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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和急迫感都发生在限制之内

2004-04-29

青年作家 2004年4期
关键词:纳博科洛丽塔少女

语 侠

几年前,在一本电影杂志上看到好莱坞重拍《洛丽塔》时的花絮,有剧照:一张中年男人的瘦削丑陋的脸,在表达紧张;一张少女的圆润鲜艳的脸,在表达天真无邪。花絮说:少女演员12(也许14)岁,和中年男演员拍身体接触的戏时,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以保护少女演员的心理健康。

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这部电影的15分钟版,觉得就是在讲一个家庭乱伦的故事而已,其思维和视角都是男人的,是男人在解释他们的一种奇妙的性心理——喜欢少女,喜欢和她们在一起消磨时光,喜欢和她们上床。因为当时没有看原著,也就忽略了影片后面少女逃走的戏。

一直到去年冬天,听一位令人心仪的男人讲到这部小说。

他说他是一口气读完的,说故事写得很流畅。他是从写作的技术层面来介绍的。

男人比女人理性,他们从来都十分关注语言叙事的技巧,所以,文学史上的知名作家长廊,几乎是男人的天下。在那个冬天,我读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我完全服了他和他们。这个俄国人,美国作家,蝴蝶收藏者,妙笔生花,把一个肮脏破旧的乱伦故事,创造成了一部世界名著。他表面上还是站在男人的立场和角度,但他骨子里的柔情,超越了肤浅的性别意识,深入到人性的幽暗之处,并且开出了一朵人道之花。

青春的丧失是时间的法则吗?

在洛丽塔那里,摧毁她的少女生命史的人,不是时间,而是一个疯癫残忍而又有着艺术家般的温柔和深情的男人。那个男人和有着艺术天赋的读者们,会欣赏这样荒唐的强烈的古怪的见不得光的乱伦故事,但这一切玩味都不是洛丽塔的。洛丽塔会怎么感觉呢?

是她继父汉勃特猜测的那种至善至美的绝望——一种很舒服的茫然感吗?是汉勃特猜测的“我的平凡的洛丽塔逐渐明白了,即使是最悲惨的家庭生活也要比这种乱伦的模仿好得多”吗?纳博科夫在小说的结尾,让这个疯子自信地写着他的遗书:“要让汉勃特至少再多活几个月,这样他就能让你(洛丽塔——笔者注)永存于后代人的心灵中了。现在我想起了现代欧洲的野牛和天使,永不变色的颜料的奥秘,预言式的十四行诗,艺术的庇护所,这是你和我能分享的惟一不朽之物,我的洛丽塔。”

纳博科夫真像“包法利夫人的妈妈”福楼拜一样,内心里为自己的人物洛丽塔——也就是这世界某个角落里的真实的撞上了这不齿厄运的小姑娘而流血呼号,他利用她的不幸,接触了永恒这个虚无的观念。他不知道这是否是他应该坚守的信念,这残忍的美化工作终于结束了,他让汉勃特像个绅士一样的死去。汉勃特滑稽地复仇,滑稽地反省,其遗言叫读者心酸,然后,读者或许就此多少原谅他了吧?

请看他遗书的最后一节吧:

“这样,当读者打开这本书时,我们俩都已魂归黄土了。但是只要鲜血仍在我握笔的手中搏动,你就仍然是像我一样的凡夫俗子,我仍然能从这儿告诫远在阿拉斯加的你:要忠实于你的迪克,别让他人向你伸指,别与陌生人聊天。我希望你会爱你的孩子,我希望他是个小男孩。你的那个丈夫,我希望能始终如一地爱护你,否则我的幽魂,就会像黑烟一样,就会像疯狂的巨人一样,追击着他,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不要怜悯克赖尔·奎尔梯。在他和汉勃特之间总该有所选择。”

作家利用虚构人物触摸永恒的虚妄冰冷,而虚构人物利用作家表达自由与限制的真实温暖。

我流泪了,热泪滚滚。

这样的泪水早在汉勃特去找已经怀孕了的洛丽塔时就忍不住了。汉勃特的最后努力洛丽塔的坚决拒绝,在金钱这个真实的致命的细节里面展开,汉勃特的眼泪和洛丽塔的希望,深深触动了我的痛哭神经。

洛丽塔的希望,17岁的希望,是还有一天会回到那个克赖尔·奎尔梯的身边l那些洛丽塔说过的话,那些努力用阳光一般的光明正大来引导阴暗灵魂的表情,让人心酸也让人敬佩。勇敢的洛丽塔不愧为作者的最爱,她在小说的结尾处,形象不仅保持了鲜艳灵动,而且变得丰满实在,真的成长为了一个可爱的女人。

她长大了,可以说“不”了,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对别人无怨无尤了。她终于脱离了某种艺术男人所期望的角色,摆脱了一个他人的自由囚牢,回到了属于她的广大的不自由的天地。

有艺术天赋的译者和读者,看到了作者利用汉勃特表达对时间的紧迫感,表达对“黄金时段”的追求与不满足,表达人类愿望终是个空的惨境。时间流逝不可抗拒,汉勃特对洛丽塔的宁芙年代的追求与占有就越为疯狂和执著。他为自己的私欲大开自由的方便之门,利用自己的身份与金钱,玩味想象的自由。只有观念的世界一片混战,人伦角色的规则互相打架,使他的精神不得安宁。他一会儿知道自己的兽行,一会儿又知道洛丽塔的不幸处境,偶尔也会良心发现似的,放自己和洛丽塔一马。

最终,是什么力量最强大?是不知耻的内心欲望——占有少女宁芙的肉体的欲望吗?明明知道自己根本进入不了洛丽塔的心灵世界,明明知道洛丽塔不喜欢自己不配合自己,却还那么执著,如何坚持到底呢?那就只有强大的没有来由的征服欲——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征服欲了。

征服欲是一种最为自我的力量,在汉勃特那里极端化为整个儿生命,他就为它活着。被拒绝,被长大了的宁芙拒绝,他和它就活不下去。然而,他又是真正爱宁芙的,因此他不怪她,他怪时间,怪社会环境,怪那个神出鬼没的情敌克赖尔。他杀死情敌,与他同归于尽,报仇雪恨。

他临死之前,以一个艺术家般的深情回顾自己和洛丽塔的故事,喜悦地旧梦重温,胆寒地触摸真相,也偶尔像个忏悔的人样,表现他对一个小女孩的正常的感情,为洛丽塔设身处地,为自己的强奸罪行寻找美化的借口。

作家常常嘲讽汉勃特吗?让他以喜剧的面目鬼鬼祟祟,因为他是个有文化的成年人。而洛丽塔是个一无所知的无罪的羔羊,她的表情是自然的,与汉勃特不自然的一厢情愿,构成了人类的悲剧所在。人类生活的规则无所不在,个人在它里面活着,逃不出它的手掌心,即使是神经分裂者也不例外,更何况无知又充满活力的洛丽塔呢?!

洛丽塔的感性——天真无邪,不是某种艺术男人汉勃特所理解的诱惑,她不必为汉勃特的恶行负责。很简单,她的世界和未来都很简单:生活在被允许被宽恕的正大光明的罪恶中,生活在平庸的人群中,生活在那个年轻人——一场遥远战争的退伍老兵,听觉受到了损伤,在我(汉勃特——笔者注)的眼中,显得那样地陌生,那样地新鲜,那样地快乐,古老和悲伤——的怀抱,生活在可以找强奸过自己的“老爹”借钱,又可以对他的不可理喻的要求说NO的成人状态,生活在曾经被毁灭却可以继续希望的成人状态,生活在不必为金钱受侮辱的成人状态,生活在可以吸着烟平静地叙述自己一个人的遭遇的成人状态,生活在可以对别人美妙的过去毫不留恋的成人状态,生活在对别人的“一切都将与以前迥然不同”的空想毫无兴趣的成人状态,生活在可以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向她的迪克喊叫的成人状态。

洛丽塔是时间的胜利者。

只有伪善而又精致的艺术家汉勃特害怕时间,做人类虚无观念的奴隶,自寻复杂和罪恶的玩味来烦恼。他的盈盈泪水充满了宿命的味道,让人联想到人类可笑的种种自我夸张和一厢情愿的想法和行径的悲哀。这样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作家就是这样显示了文学的光华,为人类塑造了又一面黑幽幽的镜子,拿到阳光下,让人们看见洛丽塔从中走出来,获得了时间的解放。纳博科夫是仁慈的!

一个人的成长不可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每一个人的成长都有他的不容易的道路。光明与黑暗在每一个人的世界有着不同的配方比例。希望是一切人的救命稻草。同时,互相同情与理解,是人类所有规则的总规则。这样,真实的人性,艺术的重现,作家和读者的写小说和读小说,就都变成了有意义的事,就都成了活下去的理由,就都是战胜时间的英雄了。

纳博科夫,谢谢你机智的仁慈和仁慈的机智,牺牲了一个汉勃特,拯救了千万个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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