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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三个神经末梢

2004-04-29

青年作家 2004年8期
关键词:豆沙包指头号码

吉 尘

1

现在的梦里有时候还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她手里拿着豆沙包,一边走一边吃。吃到嘴里的味道不是豆沙包的,是光明牌小冰砖的味道。那条叫宁海路的小街,晨光透过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上形成一个个鸭蹼状的光斑……

这样的梦,总是有几个相同的要素:豆沙包的形状、小冰砖的味道和鸭蹼状的光斑。其他的,有时候会出现周阿姨的脸;有时候黑皮会从树上蹦下来;有时候院子里一地都是螃蟹,还有就是出现了好几次在里弄里支凉床的情形……

这样的梦,它的真实背景是在她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她在南京上小学,住在姑姑家。那里叫培德里,从前的法租界,跟南京师大中间的那条小街叫宁海路。宁海路是她每天上学要走穿的一条路;豆沙包是她的早点;小冰砖是她夏天的点心;周阿姨是姑姑的密友,跟丈夫关系不好,经常来朋友家倾诉;黑皮?黑皮邻居家的老二,比当时的她大很多,已经上中学了,断不会从树上跳下来吓唬她;至于螃蟹?那时到秋天的时候,是吃了不少,每次姑姑从菜市场拎一串回来的时候,总还要另外买些菱角……

连着三段文字都用了省略号,真是过分。但是,她真的很恍惚了。她记不住童年的轮廓,只有一些细节,偶尔通过梦闪现出来,醒来后想想,大概确定一下它的背景。但那时的她是个什么样子,她快乐吗?喜欢哭吗?远在成都的父母,她想念他们吗?她真记不得了。在往事这个问题上,她从来很自卑,觉得自己脑子是有问题的。不光记不得童年,甚至在初恋这种重大的事件中都忘却了很多东西。有一次和一个中学同学一起在通往母校的路上走,同学指着一排树说,“当年,下晚自习,好几次看见你和谁谁站在这树下打KISS。我们都捂着嘴笑着轻手轻脚地从你们旁边过去。”她很吃惊,“我?和谁谁?不会吧,我每回都搭他自行车跑老远了,会站在这里?”“没错,就站在这里。旁边支一辆自行车。”她不知道同学是否是开玩笑,因为这地方实在离谱,在其他同学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上。她和他怎么可能这么嚣张、这么愚蠢?那年代中学生早恋是个什么概念!这疑惑憋得她难受,后来终于忍不住问了已成老友的初恋男友。他笑着否决了,说同学在诈她玩。她发现他渐渐笑得不自然了,最终沉下脸,点着了一支烟。这时她才猛地明白自己有多么恶劣,多么匪夷所思,虽说现在各自桥归桥路归路早就往事如烟了,但那毕竟是初恋啊!

就她这记忆,居然在任何时候都能回想起夏天睡在露天的凉床上的情形。她甚至能够想得起低低的凉床边上青苔的味道和南京盛夏的热空气像湿布一样贴在皮肤上的感觉,而当年的夜空里紫蓝色的云、里弄里家家的院子门在阴影中像个倒?口的大水缸、姐姐花短裤下浑圆的膝盖微微泛着白光,这些景象都像胶片一样清晰。

现在的她,无论怎么热,都不会在自家的屋顶花园里支个凉床睡。总得回卧室,开冷气,盖上被子。时常是一夜乱梦之后醒来,遭遇终极问题,沮丧得起不了床。总是在这些时候,她多多少少会思考一下神经问题。她的神经类型是这样的:当时当刻,它们特别的纤细、敏感,特别地具有瞬间爆发力,这让她面对一个场面、一个事件、一个眼神时,情绪上会比好些人更激烈,进而也就更镇定;这些年来,她对自己的自控能力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必须自控,因为失控对于她来说太自然太容易了。

活到成年,很重很重,再也没有童年的轻盈。但是,她想她是不怀念过去的。正因为如此,才丢失了很多很多过往的记忆。她像一个沙漏一样地生活。细沙从岁月的孔悄无声息地漏下去,漏下去;曾经心头的针,变成了一片草叶,用手一拈就拿开了。她还是珍爱现在、当下,珍爱她日渐饱满、丰富也曰渐沉重、担忧的现在和当下。这一刻的神经是活的,也是痛的,但是,它毕竟是活的,她喜欢,不怕。2

2

她脸上开始有斑了。镜子里看得很清楚。问别人,别人说,不觉得啊。别人看自己相当于隔着一步两步面对镜子的一个中镜,而不是自己拿着镜子看的那种特写。中镜里她还行,脸上看上去还没有什么变化。特写是不行了。不过也要看用什么方式,正午时迎着强光和晚上在灯光下,特写还是禁得住的。对于细小的东西来说,强光可以虚化,晚光可以模糊。不过,虚化要对准角度,模糊倒是全面包容,什么都糊弄过去了。为了保险起见,她和人约会谈事,尽量安排在晚上。晚上出门前找一条披肩披上,把长发兜出来,放在披肩的外面,总有几缕还压在里面,用指头去钩。街上好像总是有风。她深切地感受到终于开始老了。

这么深切,还是第一次。

没有用的。她对自己说,看再多的书,再多的电影,自己写再多的文章和小说,出再多的书,还是没有用的。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脸上起斑了,心里就有点乱了,看这个世界也有点皱巴巴的了。

走路上班的时候路过好几座大商场。玻璃幕墙一通到底,于是多了很多镜子。她走过时不由自主侧看一下自己的形象,嗯,似乎还行。脸上的斑什么的当然是被那些所谓的镜子给省略了。一天天走过,也就一天天把自己培养成一个自恋狂。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没错,不过这种心理疗法放在40岁以后才管用。

今年,夏天还没有到,她就发现自己的脸上的动静。她一向很白,白得来显得头发有点发黄。头发这些年来是少了一些,以前扎马尾可以是一大拢,一个指头和另一个指头扣起来,这个指头的指肚只能覆盖另一个指头的指甲。现在,可以摸到另一个指头从指甲数下来的第一个关节处了。

她还是很感激,脸上的斑来得比自己预想、比大多数女人要晚。这把岁数了,如果脸上连点斑痕都没有,那似乎也很辜负什么。辜负什么呢?岁月?还是那些早早地脸上就起了斑的女人们?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也就一天天地寂寞了。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概念,最寂寞的时光在夏天正午树荫下,听蝉鸣轰响,看白花花的太阳。她有这个念头大概是几岁?就算6岁吧。记忆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或者说,记忆真不是个东西。她甚至想不起某一次恋爱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了。别人都说曾经的爱是如何的刻骨铭心,但她觉得这话简直有点滑稽。这些年来,这位昔日男友也已经成了老友,不在一个城市里,隔个两三年出差到她的.城市,约着吃个饭聊聊天;居然每次都说股票。有一次,她突然心血来潮问一句:“问句搞笑的话,有什么创伤在心头吗?”当年是她先说分手的。旧友愣了一下,“创伤?在心头?哈哈哈,没有没有。”再接再厉,不为他的笑声所恐吓,又问:“再问句更搞笑的话,恨过我吗?”“没有没有,真的,向毛主席保证没有。”男人笑得更厉害了,酒都晃出来了。她也大笑起来。这顿饭吃得相当愉快。

吃完这顿饭出来,她和旧友握手告别。一转过街角,收到短信息:“哦,刚才忘了。过两天是你的生曰吧?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咳,哪儿跟哪儿啊。她的生曰都过了半个月了。过两天,谁的生曰?那是他生命中经历过的一个女人的生日,而他的记忆已经错乱了。她在心里对一个女人说:“嗨,那谁,我转告一声:他祝你生曰快乐!”

她回了一个短信息:“谢谢!佩服!”

她真的是佩服。他可能真不知道人的记忆是有问题的,所谓无知者无畏;或者,他知道有问题,但他不怕。错了就错了吧,反正不要紧了。

3

街上新开了一家“钱柜”,巨大的门面标志,占了两层楼。她知道“钱柜”不是数钱的地方,是唱歌的地方;当然也数钱,唱了歌后把钱数给老板。她不唱歌,自然也不会进去把钱数给老板,于是很担心地对同事说,有赚吗?谁去啊?同事很惊讶,你不知道啊,人家生意好得不行,名副其实一个钱柜子。

这就是她的毛病,她不想去的地方就以为别人也不去。推而广之到她的职业上,她不想看的书就以为卖不出去。这对于一个出版社编辑来说简直可以说是致命的毛病。

她不去咖啡店,自己买了在家里和办公室喝,于是很同情“真锅”;她不看“口述实录”,前不久还退了两部这类的书稿,但看看人家天亮之前或之后说分手或是不分手这一类的书卖成什么样子了。

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了,不想去的地方就不去了,不想看的东西也就不看了,不认识的人也不想认识了,不想记得的人也差不多忘光了。

今年五月底她搬家至成都城南远郊华阳,那是一片新开发的地区,有很多大楼盘,但周围配套设施都还没有起来,入住率还比较低。她搬过去这几个月来,晚上都睡得很早,多年的夜猫子习惯一下子就纠正过来了。开头她很纳闷,后来想明白了,因为周围太静,又黑,九、十点钟就给人深夜的感觉了,自然就犯困了。

搬到远郊之后,她发现她本来就不多的应酬几乎消失了,有时接个电话,抱歉地说,哎呀,我回华阳了。对方一听也很谅解,那就算了,下次吧。日子就这么像一潭水一样地完全静了下来。很多个晚上,她在屋顶看到了星星,很激动。这个城市阴天太多,云层太厚,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以前住在城里,星光被灯光给全面抹杀了。周末时,附近的度假村总要放焰火,天上星光灿烂,人间姹紫嫣红,她家小儿看了几次后对她说:“妈妈,我明白了,有的时候打雷完了后就放焰火,有的时候打雷完了后就下雨,有的时候打雷完了后星星就出来了。他把焰火、星星、雷、雨,全部等同于自然现象,她给他解释过,他不信。

她5岁的儿子记忆力惊人。他的一个游戏是这样的,在他知道一分钟是60秒后,就用计算器按出很多很大的数字,然后问别人:456分钟等于多少秒9578分钟等于多少秒?……谁一下子算得出来啊。他就缓缓把他记住的那个数字报出来,不动声色地看别人惊诧莫名。

她是记不住数字的。很熟的人很熟的电话号码,她都得去翻通讯录。留在脑子的号码都是最亲近最重要的人。她有一个女友跟她一个类型。女友跟一个深爱的男人分手后,痛不欲生。她支了一个招:把他的号码从你的手机、电脑、通讯录以及所有你能查询到的地方删去,然后,等着,到哪一天他的号码你不能再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就开始离开你了;直到最后,他的号码彻底从你的脑子里消失,你也就彻底地离开了。

女友试了这一招。不到一年就成了。

女友感谢她的同时黯然神伤,这么快就可以离开一个人了?居然以为是一生一世的情感?人都是这么不可靠啊。

她突然也黯然神伤,想到她的儿子。他怎么办?他对数字的记忆如此深刻,他以后怎么离开伤害他的女人?

女友笑了,说,人都有自己健忘的方法。比如,你记不住数字,但人名人脸过目不忘。你儿子对数字这么敏感,那么,他很可能在形象记忆方面有缺陷。那不更好吗?不到一年,就忘了那张脸,甚至连名字都忘了,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号码,纳闷,咦,这个号码是谁的呀?

她大笑,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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