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咀的对眼儿媳妇
2003-04-29蚂蚁
蚂 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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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憨是在他三十二岁那天用一头秃尾巴毛驴把新媳妇秀菊驮回家的,那是一年里日头在红花咀上空停留时间最长的一天。鸡刚叫过第三遍李大憨就从炕上爬起来,他赤条条地奔到院子里,先对着墙根的一棵榆树美美地撤了一泡尿,然后从树枝上扯下一只大裤衩套在腰上。
毛驴就拴在榆树干上,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对主人的行为置之不理。李大憨拍了拍它瘦骨嶙峋的脊背,它才懒懒地为他挪了一下前蹄,蹄声还不如李大憨的脚步声响亮。李大憨一边往驴槽里添草料,一边唠叨着数落它,说秃尾啊你这样懒里懒散的可不成啊,今日个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告诉你吧今天可是你大憨哥娶亲的日子哩。什么叫大喜?娶亲这档子事儿就是大喜!平日咱都是看别人办喜事,今天你大憨哥也要大喜一次了。你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吗?新媳妇能不能娶回家就要看你的了。今早你可得给我吃饱喝足了,把该拉的拉完,该放的放完,精精神神地去驮新媳妇。你给老子记住了,在新媳妇面前可不准你拉屎放屁,听到没有?说着他又往槽里抓了两把豌豆,拌在草料里。被叫做秃尾的毛驴这时抬起头来,用两只湿湿的眼睛瞅了李大憨一眼,然后对准他的脸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喷出一院子青绿的草腥味儿,低头继续吃它的草料去了。李大憨看见秃尾对他的喜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有些生气。他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碎草屑,骂道,你真是头蠢驴,说了你这么多次你怎么老是改不了爱打喷嚏的毛病呢?今天可不准你对着新媳妇打喷嚏,你一不小心熏跑了人家怎么办?他用自己的洗脸盆舀了一些水放到秃尾跟前说,多喝点儿,好好淘淘你的嘴。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瓢里的水,鼓起腮帮子涮起口来。
太阳刚一露脸,李大憨就上路了,他要去十五里外的二道梁接他的新媳妇去了。他的迎亲队伍很简单,只有他和他的秃尾巴驴。他把自己收拾得挺整齐,白衬衣灰裤子,这套衣服相亲时他只穿过一次。秃尾背上披了一条红毯子,脑袋上却没有像电影里的那样扎上一朵大红花。但这没什么,大红毯子已经把这支小小的迎亲队伍衬托得喜气洋洋。红花咀没有什么红花,样子也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鲜亮,全村所有的房子合起来数也就八十来幢,横七竖八地搭在一溜不大的平地上。山大沟深,这里几乎没有几条像样的路,而且所有的路面上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牛蹄印,远远看去像是大雨点在地上咂出的水花儿。李大憨和他的秃尾就在这样的路上走着,人和驴不时就会晃荡一下,好像他俩同时瘸了腿。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行进速度,李大憨步子跨得很大,胸脯挺得很高,两只大脚踩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就像踩在他们家的玉米地里。李大憨昂着阔步的样子很是感染了那头秃尾巴驴,它紧紧地跟在主人后面,不时打一个响鼻,提醒主人自己走得有多么卖力。
拐过一道沟子,远远地就能看见二道梁山峁上升起的一缕缕炊烟。李大憨紧了紧裤带,把脚步踩得蹦儿响。地上腾起的尘土黄黄地巴了他两脚,勉强看得出他穿的是双黑鞋。路上碰到几个下地去的村里人朝他打趣,他就咧开嘴傻傻地冲大伙一笑,好像娶媳妇是件挺不好意思的事情。差不多整个村子都知道李大憨今天娶媳妇,也知道他娶的是个寡妇,还是个对眼儿,但人们没有想到李大憨一大早就会急着去接他的对眼儿媳妇。当地的规矩,寡妇再嫁是要过了晌午的,自打先人手里就一直这样,没什么道理好讲。李大憨一大早就牵着驴去迎寡妇这事儿放在以前是绝对不行的。如今世道不同了,李大憨这样打破规矩办事儿,大伙只能瞅着他的背影嘀咕两句,谁也拿他没办法。
现在李大憨已经接了他的新媳妇往回走了。白白的太阳高高地盘在他们头顶上,把黑黑的影子甩到他们屁股后头。李大憨虽然走得紧却并没有感到有多热,他回头看了一眼骑在驴背上的新媳妇秀菊,觉得她今天的打扮并不像个新娘,白底带碎红花的褂子,蓝裤子,头发结成两条粗粗的辫子搭在肩上。跟他的一身配起来,倒像是回娘家的小两口儿。新媳妇秀菊手里拎了一只不大的包袱,端端地立着身子,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好像在瞅着前面的什么东西。因为她是对眼儿,李大憨不能确定她目光的落点,就顺着她的眼神朝前一看,发现那儿除了一棵歪脖子柳树外连只鸟都没有。李大憨就确定她是在看那棵歪脖子柳树。但那棵树有什么好看呢?李大憨想不明白。他又看了一眼那头秃尾巴毛驴,它正扯直了颈子用力赶路呢,他就觉得这才像话,他对它今天的表现感到非常满意。
自打秀菊答应跟他过之后他就从没把她当寡妇看过。李大憨对村里人说一个刚成亲不久的女人好好的谁愿意死了男人呢?他男人病死了这能怪她吗?再说了,别人不寡妇不对眼儿可别人看不上他,秀菊虽然是寡妇是对眼儿,但她善良、勤快,身子饱满结实,而且年轻,才二十六,比我李大憨小整整六岁哩。最主要的是人家能看上我李大憨,是要打算跟我李大憨过一辈子的,就凭这我李大憨能对人家不好吗?所以他打定主意要在晌午前把她接回来,他不能让他的女人在红花咀的婆娘们面前觉得矮了半截,他要让他的女人从心底里感到他对她有多么喜爱,他要让他的女人感到她在他心里的份量一点也不比一个黄花闺女差。他果然说到做到了,他想他的这番壮举一定会让村里不少男人直咂舌头,让村里不少女人直翻白眼儿。他独自在心里美了一会儿,勾过头又看了新媳妇一眼,觉得她的两只大大的黑眼珠靠在鼻梁上很像两团雾水,这两团雾水浓浓的湿湿的把他的心都弄痒了。李大憨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想要接近那两团雾水的欲望,他有些骚动不安,感到自己的心脏热腾腾地就要蹦出嗓子眼儿。他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干干地笑了几声,牵着他的新媳妇继续朝红花咀奔去。
李大憨的喜事办得很简单,他没有请一个客人,他认为娶媳妇是他自个儿的事,没必要别人跑来掺和。他只准备了瓶烧洒,四道菜。一个白菜粉条,一个水煮肉片,一个葱花豆腐,还有一个烩夹沙丸子,用四个大碗盛了摆在炕桌上,另外还有一盘白面馒头,都腾腾地冒着热气。他先喂了秃尾,然后回到屋里招呼他的新媳妇秀菊。秀菊却立在地上不肯上炕,她说还是你上炕吧,我坐在炕沿上就行。李大憨说那哪儿行呢,你才进咱家的门儿,哪能让你挂炕沿呢,还是上炕吧,咱俩都上。秀菊还是不肯动,她盯着炕上那张翠绿的竹席,那是李大憨自己编的,昨晚才完工,没来得及打磨,席面上有些粗糙。她说你对我好我知道,可你破了当地人的规矩,日后别人会说你,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李大憨说这个你就歪管了,什么破规矩,那玩意儿有人立就该有人破,要不这世道还怎么朝前走。他麻利地替秀菊脱掉鞋子,一弯腰就把她端到炕上。他先倒了一杯酒递给秀菊,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说秀菊,今日是咱大喜的日子,你也喝两盅。说着举起杯子往自己嘴里送。新媳妇秀菊这时却阻止了他。她端起自己那杯酒,把它从李大憨端着酒的那只胳膊肘底下穿过去,再把酒送到自己唇边。李大憨就这样喝上了自己的交杯酒。
新媳妇秀菊里里外外一把手,才几天下来,李大憨的日子就变了样儿:以前他走起来蔫蔫蹋蹋的,现在走路风一样快。以前他脑袋上总顶着一团烂麻似的黑毛毛,现在他的头发剃得有模有样儿。他的衣服比以前干净了有棱角了,鞋子也不再露出脚趾头了。他们家的猪圈安上了新篱笆门,不久就有一头小猪崽在里面撒欢儿;秃尾有了一间杉棚存身,几天后毛色就变得油光水亮;新砌了鸡窝,小鸡们很快就在那儿安了家;院墙的豁口抹了泥,大门也不再吱吱作响。新媳妇秀菊粉粉的身影还不时飘忽在他们家的玉米地里,飘忽在他们家的荞麦田里,飘忽在李大憨的架子车旁,飘忽在村头小河边的那块青石板上。新媳妇秀菊跟了并不憨的李大憨,他们的生活从此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2
因为秀菊太能干,李大憨就觉得自己似乎总是闲着,有劲儿也没地方使。红花咀别的男人们闲着时都靠在村口麦垛上晒太阳,李大憨却不喜欢那样,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像个婆娘似的整日唠闲嗑儿简直太不像回事儿。李大憨认为自己有的是一身的蛮力气,在家用不上可以出去卖人工,隔壁李小三出去一趟听说能挣来好几百块钱呢。秀菊怀了孩子后,李大憨更想出去走走,秀菊坐月子是要花钱的,那时候可不能两手空空。于是有一天,李大憨告别了媳妇秀菊,打算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他要走出红花咀,翻过二道梁,趟过牛头河,到牛头河前面的紫桥镇去打小工。临行前,秀菊把行李递给他,那是一只不大不小的布口袋,里头有两件夹衣几块烙饼和十个煮鸡蛋。李大憨接过行李,低眉顺眼地支着脖子让秀菊给他捡去落在头上的榆树叶子,替他扣好褂子的一颗钮扣。秀菊说到了外头别惦记家,里外有我呢。李大憨盯着秀菊衣襟下隆起的肚子说你怀着孩子哩,少干点活,别累着。秀菊说嗯。李大憨说喂好秃尾,往山里驮粪全靠它哩。秀菊说你不用操心,有我在家你就放心地去吧,钱挣多挣少没关系,记着早点回来。李大憨说等有了钱咱就拆了这两间挑檐房,盖三间大土屋,我得让你和孩子住在像模像样的房里。秀菊的眼眼就红了。她用两团雾水一样的眼睛盯着李大憨说,房子可以不要,人一定要平安地回来。李大憨对着她倚在鼻梁上的两团雾水一样的黑眼珠,使劲地点了点头,大脚一抬就迈出门去。
李大憨拎着行李风一样飘出了红花咀,风一样刮过了二道梁,只用了半天工夫就到了牛头河边。李大憨蹲在河边洗了一把脸,一口气吃掉了两块烙饼和五个煮鸡蛋。牛头河很浅,有一座小木桥远远地搭在河水的拐弯处。李大憨没有用桥,他卷起裤管拎着鞋子跨进河里。他趟河的样子不怎么好看,一瘸一拐像个跛足老汉。天刚擦黑,他就到了紫桥镇。紫桥镇街面不大,这时也见不到几个人,只有两三家小店铺还开着门。李大憨走进一家面馆,要了一碗清汤面,稀里呼噜吃进肚里,又就着汤吃了一块烙饼,这才觉得饱了。主人是个瘦高个儿的老头,掉光了牙的嘴老是半张着就像鼻子底下长了个黑洞。见他是生面孔,就问他是哪庄的?来贩菜水还是打短工?李大憨说是红花咀的,来这儿打短工挣几个零花钱。老头噢了一声说离这儿不远嘛只有五十里。李大憨问他这个季节紫桥镇都有什么活儿,打工容易吗,行情怎样?老头说这会儿田里就是打蒜台锄玉米,多数人家用不着帮手。外面到这儿收菜水的人倒是需要找包装车的,每天五块钱,管吃不管住。李大憨想了想,问道这儿住店一晚多少钱?店主说有铺盖一块,光席子五毛,都是大通铺。李大憨向他道了谢,出了饭馆找了一家五毛的店睡觉去了。
天刚麻麻亮李大憨已经站在街头的牲口集边上去搭场。他到那儿时那儿早有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等着雇主。李大憨一看没有一个认识的,就找了个比较显眼的地方立在那儿。李大憨在那儿立下不久就找到了雇主,雇主是个年轻媳妇,她要找个会打土坯的。这正是李大憨的拿手活儿,李大憨就迫不急待地谈好价钱,跟她走了。
雇主家离街上不远,小院挺宽敞整洁。只是房子太小,只有矮矮的三间。女主人把他领进屋,对炕上躺着的一个男人说二宝,人我叫来了,一天五块钱。她又对李大憨说你先让他给你交待一下,我去准备早饭。被叫做二宝的那个男人这时吃力地从炕上坐起来,对李大憨说你坐。李大憨就坐在地上一只小凳上,他想看样子这个人的腿不怎么好,腰也有问题,不然怎么连坐起来都会那么吃力。二宝一只手撑着身子,想把一只枕头垫在腰下。李大憨连忙帮他坐好,问道大哥这是咋了?二宝叹了口气说车祸,瘫了两年了。接着他问李大憨你以前打过土坯?一天能打多少?李大憨说我们村的男人基本上都会打土坯,盖房子砌院墙盘炕用的土坯都是自己打出来的。至于一天能打多少,我从没算过,反正和我们村其他人相比我是打得最快的。二宝说那就先打两千,干完再说吧。
李大憨就这样开始了他平生第一次的短工生涯。他干得轻车熟路,拉土、潲水、洒灰、码坯,就是闭着眼他也能做。李大憨不惜力,一只大石杵子被他舞得呼呼生风,砰砰作响,散散的黄土规规矩矩地被他填进模子里,眨眼就变成一块田棱上线的土坯。李大憨打土比别人多了两道工序,一是每只坯面上都印上一只五星,一朵喇叭花或是一个田字。那是在土坯快成形时用一些细竹棍摆好图形,再杵两下,回头取掉棍子就行,李大憨说这样的坯面更巴泥。二是起坯前要用脚后跟往四角分别踩出一个圆窝儿,李大憨说这样坯子的四角就会更结实,码坯做墙都不掉角儿。二宝媳妇见了这样的坯子高兴得合不上嘴,她说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精致的土坯呢。她咯咯地笑着要李大憨多打一千,说这样的坯子结实耐用以后盘炕砌墙都用得着哩。
李大憨吃住在二宝家里,除了干活以外他哪儿也不去。晚上躺在那里他就开始想他的秀菊,想她一双水雾似的眼睛,想她里里外外忙碌着的身影。李大憨把秀菊跟二宝媳妇作了对比,比来比去他还是觉得他的秀菊好。比如说二宝媳妇虽然不是对眼儿可她那双眼睛太小,整天半眯着好像没有睡醒,秀菊的眼睛大而有神像两团水雾,能弄得他心痒。比如二宝媳妇的身段虽然苗条可她不如秀菊那么丰满结实,屁股没秀菊的那么大,奶子也没秀菊的那么高。比如二宝媳妇擀的面虽然很筋斗可吃起来总不如秀菊做的面顺口。再比如二宝媳妇虽然很能干可秀菊里里外外干家务种庄稼也是一把好手。这样一想,李大憨就觉得很满足,觉得自己娶了秀菊这样的媳妇真是他的福气,他是应该感谢老天爷的。李大憨夜夜都在这种满足中睡去,在梦中和他的秀菊和秃尾相会。
整整八天,李大憨终于打完了最后一块土坯,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散发着新鲜的泥土味儿。二宝媳妇给了李大憨五十块工钱,李大憨嫌多,说当初说好一天五块,他只拿四十块就行了。二宝媳妇用她那双小眼睛娇嗔地挖了李大憨一下,说你的活儿干得好,二宝和我都很满意,愿意加你十块钱。李大憨被二宝媳妇那双小眼睛那么一挖,就不好意思起来,他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女人拿眼睛那么挖呢。秀菊从不那样用眼睛挖他,秀菊看他时总是很专注,两只大大的黑眼珠定定地倚在鼻梁上,湿漉漉地盯着他。这样的眼神他不但不想回避,反而想接近它。二宝媳妇用眼睛挖了他一下,他就再也不敢看她,慌慌地从那一沓工钱里抽出十块戳在她手里,转身就走。二宝媳妇咯咯地笑着一把拉住他,说不要就不要,看把你难心的。两个月后我家盖房,也要请短工,工钱还是一天五块,你来吗?李大憨说再说吧,能来我一定来,二宝媳妇这才满意地放他走了。
李大憨的第二桩生意是帮人拉土填院子,干了十天。接着又为菜水贩子装了几天车,给一户人家拆了两天房。他算了算,离家已经二十六天,不多不少刚好挣了一百五十块钱。对他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整天窝在红花咀不出来,几个月也积不了这个数。李大憨这时越发的想家了,他决定先回家看看,把钱交给秀菊,和秃尾往山地里驮几天粪,等种完麦子再出来。李大憨耐着性子等到紫桥镇的小百货市场开了集,背着双手在里面打了几个来回,他那只布口袋里就多出了四样东西:一双黑平绒半高跟鞋,鞋面上绣了一串紫色的茉莉花;一块杏花色碎花布,一块深蓝色料子和一双月白袜子。李大憨自己看上了一只刮胡刀,一问价线要三块,他没舍得买,就买了六个馒头。李大憨把余下的钱小心地藏在裤腰里,启程回家了。
李大憨归心似箭,恨不得几步就跨回红花咀。李大憨风一样飘出了紫桥镇,风一样趟过了牛头河,一眨眼就到了二道梁的山下。李大憨歇在路边吃了几个馒头,看看天色,早已过了晌午。李大憨紧了紧裤带,准备一口气走完余下的二十多里路。李大憨拎着布袋就往二道梁爬去。他两腿抡得很急,脚下腾起一团团土雾,像钻山豹。二道梁的山路不好走,有不少峭壁悬崖,他得赶在天黑前翻过山去,只要翻过二道梁就离红花咀不远了,那时摸黑也不打紧了。李大憨急急地走着,眼前渐渐现出秀菊那一团水雾般的眼睛来。一想起秀菊那双水雾般的眼睛,李大憨的心就禁不住一阵发痒。他想起自己骑着秃尾去二道梁相亲那会儿,秀菊就用那双眼睛湿漉漉地瞅了他一眼,只那一眼,他就认定她是他的人了,他就决定非她不娶了。李大憨还想起去年五月五他按当地的风俗去给秀菊追节,秀菊头一次送他礼物,那是一条五色丝线编成的项圈,上面拴着一只小小的铜锁,至今还挂在他脖子上呢。结婚那天晚上他在秀菊脖子上也看到同样一条项圈,上面拴着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李大憨就想秀菊原来这么爱自己,给他一把锁是怕他花心哩。李大憨美美地想着这些,没当心脚下是一条很深的沟子。他刚想到秀菊做的好面,还没来得及回忆那面的味道,就一脚踩空,像块土疙瘩一样掉进二道梁一条窄窄的深沟里。
3
秃尾这几天有点不对劲儿,给的草料不大爱吃,添上豌豆也只是浅浅地叼两口,四只蹄子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秀菊拿手抓着豆子喂它它也爱理不理,一天天过去刚缓起来的一身膘眼看着又掉了下去。秀菊心里急得直打鼓,李大憨出门前再三叮嘱要她喂好秃尾的,等他回来她怎么向他交待呢?村里没有兽医,问了几个长年养牲口的老人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秀菊也只好随它去,谁知几天以后自己竟好了起来。秃尾好了,秀菊的心病却没好。李大憨出门一个月了,至今没有音信,让她好不着急,可她又没有地方去打问,只好耐着性子等下去。
天渐渐转凉,各家都在忙着种小麦,可她们家山地里的粪还没有驮上去呢。李大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秀菊不敢误了秋种,拖着笨重的身子赶着秃尾往山上驮粪。秃尾才好了没几天,秀菊不忍心一次让它驮得太重,只好跟它多跑几次。几天前李小三就回来帮着家里驮粪,这会儿他们家已经开始翻地了。秀菊向他打问李大憨的事,他说他这次没去紫桥镇,没见过李大憨。秀菊说那他能去哪儿呢?这么长时间没捎信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李小三说不会,像我这样精瘦精瘦的出去都不出事,他那样膀大腰圆的会出什么事呢?准是遇着大雇主,耽误了回家,过几天准回家。秀菊说不就五十多里路吗,一天就能赶回来,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天,也不捎个信回来,秋种也不顾了,你说这不急死人嘛。李小三说嫂子你放心好了,等我忙完了自己地里的事儿我就帮你翻地播种,误不了你的秋种。秀菊说那我就替大憨谢你了。李小三说邻里邻居的谢什么呀,要谢等大憨来了再谢吧。
秋种以后连着下了几天的雨,下得秀菊的心慌慌的。除了喂猪喂鸡照料秃尾,她就闲闲地待在家里整日地纳着鞋底。她想起李小三出去打工,每次都跑得很远,要一百多里地,他最多也只待一个月就回来。紫桥镇离这儿只五十多里,李大憨没有理由这么久不回来呀。何况天气已经有些冷,他出去的时候只带了两件夹衣,根本御不了寒,他会不会冻病呢?想到这儿她越发感到不安,她想怎么地她都应该去紫桥镇找找看,她不能就这么等下去,一天也不能了。
可雨总也不停,秀菊就是再着急也不能冒雨去寻李大憨。这样心急火燎地过了三天,天终于放睛了。前一晚上秀菊托李小三媳妇桂梅帮她照看她的猪和鸡,第二天天不亮她就带了一点干粮出发了。她是骑着秃尾走出红花咀的,拖着七个多月的身孕,单凭两腿她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紫桥镇的。秃尾像驮着她来时那样驮着她走出红花咀,驮着她翻过二道梁,驮着她趟过牛头河,一路走走停停,天黑了好久她才到了紫桥镇。街面上很少有行人,店铺早已关门,只有几家临街的窗口还亮灯。走了半天她才看到有一家小饭馆还没有关门,门口蹲着几个人在打扑克。秀菊赶紧走过去,想先向他们打问一下李大憨的消息。那几个人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年轻妇人牵了一头驴子走到跟前,觉得挺奇怪,都拿眼睛瞅她。一个瘦瘦的老头以为她要吃饭,就问她你是来吃饭的吧?这会儿早已关门了,没饭了。秀菊说大爷我不是来吃饭的,我向大爷您打问一个人。瘦老头说原来是来这里寻人的,你要寻谁啊?秀菊说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李大憨的来你这儿吃过饭或是打过工?瘦老头说李大汉是谁呀?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秀菊说不是李大汉是李大憨,你听说过这么个打短工的人吗?老头说来我们这儿打短工的人一茬一茬的,有的见了会感到眼熟,从不问人家的名字。你说的那人他是哪儿人?长什么样儿啊?秀菊说他是红花咀人,三十多岁,脸黑黑的,个头不高可是很结实。老头想了想说,隐隐忽忽记着有这么个红花咀的人来吃一次饭,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快两个月了吧,他没再来过。秀菊一听急了,说大爷请你帮着想想他到底说没说过他给谁家打过工?老头说他记不清了,实在记不清了,你还是往别处打问一下吧。秀菊说这会儿太晚了我不好再敲人家的门,这儿有没有店啊,住一晚要多少钱呢?老头说有铺有盖一块,光席子五毛,带牲口另加一块,往前走你就能看见招牌。秀菊心想这牲口住店怎么比人还贵呢,就谢了他,牵着秃尾寻了一家五毛的店住下了。
那天晚上秀菊怎么也睡不着,肚里的胎儿也拳打脚踢地闹腾了半宿。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没来得及吃早点,就起身走出店外。她打听到短工们搭场的地点,就往牲口集赶去。有几个人缩了脖子蹲在那里唠嗑儿,看见她朝他们走过来还以为来了雇主,呼啦一下就把她围起来。把她吓了一跳。有人朝她喊干什么活儿大嫂让我去吧,还有人问她大嫂要一个还是两个?秀菊被这些人问得挺不好意思,就说我不是来雇人的我是来找人的。大伙一听她是来找人的就哗啦一下散了过去。那些人里没有李大憨,秀菊仔细地寻了几遍都没看见她的李大憨,心里就有些着急。她就向他们打问,也没问出什么来。让她最担心的是这些都没见过她说的那个红花咀的人来这里搭过场,她的心一下子没了底,老往下沉。但她还是抱着一些希望的,她想紫桥镇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只要李大憨在这儿,她就是一家一家地找,定能把他给找回来。她这么想着,就往街上走去。
秀菊先回到那家店里,续了店钱,问主人要了一杯水,匆匆吃了几口干粮,就牵了秃尾出了店门。从现在开始她要一家一家地寻,一家一家地问,直到找到她的李大憨。一连两天,紫桥镇的人总会见到一个红花咀的对眼儿媳妇,大着肚子骑着毛驴到处打听她男人。这一天,秀菊走到一户正在盖房子的人家,向一个正在搬土坯的人打问有没有一个红花咀的叫李大憨的男人给他们家打过工?那人正要说什么,秀菊却紧紧盯住他手里的土坯,那土坯她太熟悉了,四角上四个圆窝儿,坯面上一个端端正正的五角星。这正是李大憨打的土坯,除了她的李大憨,没人能打出这样的土坯。她急急地走到那几排还没搬动的土坯前,仔细地看了看,兴奋地张大了眼睛,坯面上那些田字那些三角那些五角还有那一朵一朵的喇叭花以及这坯子的码法儿,干这活儿的不是她的李大憨还会是谁?
那家的女主人听说来了大肚子女人找什么人,就过来和她打招呼。秀菊说我是红花咀的,我来这儿找我男人。女主人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脸就有些不愉快。她眨着那双小小的眼睛盯住她,说你找错地方了吧,你的男人怎么会在我这儿。秀菊说我认得我男人打的土坯,你家的土坯就是他打的,他出门都快两个月了还没回家,我从红花咀来这儿找他。女主人这才噢了一声松下脸来,咯咯地笑着说大妹子啊你可让我吓了一跳,一个怀娃婆娘找我要她男人,按着我男人又瘫在炕上,别人会怎么说呢?把话说清楚嘛。说完还笑。秀菊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连忙向她道歉,说大姐我是急糊涂了你千万别见怪。他什么时候给你家干的活儿,这以后你再见过他吗?女主人搬了张凳子扶她坐下,说他干完这活儿也快两个月了,他干活老实人又厚道,我就约他两月后来给我家盖房,可他没来,中间我也没再见过他。秀菊说那他有没有说过他还要到哪里去打工?女主人说没有。秀菊就不吭声了。女主人说大妹子啊你身子这样不方便怎么还敢到处跑呢?他肯定是在哪儿接了长活儿一时干不完才耽误了回家。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就是要找也该打发个男人来找,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就不怕伤了孩子?秀菊呆呆地坐在那里,用她那双水雾一样的眼睛盯着李大憨打的那些土坯,喃喃地说他不会一走就那么长时间,你不知道他有多疼我,他不会把家扔给我一个人的,他舍不得。
接下来的一天秀菊又找到了李大憨打工的另外两户人家和那个菜贩子,知道他在这里干了二十六天,然后就再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了。这时候她的盘缠也用光了,只好骑着秃尾先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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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憨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天上的星星眨的正欢。他想动一动可头却爆炸似的疼,挣扎了半天他还是没法坐起来。就躺在那儿提溜着眼睛往四周看,可周围太黑他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头顶上窄窄的一溜星星。李大憨静静地躺在一团黑暗里,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他的脑袋像是填满了锯末一样没有任何回忆。这样过了很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像只木偶那样抬了抬胳膊甩了甩腿,觉得自己全身的关节僵僵的很不好用,就想坐下来再缓缓。他把屁股朝下一墩,就墩到一团软软的东西上,把他吓了一跳。他把那团东西从屁股底下拉出来用手一摸,觉得像是一个布口袋,鼓鼓囊囊地不知装着什么东西。李大憨心想这是谁的口袋呢?怎么会跟他一块躺在这儿呢?风呼呼地吹起来,他感到有些冷,头渐渐地不怎么疼了,眼前的东西也开始模模糊糊地现出轮廓来。慢慢地他认出这是条沟子,这沟还不浅。李大憨揉了揉他那像是填满了锯末的脑袋,还是没认出这到底是哪条沟子。他就想他一定是在做梦,只不过梦一时醒不了罢了。
李大憨再一次站起来,觉得关节比刚才灵活多了,就往前迈了两步,又迈了两步。他觉得自己的腿虽然有一种刺痛的感觉但还算管用,腿一管用他就觉得自己应该走出这条沟,就是真的在做梦他也应该先走出这条沟再说。李大憨拎起那个布口袋,迎着风口朝前摸索。风是从外面灌进来的,迎着风就一定能走出去。李大憨抖抖索索地往外摸,深一脚浅一脚,在黑夜里弄出很大的响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大憨终于走出了那条沟子,看见了满天的星星和半轮黄黄的月亮。李大憨脚下是一条勉强能过得去驴车的路,他感觉眼生生的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就拿不定主意该往哪边走。李大憨借着半轮月亮的光又往远处看了看,黑黑的什么也没看见。李大憨就朝路的右边走去,他想只要是路就一定能通往什么地方,只要到了那个地方他就一定会从梦里醒来,醒来后他一定得记住从此再也不做这样老也醒不来的梦,做这样的梦太吓人。
5
又是一个阴天,王家埝的上空蒙着厚厚一层铅色的云,映得地上灰灰的没有一点色彩。人们都早早起床升火做饭,想赶在下雨前干一歇农活。有个胖女人正高高地撅了屁股往茅坑里拉屎,一抬眼发现有个满脸是血的东西正从矮墙的豁口处瞪着鬼一样的两只眼睛瞅着她的屁股。她以为真的遇见了鬼,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拉起裤子吱哇哇地尖叫着冲进前面一个大门。她进去不久,立刻就有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从门里跑出来,手里提了一根很粗的棍子,小心地往茅坑这边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李大憨这时已经拐到了一条小路上,踩着满地的牛粪一边一走一边啃着一只压扁了的馒头。几个小孩远远地跟在他后边指指点点,李大憨想向他们打问一下这是哪儿,刚往前一凑,他们呼啦一下就跑开了,李大憨一转身,他们又呼啦一下跟上来。李大憨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朝前走,想找个大人问个明白。
李大憨踩着牛粪走了一会儿,看见前面有个老汉,就急急地走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老汉正用一把铲子专心致志地把一泡牛粪往旁边的破篮子里铲,一抬眼看见一个年轻后生满脸是干透的血,头上沾满泥巴,吃了一惊。就反过来问他年轻人你这满脸的血是咋回事?给人打了?还是摔着了?李大憨怔了怔,用那把大手往自己脸上抹了一下,只抹下来一些暗红色的粉末。他说我脸上有血吗?老汉说多着呢,干透了。他往路边一指,说你还是先到渠里洗一洗吧,你这样走在路上会吓坏人。李大憨走到渠边洗了脸。他问老汉,这是啥地方?老汉给他问懵了,说你不知道这是啥地方?不知道这是啥地方你干嘛还往这儿跑?李大憨说我摸黑走了一夜就走到这儿了我确实不知道这是啥地方。老汉说噢你可能是迷路了,告诉你吧这个地方叫王家埝,你从哪儿来?打算要去什么地方?老汉这么一问,李大憨就开始挠头,他刚挠了一下就龇牙咧嘴地叫起疼来。他说我这脑袋怎么这么疼?老汉说你脑袋疼我怎么会知道原因?你到底从哪儿来?他对老汉说我只知道我从一条沟里来,不知道要去啥地方。老汉把拾粪铲子往粪篮子里一戳,说那你是谁你总该知道吧?李大憨一愣,他这才发现原来他连他是谁都想不想来了,怎么会这样呢?他心里就着急起来,他一着急脑袋就嗡嗡地疼起来。他捂着脑袋说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真的想不起来我是谁了。我们这不是在做梦吧,你是不是我在梦里见到的人呢?一听这话,老汉的眉毛就皱到了一起,他说看来你的问题麻达了,你的脑子出毛病了,那你都能想起来一些什么呢?李大憨说我能想起来的就是我躺在一条沟里,旁边有这个布口袋,再往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汉把那只口袋要过去,从里掏出几件旧衣服和几块新布,说看来你是出过门的,家里还有个年轻媳妇,不然怎么会扯这么花哨的布。他扬了扬手里那些东西,问道这些东西你认识吗?李大憨摇了摇头。老汉说那条沟你还记得吗?李大憨说进村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又七里八拐地走了这么多路,具体的地点记不得了。老汉说那你肯定是摔的,把脑子摔坏了,所以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李大憨就对老汉说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老汉说听口音你不像外地人,你家应该离这儿不远。王家埝东边是胡家寨、小山里、陈家沟,这些地方你认识吗?李大憨摇头。老汉说西边是焦家漠、柴家坪、大沟里,你听过吗?李大憨摇头。老汉接着说往南是牛头河、二道梁、红花咀,往北就是外县了。有没有你认识的地名?李大憨还是摇头。老汉唉了一声说那我也没办法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帮你吧。
老汉提起他的粪篮子往家里走去,一回头发现李大憨还跟在他身后,就说你不去找你家你跟着我干什么?李大憨说我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你让我上哪儿去找?你是我醒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我当然得跟着你。老汉一听这话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他说你这娃真不讲理,我又不是你爹你凭啥老是跟着我。李大憨说我已经当你是我爹了你就当我是你儿子吧,你当我是你儿子你就会再帮我出个主意。老汉正在发作,看见李大憨脸上没有洗干净的血迹,脸色又放松了。他说这样吧,你到我家去,我先给你瞧瞧伤口再说吧。
李大憨的头上有三条口子,虽然不长却很深,红红的肉朝外翻卷出来。老汉说带着这样的伤东跑西颠不出几天就会连命也保不住了,不如先在他这儿把伤养好了再说。李大憨就在他家住了下来。李大憨在老汉家一边养伤一边帮他拾粪,渐渐地知道了老汉姓王,没有儿女,孤单单一个人过。李大憨就对他说等我找到了家里人,不管我有没有爹娘,我都拿你当我爹一样奉养,我说到做到。王老汉说还是先顾你自己,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有心思瞎操别人的心。他们一个拿铲,一个提篮,几天下来,王家埝大小道上的牛粪,就都堆在王老汉家的院墙跟前。
这一天李大憨要离开王家埝去找他的家,他和王老汉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上一次王老汉说过的那几个地方都走一遍。可是先朝哪个方向走呢?李大憨请王老汉替他拿个主意。王老汉说这得看他自己的感觉。李大憨说他对哪个方向都没什么感觉,怎么办呢?王老汉想了想说那就抓阄吧,让老天来安排。李大憨说行,那就让老天来安排吧。王老汉取来四个一般大的核桃,李大憨用小刀分别在上面刻了东、南、西、北四个字,放在手心里摇了摇,闭上眼睛一个一个地摆在桌上。他摆出的顺序依次是东、西、南、北。王老汉说你就按这个顺续去找吧,跑完一处就回来说一声。李大憨说万一这些地方都找不到我家呢?那时候我该怎么办?王老汉说那你就往更远的地方去找,找到为止。李大憨说如果更远的地方还找不到呢?王老汉说那你就一直找下去,打着短工一个村一个村找下去,怎么会找不到呢?李大憨说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找还找不到家,我就不找了,我回来给你养老,我就是你儿,你就是我爹。王老汉说这娃胡说啥哩,那么下狠去找还能有找不到的理由?去吧去吧。王老汉朝他摆了摆手。阳光很好,李大憨看到有亮亮晶晶的东西在王老汉浑浊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6
秀菊回到红花咀的那天她肚里的孩子刚好满八个月。进了门,看着空空的屋子,她觉得好像被抽了脊梁一样没了力气,她一屁股坐到她们家的门槛上好久没有起来。她就那么坐着一直坐到后半夜,风把她全身打得冰凉可她还是不想起来,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瞅那半轮月亮。她怎么也想不通她的李大憨为什么会这么狠心,为什么可以丢下她和她肚里的孩子这么久不回来。她想着想就哭了起来,她在心里骂她的李大憨是个白眼儿狼狠心贼,她还骂他是个木头疙瘩糊涂蛋,她在心里骂他说李大憨你死到哪里去了你,你知不知道你女人怕你出事都快急疯了?你知不知道有两个月你就要当爹了,你知不知道你女人腆着这么大个肚子还要骑着秃尾到处找你?你知不知道人家干活已经不方便了人家还得往山里驮粪施肥人家多不容易呀?你知不知道人家夜里老做恶梦梦见你出了事人家就会哭醒来?她在心里越骂越气,抽泣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终于跑进屋把头蒙在被子里大声地号啕起来。
秀菊在紫桥镇没有找到李大憨,红花咀的人就认为李大憨真的出事了,他们说红花咀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出去打工能打两个月的,从来没有!李大憨如果不出事他能把大肚子婆娘一个人扔在家里这么久吗?他们还说不出事才怪呢,死过男人的寡妇是要到后半晌才能出嫁的,自打先人手里就这样,他李大憨凭什么敢破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这不,报应了吧?秀菊听到这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把家里能值几个钱的东西默默地拿到邻村去卖。先是那口快要出栏的猪,然后是鸡,生蛋的不生蛋的,一只不剩全都卖掉。她留下了秃尾,是秃尾把她从二道梁驮到红花咀,现在秃尾要和她一起去寻李大憨,寻不到李大憨,秀菊想,她和秃尾就永不踏进红花咀!
红花咀的对眼儿媳妇秀菊,在一个大雾迷漫的日子,第二次骑着秃尾去寻她的男人李大憨。她在人们的注视下缓缓地离开村子,缓缓地走上山道,缓缓地消失在浓浓的迷雾里。这一天红花咀的空气异常沉闷,没有一个人提起李大憨和他的媳妇秀菊。
7
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哪庄的你们知道吗?这根五色丝线编成的项圈你们见过吗?还有这铜锁?整整十天,李大憨重复着同样几句话,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把一个疯子的话当真。李大憨走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问了一户人家又一户人家。李大憨蓬头垢面,嘴角积着白糊糊的泡沫,眼睛瞪得血红。李大憨一路走一路问,见过我往这村走过什么亲戚吗?你们村有没有女人丢了男人?问完就等着人家给他摇脑袋,人家摇完脑袋了他还不肯走,继续问,人家就不摇脑袋了人家开始朝他抡拳头,小孩子也往他身上扔石块儿。这样走完一串村子,等回到王家埝时李大憨身上总会落下几处青紫。
李大憨离开王家埝往南边走的那天王老汉为他剃了一个光头。王老汉说找了这么多地方都没找到认识你的人,你家就一定在南边。王老汉说你得刮刮胡子剃剃头,把自己拾掇拾掇,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碰到家里人人家恐怕都认不出你。李大憨就请王老汉为他剃头。王老汉说他只会剃光头,李大憨说光头就光头,光头走在道上鲜亮。王老汉就用自己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老剃刀为李大憨剃了一个很粗糙的光头,把三条疤痕暴露在外面。李大憨顶着一颗粗糙的光脑袋走出王家埝,七拐八拐地走了十几里羊肠小路,穿过一片不大的毛林子,就到了牛头河边。李大憨不认识牛头河,不记得自己曾经趟过牛头河到对面的紫桥镇,更不记得从这儿再往前走十几里就到了二道梁,翻过二道梁就能到红花咀。李大憨不知道自己的家就在红花咀,李大憨不知道他自己是谁。李大憨站在河边用两手打着眼罩向对面看,看到不远处有个女人骑着毛驴一拐一拐地朝前走,走得很慢。李大憨刚想追上去问问她对岸是什么地方,脑袋却不紧不慢地疼起来,疼得他挺闹心,就打消了追她的念头,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歇了下来。
8
李大憨在河对岸看到的那个骑着毛驴的女人正是她的对眼儿媳妇秀菊。秀菊一声不响地卖了她的猪和鸡,在人们的注视下骑着秃尾缓缓地走出红花咀,缓缓地穿过道上湿湿的雾气,缓缓地爬上了二道梁。大雾已经散去,秀菊却不敢再往前走,她的身子越来越笨,在驴背上颠了大半天,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她在二道梁一个女伴儿那里住了一晚,天一亮骑着秃尾继续往前赶。她要去的地方还是紫桥镇,她深信她的李大憨呆的地方一定离紫桥镇不远,她要以紫桥镇为据点,慢慢的往周围去寻。她骑着秃尾过了牛头河,缓缓地朝前走去。她不知道她的李大憨就在她身后,正用手搭了眼罩盯着她看。她一声不响地骑在驴背上,冷冷地看着路边盛开着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菊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把目光移到搭在秃尾背上的一个包袱上,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那里面有她为李大憨新做的一套棉衣棉裤,还有小孩子的被子小袄。她不知道自己要在外面待多久,她得提前做好准备。
秀菊骑着秃尾第二次走进紫桥镇,第二次走进那家小店去投宿,她要住一块钱一晚的,有铺有盖的。店主看见她,就问她男人找到了没有,秀菊轻轻地摇摇头,店主便也跟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她跟秀菊是一伙的。秀菊说,我要住一块钱一晚的。店主瞅瞅她比几天前更加硕大滚圆的肚子和她身后呆头呆脑的毛驴,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啊大妹子,我们这儿人已经住满了,你还是到对面那家去看看吧。秀菊一声不吭地牵着秃尾出店门,走到对面那家里。她对店主说她要住一块钱一晚的大通铺。店主冲她翻了翻眼皮,说你是从对面出来的吧?他那店不给你住?秀菊说那边客满了。店主说他那么说你就信了?就他那破店还能住满人?告诉你吧,人家那是嫌你是个大肚子,怕出事不肯收你。秀菊说大肚子就不让住店了?我上次就住他那儿他怎么让我住啊?店主说我可没空替他向你解释,我这儿也客满了,你去别处看看吧。秀菊说这个镇就两家小店,你让我再到哪儿去找住处?店主把他的两片嘴皮叭地一掰,说他那边都不肯给你住我凭什么就得让你住?秀菊说我凭钱。店主说凭钱是吗那好吧,你一个女人家肚里又揣着个孩子还要睡大通铺,为了不让别人挤着你我就得往铺上少加一个人,少一个人我不是就要少挣一块钱吗?要住了可以,你得出两块钱,加上毛驴的费用一天总共三块钱,你住吗?秀菊把三块钱往店主跟前一拍,说先住一天。
秀菊住到店里的当晚上就感觉不太合适。刚开始她以为是拉肚子,跑了几趟茅坑什么也没有拉下来,肚子却一阵紧似一阵地疼起来,折腾了半夜。同铺的两个女人看看不对劲,都跑到店主那儿要求换房子,说她们是出门人可不想沾上血腥。店主急得直跺脚,跑到秀菊跟前说我说你这妇人你可不能把娃养到我这儿,你把娃养到我这儿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这半宿就算你白住,我退了你的钱你赶快走人吧。秀菊疼得咬着牙,她说大叔,我这是一路颠簸动了胎气,怕是要早产,麻烦你替我请个接生婆来,我会付你钱。店主接连掰了几下嘴皮说你这妇人瞎说啥呢,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能让你把娃养到我这儿,你赶快走吧走吧。店主使劲往外摆着两手好像往外赶着苍蝇。秀菊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说麻烦你给我找个地方,哪儿都成,只要能遮住雨水,先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店主想了想说那好吧,地方我倒是可以给你找一个,住一天我要这个数,店主伸出四个指头,在秀菊眼前晃了晃。
9
第二天,紫桥镇的人们都听说几天前骑着毛驴到处找她男人的那个红花咀的对眼儿媳妇生了一个男娃,生在罗店主家看菜水的那间破庵房里。一早就有几个好心人端了热汤给她送,也有送尿布片的。李大憨也听说了这件事,李大憨是一早就到紫桥镇的。前一天他住在牛头河村,有人告诉他河对岸的紫桥镇几天前有个对眼儿大肚子女人骑着毛驴到处在找她男人,这会儿不知道还在不在那儿,让他过来看看。李大憨就过来了,他刚一过来有人一眼就认出他了说你不就是红花咀的那个会打土坯的男人吗?你婆娘到处在找你哩你看到她了吗?昨晚她还养了个娃呢。李大憨一听这话,丢下他那条布口袋一把当胸提住那人,说你认识我?你真的知道我是谁?你刚才说我是红花咀的?我婆娘?昨晚还养了个娃?那个找我的婆娘她现在在哪里?那人被他那么提着都快要岔气儿了,一拳砸在他鼻梁上说你他妈神经病,你他妈要再不放手当心老子摔你个狗吃屎。李大憨这才放了手。李大憨顾不得擦掉刚才被那人打出的鼻血,他还是追着问那人说大哥你别生气,我摔跤摔甩坏了脑子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了正在找我家里的人,你刚才说的那个找我的女人在哪里你告诉我我一定会好好谢你。那人瞪着眼睛瞅了他半天,往不远处的一间破庵房指了指,就干他的活儿去了。
李大憨捡起他的布口袋往那间庵房里走去。他突然发现自己还在滴滴答答流鼻血,就奔到一条水渠里洗了洗。李大憨走到庵房跟前,看到门口拴着一头秃尾巴驴,迟疑地停了下来。李大憨不认识这头驴,李大憨觉得这头毛驴长得一点也不精神,又秃着尾巴,养它的人肯定不是一个好把式。李大憨往前走了几步,想进屋去看看,那头驴却突然打了几个响鼻把长长的驴脑袋往他怀里顶过来。李大憨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心想这驴怎么也会抵人呢?李大憨哪里知道,他不认识这头驴可这头驴却认识他,认出他就是它的主人。秃尾看见李大憨躲开了它,焦躁地绷直了缰绳冲他激。李大憨就摸了一块土疙瘩狠狠地抛向那头驴的脑门。秃尾冷不丁挨了打,就不再往前激,茫然地立在那儿,枯井似的两只眼睛突然迸出一星儿潮湿。
李大憨说活该,好狗不挡路,你又不是狗你挡着我干什么?李大憨小心地绕过毛驴,大脚一抬就进了庵房。李大憨一进庵房就愣住了,李大憨愣住了不是因为他认出了什么,而是他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凄凉。李大憨看见有个女人躺在光席子上,身上搭着一条大棉裤。旁边有个孩子,用一个小被子裹了,外面又盖了一件棉衣。皱巴巴的小脸从被角露了出来,瘦瘦的粉粉的看起来像是一只小猴子。女人紧闭着眼睛,头顶搁着两只空碗。风从破窗户灌进来,把女人额前的头发一掀一掀的,女人一动不动,像死了过去。
李大憨仔细地看了看女人,却不认识。大憨想如果她真是我女人我咋能不认识她呢?我不认识别人我还能不认识自己的女人?他又想不对啊,我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我怎么会认识自己的女人呢?还是等她醒了以后问过再说吧。李大憨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块花布绷在窗户上,又拿出一块蓝布挂在门上。他想这季节女人生孩子都要生在热炕上,这炕上连被褥都没有,这大人孩子还不凉成病?他想管她是不是自己的女人他都得想法儿给她们弄床铺盖来。他这么想着,女人睁开了眼睛。李大憨一看女人醒了,就往后凑了凑,立在那儿不知该怎样开口。女人一睁眼睛看见有个光头男人站在那里,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李大憨说你是谁?你真的不认识我吗?一听声音,女人惊得瞪圆了眼睛。她坐起来往他脸上一看,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红花咀的对眼儿媳妇秀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男人李大憨。可李大憨却不认得她了,李大憨对眼前这个女人没有任何记忆。秀菊一把抱住李大憨说我把你个天杀的这些天你死到哪儿去了?李大憨说这位大嫂你真认识我呀那可太好了,你别抱着我你先放开我让别人看见多不好。秀菊一听这话愣了,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慌忙放开他。她细细地看了看他和他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他丢在地上的布口袋,到底认出他就是自己的男人李大憨。她说大憨,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媳妇秀菊呀。李大憨说秀菊?你刚才叫我大憨?你没认错人吧?你真的以为我是你男人?你说你叫秀菊,你真的是我媳妇?秀菊两只大大的黑眼珠倚在鼻梁上,目光水雾一样罩了李大憨全身。她说大憨你怎么了,你虽然剃了光头可我怎么会认错自己的男人呢?你身上的夹袄,你的鞋子你的口袋,不都是我给你缝的?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呢?你咋了?你到底咋了呀大憨?我是秀菊呀你怎么会突然不认识我了呢?
李大憨想听这女人口气好像我还真是她男人,可我怎么会找个对眼儿女人做媳妇呢?我得先试试她。李大憨说如果你真是我媳妇那你说说我身上都有哪些记号?秀菊说你腰上有一颗麻钱大的黑痣,还有,秀菊说你走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一根五色丝线编成的项圈,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李大憨这一下就信了,他哗地一声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脖子上那把铜锁,说对对对,我腰上是有那么一颗黑痣,脖子上也有这个项圈,你知道的那么清楚那我肯定是你男人,他也肯定是我媳妇了。
10
三天后,李大憨让秃尾驮了他媳妇秀菊和他们的儿子,终于回到了红花咀。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说李大憨傻了,是摔跤摔傻的,脑袋摔成三瓣儿,差点没丢了命,可脑子却坏掉了。有人说还不是因为他前半晌迎娶那个寡妇坏了祖宗规矩,遭了报应。还有人说不对呀,寡妇前晌再嫁就是报应也该报在那个寡妇身上,怎么会报在李大憨身上呢?有人说那女人命硬已经克死了一个男人李大憨能不死就算不错了等等。说归说,人们见了他还是和过去一样打招呼。有人说大憨你小子咋出去那么久?上哪儿发财去了?不等他回答又有人冲他吆喝,你可真行呀李大憨,一出去就是两个月,大肚子婆娘都不管了。李大憨不认识这些人,但他知道这些人应该是他以前的乡亲,就很有礼貌地朝他们傻笑。李大憨的傻笑没起作用,人们越发挤到他跟前问,李大憨你是怎么变傻的?你真的回忆不起来以前的事儿了?他们说你媳妇是怎样找着你的?你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了你怎么能认得她是你媳妇?他们说真可惜你怎么就傻了呢?你要不傻怎么连自个儿媳妇都不去睡了呢?这时秀菊就走过来,狠狠地挖他们一眼,拉起李大憨就走。她不和他们说话,她从上次听到有人嚼她的舌根后就一直没有跟红花咀的任何人说过话。
李大憨很听他媳妇秀菊的话。秀菊让他去下田他就去下田,秀菊不让他出门他就会一整天不出门。李大憨对他儿子很亲,经常抱他出去晒太阳。李大憨对秃尾也很亲,常对着它唠唠叨叨地说话。李大憨对秀菊也很亲,他抢着做饭烧炕给孩子洗尿布,他什么也不让秀菊干,说他害自己的媳妇把娃生在那么个破地方他一想起来心里就发疼,他得好好补偿补偿自己的罪过。可是一到夜里,李大憨说什么也不肯和秀菊睡一个被窝。秀菊拉他拽他他都不肯。他说他虽然知道她是他媳妇,他是她男人,可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像是待在别人的家里。李大憨说秀菊你别急,你再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想想,看看我还能想起来一点什么不能。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面好像填满了锯末,想不起来过去。李大憨说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我心里就发急,我一急就觉得坐卧不安,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家,就不敢碰你。李大憨说你再给我点儿时间,我一定会想起什么,即使想不起来什么那时候我也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
李大憨越对秀菊客客气气的秀菊心里就越觉得不是滋味儿,秀菊就觉得李大憨的心跟她隔了很远。秀菊哭着说你怎么会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呢?你怎么能想不起来呢?你赶着秃尾来二道梁接我,破了当地的规矩前半晌迎我进门,这些你都忘了?秀菊说临走前你说要拆了这两间挑檐房盖三间大土屋,你说要让我跟孩子住上像样的房子,这些你都忘了?我知道你都忘了,你连我脖子上挂的那把小钥匙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还会想起其他的事情呢?秀菊哭得两眼红肿,肩膀一抽一抽地帮她伤着心。李大憨只好过去哄她,李大憨一哄她她就不哭了。她说大憨你以前就是这么哄我的,只要看我不高兴你就这么哄我。只不过以前你会搂着我哄,现在你却不愿意碰我。说完又哭。
接下来秀菊就请了郎中为李大憨治病,吃了许多药李大憨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就让李大憨抱着孩子跟着她村里村外到处转,希望红花咀的景物能唤醒他的记忆。秀菊一路指指点点,口里不停地给李大憨说着什么,李大憨就一路摇着脑袋,眉头锁得贼紧。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红花咀的人们也就不再关心李大憨一家三口在村里转悠这道风景。
11
腊月的一天夜里,李大憨怎么也睡不着。他披上棉衣走出屋外,对着榆树干美美地撤了一泡尿,站在院里看起月亮来。天上星星很多,月亮却只有半轮。李大憨呆呆地看着那轮月亮,突然地就有了一种感觉,他觉得他那好像填满了锯末一样的脑袋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儿,觉得这样的月亮他曾经在哪儿见过。他刚想再往下想,脑袋里那条缝儿就叭地一声合上了,眼前只有今晚的半轮月亮。李大憨有些泄气,他走到秃尾跟前,秃尾轻轻地为他挪了一下前蹄。李大憨把手放在秃尾头上,一把一把地往后撸它的毛。秃尾却在黑暗中像条狗一样重重地舔了舔他的另一只手。李大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秃尾啊,你也睡不着吗?我知道你和我亲,我也知道以前你还是跟我这么亲,可你没忘了以前我却把以前忘了。我想不起来以前你和我是怎么亲的了,我也想不起来我和秀菊以前是怎么亲的了,想不起来以前我现在就没办法和她亲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李大憨说秀菊为了寻我把娃养在紫桥镇的一间破庵房里我却想不起来我以前是怎么和她亲的你说我混不混?你说我怎么就那么笨?
李大憨泪汪汪地对秃尾说着话,把冻出的鼻涕擦在棉袄的袖口上。李大憨说多快啊都腊月了,这天儿可真冷,你冷吗秃尾?秃尾就对着他很响地打了一个喷嚏,喷出了一院子青绿的草腥味儿。李大憨说你看你就是改不了爱打喷嚏的毛病。他拉过一条草帘子搭在秃尾背上,转身想回房睡觉去。李大憨没有想到,自己刚才那一泡尿早已冻成了冰,在月光下明明地反着光。李大憨往回走时没有看脚底下,所以他刚一迈脚就哧溜一下滑倒了,脑袋重重地磕在那可榆树干上。
李大憨昏迷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早上,李大憨醒了过来,李大憨一醒来就看到眼前有一个人影,慢慢地由模糊到清清楚楚。接着他看到一双有些红肿的眼睛,两只大大的黑眼珠倚在鼻梁上,水雾一样看着他,看得他心里痒痒的。李大憨认识这是他的秀菊,是他和秃尾从二道梁接来的秀菊。李大憨叫了一声秀菊,秀菊哎了一声说你醒了,可吓死我了。说着就抹眼泪。李大憨伸出两个手指头为她擦了眼泪,说我这是怎么了?秀菊说你起夜时摔了跤,都昏了两天了。李大憨噢了一声说我饿了,想吃面。秀菊说我做了蛋汤,这就给你端去。李大憨说我不想喝蛋汤,就想吃你做的面,在二宝家做工的时候就老想吃你做的面。秀菊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她小心地问他二宝是谁?李大憨说二宝是他在紫桥镇头一家打短工的雇主,他媳妇做的面也挺好,可他吃着总觉得不如他的秀菊做的面顺口。秀菊听着听着就张大了眼睛,她说大憨,你想起以前的事了?你终于想起以前的事儿了?李大憨说是的,我都想起来了,秀菊呀,我不在家的那些日子,你受苦了。秀菊听了这话,哇地一声哭倒在李大憨的怀里。
12
李大憨的傻病好了,这让红花咀的许多人很难理解。李大憨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红花咀的人们老爱围着他转,现在他好了,他们却开始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他的病怎么就好了呢?这是怎么回事呢?秀菊不管这些,她又和村里人说话了,似乎以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一天,李大憨一家三口,还有他们的秃尾,在暖暖的阳光下又一次走出红花咀。这次他们要去王家埝,那儿有他们的一个亲人,一个孤苦零丁的老头儿。他们要把他接过来,或者他们一家三口住过去……
作者简介:蚂蚁:1971年生于甘肃天水,1996年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98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散文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