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瓷都
2004-04-29盛红
盛 红
出发前,哪里知道德化是什么地方,粗粗地翻了翻邀请方寄来的一份当地的小报,大致知道德化是个县,位于福建省著名侨乡——泉州市的北部,以“瓷”闻名天下,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瓷业生产区和外销瓷的重要产地之一,曾与江西景德镇、湖南醴陵并称中国三大古瓷都,是我国南方历史悠久、工艺独特的名窑之一。
脑子里便翻来覆去地想,一个有着这样美誉的地方为什么藏在深闺人未识?一个有着千年陶业史的“大家族”一路走来经历了怎样的风风雨雨?如今的她该是何等模样?
伴随暮色和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一脚踏上了德化县的土地。一条蜿蜒平缓的河流将城市一分为二,宛如熟悉的成都府南河,只是它河水清亮,波澜不兴,只是它静如处子,且有一个好听芳名,叫沪溪。在后来的游历中,我渐渐明白,为什么大师手中的观音如此安然自若、处变不惊,为什么熊熊炉火烧出的历代绝色女子皆浣纱绕膝、似神若仙,为什么这里的姑娘小伙皆聪颖灵秀、静守一方窑一把小小的雕刀就能创造奇迹?莫不跟饮沪溪之水、听沪溪之音、感沪溪之韵有关?随后的几天夜夜伴沪溪而眠,连我也无法不似醉非醉、飘飘欲仙了。
对德化瓷都的了解除了第一个跃入眼帘的沪溪,便是屈斗宫古窑址和博物馆的陈列室。那方建于缓坡上的朱红色屈斗宫古窑,在当地人眼里就像一位熟悉的老朋友,每天都在无声地和后辈们交流。而我们是初次见面,即使是初次见面仍恍惚觉得往事如烟。
这方古窑连同博物馆记录的正是德化陶瓷业一段辉煌的发展史,比之后来看到的现代化生产车间和行云流水般的生产线,我仿佛看到历史和现实不经意间被一个字衔接,几千年弹指一挥间,完成的也只是那一个方块汉字,那就是瓷。只是,这不是一般的瓷,它“白如雪、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它早在新石器时代便有了印纹陶的烧制;它在宋元时期通过刺桐港已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贸易商品之一;它的建白瓷、高白瓷、瓷雕喜滋滋地捧回中国瓷坛“三朵金花”的美称;它获得的赞誉从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到前国务院总理李鹏、痴迷德化陶瓷三赴德化县仍久久不肯离去的李铁映,从民间到殿堂、从百姓到专家,已经太多太多;还有,从何朝宗大师的“象牙白”到明清的青花瓷,从如今的西洋工艺瓷到新开发的红壤陶、轻质瓷、釉下多彩精陶、稀土生态陶瓷等“绿色陶瓷”,写就的是怎样一部丰富多彩、容量宏大的巨著。
我有些找不着北了,如果说沪溪只是一杯“状元红”,那屈斗宫千年不熄的窑火,那博物馆件件珍品散发出的阵阵瓷香,那些被桔红的灯光罩着,透着无限神秘的大师之作无疑是真正的“高粱红”了。真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我还是醒了。让我清醒的是一艘名为“泰兴号”的沉船。那陈列着几经艰难才返回故乡的72件德化古瓷珍品的橱窗让我久久不肯离去。文字记载:1822年1月,大型客货商船“泰兴号”(The Tek Sing)从厦门港出发,朝古称爪哇的印尼驶去。为避海盗抢掠,商船绕道西沙,当船驶到中沙群岛附近时,船体触礁,船身入水,并在?个小时内迅即沉没。当时船上载有2000多名乘客及船员,只有198人侥幸获救,其余人员全部尸沉海底,被后人称之为“东方的泰坦尼克号”。船上同时盛载着价值连城的陶瓷。
1999年5月,英国著名的海难打捞专家迈克·哈彻经过数月的勘探和打捞,就在费用将要耗尽时,大海给了他一个大得几乎无法承受的惊喜,他除将“泰兴号”沉船打捞出水外,还捞获了35万件古瓷器!这是世界水下考古史上最大的一次发现,后据考证这些瓷器大都是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初德化生产的用于出口亚洲市场的青花瓷,且这些青花瓷仍完整如新。
我相信,那一刻,迈克一定喜极而疯。
无波不兴,当人们还沉浸在千人葬身海底的悲痛之中时,当人们聆听着哀伤无助的“泰坦尼克”之音默默祈祷时,那些古瓷器已经被贴上了拍卖的标签,有可能永远漂泊在异国他乡。事实上,最后有成交额高达2240万德国马克的古瓷器从德国的斯图加特开始,从此真正流离失所。唯有幸运的72件珍品,被德化县的智者抢救性地拍回,从而死里逃生,带着无言的沧桑回到故乡的怀抱。
在一幅幅无声的画面中,我也和“泰兴号”一起沉入了海底,我想象,那时海浪是何等地无情,海风是何等地张狂,船上的生命是何等地惊慌,那被吞没的一颗颗心怎样地经历了瞬间的悲凉。而唯有那些冰凉的瓷器,那些崭新的准备到异国安家落户的瓷器,冷冷静静心怀不乱,最后踏浪而去。
捧读那些重见天日、生平籍贯写着“青花瓷”、生于德化县的杯、盘、碗、盏、碟、罐、盖碗怎能不叫人落泪之余再次为之心醉?
暮色时分,我们绕山而行。薄雾笼罩的戴云山脉展开它宽厚的胸怀接纳了我们这群外来客。站在山腰,借着薄薄的余晖,属于德化的这方土地尽入眼底。这些天里,我踩着德化的瓷土一路走着,闻的是瓷香,看的是瓷艺,泡的是瓷茶,喝的是瓷水,听的是瓷音,在我眼里,巍巍戴云山便是笑口弥勒佛,容天容地容天地所不容;青青沪溪水正是莲花观音,念你念我念勤劳之大众。这里的一物一什都化土为瓷,这里的一草一叶都暗香浮动。
青山绿水碧云天,千家瓷厂无污染。走在瓷都的街头,天是蓝的,地是新的,小城的人们干干净净,空气清清爽爽的,姑娘小伙开开心心,他们忙碌着,他们享受着。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叫人陶醉呢?
我终于明白,小小德化因靠着天然的海港优势,自古便漂洋过海,所以国人知之不多;我终于明白,小小德化祖祖辈辈薪火不息,练就了一身独特的看家本领,成为三大古瓷都之一自然不足为怪;我明白了,小小德化现在的心思是在国内大展身手,要让中国的每个城市都有贴着德化陶瓷标签的产品进入千家万户。
返回成都,日子一翻而过,我以为那短短的几天“醉瓷”的日子也会一翻而过,但我错了。这么多过去的时光里,我仍然没有一天不激动着,没有一天不沉醉着,没有一天不深深地怀想着,那样一方神奇的土地。那样一次淘尽心灵尘埃之旅。吃饭洗碗,我会久久地把玩手中的盘盏,希望能摸到德化白瓷的魂灵,希望听到手中的瓷碗也能像德化白瓷一样唱出好听的歌,我还会情不自禁地看看它是“釉上彩”还是“釉下彩”;打开电脑工作时,很长很长时间里,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个汉字,而是一堆堆瓷片,不是一则则新闻,而是一尊又一尊精美绝伦的瓷雕,我敲击的也不是键盘,而是正捏着德化特有的瓷土,想要化腐朽为神奇;与人交谈,我开口“西洋瓷”,闭口“中国红”,不是“象牙白”就是“青花釉”,恨不能将刚刚拣来的一点点关于陶关于瓷的小学识卖弄净尽,恨不能让自己从此脱胎换骨,永成“猪油白”,变成“建白瓷”,最好是变成瓷都一坯纯粹的土,淘尽千年,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