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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在空中的鱼(中篇)

2004-04-29罗伟章

青年作家 2004年4期
关键词:江宁张开汤姆

罗伟章

赵可可觉得有一条倔强的海鳗,在她身体里掀起哗哗的波浪,洁白的水帘,把她所有的羞耻和屈辱干干净净地遮没了。我爱你,江宁说,你这尤物,美得像一条鱼!赵可可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疼痛,但有一种东西顽强地提示着她,使她多少有些惊惶失措。

江宁不是那种具有强烈征服欲的男人,他对赵可可的忸怩不安很不习惯,“你不爱我吗?”

赵可可无法回答。不爱,是实情,可她不想说出来。

江宁抬起头,平视着赵可可的脸。

赵可可趁机将裙子的拉链合上了。

这一举动让江宁大为恼怒。他知道女人总是以细微的动作表达坚强的决心。他温柔的目光完全收尽,恨恨地看了赵可可一眼:“我并不是不了解你!”

赵可可感到莫名其妙,嘴唇抽动着。两人已有许多次经验,当然了解。

江宁感到一丝快意,但他并不就此罢休:“你对张开良就不是这样!”

赵可可浑身一颤,“你说谁?”

“我说张开良又怎么了?”

赵可可一蹦跳下床,光着的脚丫子弓着,像要冲出去的样子。

“你分明知道我不愿意提起他……”赵可可委屈得声音大变。

“对不起,我是跟你开玩笑。”

江宁的语音模糊不清,这使赵可可感动极了,因为这模糊的语音给了她温柔的错觉。她更加委屈,汪汪的哭出了声。

张开良是赵可可的男人。

在赵可可看来,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她父亲是本城一所名牌大学的文科教授,别无长物,却有两千多册书。在赵可可识字不多的时候,就开始读小说,法国和美国作家编织的凄美爱情故事,伴随她度过了可怕的青春期。一本名叫《某种微笑》的小书,她几乎能倒背如流,书中主人公所说的“我想到这一具由肌肉、生理上的各种反应和缺乏光泽的皮肤组成的躯体竟是属于我的,便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惊奇的礼物”,她认为这是一切经典中的经典。十八岁高中毕业,她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挤进大学校园的门槛——她聪明的小脑袋根本就不是用来装什么知识的——父亲本想豁出一张老脸,加上多年积攒的一点钱,把女儿塞进自己曾经从教的大学读书,哪知赵可可一听,不屑地说:“连你都能在那里教几十年书,可见那学校是没指望的。”老头子的青春、视野和所有的威风,都散落在那所校园里了,一出学校,就无所适从。他再也帮不上女儿什么忙。其实,赵可可也不愿到其他学校念书,她厌恶这座城市。如此,她便闲在家里。父母的身体还算硬朗,买菜洗衣做饭的活儿,全是他们包了。赵可可无事可做,心里成天翻腾着的,便是美丽得让她伤心落泪的渴望。

她的那些美丽的渴望,产生于高中一年级的时候。那年暑假,赵可可跟同学去一趟北方某大学,校园里,林荫夹道,幽静得就像传说中的天堂,赵可可左顾右盼,看见林荫中隐秘的角落设了许多双人椅,这些椅子,有的像叶片,有的像花瓣,落寞而惆怅地等待着情人们的光临。赵可可的心口禁不住噗噗地跳动。回来后,她常常在课堂上走神,那些椅子,成了会说话会走路的小动物,时时来到她面前,伸出舌头撩拨她的裤腿。她伸手去捉,却捉住了老师威严的目光。她生活在梦里,她在梦中成为被人爱抚的小情人,成了小说中所说的“疯狂的小东西”。高中毕业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梦想破灭了,彻底破灭了,加之无事可做,便有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举动。

她很难跟父母说一句话,父母问她十句,她能回答一句也是好的。父母在她的心里,只不过是一种符号,一对影子,在她没有守护好自己美梦的时候,才会窜到她的生活中来。每到黄昏,她就坐在门外的楼梯口,双手托腮,凝神遐思。后来,她又拿着竹针打毛衣,往往是织完一只袖子,又拆了重来。楼道上,总有上上下下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她一概不理。大家都说,赵家姑娘有神经病了。人们都以为她得神经病是因为没能像诸多同学一样,进入大学深造,决不知道她生活在梦里。有好心人和好事者把这情形向她父母说,让老教授想一想办法,在大学讲台上驰骋几十年的教授,怎么可以不让自己女儿接受高等教育?父母的心里都很难受。赵可可是他们的幺女儿,从小就长得胖乎乎的,逗人喜爱,他们把自己的企盼都寄托在幺女儿身上。他们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前两个大学毕业都已远嫁,在老教授的眼里,大女二女连同她们的丈夫,都是市侩之人,不可托老,惟这幺女儿,既明事理,又重情分,将来的日子只有靠她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幺女儿会成神经病。

女儿的病似乎越发厉害了,她常夜半起来,坐在黑黢黢的客厅里,喃喃自语,像面前还坐着另一个人似的。她母亲第一次发现这情景,是起床小解,一脚踢在软乎乎的肉垫上,那是女儿的屁股,母亲锐声尖叫,吓个半死,女儿却像没事似的,斥责道:“叫什么叫?我还没叫呢!”她的话冷森森的,相当恼怒,母亲不敢开腔,回屋后搂着老伴痛哭。

再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他们要去给女儿看病。

话一出口,即被赵可可痛骂一顿,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我有什么病?没有!除了相思病,我什么病也没有!”

在两个老人听来,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言语!不过,到底探明了病因,让他们宽心了许多。“你心里到底盛着谁?只要不是外星人,当妈的就帮你……”赵可可冷笑道:“我如果知道,还要你帮?”说罢,拿起一本书,径自上后山去了。

虽名之为山,其实是一个不大的土丘,土丘上密密匝匝地长满了竹木。赵可可往林荫里一坐,凝神注视着那些叶片和从万绿丛中张扬而出的红唇般的花瓣。她把那花瓣看成了自己的身体。花瓣只有在绿叶中才能领略到自己的芳香。一时间,她觉得一切都是空茫和虚假,在空茫和虚假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她连看书的心情也没有了,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天黑也不愿回去。

“我想走……”有一天,赵可可的母亲对男人说,“我想到大女儿那里住些日子。”男人神情木然。女人道:“再这么下去,我要被她逼疯了。”男人其实也想走,几十年平平板板的生活,使他不习惯任何一点波动,但他说:“即使走,也要让她有个着落。她疯成这个样子,我们屁股一拍走了,放心吗?”男人终于承认女儿疯了,使女人更加害怕,可她知道男人的话是对的,不管怎么说,她是他们的女儿,必须先给她找个着落。

老两口再一次陷入为女儿找工作的烦愁之中。“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来的是张开良。

张开良二十四五,他的父亲是赵可可父亲的学生,两家偶有来往,但张开良本人却从未跟赵可可一家单独来往过,赵可可也只是在某年春节随父母去了张开良家一次,以后再没去过。赵可可之所以不愿再去,原因只有一个,她说张开良流里流气的。那时候,在一所职业中专念书的张开良不过十八九岁,赵可可只有十二三岁。赵可可他们去张家一共呆了两个来小时,这两个小时中,张开良一直满面羞涩地垂着头,赵可可父母正在赞扬他诚实有为呢,没想到她却说出这等话来。母亲十分气恼:“人家见了你这黄毛丫头也怕羞,可见他老实,你为啥骂人家流里流气?”赵可可嘴一撇,不屑地看了母亲一眼:“见了小姑娘也害羞的男人,难道会是好货色?”母女俩争执的结果,是赵可可被母亲痛打了一顿,母亲边打边骂:“看你这行头,长大了不知道要受多少男人的欺负!”

两个老人见张开良来,都很高兴。“赵师爷,林师奶,我爸叫我来通知你们,他帮可可找到了工作,明天就可以上班。”

两个白发斑斑的老人目瞪口呆。

张开良继续道:“我爸说,他给神通公司的林经理讲了,让可可去做打字员。”

赵师爷首先回过神来,疑惑地说:“可可找工作的事,我没给你爸爸说啊。”

张开良笑了笑说:“你是他老师,你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

林师奶道:“打字……可可不会啊。”

张开良大不以为然:“那还不容易嘛!”

两个老人的那份感动和惊喜,是可以想象的。“开良,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师奶拉着张开良的手说。张开良一脸的豪气:”师爷师奶有了难处,我这当徒孙的,怎么能袖手旁观?”这话说得油腔滑调,与数年前的羞涩判若两人,可用得恰到好处,逗得两个焦心劳神的老人心下大乐。

赵可可上班之后,情况并没好转,反而比以前更甚。她的父母打点行装,去了大女儿家。走之前,老头子老太婆对张开良千叮嘱万托付,让他照顾可可。张开良自是满口应承,并肯定地说:“师爷师奶,我保证可可不仅不会出事,隔不了多久,她的病也会好的。”老两口虽十分信任他,还是禁不住愁绪满怀。

老两口离家的当天夜里,张开良就去敲赵可可的门。

赵可可迈着慵懒的步子挪向门边,拉开门后,发现是张开良。她一点也不奇怪,好像早就料到似的。她堵在门口,并不邀请张开良进来,也不问他因何事非得晚上来找她不可,脸上很是冷漠。见此情景,张开良一阵窃喜。因为赵可可的一举一动,都证明她对他是有意思的,如果没有意思,她既然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张开良帮了忙,就应该对他感激不尽,张开良来访,她作为单身女子,即使不邀请他进屋,也决不会一句话不说把他堵在门外。

张开良说:“一个人在家?”

赵可可下巴微微扬起,脸像被风吹斜的画,不紧不慢地反问道:“那又怎么样呢?”

“我想……请你跳舞。”

赵可可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请我跳舞?我从没听说过一个有教养的男子会跑到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家里,目的就是请她跳舞!”

尽管张开良已是情场老手,但此时此刻也有一些尴尬,他尴尬的不是面前这位女人讥讽了他,而是她根本无视自己的处境。他说:“对不起,打扰了。”

赵可可笑一笑说:“没关系。”她继续把着门,裸露的手臂洁白如雪鲜嫩如藕。她刚洗过澡,浑身散发出少女特有的芬芳。

张开良转过身,迈着很重的步子下了楼。他走到第一道楼梯的拐角处,就听到赵可可肆无忌惮的浪笑。

整整一周过去,不见张开良的影子。

第九天,赵可可像往常一样,下班之后,读了一会儿小说,简简单单弄了碗鸡蛋面吃过,就搬一张凳子,坐到阳台上去,把一张大方镜置于阳台栏杆的水泥平台上,对着夕阳化妆。

她拿起笔,似有似无地蘸了乌黑脂膏,在眉毛上描。眉毛不短,却很浓,很野,她不想破坏这种野性,脂膏便不向两侧延伸,而是在上下轻点,无意拉长,旨在使之张扬,更富动感。她的眼睛已经很大了,大得对世间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仿佛都充满了好奇,可她并不满足,在她的周围大眼睛的姑娘为数不少,她要赛过她们。她的铅笔轻轻画出两条弧线,目的就达到了。她用鲜艳的绛色,突出眼睑下的泪点,整个脸部,顿时柔和了许多,如果不是野性的眉赞同提醒着她本是一个野姑娘,就会从她脸上找到凄迷的阴影。她在画嘴唇时颇费踌躇,用乌膏还是红膏,换了几次也没有定下来,后来,她还是选择了红膏,目的是不破坏眼睑下的泪点培植起来的柔情,使嘴唇更具有收束性,如含苞欲放的花。她不满足于面部和脖颈的化妆,她一直要化下去,化到脚板心为止。

化完妆,她回到客厅,无拘无束地往地上一躺,又摆出她那俯卧的姿势——两手托着面颊,两腿叉开,不住地摇晃。

摇着摇着,她无限钟情的那首创世纪古歌便从她的身体里轻盈地唱出来:

我的头发有如奔腾在平原上的浩流,火红的黄昏随着它滚滚向前……

我的双眸藏在我的睫毛之下,如同深色枝干掩映着的深沉湖泊。

我的双唇好似灼热创伤的伤口……我的舌头四周环绕着一圈宝石,因为返照我的朱唇而辉映成赤红。

我的两臂修长.如同百合花的对偶枝桠,那里延伸出五指,好像五朵花瓣。(又是花瓣!)

我的双脚乃是水上睡莲的两片绿叶,我的大腿有如充满活力的睡莲蕾。

赵可可的思路突然停顿了,沉寂了……太不要脸!太不要脸……

赵可可浑身的血液汹涌澎湃,像有一条带毒的银针在扎着她。

“赵可可,可可在吗?”敲门声和问话声突起。

这声音来得太是时候了,赵可可猛然间像一条濒临危境的蛇,一丝丝儿力气也没有了。

她爬起来,去开了门。她的意图,依然是把着门把张开良堵在门外,可她的手瘫软得一点也举不起来。张开良站在门外,嘴角剧烈地牵动着。他在冷笑。直到这时,赵可可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裤衩!她满面羞愧,想躲,已来不及了。张开良见此情景,嘴角不再动了,脸色平和,冷静地说:“这一向可好?”赵可可艰难地举起双臂,圈成一个半环。张开良说:“小心着凉,把衣服穿上吧,我改天再来看你。”做出要走的样子。

一声脆响之后,张开良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生疼。他摸了摸已有几根指印的脸,委屈地说:“可可,我没惹你。”赵可可一把将他拽进了屋,闭了门,怒斥道:“卑鄙!”谁知,张开良满是狞笑,重重一耳光扇在赵可可娇嫩的脸上。赵可可的嘴角有了血。

赵可可丝毫也不惧怕,一耳光还了回去,“你要对你的眼睛负责I”她尖叫着说,“你要负责,你这个卑鄙的男人!”

在赵可可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他如愿成为了她的丈夫。

江宁怎么突然提到了张开良?

赵可可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信息,但这不祥的信息却勾起赵可可诸多的回忆。冷静地想,张开良在她的人生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他,赵可可说不准当真疯了呢。张开良不仅把她从对这座城市极端的厌恶之中解放了出来,还为她谋了一份工作,不久,又将她从神通公司转到了效益更好的红月公司。江宁的话使赵可可想起了张开良的这些好处,就决定回去看看丈夫。红月公司离家至少有半小时车程,市区堵车严重,往往要一个小时以上才能到达。

行前,赵可可觉得应该给丈夫买点什么礼物,毕竟是夫妻,毕竟有两个月没见面了。到几家超市转了转,想不出应该买点什么。要是现在有个商量的人就好了,可她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她当然不能去向江宁讨教,江宁一提到张开良,就咬牙切齿,赵可可总担心某一天两个男人会碰到一起,会像两只争宠的公猴,打得头破血流。若论打架,江宁自不是张开良的对手,张开良人高马大,江宁却没有丝毫打架的才能。这么想着的时候,赵可可隐隐约约地觉得骄傲,可这骄傲的情绪倏然即逝。而今的张开良不再会为了她而打架,哪怕是为了她宰杀一只鸡也不愿意了。江宁会吗?赵可可拿不稳。

一时间,她觉得多么孤独。

踌躇了许久,赵可可决定给丈夫买一枝花。售花小姐没有把那枝花的名字告诉赵可可,赵可可也不关心,她只着意于花的色彩和形态。那花紫红色,淡绿色的茎梢,显出一种充满激情的生动。

开门进屋,发现客厅里铺了一床凉席,这使赵可可产生一种陌生的印象。以前,不管天气有多热,客厅里从未铺过凉席,他们要在客厅里睡,习惯于以被单作床。赵可可一步一步向凉席靠近,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腾上来。她坐在凉席之上,一股冷意,从臀部传上来,使她脊背上的汗水也冻住了。她望了望屋顶。望了望墙壁,屋顶和墙壁都是旧模样,可她却嗅到了一股新鲜的气味。她四处搜寻,想寻找这气味的来源,最后,她发现了怀里的花。一路的风尘与颠簸,花已失去了水分,像被岁月毁了容颜的女子。她站起来,把花插进茶几上的一个陶瓶里,又去卫生间装了水。她仿佛听见了花瓣嵫嵫吸水的声音,紧接着,暗红的花瓣,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丝丝缕缕散发着芳香。

赵可可洗完了澡,回到客厅,躺到凉席上去。她双手托着面颊,双腿叉开,不住地摇晃。以前,她做这动作的时候,感到一浪一浪赤红的水从脊背上漫过,可今天,这感觉却荡然无存,肚脐之下的凉席不断地提醒她:你正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她爬起来,扯掉了凉席,再一次躺了下去,悉心地搜寻那种感觉。是,那感觉还是没有回来。

她的丈夫也没有回来。

晚上十点过,赵可可带着冰冷的体肤走进卧室。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陷入了空濛而苍白的世界。

屋子里何时有了响声,赵可可不知道,直待那一声脆笑,她才突然惊醒。可是她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以为笑声是小冉发出来的。小冉是她的同事,她们俩在公司附近一家落寞的医院里合租了一套房子。小冉就时常在半夜三更发出笑声。

赵可可翻了个身,准备再一次入睡,屋子里却有了说话声。

“我才不上你的当。”女人的声音。

“你放心,我已经……烦腻了。”男人的声音。

赵可可猛然清醒,翻身坐了起来,见客厅里亮着灯。

事情已经很明显,丈夫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丈夫跟她结婚不久,就开始跟别的女人鬼混。

赵可可想冲出去,可是,尊严的外衣和要看一看热闹的怪德性阻挡了她。她的腿绷得很直,腰挺得很直,脖子昂得很直,但是,除了看见灯光,她什么也看不见……

整整一个小时,赵可可就举着铁锤,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赵可可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点点,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赵可可望出去,看到了一双大脚,横陈在凉席之上。那是张开良的脚。赵可可没有看见女人,她把门开大了一些,眼光向外溜,刚溜出寸许,猛然间缩回来了。

女人坐在张开良旁边兀自抽烟。那是一个时髦的女人,手臂白嫩,脊背滑润,肩微微地耸着,肩头亮出一个小小的肉窝儿;一头拳曲的金色波浪,涌向脊背的高处。

赵可可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的脸全被头发和烟雾笼罩了。她很想看看那个女人的脸,看看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致使从不会赞美女人的张开良说出“太漂亮”的话来。那女人站了起来,像有什么心事,在屋子里踱着步。赵可可突然觉得害怕。

那女人一边狠狠地抽烟,一边慢慢地踱步,她的脸上铺展着倦容,步子也充满了慵懒和困倦。

一阵细碎之声响过之后,女子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赵可可发现自己的腿像木桩,僵硬得无法动弹。她费了很大的精神,挪到床边去,躺下之后,顿觉脑子里一片空茫。

她想哭,却没有一丝哭的力气。

东方既白,赵可可才恢复了一些精力。她走出来,看到张开良在凉席上睡得十分香甜。

跟他并头而躺的,是一个皮夹子。皮夹子显然被翻了个遍,只有三五张零钞散落于地。

赵可可看了一眼张开良的形象,觉得何其丑陋!

她向门边走去。

正待出门,又回来了。

她看着她为男人买的那枝依然鲜艳却未被发现的花,心如刀绞。那些花,在她的手心里很快骨销香殒,只留下一点殷红的残迹。

她坚决地出了门。

江宁一把抱住了赵可可。“我的宝贝,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江宁凑近赵可可的耳朵说。阳光里,她的耳朵透明,布满细小的血管。几丝鬓发,闪着金辉,在江宁的呼吸中轻轻颤动。

赵可可不动声色。

“对不起,我知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江宁一面搂紧赵可可,一面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我不该在你面前提起张开良,他像扔一块破布似的把你扔掉了。那个蠢货,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一个月之后,我相信,你将完全变成我的了,你的身体,你的感情,再与张开良无关了。你等着吧……”

赵可可的身体一阵悸动,像承受不住江宁在她耳边说出的痛苦的誓言。可是江宁还在诉说着。

江宁哭了,眼泪浸出来,透过赵可可薄薄的衣衫。一股完全没有性别的暖流,传遍赵可可的全身。她紧紧地抱住江宁的头。

她的眼前,跳动着那个跟丈夫鬼混的奔马似的女人,报复的欲望使赵可可浑身像炭火一般。

她哭了。

“除了你老婆,你只跟我好过?”哭着的赵可可把江宁推开,这样问了一声。

江宁不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说呢?”

对这种男女之间的小伎俩,赵可可虽从来没有使用过,但她并不是不懂得。她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其实,我并不在乎,但我有权利问你。”她说。

“是的……有权利……”

“我到底为了什么?”赵可可想。她静静地想了七八分钟,越想心里越乱,越茫然。她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

她望着窗外,透过梧桐树,是一座小小的山峦,山峦之下,是一条长河,河水很急,由于离得远,听不到它的吼声。

远处钟楼上传来渺远而浑厚的钟声,他们的身体都抖索了一下,像美丽的梦被一个异样的声音惊醒了。

“来,坐到我身边来。”江宁说。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赵可可怯怯地,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了。

她的双唇湿漉漉的,脸烫得使江宁的嘴一下子变得干燥起来。江宁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捧住赵可可的两腮,去亲她的嘴唇。遇到赵可可之前,江宁不会亲女人的嘴唇,他跟老婆生活二十余年,可一次也没有亲过她的嘴唇。他认为亲嘴实在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此时此刻,他亲着赵可可的嘴,觉得是那么细腻甜润。赵可可当然很会接吻,可她并不满足,她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身体内部某一处陌生的地方,遭到了近乎粗暴的侵犯,这种侵犯带给她的感受,是那样新奇,使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同时反应上来了。她不想让肉体抬头,可已经无法抗拒了。

事后,他们都心事重重,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脑子里盘旋着悲哀和失落。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情绪,江宁会马上离开的,他今天似乎没有急着离去的打算。

他赤裸的身体,完全与他的思想脱离了。他的思想像一只鸟,刚刚飞出去,就暴雨倾盆,不得不找一个临时的地方躲起来,待雨过天晴,才吃力地层着湿漉漉的翅膀,带着浑身的伤痕回来,然而,它的家没有了,被无情的大雨摧毁了。江宁此时的脑子里,流动着一条河。这是他家乡的河,曲曲弯弯,很窄小,却很亮丽。河边,有一间孤独的木瓦房,就是他的家。一场夜火,房子烧塌了,两个大人烧死了,他却只在肚皮上留下了两块疤。是父母用自己的身体救了他。江宁成了孤儿。半里之外,是一个小镇,江宁去那镇里吃百家饭,肮脏的脖子,举着肮脏的脑袋,瘦弱的双手,端着瘦弱的碗,从这家门坎翻出来,又翻进那家门坎。他实在太瘦了,脖子上簇拥着一团黑筋,手腕似乎只有同龄者的一根指头粗,他的腿上,除了一张皮,看不出什么,甚至骨头也看不出来。他的头,仿佛占据了身体一半的重量,走起路来,总是向前一窜一窜的,随时可能跌倒。这样过了半年,村里人还是给他饭吃,给他衣穿,但是,谁都认定:不出两月,这孩子就要死去了。

这时候,一家人收养了他。这家人的女儿,来成了他的老婆……

江宁就沉浸在悲哀里,他甚至有些愧悔,不该那么忘情地把舌尖伸进赵可可的嘴里。他觉得赵可可用她的投入侮辱了他。

赵可可也为自己的投入感到羞愧,悲哀的情绪一点也不弱于江宁。她觉得,她今天奉献给江宁的,从来没有奉献过给丈夫张开良。

毕竟,张开良才是我的丈夫啊。

赵可可觉得实在对不起自己的丈夫。

赵可可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晚了,两天之后,她收到了丈夫寄来的信。

信只有三行字,要求赵可可赶快回去,跟他办理离婚手续。

拿着这封信,赵可可的感觉是:她与张开良本来同乘一条船,约好同到一个地方去,中途,赵可可因为某件事情下了船,张开良说好是要等她的,可是,她转过身来,发现张开良已经把船开走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波涛翻滚的大海,她以凄艳的目光,望着那条船,希望它回来,可是,船乘劲风,迅速远去,只留下一个淡淡的鸟翼一样的黑点。她大声呼喊,可是,她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无情的波涛吞没。她只有踮起脚尖,企图用眼光永远抓住那条船的影子,可是,那个黑点已经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浑浊的江水,把她最后一点希望卷走了……

我被欺骗了,我被欺骗了……赵可可痛苦而愤怒地想着。

她的头无力地垂在床上,无意识地喊了一声:“妈妈——”

爸爸妈妈离开她之后,轮流在大姐和二姐家住,她没去看过他们一眼,他们也没有回来看过她。去年,她写过几封信到大姐家去,他们也没有回。有一次,公司有人告诉她,她大姐曾打电话到单位上来找她,但她没有接到,虽有一丝淡淡的遗憾,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更没有把电话打过去。那段时间,她总是把手机开着,心想,若是真有要紧的事情,大姐会再来电话。但大姐没再来电话,她也就淡忘了。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多么需要他们,多么想见他们一面!

她在地板上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她一直处于睡眠状态,但一分钟也没有睡着。

黄昏,赵可可抬起迷茫的眼睛,看见窗台上有一对翠绿色的鸟儿,跳过来跳过去,之后又互相梳理着羽毛,羽毛梳理平整,又交颈亲热起来。如果不是发现了一双异样目光的注视,它们会继续亲热下去的。当它们发现了赵可可凄哀的目光时,便一拍翅膀,扑棱棱地飞到梧桐叶中去了。

赵可可深切企盼的,是江宁突然来到她的寝室。——江宁曾经说,不出一个月,我就要变成他的女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黄昏收尽,黑夜降下来的时候,赵可可变得冷静了,她知道再这样下去,非毁了自己不可。惟一能帮助她的,除了江宁,还会有谁呢?

必须马上出门。

刚刚走到大门外,她就与江宁劈面相碰。不过,这时候的赵可可,心乱如麻,她与江宁仅有两米之隔,也没发现是他。赵可可是凭气味判断出来的。一个人的气味就如同一个人的掌纹,各不相同。这特殊的气味,自己不一定意识到,可是,与你接触甚深的异性却铭刻于心。江宁身体有一股淡淡的酸味。赵可可喜欢那股味道。

当这股酸味从空气中漫过来,赵可可猛然间驻足。

江宁正和他的老婆一起,目不斜视地走过来。赵可可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眼睛却死死地盯住江宁。她以为江宁会给她打招呼,可是,他背着手,从她身边过去了。江宁的眼光直直的,一点不留出余光,这一定是他有意为之,装着没有发现她罢了!

赵可可没有按张开良的指示办事,她采取了普通妇人惯常的方式:置之不理。可是,一周之后,她收到了张开良发来的第二封信。

张开良这封信比上一封信长得多,措辞异常严厉。

赵可可不得不去。

回去之前,赵可可又开始化妆。比哪一次化妆都要仔细。她以前虽然画眉毛,但抹眼影的时候并不多,今天,她细心地把眉毛画成了一弯柳叶,又加上了淡蓝色的眼影。这样看起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效果,她的眼睛很深,深得像藏在深山里的湖泊,给人一种神秘的情调,眼睛上的那弯柳叶,恰到好处地渲染了这种效果。她的嘴唇本来很大,很肥厚,可她决心毫不吝惜她的唇膏,将这一性感的部位更加突出,她先用了红膏,并使唇线上翘,但她认为这样太一般化,于是改为乌膏。涂上之后,她站到镜子面前一照,觉得很美。她找出了一套袖子和胸部以上都镂空的裙子,影影绰绰,如梦如幻。这件她极少穿的裙子实在是太完美了,镂空之下,天蓝色的内衬,恰好勾出了她胸部的轮廓。

张开良一点也没被打动。赵可可悄无声息地跟他离了婚。

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离了婚。

赵可可变了。

她把每一个细节都当成了生活的目标。以前,她站在别的女人面前,即使嘴上不说,心里却趾高气扬,她瞧不起那些女人对自己身体的漠视,更瞧不起那些女人在选择男人的时候,从来不关心那个男人是否对身体充满了美好的关爱和渴望,是否会赞美一个女人,现在,她变得谦卑、消极而沉沦。她把这种沉沦也当成了生活的目标,把一个最为琐碎的细节也当成了目标,哪怕洗一双袜子,也要花去半个小时。她吃饭往往是送一勺进嘴里,便一个劲地咀嚼,直到嘴里有一股甜丝丝的酸味,才知道应该咽下去。她走路步子迈得很慢,头垂得很低。

她很久没有与江宁约会。

如果不是在公司里偶尔碰见,她打心眼里根本就没想起过江宁。

她并不清楚那些黑色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情形,就像被蒙住眼睛遭遇绑架的人质。当她的意识开始活动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便是想洗个澡,清除身体和心灵上沉重的痂垢。

她闭着眼睛,任水流从她头发里钻出来。清凉的水是最善于表达情感的手指,她的身体是优雅的琴弦,水流和她的身体,合奏出那首创世纪古歌:

我的头发有如奔腾在平原上的浩流.火红的黄昏随着它滚滚向前……

我的双眸藏在我的睫毛之下,如同深色枝干掩映着的深沉湖泊。

这纯洁的歌谣,将她沉睡的意念呼唤出来,大大地激活了她的青春。然而,这歌声只是漂浮在她的肉体之上,再也无法进入她的心灵!她觉得这首歌所赞美的,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女人,因此,这首歌所带给她的,就不是放纵的喜悦,而是郁结的忧伤。

“你还是来了。”

赵可可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这深夜里,任何一间屋子都可以听见,因此江宁立即伸出手去,将她的嘴蒙住,另一只手指了指亮着灯的小冉的屋子,之后闭了客厅的门,把赵可可推进了她自己的屋子。

赵可可把灯拉亮了,站在离江宁尺远的地方一次说:“你终于还是来了。”

江宁说:“我当然是要来的。”

“我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来了。”

赵可可的泪水流了下来。她的眼泪很稠,在下巴上久久地悬着,像一滴血。这滴血拼命地挣扎着,像要抓住最后一丝生命,可它失败了,当最后一线生命的光芒耗尽,它就啪地掉在地上。

他们本是无心做爱的,可是,情人相见,不做爱就等于没有见面。

于是,他们做爱了。

第二天,赵可可给江宁写信。她觉得,这件郑重的事,即使在他们最快活最心满意足的时候当面给江宁提出来,也显得太过轻率。她要以写信的方式,来完整地表达她的意思:

江宁。我爱你。

写下这一句,赵可可停了笔。我爱他吗?她的肩头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一旦把这句话写在纸上,她还是缺乏把握。

赵可可沉下心来,想象着她的生活中要是没有江宁,会是什么样子,她突然觉得空虚,寂寞。她确实需要江宁,需要和爱有时候简直就没法分清,因此要说爱江宁,也不过分。

赵可可继续写下去——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离婚了,跟张开良离婚了。

我是一个喜欢幻想,喜欢冒险的女人。我没有财富,也没有才华,因此,我不可能把财富和才华当成冒险的资本。我惟一喜欢的,就是我的身体……我已经是快上三十的女人了……

我要跟你结婚,明白吗?

写到这里,赵可可的心灵有了长时间的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想法,是回归了真正的女人,还是女人的堕落。

赵可可被公司炒掉了。

当她终于反应过来,炒掉她的不是别人而是江宁的时候,她就无可挽回地被一种既神秘又实在的东西击中了。江宁无数次地问她:“你爱我吗?”赵可可从来也没给予他正面的回答,即便在他们最柔情最温润的时候,赵可可也把这句话紧紧地守住。江宁掏不出这句话,就像猛兽掏不出近在咫尺的食物,恼怒,狂暴,又充满绝望的哀伤。而今,赵可可把这句话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了,他为什么反而毫不留情地把她开掉了?

赵可可砸不碎这其中的真相。

她瘦了。当身体丰腴的时候,她的皮肤白皙且充满弹性,一旦瘦下来,就没那么白,且老了十岁似的。她的头发是蓬乱的,身姿再不像以前那样挺拔且富有摇曳的动感。这虽然多了一层慵懒的少妇情调,但毕竟不是以前的赵可可了。

有一天,小冉对她说:“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赵可可听着这句话,直想哭。她知道小冉一直追求完美的爱情,可上帝却连一个平庸的结局也不给予她。赵可可以前从不愿去体察小冉的心情。

“是江宁害了你,你为什么不找他算账?”小冉问。

这几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可是,这原则在赵可可这里不适用了。江宁勾引了她,这是真的,可最深刻的事实,往往隐藏在表象之内……关键是,找江宁又有什么用处?江宁已经不会再赞美她了,不会说“你这尤物,美得像一条鱼”了。当她诚心给予爱情的时候,才发现,江宁所要的,不是爱情,而是肉体。在不需要爱情的人面前,爱情永远不是肉体的朋友,而是肉体的敌人——找江宁要钱吗?找江宁索一份工作吗?多可笑啊。

她没去找江宁,而是去买来一瓶白酒,与小冉喝得酩酊大醉。赵可可以远远低于市面上的价格,把房子卖掉

她还是继续跟小冉合租一套房,但小冉很难看到她的身影。

她在离红月公司不远的另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

干什么,她已经无所谓了。每天早上,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里起床,简单地梳洗一下,就去上班。外面,除了远处高楼的灯光能勉强帮助她行走,四周是深沉的墨黑。若是起雾的清早,就只能凭感觉迈步;她成了雾海里的一点浮萍。那些从远处走来卖早菜的农民,和她一起穿行在雾里,他们近在咫尺,却彼此不见,叽嘎叽嘎挑担的声响,成了她最亲切的伴侣。只有这时候,她才得到一丝安慰,才觉得这黎明前的黑暗里,也有美好的,给人温暖的东西。她总是绕道从红月公司的宿舍区经过,她站在楼下,朝一个地方望去,这里很安静,人们都在酣眠,她所张望的地方,也很安静,连那没有生命的铁护栏,也像是睡过去了一样。当她的眼光从那里收回来的时候,双腿就像突然得了病似的,不住地颤抖。

到了目的地,她开了楼梯间的门,拖出大扫帚,哗,哗,哗,开始扫地,这声音也充满了病态。她的泪水汹涌地流出来,流在刚刚清扫干净的地面上。她恨不得浑身的肌骨都化成泪水,干干净净地渗透到地底下去。泪水流干了,她的神思也恍惚了。

她为自己的神思恍惚付出了代价。

那天,经理把赵可可请进办公室,对她说,她已经接连两天没按时打扫卫生了,“如果你干不了,走人就是了。”从经理办公室出来,赵可可并没觉得伤心。她回到那个窄小的楼梯间里,拿出细篾条,细心地捆扎那些散了架的大扫把。她仿佛醉心于这件工作,心境异常宁静。她又像一个使惯了篾条的老手,让那些长了毛毛霉的篾条,在她发亮的手指上绕来绕去。她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坐了一整天,人家都下班了,她还坐在那里。在她面前,还有两把扫帚没有修理。当她把所有的扫把修理得像新的一样时,天已黑尽了。

她站起来,把楼梯间的钥匙放在地上,出来,将门锁了。

这天,平时冷冷清清的酒馆突然被塞满了。赵可可坐到偏远角落的一个小包间里,要了整整一扎红葡萄酒,一边喝,一边唱着歌。唱着唱着,哭起来,泪水和着红色的酒液,一起滑进燃烧的喉咙。

酒馆里的猜拳行令之声和情侣间软绵绵的轻语,全在她的歌声和哭声中喑哑了。

大家都朝这个包间看过来,不知是受到了某种感染,还是因为她的歌声坏了他们的兴致,他们都静默着,快速喝干了面前的酒,纷纷散去。

只有一个人没走。

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英国男人,与赵可可一样,也是单身来到酒馆。他就坐在与赵可可邻近的包间里,赵可可的歌声,把他带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神秘意蕴之中。当男男女女的酒鬼们散去之后,他端上杯子,提着酒瓶,推开了赵可可包间米黄色的门。

赵可可闪着醉眼,向他嫣然一笑,并做了个让他在对面坐下的手势。

男子反而局促起来,用汉语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小姐……我叫汤姆……”。

赵可可一串脆笑打断了汤姆的话。

汤姆莫名其妙地摊了摊手,杯子里的酒泼洒到桌面上。

赵可可用指尖蘸上汤姆泼洒下来的酒液,挑衅似地把指尖放进嘴里,将酒液撩得干干净净。他没有坐下,而是说:“小姐,能去寒舍一叙吗?”

汤姆所谓的“寒舍”,是一处豪华公寓。赵可可在他的搀扶下坐上了车,靠在他的肩头进了电梯。进入汤姆的居所之后,汤姆以为这个女人一定会对他搜集的大量中国古玩感兴趣,因此有意把她从这个房间带到那个房间。赵可可身子轻飘飘的,像生病的蝴蝶,连看也没看一眼那些放在木架上的玩意儿,只朦胧地觉得这里很大,像旧时的皇宫。

当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之后,汤姆道:“请问小姐的芳名?”

汤姆的问话使赵可可产生一种淡淡的屈辱感。她的身体是一株裸露的树,可是,一旦把这身体跟她的名字结合起来,就构成了她自己。她不愿意告诉他。

汤姆细心地察看着赵可可,他的目光几乎是研究性的。

这使赵可可大为恼怒,同时酒意又泛了上来,眼里闪着浅浅的泪光。她以一种豁出去的口吻说:“……酒……酒……难道我们不应该好好喝几杯酒吗?”

汤姆冷静地从酒橱里拿出一瓶兑好的鸡尾酒,小心翼翼地往一个高脚杯里倒。

汤姆走过来,把杯子送到赵可可的唇边。

赵可可不礼貌地“哼”了一声,接过杯子,慢慢啜饮。

其间,汤姆自顾自地进了浴室。

汤姆出来的时候,换了一件华贵的睡袍。睡袍似乎并没给他带来淫欲,他坐到一边,平静地抽起了雪茄。

他无懈可击的从容使赵可可轻松了许多,她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并不征得汤姆的同意,也进浴室去了。

他们是怎么躺到那架宽大得如草坪一样的床上去的?赵可可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像一片树叶,被飓风遗弃在浩荡的大海之中,她在蔚蓝色的碧波里时起时落,最彻底的拥抱带给她的沉醉,遭受鞭打的疼痛带给她的惊惧,共同唤醒她高傲的女性,同时也摧毁着她类似于尊严的东西。虐待狂和受虐狂总是在同一个身体里滋长,这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既撕裂她的肉体,又让她的欲望无限延长。

赵可可是在汤姆翌日清早第一支雪茄烟的香味中醒过来的。

她快速起床,穿好衣裙,提上手袋,匆匆向门边走去。

汤姆叫住了她。

赵可可并没回过头来。

她以为汤姆要请求她常常来此与他同居,如果是这样,她不会拒绝,汤姆壮硕的身体和充沛的精力是一剂解药,疗治着她内心的伤痛,汤姆的舌头已经赞美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对此时的赵可可而言,这己足够!

可是,汤姆走到她的面前,往她的脖子上挂上了一串闪闪发光的金项链。

赵可可的高傲被这副项链彻底毁灭。

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本这么疲惫,这么丑陋,这不堪一击!

她取下项链。恶狠狠地扔到地上,从手袋里抽出一大叠钞票,向汤姆泛着红光的脸上砸去。

回到住处,赵可可不吃不饮。

小冉无法劝解她,只得蹲到赵可可的床前,问道:“要不要找江宁?”

赵可可摇了摇头,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你不是还有两个姐姐吗?你的父母不是都还在吗?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赵可可流下了凄楚的眼泪。

她给她大姐写了信,说她想见一见爸爸妈妈。十天之后,当小冉把回信送到她手上时,她一眼就认出大姐的笔迹。赵可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大姐的回信,眼眶一热。与亲人分别的时间太久了,现在突然看到了亲人的手迹,她就仿佛听到了亲人的声音。目睹了亲人的容颜。

一看信,赵可可就没法激动了。

大姐的信没有称呼,第一句话就冷静地告诉了赵可可一个事实:爸爸妈妈已先后去世了。

窄窄的两页纸,子赵可可是一幢高楼,此时,这幢高楼正无可挽回地坍塌下来,赵可可站在一边,目睹它坍塌的全过程。当她确信面前已是一片瓦砾,她的心就开始流血。她不相信这是事实,但又深知大姐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那一句话上,足足两小时过后,才继续往下看去:

“难为你还想得起那两个可怜的老家伙,爸是在我们出差妈妈又去了重庆帮你二姐带孩子的时候,脑溢血突发死在马桶上的,我们回来发现的时候,已有些发臭了,给你写信显然来不及,你的手机号码常常更换,我们没法捉摸。给你公司打电话,结果你又不在,一个上年,我们从十点打到十一点四十,你也没有回来。给张开良打电话,说张开良早已不在原单位,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我们知道你并不关心老头子的死。可是,你知道他们有多么爱你吗?他们虽然住在我们这里,可是把心一直放在你的身边,爸爸死的时候,一只手里捧着一本书,那是你以前最喜欢读的书;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笔,他在你勾勾画画的地方作过不少的批注,赞扬你具有生活的激情,批评他自己和妈妈没有跟上你的节奏,因而使你们的关系疏远了。他们总是在为你着想,可你又是怎样在报答两个可怜的老人?你从来不知道感恩戴德,你完全把他们忘记了!爸死不久,妈就死了,临死前,她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告诉赵可可,她不是我的女儿。一个月后,你大姐夫到你们那边出差,还是准备找到你,把这消息告诉你,可是,依然不见你的踪影,倒是听说了你的许多桃色新闻。赵可可,你过得很不错,很滋润,我们也不想沾你的光,你也不要再跟我们有什么来往了。你不要想到还有什么财产分给你,你得到了爸妈留给你的房子,又没有照顾晚年的爸妈,你应该知足了!爸和妈的退休金只够他们用,爸的那几千册书,被你大姐夫一把火烧光了。他可不想我们的女儿像你一样需要什么可恶的激情!”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上午九点,江宁进了一家简陋的旅馆。他并不知道谁住在这里,只听公司的员工告诉他,有人约他来这里会面。江宁敲约定的房间门,无人,他等了一阵,又伏在窗口看下面的街景。十分钟之后,远远走来的一个人吸引了他。距离较远,江宁甚至辨不清是男是女,但这是一个特殊的人,浑身的忧郁,仿佛要从身上淌下来。江宁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忧郁的人,他迈出的步子,以及他的脚走过的路,都变成忧郁的了。

一直等那人到了楼底下,江宁才认出是赵可可!

赵可可上到二楼,见到站在楼梯口的江宁,好像并不吃惊。江宁结结巴巴地说,我等你半小时了。赵可可未回话,走到房间前,拿出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乱成一团,地上到处都是花生壳,桌上放着一瓶白酒。江宁说,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赵可可说,已经三个月了。江宁说,你喝酒了?赵可可坐到床上,像没听见江宁的话,几分钟之后,就靠着墙壁睡过去了。

这个疲倦透顶的女人,每一寸肌肤上依然透射着逼人的美丽。

“你这尤物,美得像一条鱼!”江宁曾经热辣辣地说……没过多久,赵可可猛然间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坐在窗下的江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说你在另一家公司干了一段时间,又失业了?”江宁问。

赵可可像什么也没听见。“你喊我来干什么?……如果……”

赵可可这回听见江宁说话了,江宁还没说完,她就挥手打断他。长久的沉默之后,赵可可说:“没什么,你走吧。”

江宁站起来,却没走,而是去搂赵可可的身体。

一把尖利的水果刀,顶住了江宁的下腭。“快滚,”赵可可说,“不然我杀死你!”

城里,感觉不到春天的到来,但是,春天已经铺满了绕城而去的那条大河。河岸的杨树,冒出了鹅黄的嫩芽,树下的小草,绿茵茵地闪着透明的亮光,河里的水也绿了,充满了好奇和惊恐,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如果人们不是因为匆匆忙忙地奔赴自己的生活,同样会发现城里道旁树上的绿点子。

赵可可大概是整座城市最先发现春天到来的人,春节一过,她就常常在傍晚时分倚在窗口上,看下面的道旁树和不远处的大河。当她发现河水突然间亮起来的时候,心里情不自禁地滚过那首创世纪古歌:

我的头发有如奔腾在平原上的浩流,火红的黄昏随着它滚滚向前……

我的双眸藏在我的睫毛之下,如同深色枝干掩映着的深沉湖泊。

我的双唇好似灼热创伤的伤口……我的舌头四周环绕着一圈宝石,因为返照我的朱唇而辉映成赤红。

我的两臂修长,活若百合花的对偶枝桠,那里延伸出五指,好像五朵花瓣。

我的双足乃是水上睡莲的两片绿叶,我的大腿有如充满活力的睡莲蕾。

我的乳峰是一轮满月,心是那倩影在流水里的映照。

我的肚脐有如倒置的酒杯上巧饰着溜圆的明珠。

……

她坐在镜前,开始打扮自己。这一次,她拼尽了自己全部的激情,因为这是她对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发出的最后礼赞。

第一线曙光照临大地,赵可可安详而幸福地吞服下大把安眠药,一身盛装,躺到了旅馆的床上。“我回家了。”她平静地对自己说。春意浓得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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