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牵手路
2004-04-29刘锁爱
刘锁爱
以死亡为背景的等待
2002年12月3日,那场笼罩于天空、弥漫于大地、障碍着交通的魔雾,是一个罪恶。
2002年12月3日的晚上,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焦虑的夜晚。
等待是焦虑的。
和往常一样,由于往来于上班较长的路程,我一个人下班回到家后,并没有想到吃晚饭之类,而是急匆匆脱掉外衣,顺势往沙发上一躺,也顺便伸了伸一天里疲惫的腰杆,转了转那嘎嘣作响的颈椎。此刻,我想休息算是世上最惬意之事。
浑浑噩噩之中,内线电话响了。是用电科小曲的声音:“嫂子,段科长没给您打电话吗?他到了太原了吗?”
“怎么,他还没到太原?不是说早晨走的吗?”
“没有,他们下午走的。早晨太忙,开了用户座谈会,又和平陆山河铝厂谈了有关电价事宜等,走时有点晚。”
“怎么是这样呢?”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别急,嫂子,我给咱联系。”
原来小曲一直就在办公室加班。他们用电科的人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加班,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一个电话让我躺不住了,我顺势从沙发上坐起挪至电话机旁,拨动这组数字:13903486518。
这是一组刻骨铭心的数字。每每拨响它,我都能听到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或诙谐、或幽默、或调侃、或严肃、或短暂、或悠长;那都是一种信息的快速传递;那是我生命里的音符。无论我的爱人你走在哪里,无论你远隔千山万水,无论你远在异国他乡,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只要拨通这组数字,它不再是单纯的数字组合。它是心与心的沟通,情与情的交流。使用这组数字轻轻地问候,我们便不再有距离。
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这组数字。此刻大约是北京时间20点左右。
我突然一阵窃喜,手机响了,而且通畅。然而却始终听不到对方的回音。无奈,我就在嘟——嘟——嘟的音频中等待。实在是等得太久了,我放下了话机。放下然后又拿起,拿起放下,放下又无奈地拿起。一次次拨通,一次次无人应答。情急之中我又开始了和小曲联系:“小曲啊,怎么段凤鸣的手机通了,无人接?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别着急,嫂子,我正在联系着呢!”
“一同去太原的还有谁呀?”我焦急地询问着。
于是,我又立即拿起了话机,拨通了副科长解临芳的手机。手机又响了,而且也通了,但仍然是无人应答。我慌了阵脚,急急忙忙地在寻找着司机小董的手机号码。找着了,拨通了,但对方仍然无人应答。
突然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出事了吧?怎么三个人的手机都无人应答?怎么能这样巧合?而且现在已是夜幕降临,中央台的天气预报也刚刚结束,全国大面积的大雾天气,造成了多少航班延误,或许还出现许许多多的交通事故。这些都不能让我多想,也不敢多想,我拿起了话机频繁地拨通了三个手机的号码,又无数次无奈地放下。这时我默默地又在想当日的鬼天气。心里一直在嘀咕,在埋怨着丈夫走这样长的路为什么启程这样晚。接二连三的大雾就像一道道屏障横在马路上,它给出行的人设下了一层层的路障,一道道的迷津,让你无法顺畅地通行。我抬头看了看时钟,时钟大约走在23点多。无奈,我又给解临芳的爱人拨通了电话,此刻,他已经休息了,又起身接了电话。我说明了情况,说出了我一个人等待的焦急。
夜,静悄悄地睡去。我抬起头看了看时钟,时钟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它全然不顾我等待的焦急。
我索性又拿起了电话拨通了13903486518这组数字。突然,手机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你找谁,你找谁……”我愣住了,一时语塞。对方挂断了。我再拨号,一次次出现着嘟、嘟、嘟的盲音。我又看了看时钟,大约接近零时。我是否因拨错号码而影响了别人的休息?然而我又独自纳闷:这样熟悉的数字我能拨错吗?反过来一想,或许心里着急,手下误拨,但愿它是错拔吧!于是我又拨通了办公室小曲的电话,告诉了刚才陌生人接电话的事。小曲仍然重复着那样的回答:“嫂子,别着急,联系上我马上给你回电话。”我疲惫地靠在了电话机旁,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煎熬地等待着,等待着信息,等待着电话铃声的响起。
电话铃响了,我迅速地从等待中抓起了话机,是解临芳爱人的声音:“嫂子,你休息吧,他们三个都报到啦!”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懒懒地走向床边,心想,折腾了大半夜,该躺会儿啦!心里仍然有点嗔怪:既然已报到,也应该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免得大家都着急。说着上了床,可仍然没有躺下,我靠在床上,心里思忖:我爱人有昼夜不关机的习惯。不行,这个电话还得继续打。即使再影响他休息,顶多就是骂我两句小心眼儿罢了。于是,我又拿起了话机,可照例出现的是嘟、嘟、嘟的声音。我心里一直在侥幸着:这会儿或许手机在充电、或许在洗澡、或许会议安排有活动、或许出去看朋友、或许……,但我仍然下定决心在等,我靠在床上睡着了。
睡梦中,我遇见了平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一座桥。这或许就是我爱人你的那座通向阴曹地府的“奈何桥”吧。桥是用荆条编造的,快到尽头时,出现了断桥的迹象,满是窟隆眼的桥面上,无一人走过。冷风嗖嗖的夜晚,我独自一人站在桥墩旁,眼望着桥下滚滚而去的洪水,我的怀里却紧紧地抱着一个熟睡的你,那夜就像魔鬼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和你。望着江水,我感到好冷好冷,望着断桥,我感到好怕好怕。心想,我们如何能过了此桥?一旦踏上,那桥肯定会断的,我们立即会被那一江翻腾着的浊水吞没。我一个人硬撑着把你举过了头顶,放在了桥面上,心里怕极了,生怕你翻身掉进洪水里。我使劲地从桥墩边往上爬。终于爬上了桥墩,谢天谢地,你没有动,还是那样静静地躺在桥的尽头,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拽你,死死地抓住你的双手,拼命地往我怀里拽啊,拽啊,生怕那桥倏忽间的一声断响,让我失去你。拽你,使劲地拽你,拼命地拽你,我使出了一身冷汗。
噩梦突然使我惊醒,汗水湿透了我的内衣,湿了曾经温馨和温暖过我们的被子。
睁开眼已是凌晨7点30分,上班要迟到了。但是,我又急匆匆地趴在被窝里给你挂了个电话,想你正是吃早饭的时间,怎么能不接电话呢?
然而又有谁知,你永远地停机了!永远!永远!!然而又有谁知道,我等待的竟是你“死亡”的讯息!
我曾经感动于现代社会的快捷,让我们人和人之间没有距离。然而时至今日,让我真正悲切地感悟到古人的一句话:“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啊!“死亡”是多么可怕的字眼,然而竟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仅仅用“棺材”二字就可以囊括。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想即使你在天涯海角;即使你在异国他乡;即使你隐没于茫茫人海;即使你断报喜讯;即使你残缺不全;我会踏破铁鞋、我会背井离乡;我会废寝忘食;我会耗尽生命;我会倾家荡产,将你寻觅、将你等待。可这薄薄的一层板,把我们隔成了冷冰冰的两个世界。在这薄薄的一层板面前,我是多么无能为力,多么地哀愁,多么地无助,眼睁睁地看着“死亡”二字,用一层薄板,生生地将我们撕开。
车祸,这可恶的车祸!这来自大自然无法抗衡的悲剧,来自大自然的恶势力瞬息间就将你生生活剥,让我怎能救得下你,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做人的勇气,我开始诅咒上帝。都说上帝手持的是人类的公平、公正,谁知上帝竟如此地不公正,而且频频地在制造着罪恶,降临着灾难,让好人一生都不得平安。
等待,以死亡为背景的等待,是怎样地冰冷,可怕!
为你招魂
人们常说:人死如灯灭。
关于灵魂之事,我还是在“阴曹地府”知道的。
似乎不管设在哪里的“阴曹地府”都是大同小异。“阎王爷”掌着生死大权,他面前的生死簿上是没有老小的。但却是有好赖之别,真善伪之分,如果不是设“判官”岂何!
那次,我们共赴“黄泉”,阴森森的“地府”吓得我周身颤栗,紧紧地依偎着你,死死地拽着你的手,张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那些面目狰狞的“小鬼”、“判官”,看着眼前一幕幕血淋淋的场景,我怕极了。一不小心踩着了“地府”里设置的机关,”小鬼”手中的铁链咔嚓一声套在我的脖子上,吓得我哇的一声惊叫,灵魂出窍,面如土色。而你却在爽朗地大笑:“看看,害怕了吧?要做善事,要做好事,才能做到心中无鬼。”我反驳道:“哼,我才不怕呢!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其实,也是。日常,我们夫妇崇尚善举,宽厚待人,严于律己,宁让人负我,我们不负人。吃亏是福,似乎成了做人的信条。丈夫也是从祖上承传下来的血脉,“好人”是你的别称。
“地府”里的故事千奇百怪。“阎王爷”威严而坐,不愠不怒。“判官”忙得不亦乐乎。“小鬼”们则在各自履行着职责。你看那些做恶多端的男人和女人,放在铡刀下铡,碎尸万段;有的躯体放在油锅里炸,呼呼的火苗将油锅煮沸得翻腾,人似乎还在油锅里拼命地挣扎;有的用大锯将罪恶之躯捆在大树上一解两半,一分为二;鲜血染红了大树,染红了大锯;对于在生前不孝敬公婆、不孝顺老人的女人,判官就会挖她的眼睛,割她的舌头,或者将她倒插在磨眼里。小鬼们使劲地在推转着磨盘;在磨盘下有黑狗在舔着滴血,以此酷刑在赎她们生前犯下的罪恶。
过了奈何桥,善恶真分明。
就在这些酷刑的后面,有柳岸花明的场景:达官、贵人、蟒袍、玉带、桂冠。人人满面春风,个个容光焕发,谈笑风生,飘逸似神仙,享受着人和神的待遇。这些都是生前的好人,死后得到了阎王爷的奖赏,从地狱之门升入天堂,得道成仙,封官进爵,福禄加身,永享安乐。
于是,我相信了魂灵,相信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我相信了来生转世投胎的说法。我想,你一定站在柳暗花明之列。你不需要投胎转世的,你还是你,堂堂正正的男儿,清清白白地做官,坦坦荡荡地做人,忠厚老实地做事。上对得起皇天,下对得起后土,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后人,你不枉人世一遭。
我们的民族是忌讳死亡的。帝王将相们都曾寻找过长生不老之药,以为可以逃脱自然的法则。即使是小小的老百姓也有许多死亡上的言语禁忌。他们天真地认为不谈死亡,死亡就会扭过脸去,给我们一个光滑的背脊。我们企图与日月同辉,岂不知日月也有崩溃的一天。人啊!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你终究无法拒绝死亡。
我和姐妹们说,你遇难的地方,离家里太远,担心你找不着回家的路,怕你的惊魂还留在那里,而且又是晚上,又是大雾天气,你能找得着家门吗?魂灵啊!就让我们知道家门的人,为你,我的爱人秉烛夜行,扬起招魂的幡儿,轻轻地喊一声:“凤鸣,回家,咱们回家!亲人们都在等你,等你!”而你却执拗地在天堂里徘徊,在天堂里等我,不愿再食人间的烟火。我突然感到:我也像丢了魂似的,找不到家门。俗话说:孩子失去了母亲,就找不着家。可妻子失去了丈夫,也同样找不着家。
家,从此我也无家可归。
谢幕匆匆
匆匆谢幕和谢幕匆匆,你都属于被逼无奈的一种。在你人生的舞台上,或许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能这样早早地拉上悄无声息的帷幕。当你觉得你的精力和锐气,仍然能演好人生的无数场戏,而且能赢得满堂喝彩时,你肯定对足下的那块属于自己的舞台充满信心、希望和憧憬。当人们还喜悦地欣赏着你精湛的技艺,为你鼓掌、为你加油时,你突然一个“跟头”翻过去,跌倒了、夭折了、了无声息了,永远也爬不起来了。瞬间让这座舞台暗淡无光,黯然失色;突然让满场的观众都睁着惊恐的眼睛手足无措。你的厚厚的黑色的帷幕霎时被拉上了,人们突然憎恨起这个被早早拉上的黑色的帷幕。
你匆匆的谢幕是我猝不及防的。要知道,我是你最最忠实的观众,每一天我都在必要的中心的位置上坐下,静静地、安祥地、愉悦地、美滋滋地看着你的表演。无论是你的彩排和正式演出,无论是蹩脚的拙举,还是纰漏百出,还是天衣无缝的严格,我们都彼此欣赏、彼此获益、彼此指正、彼此相得益彰。
如今你的舞台的灯光全部关闭了,和你过早拉上帷幕一样,一片漆黑。这漆黑的色调和舞台下漆黑的夜晚里孤独坐着的我,被恐怖的漆黑包围着,浓浓地裹胁着,慢慢地,一层层地袭来,浸透我冰冷的全身。我怕极了,冷极了,孤单极了。这时,我在想你的谢幕也太早了点,即使一个患上癌症被判了死刑的人,还有缓期执行,死神的脚步也会稍稍放慢一点,让即将要离去的人多看一眼身旁的风景。给他们的亲人些许的喘息机会,让亲人们尽尽责任,尽尽孝心,尽一份人之常情。哪怕那时间极短、极短,就让我们抻抻手,让我们尽一尽力,让我们付出哪怕是丁点的爱;少一份遗憾,少一份自责,少一份心灵的撕裂。然而,上帝失手了,利剑倾斜了,悲剧刹那间发生了,在我的头顶坠落,瞬间也将我击倒在地,当我从浑浑噩噩中爬起,却不见了你的踪影。
我们曾经读过陆幼青的死亡日记《生命的留言》,那是陆幼青已被两次癌病判处死刑以后,已知了死期,并且在病魔的折磨中,艰难而又从容地写出的一本书。他从容地为自己选了一块好墓地,并且带着妻儿老小,择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一个向日葵盛开的季节,他从容地在自己的那块墓地上躺下,也像向日葵一样面向太阳。虽然我们说都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当然陆幼青也不例外,但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他从容中的留恋。崔永元在《生命的留言》一书的后记里,曾经这样评价陆幼青:“坏消息传来,他镇定自若,只一丝慌乱,又稳住阵脚,他退出一线,换个角度,又重施拳脚,江湖上便传遍他的名声,好个大侠。”他跟生命中的病魔搏斗着,还赢得了《生命的留言》。而你,我的爱人,你却不能,你的生命的终结实在是个例外。你生命的帷幕急匆匆地落下,太仓促、太无情、太让人颤栗。你不是大侠,也不是做不成大侠。虽然,你没有陆幼青的文字,但我相信,你有着和陆幼青一样的男子汉气魄。人是为胜利而生的,生命场上的竞技你没有输过,你是好样的,人们认可你、佩服你、相信你,只是上帝没有给你时间而已。
公元2002年,对我来说是一个伤感的年份,在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年份里,我却同时失去了两位亲人。一个是我们共同的奶奶,剩下的就是你。然而,同样是去赴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况。奶奶的死是寿终正寝,去世时,她老人家的年龄是你的倍数,96岁。96岁啊!且在床上瘫痪了10年。儿女们床前床后,不厌其烦。奶奶曾多次自责地对我说过:“还不快死,我把你们拖累到何时?”她眼泪汪汪,而我总是微笑着对她老人家说:“奶奶,急什么,我们不用着急,咱们慢慢来!”奶奶每每破涕为笑。而我们一同在慢慢地熬着,欣赏着岁月,终于将那盏老灯的油熬尽了。村上执意要给她老人家开个追悼会,说是像她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不多,四世同堂,儿孙绕膝,福寿有加。奶奶是清朝年间人。世事风云,沧桑变迁,改朝换代,过的桥也比我们走的路多,她跨越了整整一个世纪。对她来说,生命就像是一只旧钩子,它时刻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瞬间起,就在时间的峭壁上承受着重量。随着身心的渐渐膨胀,钩子也像受了热的塑料渐渐地伸长。但它的韧度只能被岁月磨损,钩子慢慢地会断裂。从奶奶的身上,我们体验了人生的冷暖,也似乎看到了生命的韧性。而你,却让我流淌了那么多无奈的眼泪,我们的相伴刚刚至生命的中段,以后的岁月,才是我们经过春华之后而沉甸甸的秋实,风雨对生命的过滤,使得我们相依为命。不容我想象白发时相互搀扶的我们是一种什么境况,你却中途而辍,把我扔在半道上。环顾前后,都使我寻觅不到情愿搭乘的车辆。前望茫茫,后顾尘啸而过,我好似那黑夜里屋檐下遗落的孤雁,在“人”字的行列里拉下了一段距离,哀鸣复哀鸣,凄冷异常。这让我想起诗人张伦的一首《烛影摇红》:“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今霄谁念孤泣臣,回首长安远,可是尘缘未断,漫惆怅华胥梦外,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孤雁。”
在你的身上,让我切肤之痛地感知了生命的脆弱和爆裂之断响。
你一生喜欢花草树木,喜欢绿色。你曾经亲手设计和建造了许多花园,绿色的草坪,绿色的常青藤,绿色的植被和昭示着生命常青的松树,而你却没有生命的后花园。你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携带妻子女儿像陆幼青一样去赴一个死亡的约会。你的生命里没有“从容”二字,你每天来去,匆匆上班,匆匆回家,匆匆睡觉,匆匆起床,匆匆的脚步,复着匆匆,而今又匆匆地谢幕,你那一头因匆匆而没有被岁月濡染的可爱而漂亮的黑发,即便匆匆地埋于地下,那千年万代的不朽,仍然飘逸而隽永。即使在人畜混杂的地府里,若干年后,我仍然能找到你,那永远不变的黑发;那永远青春、美丽和年轻的黑发。
你的脚步匆匆,岁月啊似乎也很匆匆。转瞬间,你去世后的百日即到,在这有限的七数祭日里,死亡却成了无限度的叹息。人生有多少个百日,谁也无法计算,谁也无法说清。可地球不厌其烦地旋转,太阳不厌其烦地重复。日复一日地匆匆,如过隙白驹,让我们曾经忘却了时间的概念,可你走后这一百天里,却让我刻骨铭心。我发觉时间的恐怖,就像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极为寻常的话:“有了日子就快。”就好似那位樵夫仍在洞中,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仿佛一切都还是昨天发生的事,转眼已是百日,可是茫茫人海里,我的小舟何时是岸,苦海何处是边?焦虑和烦燥,悲伤和万念俱灰都是每一天在发生的事。
在你百日的这一天里,我来到了你的坟头,似乎依然看见了你那双匆匆而又不太美丽的大脚。我曾经问过你:“人不大,怎么脚不小?”而你却诙谐幽默地说:“小时候担柴练的,既大大方方又排排场场。”我们相视而笑。笑声过后,仍能领悟到那“大大方方和排排场场”所经历的童年的苦涩和酸楚。
在这里,我还想引用陆幼青日记里的一段话:“今天的我看不出有什么比休息更重要的事情,因为没一个学校开这门课程,所以,在这方面,我们跟文盲差不多。”如今就在你的百日里,我已幸运地看到了这样的课本,名字就叫《健康快车》。是我们的朋友、青年志愿者、用电科的兄弟姐妹们赠送的,既是对我的一种关照,也算作对九泉之下的你一种告慰吧!这样一本人人都需要的健康教科书,说是以许多种手抄本的形式而风靡全国。这让我纳闷,我们没有处在世外桃源,没有离开过红尘半步,竟也闻所未闻,可惜你看不到了,你那双从来没有停止过快节奏音符的大脚,停下了,成了你人生的休止符——
瞒着婆母的日子
常人说:“死了儿女割心肝。”
人们又说: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夫妻、晚年丧儿女。苍天怎么能让您老人家全摊上啦!且您老人家就这么个独生子,三十亩地一棵苗,缺着呢!您守着儿子过活,谁也离不开谁,儿子守着您过活,谁也离不开谁。您老人家整天都把儿子长、儿子短地挂在嘴上,几天看不见儿子的影子,您就像丢了魂似地骂天骂地,焦躁不安。如果看见了儿子,您老天大的病似乎就好了一半。岂知这样的天灾人祸又让这样细的一根绳子断了,断得这样令人心碎。
今天是2002年的12月26日,凤鸣啊,是你“二七”的祭日。这些天里,每一天我的心里都在滴血。除了在你的坟前,我就把自己紧紧地关在屋里哭泣,哭红了双眼。肝肠也在随着你的消失一寸寸地断裂,没有迈出家门半步。但就在此时,我想去看看我们共同的母亲。那失子之痛,如果让她老人家知道,马上就会背过气去。
“不能让他母亲知道,天大的灾难就让我一人承受吧!”我力排众议,就在灾难降临于我头上的那一刻,首先使我想到的,是那重病在身的母亲——一个晚期癌症的重病人。
上天怎能将我们婆媳安排成了一样的命运,同在48岁的坎儿上失去了男人。她老人家在失去亲人后,整整地疯了3年。面对艰难的岁月,面对一大群的儿女,伸手张口要吃、要穿、要生存的现状,她的精神溃堤了。像茫茫大海里漂浮的一叶扁舟,哪儿是岸,哪儿有港、有湾,能遮风避雨啊!婆母整天整天地精神恍惚,喃喃自语,不做家事,让儿女们都在哭哭啼啼,恓恓惶惶之中过日子。乡邻们去劝她:“有儿女们在怕啥,20年后您的‘红旗又插起来啦!打起精神过日子吧!”黑黑的老屋里,灰暗的灯光下,儿子靠在火炉边,低声但却有力地告诉母亲:“娘,别怕,有我呢!”儿子的一句话,让您老人家恍惚了许久的心灯儿亮了。从此也打起了精神,在艰难中度日,终于挺过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老人家承受不起啊!一个晚期肺癌的重病人,像一个判了死刑且在缓期执行,每一天等待和接近的都是死亡。用婆母的话说:“我是死了没埋。”其实我们并未告诉她老人家真实的病情。瞒着、哄着,竭尽全力,想尽办法,下洛阳、上太原、跑西安,为她老人家寻医找药,让她平安和愉快地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儿女们整天绕在膝前,心里也痛苦极了,为了母亲的病,做儿女的也费尽了心思。
2002年的农历五月二十九日,是婆母的83岁寿辰。我们俩筹划着怎样才能给母亲过上一个最有意义、恐怕也是最后的一个生日,于是,我们共同选择了一个出游的方式。方式定了,却选不出一个合适的地点来,因为她老人家的身体太虚弱了。严重的哮喘,已经使她老人家走三步一喘、五步必歇息。我们选择了离平陆距离最近的城市——三门峡。大热的暑天里,我们却给她老人家做了一件像模像样、大红大紫、福禄寿全有的“唐装”穿上。借来了车辆,拿上了相机,特邀了随行的录像人员陪着,想在百年以后仍能看见她老人家的影像儿。为此,备齐了所有的现代化摄像、摄影的器材,也带上了席地而坐的凉席和板凳。
凤鸣总是津津乐道:“我的摄影技术最过硬,今天,我是最佳摄影师。”也因为凤鸣你总拿着像机忙前忙后,所以,合影里总是少你,这不能不说是我终生最大的遗憾。
那天上午,天公实在作美,成全了我们的心愿。大暑的天,太阳公公却没有出来,似乎还有一点凉爽。我们在三门峡公园里游船,我把婆母扶在游艇上,我慢慢地划着小艇,和婆母说些愉快的事。凤鸣却拿着相机,在岸边跑着,指挥着我和孩子们,往这儿划,往那里划。咔嚓,咔嚓,拍下了一个个珍贵的镜头。
那天下午,我们又一同去了甘山森林公园,采了野花给她老人家戴在头上,采了野果给她吃。看着满目青山,老人家无限留恋地说:“这么好的世道,你们又这么孝顺,我要是能多活上几年那该多好啊!”看着眼前的大好河山,再看看她老人家的风蚀残年,我们做儿女的也不禁黯然神伤。可谁又能知,她老人家这惟一的、年轻的、始终飘拂着一头黑发的儿子,竟然先她而去。
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子孙们都在嬉戏玩耍。湖岸上却只有儿子和母亲的一对剪影在夕阳里静静地停留着。母与子就那样默默地对坐,你们说了点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或许说了许多,或许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坐着,这已足够了。因为我知道你们母子的心挨得很近很近。这刻骨铭心的一幕,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不会忘掉那夕阳,不会忘掉你们母与子最后的对望。
今天,我又回来看您,我的婆母。我拭干了眼泪,故作坚强。可我的脚怎么这么沉重,我一个人怎么觉得好孤单,好凄凉。我告诉母亲:你出国去了,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母亲的脸倏忽垂了下来:“我病成这样,他怎么能出国呢?我就这一个儿啊,死到临头怕也见不上他。”
婆母好像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不好,没有多少时日。这是我从凤鸣那里听来的,婆母只是不想说罢了。
婆母的责怪,让我顿时手足无措。是啊!孔夫子也说:“父母在不远游。”何况“出国”乎?凤鸣啊,我心里清楚,即使是死,使你不能瞑目的、牵挂的还是母亲。如果你九泉有知,相信你的妻子吧,就在盖棺的那一刻,我紧紧地拉着你的手,抚摸着你的脸庞,向你作过交代,让你放心地走吧!母亲的事一切都托付给我吧!
在你去世后的日子里,每逢星期天,我都要替你回去看看母亲。可我无法躲过母亲总是在焦渴地盼儿的那一双眼睛。
年关近啦,母亲又在念叨你:“过年啦,凤鸣还不回来?”我只好说;“外国不过中国的年,他们过的是圣诞节。”可母亲总是执拗地喃喃自语:“他们外国怎么能不过年呢?那凤鸣也该回来呀!”
我躲进了卫生间里偷偷地哭泣。在婆母面前,儿子的位置是永远也无法替代的。在死亡面前,再坚强的女人也是多么地无能为力,多么地无奈!
上苍啊,你怎么能让一个承受着两代不公命运的女人,再去面对这哭笑难耐的尴尬。哭和笑怎能同时发生在一张脸上啊!我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