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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之死

2003-04-29

山花 2003年11期
关键词:范晔文帝后汉书

周 熠

公元445年隆冬(即南朝宋元嘉二十二年十二月)的某个黄昏。石头城(即建康,今南京)西北角的一座监狱,给暮色浓重地裹挟涂染,显得格外冷峻可怖。江边黑槐林间麇集的乌鸦,铁色幽灵般在高矗的狱墙上空盘桓、聒噪,愈添了这人世间的幽暗高寒。

身着缁衣、足登皂靴、缩头缩脑的狱吏,在给死刑囚犯范晔送来晚餐时,轻轻笑了说:“多用点饭吧,詹事,听说你的事也许杀不了头咧。”“噢?”范晔淡眉一挑见狱吏点点头,心下开朗了许多。不仅用了这顿晚餐,还破例要得一斗醪酒,仰脖汨汨地饮个痛快。他用细长的手指捋捋沾着酒滴的稀胡须,醉眼里放出红光问道:“果然如此吗?”黑衣狱吏这才探过身子,小声道:“詹事大人,我是看你两天绝食,不忍的,就开了个玩笑——实不相瞒,明天便是你的忌日。”

范晔酡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一掌劈在陶斗上,碎成几片,热血自指掌间洇出,悲愤地叹息一声,默然无语。狱吏吃了一惊,心想点将不如激将,使讥道:“自古谋反要杀头。事到如今,你还如此怕死不成?”“可惜……”“不忠之臣,有何可惜?”范晔死鱼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狱吏,本想骂他“小子焉知壮士之志哉”,可话到出唇时改为:“足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范晔经此折腾,酒意全消,头脑也清醒起来。他真心感谢狱吏给他提供了临终前的时刻表。富贵本是五更梦,人生酷似草头霜。他所拥有的生命与时间,惟有这一夜了。壮志未酬,哀痛何极!他摸出衣袋里所有的孔方,一把交给狱吏,从狱吏那里索得半刀藤纸,一管狼豪及墨砚,在狱中奋笔挥写留下给不受株连的外甥及侄儿的绝命书。

范晔最大的遗恨是迟悟圣人之训:“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追想他48年的短暂人生,切肤之痛是:宦海玄深,官场险恶,不通世故,死守文人的骨鲠脾气是要吃大亏的。

他自幼博览经书,青年时又读史修史,深谙“人性险于川山”、“伴君如伴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古训。也记得多少自负才高、刚直不阿而被杀头的屈死鬼。仅以后汉和三国为例,李固、杜乔、卢植、孔融、杨修、祢衡数十个高士良吏因此招祸,不得善终。还有西晋的那个“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信奉“君子行道,忘记自身”,厌恶官场,拒绝出仕。他的好友山涛,仅仅因为要力荐他做官,他竟视为耻辱,写了与山涛的绝交书。不求闻达,只以隐居山林、打铁谋生。能“通天”、有重权、喜欢附庸风雅的钟会,一天专程去看访他。这嵇康,就只顾叮叮当当地打铁,不理会人家。钟会没趣,怏怏而返时,他却不冷不热地反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忌恨于心,便借机在文帝司马昭面前谄诬他,终遭东市诛斩之祸。

对于这类前车之鉴,范晔当然烂熟于心。可他这文人的自负与孤傲不羁的毛病,就是改不了。范晔作为刘宋大臣范泰的三儿子,是他母亲在如厕时生下的,头磕在厕所的地砖上,血流满面,而他竟不哭不啼。其父便给他取小名叫“砖”。他自少年时便博涉经史,善属文章,通晓音律。17岁时本州选他当主簿,他拒受,后调京城(建康)任尚书吏部郎,秘书丞。父死离职,服丧三年期满,仍潜心文学经史。征南大将军檀道济北伐中原,他因厌恶战争不愿随征。朝廷不许。他弹得一手好琵琶,并善谱新曲。文帝几次想听他的演奏,并多次暗示他这样做。范晔恃才气盛,假装不知,始终不肯为文帝演奏。一次,文帝宴请大臣,当面对范晔说:“我想唱歌,你为我弹琴吧!”范晔才按文帝的话办了。但文帝歌一唱完,范晔便也马上停止了弹奏琵琶。文帝心中不悦,但因爱惜其才,也就没怎么他。范晔26岁那年冬,彭城王刘义康的亲娘死,官员们都去东府参加隆重的葬礼,中规中矩,无不表露哀戚。而范晔却在治丧的晚上,我行我素,在借宿下榻处与人碰杯饮酒,并开窗欣赏挽歌。于是贬他出京做了宣城太守。

范晔在偏离京都的宣城太守任上,失宠而不惧,位卑而不怍,正所谓“风霜以别草木之性,危乱而见贞良之节。”他以青灯黄卷为伴,发愤著述。他“广集学徒,穷览旧籍,删繁补略”,博采众长,自定体例,寒暑数载,撰成《后汉书》。虽然尚有“十志”未脱稿,“传记”还待补阙,但范晔的才华及其《后汉书》的光芒,已震动朝野。彭城王捐弃前嫌,文帝也龙颜大悦。不久,范晔重被起用,官至左卫将军,太子詹事。可是,他怎会想到又如此快地卷入风黑浪高的皇权之争,而惨遭暗算呢?想到这里,他悲愤地写下一首诗:“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接着他在绝命书中慷慨自信地写下:“吾生平事状,堪入史乘,足昭来世!”

夜漏三更。一弯残月斜挂于石头城上,夜色如磬,冷月凄迷。偌大的京畿,吴宫花草,晋代衣冠,无不沉堙在死一般的黑暗和岑寂之中。惟有狱外近处的江水涛声依旧,如歌如泣,让人难以入眠。

范晔在狱中深夜孤灯下,一会儿奋笔疾书,一会儿仰天长啸。想前思后,他感到此生的第二大憾事,便是来不及将同乡“张长沙”,即张仲景写进《后汉书》。

对于名医良吏的张仲景,无论作为史传作者,还是南阳同乡的范晔,都是相当熟悉,且极为敬佩的。在范晔的青年时代,他就从三国和两晋时期的某些史料中读到一些,也更从民间传说中搜集到许多。特别是范晔35岁那年,北伐凯归他取道南阳回了一趟顺阳(今浙川)老家。虽然范晔从曾祖父起即移家江南做官,但乡情依然不减。家乡父老对200年前名医张仲景的种种传奇传说使他口诵笔录,满载而归。他甚至在游览西峡寺山时,偶感风寒,半夜发烧,连服仲景的三服柴胡汤,药到病除。望着遍布伏牛山的丹参、辛夷和山茱萸,连声感叹道:“南都信佳丽,何代无贤良,遥望长沙冢,捻须弥叹伤!”他甚至抱怨早他百年、生活于魏晋两朝的陈寿为何在其《三国志》中只写华佗而遗漏张仲景呢?又想到陈寿的人品后人多有微词,便引以为戒,想自己在《后汉书》中一定要弥补这一历史缺憾。哪曾想,飞来横祸,不容他再从容落笔,以偿夙愿了。功亏一篑,遗恨终身。可叹也为多少的后代人酿成难以索解的千古之谜!而今,长夜将尽,黄泉路近,我范晔愧对同乡“张长沙”呀!

翌日午时,刑场上,冬阳惨淡,朔风砭骨。以谋反罪而将遭诛的诸多官人中,有走在前面的范晔及他的受株连的三个儿子。范晔气色自若,视死如归。在刑场吃完最后一顿午餐,又多喝了酒,醉眼朦胧。他望着刚刚20岁的长子范蔼问:“你恨我吗?”范蔼摇头说:“同赴黄泉,何恨之有?只是父子如此受诛,无不悲伤!”

范晔此时泪流满面。当他慷慨长吟:“有志无时,命也奈何!”便见刀锋射出寒光,嚓嚓两声,一个骨鲠的汉子便彻底地倒在血泊中……

范晔是年48岁。《张仲景传》在《后汉书》中永成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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