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走过中国南方某地
2003-04-29阮殿文
阮殿文
一群牛和一大片的庄稼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秋天的午后,没有风,阳光静静地照着我视线之内的每一寸土地。一些鸟在天空飞来飞去,由于飞得太高,我根本看不清它们到底是些什么鸟。我想,它们一定是大地抛向天空的金子,否则,它们的翅膀上怎么会闪动着金光。在被鸟儿们俯视着的大地上,一大片的庄稼在秋天温暖的空气里散发着香气。一条公路从庄稼地里横穿而过,把好端端的一大片庄稼地劈成了并不平均的两片。庄稼地里有很多种庄稼,比如苞谷,比如高粱,比如葵花,比如凤尾。在我随公路从这一大片庄稼里经过时,那些弥漫在公路上的香气迅速拥挤进了我的鼻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香气也进入了我的耳朵、眼睛和嘴巴,甚至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只是造物主在造化我时,没有像造化我的鼻孔那样,为我的其它部位都配置一个嗅觉。
这时,一群牛迈着和我有很大区别的步伐迎着我走来。牛群中有大牛,也有小牛,有老牛,也有幼牛,有水牛,也有黄牛。它们还和我们一行人穿着不同颜色和款式的衣服一样,也有着各自不同的颜色。有黄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棕色的,也有白色的,有黑白相间的,也有黄白相间的。至于那些水牛,则只有青灰色和偏白色两种。从瘪瘪的肚子可以看出来,这群牛是一群饥饿的牛,它们正准备通过这条我们也走在上面的公路去属于它们的草场或山坡。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抬着头往牛群后面看,好不容易才看见一个人远远地跟在牛群后面,等我们终于交错而过时,我才看见在这个人的旁边还跟着一位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年。我想,他们一定是父子俩。而这一大群牛是否全是他们家的,我就不清楚了。据我所知,有很多地方,村民们喜欢把牛集中起来放牧,有的时是轮流着放牧,有的则是集体出钱专门包给一家人放牧。我不知道这里的人们是否也是这样。当然,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细说的。我真正想说的,是关于一群牛和一大片庄稼这件事。
大家已经从我前面的讲述中知道,这是一群饥饿的牛,并且是品种不同、大小不同、老幼不同、颜色不同的牛,也就是说,这是一群极有可能个性不同、喜好不同、想法不同的牛,可它们就偏偏有着一个共同的习性:没有想着去吃路旁一伸嘴就可以够到的庄稼,而这些庄稼都是主人们平时用来喂养它们的食物中的上品。我想,牛群当中一定有着它们世世代代都在遵循的准则,要不,那父子俩离它们那么远,它们完全可以趁父子俩不注意时,伸过嘴去啃下一个苞谷,再一边吃着一边往前走,何苦要饿着肚子走路呢?更何况,还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到达主人今天定下的放牧的地方。并且,照父子俩根本就没有注意它们的样子,它们还可以不慌不忙地选择一个很大的还没有变黄的苞谷。
可是,这群牛就是没有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它们知道这些庄稼还不属于它们。或许,它们还知道这是不合法(我说的是道德上的合法)的,只是我出于对它们还存在的那一点点歧视,没有这样肯定它们。
由此,我在想,当我们走过城市里的某条珠宝街时,假如大门敞开着的商店里没有一个人——无论是营业员还是保安,我们会不会遵循作为人类应该遵循的准则,不对商店里的珠宝产生邪念,继续低着头往我们自己的草场前行呢?当然——
当然,我说的是在我们既不愿付钱,又想得到那些珠宝的时候。
一路上的向日葵
一路上的向日葵都在燃烧。这是太阳扔到大地上的火种,我想它是在攒足了劲伺机燃烧我的眉毛。
这些向日葵或种在苞谷林的周围,像是专门为一大片苞谷林绣上的花边,或单独种成一大片,干脆绣成一整块泼墨画式的巨大图案。有的则是点墨式的夹杂着种在苞谷林里,很像我在梦中见到过的那只颜色模糊的大鸟。这是秋天,它们的叶子已经明显转黄,葵花饼里的花蕊已经变成深橙色,一看就知道葵花籽已经完全成熟,可以放心地把它们从土地上摘走了。可是,谁忍心把这么美的尤物从土地上取走呢?
然而,它终归是要被摘下的。人类总是有很多的理由把它从自己的土地上分成无数个部分拿走。它将被分散到很多个陌生的处所,接受不同的结局。
它将首先被种植它的主人从土地上沿颈砍下,再连同葵花杆一起带回家,葵花饼被挂在屋檐下或房顶上或树枝上再次接受阳光的洗礼,待整个葵花饼晾晒干了,就把身体饱满的葵花籽抖下,装在不同的口袋里,然后来到农贸市场想方设法让这些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葵花转买出去。至于那些已经变得轻飘飘的葵花杆和葵花饼,在失去太阳撒播的思想后,也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方向。它们甚至和那些失去自己的根的葵花籽一样,既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就任由它们伺弄大的主人,在不同的时间里点燃成或大或小的火焰。主人就在不同时候坐在火焰旁计划着怎样花费葵花籽换来的钞票。当然,这些火焰还将温暖这些钞票逗惹主人萌发的各种心思。
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见到由这些葵花籽加工成的五香瓜子、多味瓜子、怪味瓜子,以及由这些葵花籽加工成的这样仁和那样仁。这时候,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张张因为葵花籽的香味激荡起的笑脸,像火焰,在太阳底下窜来窜去,真让人眼花缭乱。
假如母亲还健在,她也将成为这些葵花籽抵达的一个处所。母亲接纳葵花籽完全是为了家里的客人。我在前面的叙述中已经说过,我们家总是会在让人毫无准备时突然走进很多客人。在饭菜做好之前,母亲会先为这些人泡好一杯浓茶,随后在火炉上放上一口铁锅,接着倒进很多葵花籽,用一双筷子慢慢搅拌。一开始,葵花籽只会随着筷子的搅拌发出沉闷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像一个动作笨拙的人走过我的身旁时发出的声音,让我无法形容。这时候,母亲会时不时的抓起一颗放进嘴里嗑开,尝尝是否可以了。因为一旦炒糊了,葵花籽会苦得要命。随着时间的推进,葵花籽开始发出很清晰的沙沙声,浓浓的香味开始从锅里弥漫出来,让人难以控制从舌根缓缓渗透出口水,这说明葵花籽开始变脆了。母亲会在起锅前,往每个客人手里抓上一把,先让他们解解馋,再把所有的葵花籽倒进一个大花盘子里,放在客人中间的凳子上。
饭菜熟了,要开饭了,这时的火炉周围,铺满了厚厚一层葵花壳。母亲处理这些刚刚失去思想的葵花壳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扫到屋外的灰草坑里,待春天用作栽种庄稼的肥料;一种是就便扫了倒进火炉里烧掉,葵花壳就在此时升腾起熊熊的火焰,像太阳在燃烧。真的,这是我儿时经常见到的场景。我就是因此觉得母亲并没有离我远去,还随时在我后来的时光里搅拌着葵花籽,还随时在我的身旁让葵花壳燃烧。母亲只在我们家的后园种过葵花,不像我现在见到的这样,大片大片的,像一面燃烧的海洋。关于这事,我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在中学担任美术教师时,我曾分别给七个班的学生讲解过荷兰印象派画家凡高的名画——《向日葵》。我想,在四年之后的今天,学生们肯定早把我所教的一切全忘了,因为他们当时个个瞪大了眼睛,听得莫名其妙。在他们才诞生了十多年的生命里,根本体会不到生命的味道和生命存在的意义。在这样的年龄,他们接受某样东西,纯粹是出于好玩和好奇,这在我讲到凡高在夜里用剃刀割下自己的一只耳朵时得到了很好的证明,学生们当即就沸腾起来。而对我所讲的凡高倾注着激情的狂风暴雨式的作品,他们则像在做梦,根本没有专心听,有的则干脆扑在课桌上睡觉。我是孩子过来的成年人,我以我少年时的心情理解他们。我甚至知道,他们一直喜欢上我的课,完全是因为我会在上课时唱歌给他们听,或是让他们唱给我听,还会带着他们去学校背后的山上写生——其实是让他们去呼吸一下直接起自大地的新鲜空气。想必仍在生命的另一端继续作画的凡高先生能够理解他们,理解他们年轻的生命,等到我这个年龄,或是凡高先生创作此画时的年龄,他们一定会静下心来,亲自去面对搬上画布之前的现实中的向日葵。就像今天——
就像今天,我也好不容易才在中国南方某地得以面对一大片的向日葵。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向日葵作为一种生命在大地上的象征。无论是作为美的存在或美的消失,向日葵都将是永恒的,最起码在我的眼中是这样的。
很多的草垛
在故乡的秋天里,也会有很多这样的草垛。我童年的时光,就是在这样的草垛里藏猫猫度过的。正因为这些草垛,我童年的时光才变得那么美好而让人至今难忘。而现在,我真正要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关于中国南方某地的草垛怎样结束自己在大地上的使命的问题。
在我的故乡,草垛是大堆大堆的,高高的耸立在村子附近的不同地方。这些草垛都是通过喂养的方式结束它们在大地上的最后时光的。我曾亲眼看见它们经过乡亲们的手一天天缩小、变矮,直至大地上没有它们的一丝身影。相反,我在这个时候看见村子里的每一头牛一天天地壮了起来,也看见乡亲们脸上的笑一天比一天灿烂。
对不起,我差点忘了自己也是乡亲们当中的一员了。真的,我敢肯定,父亲是我故乡第一个离开土地下海做生意的农民。在我的童年时光里,我们家的院子里随时都是成群的牛啊马啊羊啊的,因为父亲曾有一段时间专门做牛马羊买卖,也因此被割过“尾巴”——有几次人家把成群的牛马羊赶去“充公”。还好,父亲一直都很坚强,从来没有因此放弃过,依然让我们家的院子里随时牛马成群。我虽然很讨厌每天都要去村外的打谷场上拖草垛上的谷草来喂这些牛马羊,但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随时有牛羊肉吃。父亲还教会了我骑马。不用马鞍,只是骑滑马,我也可以把马打得飞跑而不会掉下来。总之,说一千天一万天,我最终就是要告诉你们,我曾经也在使很多的草垛缩小、变矮,我也曾使很多的草垛通过喂养的方式结束了它们在大地上的最后时光。看着我们家的牛马羊一天天壮起来,我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的灿烂。
而在中国南方某地,人们却不是用喂养的方式结束草垛们在大地上的最后时光,而是用燃烧的方式,让它们从哪里站起来就从哪里倒下。
这简直是再有意思不过的事情。这里的人们在稻田里就把谷子打了,然后直接在稻田里把谷草堆成一个个小小的草垛,待这些草垛被阳光把水分全部蒸发到天空里了,就把它们一堆堆点燃,直接把它们燃烧在稻田里,化为肥料。你们看,这里的人们多会敬奉土地!土地养肥了水稻,它们就用水稻的身体来养肥土地。在草垛们燃烧的时候,我没有去关心那些熊熊的火焰。我这时的心思全在那些正飞天而去的青烟上了。我在想,这些青烟会不会就是水稻的灵魂呢?
这个时候,我真的是不明辨的。如果你们当中有谁能够告诉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的意思是,有谁能告诉我,水稻的灵魂是此刻的青烟、是燃烧后化为肥料进入大地的灰烬,还是那些已经进入千万间瓦房成为晶莹透明的大米?当然,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了,你们会一时回答不出来。想必你们在这之前也和我一样,没有好好考虑过,因为这样的问题根本就影响不到大米对我们的养育。当然——
当然,无论怎么说,我都对这些被中国南方某地的人们以燃烧的方式结束在大地上的最后时光的草垛们充满了崇敬,和我在北方的故乡的人们——包括我,用喂养的方式结束它们最后的时光一样,这些草垛都值得我们在水足饭饱之后,抽出哪怕是一小点时间来把它们纪念。真的,假如人类也能像这些草垛一样,在为人类捧出最高贵的大米之后,还能够用身体的部分喂养曾养育了它的土地,那简直是人类再美妙不过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