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徐坤的几个片断
2003-04-29刘庆邦
刘庆邦
作家徐坤
没认识徐坤之前,我先听见李敬泽向我推荐徐坤的小说。敬泽说,《人民文学》近期有一个中篇,题目叫《先锋》,很不错。我问作者是谁。敬泽说,一个新作者,叫徐坤。我表示一定看看。
说来不够意思,那篇《先锋》后来我一直没看。是那个题目甩开了我。文坛有一些作家,被人称为先锋派。先锋嘛,大约跟先进差不多。那么像我这样的,只能不算是后进。后进与先进是有距离的,无论你怎样使劲,总是沾不上先进的边。沾不上,咱不沾,还不行吗!也许我对徐坤的《先锋》是望文生义,但确实是那两个字把我吓住了。
我看到的徐坤的第一篇小说是一个短篇,《遭遇爱情》。因知道了徐坤的名字,对爱情这样的字眼儿又比较感兴趣,我就对这篇小说怀了一种美好的期待。小说的阅读过程没让我失望,至今我好像还能咂摸出那篇小说的味道。是的,我记住的是那篇小说的味道,而不是情节,情节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比较看重的是小说的味道。凡是好的小说,都是有味道的小说。不好的小说,读来就没有味道。这个味道不像菜肴中苦辣酸甜咸,一尝便能说出来。小说的味道你说不清,只能品味,不可言传。正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又的确存在着的味道,才构成了好小说的真正魅力。《遭遇爱情》写得细致入微,充满灵动之气,又很含蓄,分寸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因爱的不期而至,使每一个细节都受到浸润,每一个字都似乎在微微的颤动。小说的气氛是温暖的,也是高贵的,朦朦胧胧笼罩全篇的,是一种人性的和谐之美,和诗意的光辉。反正我被这篇小说感染了,得到了一次美的享受,仿佛自己也遭遇了一场爱情。另外,遭遇这个说法也很有意思,这正是徐坤所特有的口气。你可以理解为她是反讽的,是调侃的,也可以理解为无可奈何的。爱情在任何情况下都让人无可奈何。
由这篇小说,我就认识了徐坤。作家彼此认识的情况大多是这样,都是先从小说里认识的。你想认识一个作家,不必着急和这个作家见面,只读他的小说就行了。读着读着,见面的机会或许就来了。
不知我记得准不准,和徐坤第一次见面,是在京西宾馆的第五次全国作代会上。在此之前,徐坤的小说我已读了不少。回想起来,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在楼道里看见徐坤,我没有正正经经地喊她的全姓全名,而是把她叫成了坤儿。这种叫法绝不是处心积虑,而是脱口而出。凭我的感觉,我就应该那样叫她。事实证明,我的第一感觉是准确的,后来我听见许多和徐坤相熟的朋友都是那样叫她。
那天她和小斌(把徐省略了)在一起,我马上给她俩提了一个建议,建议我们一块儿去找汪曾祺合影留念。我说了我的理由。在沈从文生前,出于对沈从文作品的喜爱,我很想去拜访沈从文,并和沈从文照一张相。因听说沈从文身体不好,我一直不敢前去打扰。沈从文去世后,我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成了永远的遗憾。我说汪老年纪也不小了,这次不跟汪老合影,说不定以后没有机会了。她俩积极响应我的建议,跑回房间,拿来了各自的照相机,那天汪老很高兴,不管我们分别跟他照,还是两个女作家把他夹在中间照,他都笑着配合,还说:“咋说咋好。”林斤澜老师和汪老住一个房间,那天我们和林老也照了相。
我不会承认我是乌鸦嘴,但汪老的不幸被我不幸而言中,作代会结束不久,汪老就病逝了。说到这里,我借机插一句。汪老逝世后,王安忆要给汪老的家人发一份唁电,打电话问我,汪老的工作单位是哪里。凭想当然,我说应该是中国京剧院吧。结果,唁电发到那里后,被退回去了,称中国京剧院查无此人。北京就那么几家京剧院团,汪老的大名谁不知道,把唁电转一下就是了,可他们竟然给退回上海去了,真乃人心莫测。这个错误是我造成的,我心里一直放不下,觉得既对不起汪老,也对不起王安忆。
博士徐坤
忽一日,听说徐坤考取了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的研究生,一出来就是博士,了不得!见一家大报上分期登载一些头像,称社科院文学所是保存大师的地方,钱钟书、俞平伯、郑振铎等,都是那里的。据说那里的门槛是相当高的,没有过硬的真才实学是进不去的。而徐坤一手抓创作,一手抓考研,两手都过硬,两方面都不耽误,这东北丫头,端底厉害!看来对徐坤得刮目相看了。
然而徐坤还是那么嘻皮笑脸的,一点都没端起来,一点都不像传说中学者的样子。她的着装还是那么随便。见了面,她还是跟你调侃。还有,她竟然染了头发。一头乌黑的秀发,不是挺好看的嘛,染成别的颜色干什么,这跟博士的身份有点不相称吧,不像话,不像话!你听徐坤怎么说,“嘻嘻,瞎玩儿呗。”这就是徐坤,她不为学问所累,不为身份所拘,还保持着自由率真的天性。
我想过,徐坤读了博士,会不会影响她写小说。我说的影响,不是时间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据我观察,我们中国的作家不能学问太大。或者说不善于处理做学问和做小说之间的关系,学问一大,往往把小说给压制住了。这可能是因为学问是理性的。理性的东西总是比较明晰,而且具有相当的硬度。而小说虽然也需要理性作武器,作思路,但她主要表达的毕竟是情感性的东西,质地比较柔软,边缘也相对模糊。徐坤把做学问和做小说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她没有急于在小说中卖弄学问,没有让哲学一类的理性东西欺负她的小说。在她的小说中,除《鸟粪》那篇理性强一些,寓言的色彩也浓一些,那还是在没读博士之前写的。读博士之后,徐坤仿佛是两个脑子值班,仍把小说写得情感饱满,亲切自然。如中篇小说《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和短篇小说《一个老外在中国》《昔日重来》等,都写得飞扬灵动,神思缈远。
我说徐坤读博士没影响她持续写出好小说,并不是说她的学问做得不好。她有研究课题,还有博士论文,如果做不好,她就过不了关。徐坤的理论文章我读得不多,她有一篇评价《尘埃落定》的文章,我是偶尔读到的。文章不是很长,说的“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意思,高兴之情溢于言表。看徐坤文章里流露出的那股子高兴劲,仿佛《尘埃落定》不是阿来写的,而是她徐坤写的。近年来,我很少看长篇小说,一是长篇小说太多了,看不过来。二是有点时间我还想着炮制自己的小说呢。出于对徐坤的信任,我把《尘埃落定》找来看了。一看就放不下。谁不想承认也不行,这部长篇真的很棒。徐坤没有蒙人,谢谢徐坤。
喝酒的徐坤
终于说到徐坤喝酒的事了。
徐坤在文章里写到过,我们时不时地到一块儿喝酒,她算是我的一位酒逢对手的酒友。
我给某位矿长写过一篇通讯,矿长为了感谢我,送给我一箱十二瓶酒鬼酒。不管酒再好,我一个人在家里从来不喝。也就是说我没有酒瘾,长时间不喝也不着急。但我愿意跟朋友在一块儿喝酒,好像酒杯一端,就能达成一种交流。要是喝到一定程度,喝得晕乎乎的,的确很痛快,很舒服,有一种真他妈的忘乎所以的感觉。能喝点酒的男士居多,女士比较少。在座的有女士,女士又能与你对饮,那种感觉当然更美妙一些。反正我的酒鬼酒被徐坤喝了不少,谁让她会喝酒呢!谁让她有享用美酒的福分呢!后来她有点惦着我的酒鬼了,问酒鬼还有没有,我说有,一听说有她就乐了。
喝酒鬼,她没有喝多过,喝得比较节制。可能是舍不得多喝吧。2001年9月,我们一块儿去鲁迅的老家绍兴喝黄酒,她才稍稍有点放开了。那是我们去参加第二届鲁迅奖颁奖会,夜里一块儿出去喝酒的还有敬泽、迟子建、红柯、石舒清、鬼子等。在一个小饭店里,我们一气喝了一茶壶,大概有五六斤吧。犹嫌不够,听说有大排档彻夜营业,一行人又向大排档走去。一路上,徐坤的腿有些晃悠,走起来乱扭。迟子建指出,徐坤喝了酒很性感。我们都看着徐坤,大笑。徐坤知道了我们笑什么,不敢走在前头。可是不行,都说她的感觉已经出来了,遮不住啊!
到了人气和酒气都很旺的大排档,我们轮流坐桩,敲老虎、杠子、虫和鸡,不知不觉间,又喝了好几斤。徐坤行酒令不大在行,她挨我坐着,该行令了,她悄悄问我喊什么。我让她喊什么,她就喊什么。赢了她高兴,输了也不让我替她喝,一下子就喝干了。我们正喝得高兴,来了一个六七岁的抱吉它的小男孩儿,要给我们唱歌,十块钱唱三支歌。迟子建抢先拿出十块钱,让小男孩儿唱。小男孩唱的是老婆越多越快乐,歌词很糟糕,跟稚嫩的童声极不合拍。迟子建又让他唱了一支小燕子穿花衣,就让他走了。孩子走后,我们的情绪顿时低落,无话。停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了。
那天喝到晚上两点多,把徐坤和迟子建的调皮劲儿都喝上来了,一路搞笑还不够,还圈定几个人,要打骚扰电话。骚扰对象有王干、兴安、还有宗仁发。只有宗仁发的电话打通了,徐坤一把电话打通,让迟子建赶快捏住鼻子,跟宗仁发讲话。听迟子建捏着鼻子,随口捏造一个女子的名字,以南方女子的口气跟宗仁发说话,可把我乐坏了,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2003年夏天,我们去俄罗斯的海参崴,临回国的前一天,尊敬的徐坤先生是彻底地喝高了。那天傍晚,我们先是去海边喝酒,吃海鲜。正吃着喝着,突然下起雨来了,雨下得很大,让人想起高尔基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雨助酒兴,带去的一瓶黑龙江产的龙江龙牌白酒,还没怎么喝呢,就完了。回到驻地宾馆,我们在宿舍里接着喝。没有酒杯,我们用喝茶的大玻璃杯喝。没有菜,我们就那么干喝。徐坤端起杯子(估计杯子里至少有一两酒),要跟陈世旭干。作为堂堂男子,世旭兄当然不示弱,二人碰了杯子,一口就喝干了。那杯酒喝下去,徐坤就喝出了惯性,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兆言、醒龙不怎么喝酒,那天真正喝酒的也就是三四个人。我们干喝,又干掉二斤白酒。此后,徐坤的灵魂好像已经放飞,什么都不知道了。喝完酒后,我们明明又冒着海风和细雨去了海边,并在海边凭栏远眺,她却不相信自己真的去了海边。后来她一再问别人:“那天晚上真的又去了海边吗?不是蒙我吧!”
蒙你干吗,那天从海边回宾馆的路上,你才露出了小女子的脆弱本质。你好像还有些伤感,一再问我,“为什么?”“凭什么?”我说值得的,人生难得几回醉嘛!又说:“你不是写过别人《一醉方休》吗,这回轮到你了,哈哈,狗日的白酒!”
不用说,我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