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响乐(随笔)
2003-04-29刘自立
刘自立
1、卡拉杨
老卡闭目指挥的镜头是凡人皆知的。
他的排练,据说是不让人观看的。在现场上,他的指挥动作幅度很小。不细看,其中的意志,灵犀虽在,却难以分辨。但是我们还是可以从他和其他指挥家的大线条比较当中,来揣测他闭目手法的奥妙。
注重音乐的主干旋律和主干节奏,并由此带动音乐的整体感,是他的指挥风格之所在。不像小克莱伯,舞蹈般精确细腻的手势,给乐手以无可遁逃的全面提示,不,卡氏的手势是微乎其微的,除去在起伏很大的乐段上,也会在空气的震动中劈砍和挥舞其权杖,其他时候,好像有一点天随地就之感……。
这样一来,给一些注重云片雨滴般细节的指挥家一个误会:甚至连切里毕达凯也说,他,好像听不见音乐(大意)。
而实际情形是,他的提示是事前好像已经搞定的。于是,在舞台上,他不用再重复一万遍的提示;他不再看乐手和乐手周围呈现的现实的世界,现实的人。这是一个循环:从排练时的可见性,到演奏成熟后的脱离性,再到舞台上的人将不在,人的因素,最终被纯粹的音乐忽略,排除。只有音符,乐句,结构和织体,只有独奏,配器,只有总谱。所有个性的表现,都服从于一个整体及其运动!
这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我们觉得他的在场已经呈现为一种结果。所有的原因和试探已经被他先期解决了。乐手的存在已经进入了音乐,化成了曲谱,成为一个或者若干个音符和音符的连缀。人的消失有助于音乐,这和人的消失有助于权威的意志之表达,好像有一点关联。于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说,啊!这是音乐之帝王的指挥风度。
当然,也许会有某个更好的指挥和他的处理完全相反:是每时每刻关注着人,关注着乐手,关注着其呼吸,其动作,其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的拿捏和分寸感。每一件乐器,提琴,管乐和鼓的存在,分分秒秒都在他的视觉的把握之中,是不能忽视和须臾视而不见的。因为人的分分秒秒的存在,是每时每刻都前后有别起伏不定的。他们随时随地组成着一个整体;是一个不断地从个体向着整体发展的奇妙变化,而非相反。人的意识的外化和音乐的表现产生了极为关键的一种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说,音乐和人,都应该被凝视。
我们可以发现马勒的配器,就有这样的内涵和要求。
马勒配器的魅力,与其说是齐奏,不如说是独奏。所以,他早早就对多声道录音的出现梦寐以求了。
话往回说,将演员当做符号加以处理的导演历来不少,如俄罗斯的梅耶霍德。
有人说,老卡往那儿一站,音乐就开始了,是一种特殊的序曲。别人做不到这一点!
我赞同。
不能设想阿巴多也闭着眼睛来对待乐队,尤其是像柏林爱乐这样的伟大乐队。所以,人们看到的是,阿巴多在台上,台下紧着忙活出来的所谓民主作风。他用一个意大利人的浪漫,质朴,随和,严谨而热情的气质,感动着乐手们。尤其是在看到他带着癌症未郏极为消瘦的病体指挥他的乐队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唯一没有被疾病侵害的飞地。
现实世界的可视性对于音乐来说确实有距离。我们用通常的语言所解释的世界无法和音乐的世界等值交换。就像无形远远大于有形。但是音乐也会以其标题提示我们和可视性世界有所接轨。我们是似出其里,又在其中。(几乎所有的指挥,都会在德彪西的图画和巴赫的数字世界之间保持一种通融。但是音乐不可完全转化为图画。至少纯音乐是如此吧!)
代之以语言自成体系的描述和铺陈,音乐在语言之外的启动而爆发也自成体系。就像一个内在于语言世界的巨大暗示。这时候,所谓主/客观世界的分离和融合是无法截然分开的。
而指挥,尤其是伟大的指挥,是这种融合的媒介。
我们看到卡拉杨在提示这一点。
他一无所视又关注一切!带给我们一个用语言无法陈述的思想快乐的空白。
那时,一个让我们进入一种特殊想象和特殊存在之域的神,是卡拉杨。
他是一个男性的贝亚特丽茨吗?
我们能够随同他亦步亦趋吗?
2、格伦·古尔德
这里所言之古尔德,是一个几乎让人可以忽略其形象存在的大师。虽然,他死后也有人为他树立了铜像,他用的那把祖传的琴枕,也成就了博物的梦想,连同他的小说和评论文章也一齐预备传世。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吗?
好像是没有人注意到。
难道聆听古尔德还需要研考他的眼睛吗?或者说,他的演奏和他的眼睛真的会发生什么关系吗?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
古氏的音乐初听起来似有一种震撼的效果。其特点是,他的音乐清晰,理性,神奇!笔者虽无缘一见其现场,但是他弹奏——那种被我的朋友称之为“狂喜”——的神态和他的吟唱,似乎都使人忘记了他的眼睛。确是音乐在绝对压倒一切。这种压倒一切的音乐之真蒂在我看来,是有他的独到之处的;就是说,别的大师的音乐演奏也可以压倒一切,但是和他的还是有所不同的。这里的不同在于,别的大师是在用人的体味和感受来演奏,但是古尔德,似乎是在将人性的,感性的,甚至肉体的一切都加以抹杀,而以一种几乎是难以言说的数字和格式的无情,来取代音乐的后天性格。他的清晰做到了这一点。
这里的清晰包括,他的结构,他的复调,他的触键等等。如果说其他大师的结构同样完美如霍洛维茨;起伏变化,情声于思如季赛金和巴克豪斯……那么,老古的完美——他当然也有他的完美——则在于他将哲学中的先验的超然范畴易于用音乐的演奏,使得他的音符产生了不同凡响的乐感。这样一来的乐感,初听,极为悦耳,再听,令人信服,最后听,则使人产生几乎是神经质的恐怖了。
起码笔者是经历了这样的三个阶段的。
不久前聆听其巴赫和贝多芬,莫扎特……那种幻觉一样的精确之美,从夜畔直如梦中,我竟然在梦中看见了遍布四周的,难以言说的立体对位图像。
是的,古尔德自己也许不会知道他的音乐还能产生这等效果,真是罕见。
他的眼睛在他自己的梦中,又会看见什么呢?
他好像并不重视看见这个可见的世界。更何况他对巴赫有如此抽象的见解;有如此清晰的解释。他的高低声部的配合和分离,简直是用一条条金线将结构的边缘丝丝以扣之。是的,在这里,他是用心在观测音乐的。
其实,古尔德给人的幻觉并非来自他本人对音乐的朦胧处理,一如前说。他的音乐是极为智性的,智性到你可以分辨出所有的细节;甚至在我看来,是连季塞金,施纳贝尔,霍罗维茨的天才,也要望之却步的。虽然,后者的清晰也是人所共知的,为人激赏的。但是他们的清晰,他们的分析,和古氏,好像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是看着贝多分,肖邦的影子甚至身体来演奏的。那是一种看得见的演奏。是看得见前人的距离的演奏。是一种继承中带有创造的演奏。但是古尔德的演奏,一言以蔽之,是一种对待前人的解构!
虽然我们往往将解构看作否定。
我们不否认古氏的否定。
他的否定,是在数字和音符的意义上,来继承和创造另类的古典音乐和古典情愫。
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狂喜是无动于衷的。
这时候,他的眼睛在关注什么呢?
是在看见和无须看见之间所做的一种目盲而见的洞察。
这样的选择,是在世界的可见性和她的深层结构之间达到的一种平衡。
古尔德也许看见了这个平衡。(我甚至猜想,他的对于巴赫的重新处理,是他对所有的古典音乐重新处理的总称。
他对现代派音乐的喜爱和熟悉,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一点。)
古尔德的分析和分解就要达到音乐的临界点时,他分寸既得地结束了他的解构。
他的立体交叉的音乐效果,将他自己和他的观众一致排除在外,就是因为他的不接受美学所致——他不需要被什么观众和学者接受,也不需要接受他们。
他的傲慢,就是无视于此,也无视于彼。
听吧!一曲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在古氏的手下竟然弹得如此怪诞魅人;低音区的伴奏音型发出不大不小的隆隆声,简直是闻所未闻,是超越,也是……
这样的乐句处理,就像是哲学中的所谓诠释学派的文本,一方面极好地将词汇玩于最佳状态;另一方面,则对词性的本质进行黑色幽默的,不留痕迹的嘲弄和否定,二者结合为一。
于是,在人们未见音乐家独特形象,未见其明眸亮泽的时候,古尔德的心灵,就像他的键盘那样发出一种幽灵般的光泽。
人们在心中窃笑,居然人间有如此之高级的享受;又往往自叹渺小,自叹目盲而短视。
再就是,不知道是否古尔德本人已经厌倦了在公共场所露面。在他的斗室里,他只是盯着总谱。他的周围摆满录音设备。他的伙伴只是录音师。他们也无须互相对视。世界的面目在他们面前掩饰了。只是老巴赫狰然作响。
看见她——我们的世界,是一种错误吗?
她,就是那个说不清楚的世界。
于是,我们要回避她而行思索。
这个思索的方式,是古尔德式的。
因为他,可以目盲而见。
这当然是常人无望企及的。
也许,这是所有伟大音乐和音乐家存在的前提,只是古尔德的这个特征更加明显而张扬。
今天,我一度细细端详他的面貌,他的眼睛。但是他根本就忽视我的存在;也没有给我一双画面上的眼睛。这里根本没有画龙点睛之笔。他的尊容很一般,一般到像大街小巷中任何一个白种人。
只是音乐在无形中塑造人们对他的印象;所以,在绝对属于音乐方面,他是一个唯一。
眼睛给人以光明,是古往今来一般的说法。
但是眼睛,也同时给人以光明无法代替的黑暗和夜晚,她在某种程度上和光明等量齐观,缺一不堪。
当马勒“第五”交响乐,据说是极为性感的慢板乐章,在空气中荡漾开来的时候,人们就自然闭上了眼睛。
3、阿劳
阿劳以其耄耋之身缓缓地走上舞台,宛如一个神话中的老者。
他的出现给这个剧场带来了一道光彩。也给这个民族似乎带来了光彩。台下掌声四起。
在他八十岁诞辰的庆祝音乐会上,老人演奏了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
他的《热情》,在极好的控制中强健地爆发和收束,令人感到他一生的喜怒哀乐全都凝聚在这部曲子里了,率直而深刻,准确而浪漫。他的身体几乎是僵直地矗立在钢琴前面,手指的摆动幅度很小,但是音乐却在老人的手下如江河一样开始奔流不息。其音量极为宏大,宽泛,其音质亮丽坚实,观众预期的演奏效果完全展示了出来,真好像是贝多芬在倾吐他的意志和欲望,情爱之歌在大厅里呼啸。演奏到高潮,阿劳的身体开始由衷地摆动起来。一种行动和不行动,青年和不青年的双重撞击的人体旋律,在音乐旋律之外形成又一对位。人们对于老人的担心转化成对于音乐的双重的满足。
是的,如果你仔细地聆听,就可以听到一种和死亡迫近所做的浮士德般的抗争!
智利的这位民族英雄,在他的舞台上向我们宣告了什么呢!
答案是音乐的语言,不是语言本身。这就是说,阿劳的精神,不能只是诉诸语言;而要诉诸音乐。
在他明亮但是又极为模糊的眼神里,他的视线是否穿透了什么?其所见之天地是在音乐之内,还是在音乐之外?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我们也同样不知道所有这些他演奏了无数次的贝多芬,李斯特和舒曼……今天,在他的心中有着什么样的存在。从对于音乐世界的本身的投入,异化到与主体的合一。音乐不再是必须被悬置的物外之在,她已经转变了,转变成为和他同一的本质而非只是一种精神的现象和表象。这个过程是用一生的时间铸造而成的。
也就是说,现在,他的眼睛在注视,还是在幻想,抑或总结,都是难以揣测的。
他在极为精确地控制键盘的时候,忽而会不自觉地向着钢琴的前方张望。
这样的张望本来是没有任何方向的;同时,又是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一种很大的关注。
他的眼睛,不像CD封套上的肖像那般神采飞扬黑白分明。这时的他的眼睛带着莫名的忧虑和怅惘,带着一种无名的情愫而溢表于情。
他抬起头来,在极为沧桑和憔悴的面孔后面,出现了一个可以看到的坚强的意志,一种可见的意志。虽然,这个意志又导致他眼中一片空白——我看见的是他老人家的眼白,一个空洞,一个画面和音乐的停顿。
他仰望大厅上方的表情一闪即逝。
前方和上方的涵义在贝多芬的节奏中被很快就取消了。
然而我却记住了他特属的这个瞬间和永恒。
贝多芬的热情在他的热情中被镶嵌和固定起来,是理性的狂热和狂热的理性的合一。是德国人的最理性的非理性的表达。
我不知道智利的民族精神在阿劳的手下究为何物;就像日本精神和印度精神在小泽征尔和梅塔的精神世界中的位置。
或许,人们是略知一二吧!
从《热情》满怀的精神指向出发,世界上的人们对他可以有无数次的无数种的,无数类的分解和综合。
热情是指向一切理性和宗教的起点;是以后的人们发明反抒情冷抒情甚至无情无意/义之音乐和文学文本的起点。其表现方式也是格式各样的。
在阿劳弹奏德彪西的画面音乐的时候,音乐和画面,好像都为他带来了一种大于音乐和艺术的思考。虽然,热情的方式是有所转换的,其转换的模式是从主观到所谓的客观——也就是向着画面的所谓的印象转换。
于是,音乐的直接的参与被音乐的描述所暂时隔断了。
人们在用他们的音乐和音乐的发展在塑造我们自己塑造的世界,是一个大胆的模仿上帝的行为。
阿劳是在向往他自己的宗教吗?
他的哲学如何进入贝多芬和李斯特呢?
他的哲学是什么?……
我见过他回到他的祖国时的感人情景。智利老百姓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归来。那时,他弹奏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
人群在欢呼在雀跃!
人们对他本人的崇拜正在取代着什么,甚至他们民族的宗教和艺术。
音乐在他的身上已经成为宗教。
我们真的期望在没有语言和哲学命题的音乐真空里,享受阿劳天鹅般纯净的音乐精神。
现在他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
他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用一双老者模糊不清又卓然有神的眼睛面向观众。面向我们,我们这些中国人。
这是生前他也许没有想到的事情。
阿劳的眼睛和眼神。
眼睛和眼神的交替,对位和沟通,是一个人完成他的使命的最好总结。
因为没有眼之神灵的庸众实在是比比皆是。
真正的神交——自我和自我——自我和他人——的神交,毕竟是用眼睛来完成的。
这交流后留下印迹!
神,留下印迹!
阿劳,留下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