的,我挑了一只瘦小的,不到6斤,2块4毛钱找回1毛。
奶奶做猪头真利索,几下子就分割开了。槽头肉做丸子馅和饺子馅,其它的都放进锅里煮。不一会儿,锅里就咕嘟咕嘟地溢出来肉的香味,溢出来年的气氛。弟弟馋得等不及,拿筷子守在锅台边,隔一会儿往锅里蘸一下,放进嘴里嘬一嘬,脸上溢出一种满足感。看着看着我忍不住了,也学弟弟的样,拿一双筷子守在锅边。从筷子头上我隐隐地嘬出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
忽地想起一件大事来,光记着弟弟,光顾着买猪头给自已解馋,忘了奶奶。我知道,不到18号,家里没钱了。摸摸身上,只有一毛,一毛钱够干啥,奶奶的饺子皮里包啥,一时又想不起奶奶爱吃啥。奶奶像妈妈一样疼爱我们,我却不记得奶奶,不知道奶奶爱吃什么。奶奶好像也忘了自已,忘了自己是个佛教徒,忘了不杀生不沾荤的戒律,正忙着给我们做馅。惭愧极了,猪头买得再小一些就有奶奶的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放下筷子,悄悄地出了门,带着铁丝耙和小麻袋,到灰渣坡和垃圾堆里给奶奶寻找过年的办法。身后传来开门声。回头看时,弟弟在向我招手。我迎回去,他问干什么去,我说我们有猪头了,奶奶什么也没有,可我又没有钱。弟弟说今天大年三十了,你能捡多少东西,南海街的收购站也不是给你一个人开的,人家也要过年,就算你捡了东西卖了钱商店也都关门了。听了弟弟的话,知道没有奶奶的事了,我伤心地蹲在地上。弟弟拍拍我的肩膀说哥,你看这是什么。我慢慢抬起头,弟弟细白的手指间捏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我惊异地看着弟弟,他诡秘地笑笑说哥,这是3毛钱,能买3斤豆腐,咱们的豆腐号还没买,现在去菜站排队也许还能买上,以后记住,奶奶爱吃豆腐粉条。他竟然知道奶奶爱吃什么,竟然还能拿出钱来。我顾不得问他钱从哪里来的,接过那3张带着他体温的皱皱巴巴的毛票,紧紧攥着边跑边对弟弟说记住了,奶奶爱吃豆腐粉条。
老远就看见菜站有长长的队。跑近看时,还好,柜台上摞着一摞豆腐屉,放了一半的心。我排在末尾,看看柜台上的豆腐屉,数数前面长长的人墙,心里默默地向奶奶的那尊铜佛祈求,求它保佑我一定买上豆腐。
女售货员不紧不慢地,总是头也不抬地说下一个。收号。收钱。割豆腐。称豆腐。下一个……我紧紧地贴住前面那人的后背,焦急地跟着他的脚,一点一点往前挪着。豆腐屉越来越矮,豆腐越来越少,女售货员还是那么遥远。
终于,前面只剩一个人了。看看留在柜台上的最后一只屉和半屉的豆腐,心中不由悲壮起来,谢谢大肚笑佛,谢谢豆腐屉,你是为奶奶而坚守到最后的。女售货员头也不抬地对我的前面说下一个,又头也不抬地说后面不要排了没有了。啊?是听错了?她不对我说下一个。我说阿姨我买3斤。女售货员头也不抬地说没有了。明明看见还有白亮亮的豆腐躺在豆腐屉里,我说卖给我吧阿姨,我看见豆腐了,就买3斤,1斤也行,要不我奶奶过年的饺子皮里就没有馅。女售货员一边盖屉子一边抬头瞪我一眼说这后生,告给你没有就是没有了,拿甚卖给你,不要磨蹭了,快回家换新衣服放炮去。我终于看清,抬起头来的女售货员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她把豆腐屉连同里面的豆腐都搬到后面去了。后面的人都骂骂咧咧地散去,我攥着皱皱巴巴的3张毛票和3个豆腐号走出菜站。
懒洋洋的太阳向西天边滑去,寡白寡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街道上人烟已经稀少,商店都忙着打烊。抱着破竹篮,坐在菜站的柜台下伤心落泪,我真无用,豆腐没有买上,奶奶的饺子皮里包什么,咋对得起奶奶,连弟弟也对不起。我沮丧地向着蓝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太阳不好意思地朝西山后面躲去,脸上添了些羞色,正红着。有劈劈啪啪的爆竹声响起,赶早的人家在贴春联了。
十
撑着墨绿色蓬布的“吉尔”大卡又停下来了,这老牛似的破车,老是走走停停地没个痛快劲。站在我旁边的女孩要下车,这是进入市区前的最后一个小村子,女孩的站。我也跟着下来。
一条黄得发白的小路从一片泛着绿的冬麦地斜斜地穿过,瘦弱的麦苗在风地里瑟瑟地抖着。岔道口,女孩向左边刚刚放倒秸秆的玉米地拐去。我静静地跟在后面。
又是一个岔道。女孩朝后看看,加快脚步拐向南面的大路,那条路一直插进女孩的村子。我朝南望望,往西面的小路走去,去看看住在附近的弟弟。
看见了,弟弟站在他自己的门口,脸上挂着他常有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强作的笑。他向我招招手,我紧咬着唇向他跑去。我们就坐在门口砖桌旁的砖凳上,这是他刚到这里时我给他垒的,已经有些残损。给他带的铝食盒还放在门口。弟弟说哥,你不要老来看我,习惯了。我说时间长了哥就想来看看你,我们的通勤车从这儿过,回去时多走一站就是了。他说让哥操心了,其实我很想你的。我问弟弟见奶奶来没有,他不好意思地说他没有记住回老家的路。我给他在砖桌上画了线路图。我们兄弟就在这砖桌边诉说我们共同生活时的日子,我们诉说了很久。
两年半前的1970年夏天,居委会主任把仅有的两个钢厂招工指标送给我一个。我听了爸爸的,到钢厂的凉山石矿当了工人,永远地放下伴随我童年的铁丝耙和小麻袋,告别了捡破烂儿的生活。有了38块钱的固定工资,我们的日子过得充实和具体起来。拿着第一次领的工资,先去菜站买了奶奶爱吃的豆腐粉条,又去肉铺买了弟弟爱吃的猪头肉。我也像奶奶宣布过的那样宣布说,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副食号再也不送人了,留着自己吃。我们的好日子过了两年。这是一段真正温馨的好日子,只是时间太短了,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去年夏天,一贯硬朗的奶奶被一个小小的痢疾拉倒,不到一个礼拜,就撇下我们兄弟俩去了。奶奶是晚上睡着以后第二天没有醒来,悄悄地走的,好像是办完了一件重大事情,累了,要好好地睡上一觉。爸爸把奶奶送回五台找爷爷去了。只有我和弟弟的日子是心酸的,尽管只有半年,却让人刻骨铭心。我在矿山倒三班,每天下班回来,奶奶已经做好饭等着。奶奶不在了,弟弟主动承担了做饭的事。他做的饭当然比不了奶奶,山药蛋丝又粗又硬,高粱面不会做花样,最可惜那些白面,本来就少得可怜,稀罕吃一顿,他却做成那种又不光滑又不筋道绵不拉塌的脓糊面。初时并不在意,总是弟弟一片心意,可时间长了就吃不下去了,渐渐露出不满的情绪来,弟弟总是报以愧疚和歉意。后来慢慢留心我才发现,不是弟弟懒得做和不会做,实在是他没有精神和力气去细细地做,白面硬了擀不动,只好和的软些。知道了这些,哪里还忍心再吃他做的饭。我沉下脸来对他说你不要做了,做下我也不吃,你做的饭我吃不下去。
我说二挽,哥对不住你,那会儿哥心情不好。
弟弟说哥,我知道,你是怕我累。
弟弟改为每天灌满两暖壶开水。每到下班时间,他就坐着小马扎,靠在我们家排头起那根木电杆上等我,殷殷地盼着我回来。下班时间一到,我就急着往回赶,又想早早地看见他,又怕看见他那病病歪歪的样子。但总是看见了心里才踏实。远远地看见他瘦弱不禁风雨的身影,就从心底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结。他的立不住的坐姿,他的按捺不住的情绪,他的忍受一切的毅力,他的熬不住的精神,他的急切的心境,他的看见我时的那种眼神和发自内心的强做的笑。这一切,只有我能读懂。下半夜下二班回来,动作再轻时间再晚弟弟也总是醒着,总要冲着我笑一笑,说哥你回来了。
弟弟黄白的脸上透着红晕,又有了后半夜的咳嗽。我担心弟弟哪一天会突然从我的眼中消失。我把弟弟送进了医院。
那天晚上,正在山上上夜班,医院来了电话,说弟弟病情危险,要我赶快去。我一听就急了,顾不得黑黢黢的大深山里有多怕,放下电话就往山下走去。还好,铁灰色的天幕上绣着一钩弯弯的月亮,有它就够了,又能照明又能壮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月亮就是我的佑星,只要有它在,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借着清凉的月光疾步朝山下走去。一路走着,一路没边没沿地想着。
弟弟自从那年偷偷地来到这个世界,18个年头过去了。细细算来,没有一天好活过,还有一半的时间是病病歪歪的,好像他专门就是来吃苦的。现在,看着有了些光明,好日子有了些希望,他却又是这样,好像他专门就是来找我替他难过的。而能为他难过的,也只有我了,还能有谁呢。唉,妈妈呀,你不是个好妈妈,你为什么要嫁给爸爸,嫁给爸爸又为什么要离婚,你既然发善心要把弟弟摁在尿盆里为什么又要看他一眼,你既然狠心留下他为什么又不把他养大,你既是生下我们兄弟,又为什么让我们没有妈妈。蒙蒙昏昏中感慨着,自语着,深深地沉浸在自设的酸苦中。冷丁一声鸦鸣,脚下一绊,跌坐在地上。心里正苦着,索性就把这世间所有都甩开了,坐下来喘喘气也怜悯一回自己。
天,地,山,都是那么高深远大,捉摸不透。挂在天上的那钩弯弯的月亮,冷漠地眯起了眼睛,像隐瞒着许多秘密,正在卖弄着,没有丝毫的同情。身后又传来鸦噪,四下望去,原来是坐在一片乱坟岗上。想起来了,这是年前的新坟,开来五六辆汽车,拉着十几具尸体是一帮初中生和一个女老师,还有一个军代表。军训拉练时,野炊挖灶挖出30年前日本鬼子的手雷。炸得真惨。好赖他们是一个集体,有老师陪着,有解放军叔叔护着。吹过一股风,有轻轻的松涛声传来。坟岗里似有沙沙的脚步声,淡薄的月光下,似有人影绰绰,书声朗朗。忽然省悟,他们都已是死人,我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算甚,他们能容得我么?头皮一阵发紧,头发立起来,瞌睡和疲倦全无。什么也顾不得了,站起来拔腿就跑。
弟弟说哥,那天在医院你咋不告诉我这些?我说哥不忍心。
赶到医院时,东边天际已经泛白。急忙跑进病房,弟弟的床前围满了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弟弟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脚背上插着输液管,张着嘴,眼睛盯着天花板。听见我叫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眼角跳了跳,眸子里放了光,有些像似靠着电线杆等我时的笑。
我把头低下去,耳朵贴近他的嘴。弟弟悄悄地告诉我,他要走了,要去找奶奶找妈妈,他说他去了那儿就不孤单了。弟弟说,我本来不想走,怕你孤单,要和你做伴的,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干,连饭都做不好,只能给你添麻烦。弟弟累了,停下来大口地喘气。喘过一会儿,脸上又现出一丝自以为是的狡谲的笑容说,哥,只有一件事让我安心,我帮了你一次,知道你疼我忘了奶奶,那三毛钱是我少打了两针省下的。弟弟又停下来喘气。好大一会儿,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哥,我……再求你……一件事,你……给我说说……回老家的……路线。弟弟的话音被氧气瓶上的水泡声淹没,液体瓶内的水珠挂在管子头上不再滴落。又看见弟弟坐在电线杆下等我时的那种眼神和发自内心的强做的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倒在弟弟身上。
弟弟说哥,你不知道那天我是多想见到你,真怕见不上了。
送走弟弟的那天晚上,爸爸和帮忙的人都走了,到爸爸家吃饭去了。我到不远处的废砖窑搬了十几趟砖,在弟弟的新家门前垒了一个大大的砖门洞,垒了砖桌砖凳。又默默地守了一会儿,认真仔细地给弟弟讲了回五台老家的路线,好让他去找妈妈找奶奶。我最后告别了弟弟,独自从后山走回我自己一个人的家。已不记得那是秋末还是冬初了,只记得天黑得很快,还没有走到家天就大黑了。
起风了。风吹着电线杆呜呜地哀鸣,路上不断有纸屑和尘砂扬起,沙沙地响。我知道,是弟弟可怜他哥,跟着我回来了。到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开门,钥匙插入锁眼时,又觉得家里有人。我知道,是奶奶在家等着给我们兄弟俩开门。她老人家放心不下我们兄弟。
电线杆的哀鸣,纸屑的飞舞,排上坟墓似的煤堆,墓碑似的煤糕垛,煤糕垛上风吹着油毡啪啪地拍打。淡淡的月光下弟弟的影子,黢黑的家里等着开门的奶奶。邻居们都亮着灯,这是吃晚饭的时间。我站在自家门口。
我说二挽,那天你是跟哥回家去了?
弟弟说,我看天晚了,怕你孤单害怕,哥,吓着你了吧。
我说好兄弟,哥也怕你孤单害怕哩。
弟弟说哥你该走了,你看天黑了。
我说不怕,你看,有月亮哩。哥再和你坐会儿。
弟弟不做声了。
天上是正圆的月亮,月光下是静静的大地,远处是一片苫满枯草的土包,枯草在土包上摆着,土包在月光下凸着。身边,是一堆连枯草也没有的新土包,一张砖桌,两张砖凳。
我朝对面的砖凳说,二挽,哥走了。哥改天再来看你。
砖凳悄悄地不吭气。
我一步一回头,踏着月光回家。
十一
奶奶和弟弟去后的第二年,我由班长升了排长(工厂施行军管,是连排班编制)。我们连长说,这小子是个实受货,能吃苦,还有些小聪明,抓革命促生产要的就是这种后生。我的发红发迹除了根正苗红和奶奶的影响外,离不开“作战部长”的启蒙开导。作战部长就是当年武斗炸楼的现场帮我扶正书的汉子。他是钢城造反派的作战部长,是他指挥导演了那次事件。后来大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时被排斥贬为黑五类,发配到我的班里受管制。因为有过战场上的交情,我们成了朋友,他做了我的作战部长,我因有了他交上红运,走上仕途。
这年夏天,我们乘坐的通勤车掉进20多米深的山崖。司机穿的“懒汉鞋”掉跟了,弯腰提鞋时方向跑偏。我和部长坐在后面,正研讨我们排革命生产的大好形势。我们听到了司机的惊叫声,刹那间,我稀里糊涂就被部长摁在坐椅下,很霸道地压住。我们就这样被车带着滚下了山崖。
我和十来个受伤工友被送进了医院。我只是擦破一点皮受了惊吓,因为是单身无人照料,所以被留下。部长伤得最重,为了护我把腿摔折了,我们一同住在一间大病房里接受观察治疗。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亲戚朋友,不知从哪得的消息,都来了。每个人床前都围着一圈人,把病房挤得满满的。除我们连的人来过外,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亲人,大夫护士的检查询问过后,所有的关心和同情就都与我无缘了。那天上午,我独自望着天花板想心事。似乎有人走到我的床边,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不以为然,照旧望着天花板上抽像的斑痕,不着边际地想像着。直到有温暖的手轻轻地抚在我的额头上,我才极不情愿地扭过脸来。
啊,是后妈。我赶紧往起坐。后妈摁住我说孩子,不要动,好好躺着。她问我摔着哪儿了,碰着哪儿了,疼不疼。她从提兜里掏出一只大号饭桶说,这是……咱……家那只芦花草鸡,妈……给你炖了。你看,还热着哩,快把它吃了补一补。她说的“咱”和“妈”都打了咯哼,吐字不甚清楚,可我还是听出来了。临床的部长妻子指着我问后妈这是你的……后妈接住话茬说,是儿子,又大声补充说,大儿子。向毛主席保证,全病室的人都听见了。我什么也没有说,用被子蒙住脸,默默地,任眼泪淌进耳朵,挡住两个女人……妈妈们的对话。
有个女孩看上我了,就是那个常同我一起下车的女孩。我知道,这是弟弟暗中为我做的媒。女孩不是我们连的,也不是时下那种漂亮女孩,极普通。女孩她妈对我说,她不是嫌我穷,实在是就这一个娇贵女儿,就是不想要婆婆,就是想找一个没有婆婆的女婿。她妈贬低我说,不要看不上我们玲玲,想找比我们玲玲更好的,哼,没有骨头能长肉?难了。我答应了这门婚事。
不管玲玲她妈咋说,我还是把玲玲领到爸爸家了。后妈比爸爸还高兴,指使弟妹们出去采购东西,她自己则是擦桌子扫床,洗杯沏茶倒水,把糖块剥了纸递到玲玲嘴上,给我们包饺子吃。忙得团团转,简直就是受宠若惊了。我的心情很复杂,当着玲玲,第一次郑重其事也是很难为情地叫了后妈一声妈。那天,我真正感受到家的内容,我在心里说,我有妈了,我有家了。
我们的婚事是后妈主持操办的,新娘就接到后妈的炕上。后妈说,新媳妇娶回来一定要先坐到婆婆的炕上,这婚姻才能圆满,这人家才能兴旺发达。我们的婚事办得既热闹又排场,在我们的宿舍区是拔了尖的。后妈亲自请来厨师,请来总管司仪,借来一应家具,在院子里搭起帐篷,垒起霸王火。排上的邻居都来帮忙,把房子都腾出来,一下就开了20多桌酒席。我知道后妈,她想做个好妈,她要强好胜,她要在邻居们面前落个好,给新媳妇留个好印像,弄个合家欢乐。邻居们都跟我说后妈真的不错了,看这摊子,看这场面。
可是我妻不领情。婚礼那天她高兴得一天没顾上吃饭,晚上等闹洞房的走了才想起饿了,到后妈那边去吃饭,早已收拾干净睡觉了。妻说不亲就是不亲,想亲也亲不起来。妻说她哥结婚时她妈把晚饭送到她哥新房里。
新婚之夜,妻蒙头悄悄地哭。我只好放弃新婚的欢乐,默默地陪着挨饿。
我不恨后妈。自她到医院看我说我是她大儿子我就不再记恨她,自领着未婚妻第一次认家门叫妈起,我就承认了她。做后妈也难了,我开导妻说,不是人人都能当得了后妈,想想后妈,也不容易,当个好后妈比当亲妈更难,更伟大。伟人也不是随便想当就能当得,还是凡人多。
十二
火车又一次停下来。
看看月台上的站牌名,急忙招呼妻儿们下车。我说这就是蒋村车站,火车不走了,没有它走的路了。
儿子说爸,这可不是您那时候了,铁路通到滹沱河岸边的河边村了,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阎锡山的村子。我们可以少走一站地了。我才记起,自那年送妈妈回姥姥家,已经40年过去了。
家乡正在新建一座含铁量很高的现代铁矿,学矿山开采的儿子今年就要大学毕业,想趁着春节后的闲暇,去看看那座新型矿山。我决定,借着年的喜气带妻儿们回一趟五台老家,看看爷爷奶奶,看看孤独可怜的妈妈。计划好了,不开车,不打的,还是坐火车,步行。寻着当年送妈妈时的老路找找旧日子的感受,忆忆有妈时的感觉;也让儿女们认认回家的路。
妻本来是不想跟我们回的。她说回家?你姥姥早说了,你家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连个亲戚都没有,还想有家?我说哪个人没家,哪棵树没根,回家就是寻根,你不是老嫌钱不够花么,我奶奶说了,“要想富,敬祖墓”。为了将来能过上花钱不用算计的“富”日子,妻同意与我们同行,可是不同意步行,什么年代了,何必作践自个儿呢。儿子说想体会体会爸爸的感觉,女儿好奇,说听大学生的没错。妻只好随了大流。
不知何年何月什么原因,五台县河边村划归定襄县了。火车开到滹沱河边的河边村,虽然比40年前延伸了一站,它的路还是没了,没有开过滹沱河,没有走进五台山佛地,没有走进五台县境。它仍旧停在定襄县的边上。是惧怕滔滔的滹沱河水?河水早已经瘦了;是喜欢清静的佛祖见不得文明搔扰?五台山上早已是旅游胜地;山下已在挖矿。或许,五台划归定襄……
站在滹沱河畔的铁路终止点,望着对岸巍峨叠嶂的崇山峻岭,嗅着脚下广袤肥沃的土香,听着流淌了千百年的滹沱河水的涛声,呼吸着现代都市少有的清新空气,面对这干干净净的蓝天白云黄土地,这原始的粗犷秀丽,胸腔里有热流在涌动,喉咙里泛起悠悠的铁腥。爷爷,奶奶,孙儿成人了,有家了。我冲着空旷的原野大声呼喊。妈-妈!我们,来了!
对岸的群山大声回应:来!来!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