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记
2003-04-29姚鄂梅
姚鄂梅
关于我额上的伤疤,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对我的女友们讲的:这是初恋的烙印。初恋总是不成功的,充满了伤心欲绝的苦涩,一条小伤疤是再正常不过的。
我的女友们不加思考地相信了。像很多人一样,我有很多女友,她们依次或同时走进我的生活,我爱她们,正如她们爱我一样,但后来,我们渐渐地彼此不知踪影。现在,我仍然有着真正意义上的女友,虽然我还没有想到结婚,也许她也没有想过这件事,有时候,我们觉得朝前走过去,结婚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有时候,我们又心照不宣地感到,结婚是多么遥远啊。
她同样注意到了我额上的伤疤,而且不止一次地抚摸过它,她说你这个傻孩子啊。接着她也向我讲起她的初恋,她说初恋大概是一个人一生当中第一次想到死亡的时期。说着她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小小的拳头,我看到她细细的手腕上留着一道白色的刀痕。我知道那里有着一条重要的血管。我想吻吻那个地方,马上又想到肯定有男人吻过了,所以就打消了那个念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女友做出悠远的神情说,任何事情,一旦过去,丑恶也变得美好起来了。她问我:你现在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我不置可否,我不想告诉她,我的伤疤其实不是因为初恋,我的初恋平淡无奇,除了尝试做爱,我已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
我的伤疤其实是我童年时期一个小男孩留下的,那时他是我们那条街上的孩子头,某一天,我们正起劲地玩着滚铁环,我的铁环是父亲专门在铁匠铺里定做的,性能好极了,我理所当然地得了第一,他们不服气了,那个领头的男孩突然跳起来说:你有什么好骄傲的,你是个私生子,你的父母不是亲生的。
我呆住了,站在猛烈的阳光下,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汗水从发丛里流下来落到肩头上的声音,接着我失去控制地向他扑过去,我们在一瞬间扭着一团,我的伤疤就那样留下了。
那一年我十一岁,我从此与父母闹起别扭。我记得当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躲在一只垃圾桶里,听见我的母亲在问明情况后,站在夜晚的街上泼妇一样唱骂着所有她认为是长舌头的人们,我的父亲则像一只地震前的老鼠,满大街窜来窜去地喊着我的名字。
第二天,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欣喜而惊恐地看着我,我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厉声质问:我是谁生的?他们一再强调我就是他们亲生的。怕我不相信,还假装翻箱倒柜地去找我的出生证明,最后,他们什么也没找到,接着,他们就互相指责,认为是对方弄丢了我的出生证明。
其实,他们一直待我很好,但事情一旦发生变化,就不受控制了,我从此再没好脸色给他们。
有一天,一个亲戚告诉我,我现在的父亲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我母亲不能生育,他就在外面与人生下了我,又不敢告诉母亲,只好设计出抱养的情节来。
我不相信。正如我不相信他们会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地爱我,我将所有的成长中的烦恼归罪于他们与我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十三年愤怒的日子过去了,父母相继死去。父亲是先于母亲而死的,他死的时候,我坐在他的遗体前,突然大声嚎哭起来,我开始意识到,这个被我折磨得心力衰竭的人有可能真是我的父亲,有可能他出了名的怕老婆的毛病使他永远不敢告诉我真相。
我去问那个亲戚,那个女人在哪里。亲戚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好像、据说是在归州。
我没有马上去归州。没有详细地址,没有姓名,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找。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居然毫无准备地来到了归州。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城,街道像大寨的梯田,甚至比梯田更陡峭地趴在山坡上,又像是从水里长出来似的。办完事情,我开始散步,走完第一条街道,在街头来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就上了第二条街道,依次上去,共有八条大大小小的街道。站在第八条街道向下看,第七条街道只能看见细细的半条,我突然咧开嘴笑了,我猛然意识到,这是父母死后我第一次由衷地露出笑脸。
我想到那个亲戚的话,心里有点蠢蠢欲动,我找出借口让同伴们先回去,自己找了个小旅店住下来。旅店位于第二条街道上,躺在床上可以听见长江里的涛声。
这是一个私人小旅店,服务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她开始敲我的房门,我踢了一下被子咳了一声算是回应,小丫头脆生生地说:大哥哥,起来吃早饭了。我没吱声,隔了一会,听见她轻轻地走了。我又睡了过去。
正迷糊的时候,她又来敲门了,这回她很执著,说再不起来,饭就凉了。我拉开了门,她用一个红漆木盘托着一碗鸡蛋面条,不由分说放在床前桌上,转身就向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我妈妈说,鸡蛋要趁热吃,凉了就有腥味了,吃了不消化。
正当我满头大汗地吃完,小丫头来了,她是来收拾碗筷的。我突然发现小丫头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湿湿的,亮亮的,黑黑的,再加上毛茸茸的长睫毛,一睁一闭之间,真把人心里撩得痒痒的。
我开始逗她:你是这旅店的老板吗?
我妈妈才是。
吃完面条,信步下楼,小丫头正坐在门口择菜,是一堆青油油的小韭菜。我说是准备给我做的吗?
她说是的,中午我们吃韭菜炒鸡蛋。
你们平时吃什么菜?
鸡蛋、小鱼、青菜。
听起来很不错嘛,难怪你的皮肤这么好。
小细。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丫头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向里走去。里间坐着一个织毛衣的妇人,她眼睛平视着前方,不紧不慢地织着一件深绿色的毛衣。她有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惨白的手。
小丫头和那妇人说了句什么,又走了出来。见我还在看她,轻声对我说:我妈妈。
出来后,回身看一眼小旅店招牌,竟呆了一下:金桥旅店。
金桥,是我父亲的名字啊。
又一想,不相干的,也许这个地方有个什么桥就叫金桥吧。
我去了江边。江边稀稀落落站了些钓鱼的人,看看他们的鱼篓。无非是些小鱼小虾什么的,我对钓鱼没什么兴趣,就无聊地去看江面,远处有一条小支流,向山的一隙夹缝中流去,云遮雾绕处,有一座小桥,突然醒悟到,那也许就是所谓的金桥吧。
求证身边钓鱼的人:那座桥是不是叫金桥?
金桥?为什么要叫金桥?我们叫它板凳桥,你看它像不像只板凳?
果然像,矮矮的,两对八字型的桥墩。我又问:金桥在哪里?
没有什么金桥。
为什么那个旅店要叫金桥旅店?我指着身后的小旅店问。
谁知道,只有问旅店的主人才知道。
闲逛半天,染得一身湿气,回来时小丫头已经做好了午饭,果然是青菜、小鱼、鸡蛋,还有香香的熏腊肠,一口气吃了三碗糯糯的米饭,小丫头又端了茶上来,碧青碧青的,热气袅袅上升,刚一低头,鼻尖就湿了。再一抬头,吓了一跳,小丫头的妈妈一双眼正对着我,一眨不眨的。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又想起什么,偷偷地看一眼她,她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我,我才意识到,她其实是一个盲人。想起她正在织的深绿色毛衣,心里有种别样的钦佩。
下午不想出去了,跟在小丫头后边腻乎,谁叫她的眼睛那样漂亮。她似乎也喜欢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厨房,我无话找话。
这地方有座桥叫金桥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的旅店要取名金桥。
那是大人的事情。
你妈妈眼睛怎么啦?
为什么你要问我家事?
我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漂亮,你妈妈把她的神采全都给了你,你的眼睛集合了两双眼睛的魅力。
瞎说,眼睛怎么能给?
我想请小细给我当导游,她说我没空,我要在家招待客人,还要给妈妈做伴。
不过,她建议我去找街口一家旅行社。我才不愿意去找什么旅行社,想起导游的那只破话筒我就头疼。正好天下起了细雨,山水像一块高温下的蛋糕,渐渐融化到了一起,出门是不成了。下午就被我在床上消磨掉了,中途想起来应该给女友打一个电话过去,身子动了一下,又停了下来,一是不想起床,二是电话打通了也没什么新鲜话说,很奇怪,我对恋爱似乎也没多大兴趣了,无论多么特别的女孩子,两个月之后,我便觉得味同嚼蜡,我的现任女友已经和我相处三个多月了,我很喜欢她身上那股成熟的母性气质,我们在一起时,我总是让她坐好,然后将头枕在她的腿上,或是叫她躺下,将头枕在她的肚皮上,可现在,我觉得还是把头放在自己的枕头上比较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连恋爱的兴趣都没有了吗?
小细给我送来了瓜籽,还问我看不看电视。我躺在床上看着小细,细弱的腰声,刚刚成型的大腿。小细竟然向我这边走过来了,她说如果你实在要出去玩,看看吃完晚饭后,我能不能带你出去走走,不过,也不一定能带你出去。我一听来了精神。
小细。楼下的女人又在喊了。
小细应声下楼。
我将耳朵贴在楼梯栏杆上,听见那盲女人对小细说:你干吗老跟那个人说话,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随便跟生人讲话。
小细乖乖地说好的。
傍晚,我来到厨房,走过盲女人身边时,我故意大声说:小细,我来帮你做晚饭。
盲女人搬着把椅子慢慢来到厨房门口,很奇怪,她走路不用手探,只不过比正常人慢一点。我发现她称得上是一位曾经的美人,尽管因为看不见,她的脸上有一种严肃而又漠然的神情,但她的脸形仍然让人感到可亲可近。我问她:老板,为什么你的旅店要叫金桥这个名字。她谦逊地笑了一下说不为什么,当初随便取的一个名字。
我看到橱柜里有两只饭甑,鼓鼓的长圆形,打着两道细篾箍,我跟小细说卖给我一个饭甑好吗?小细头也不抬地说饭甑有什么好买的。
我坚持要买。盲女人听见后说不用买,你要真喜欢的话,送一个给你。但她特别对小细强调,把那个新饭甑给我。
我发现那个旧饭甑更有一种朴拙的味道,就提出想要那个旧的,谁知盲女人坚决反对,她说给你给旧饭甑,多不好意思啊,你拿新的去吧。
我将新饭甑放在灶台上,说先放这儿,等我走的时候再来拿吧。
吃过晚饭,我去找小细,这回我吸取教训,只站在窗外向小细使眼色,小细摆摆手,又指指房门,我不解地走到窗边,小细凑近来压低声说我不能出去,我妈妈把房门锁上了。我问为什么?
我妈妈总这样,只要来了男房客,她就会锁上我的房门,她说外面的男人都很坏。
那我坏吗?
我觉得你不坏,你不像那些男人。
那些男人怎么样?
那些男人……总之,你不像他们。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
她带着明显的憧憬问我,那边好吗?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所在的城市。
我说对有些人来说很好,就像归州对有些人来说也很好一样。
她点点头说我懂了,但归州对我来说不好。
想到外面去?
可我妈妈不会让我去,她老说男人是个坏东西,他们只会毁了女人。
你爸爸吧?
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
怎么可能?
就是,我就是没有爸爸。小细两眼黑黑地望着我说。
是这样,我猛地转身,丢下张口结舌的小细,向街上走去。我又想起了我的故事,我突然不敢面对小细,我怕会讲出我的故事,我可不想向一个小女孩讲我的故事。
在微雨中一口气冲到第八条街道,我瘫坐在街边的一条青石上,我果真是出生在这里吗?一个归州的女人生育了我?她还在人世吗?她还记得她曾生育过一个男孩吗?她为什么不肯抚养自己的孩子?她有什么难以承受的隐情?她是因为无法养活我才丢下我的吗?她生下我与她的爱情有关吗?她想念过她曾经生育的那个孩子吗?她知不知道,我现在又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了。
坐了很久,我才慢吞吞地下来。街边有一家卖桅子花的,我突然想到小细,决定给她带一束回去。
小细果然还眼巴巴地站在窗前等着,一见到我,立即高兴地挥起手来,我努力压制住自己的高兴,平静着一张脸走过去,把桅子花从窗缝里递进去。
小细高兴地接过桅子花,放在鼻子底下嗅着。我说有人送过你桅子花吗?
没有,以前都是我自己买,我大把大把地买,插在瓶子里,插上十天都不会死,我最喜欢桅子花了。
为什么?我靠着墙问她,她的眼睛可真漂亮,最值得看的是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我说我明天得回去了。
小细没吱声。
过了一会,她略带兴奋地说听说为了建三峡,归州要淹没了,我们要搬到山外去了。
她妈妈又在门外喊:小细,跟谁说话呢?
小细应了一声,开门到里间去了。
第二天,没等小细送饭上来,我自己来到厨房里,我惦记着那个饭甑。吃完饭,我说小细,我把饭甑拿走了,多少钱?
小细她妈在外面说一个饭甑值什么钱,你喜欢就拿走吧。
我拿过旧的饭甑,冲小细使了个眼色,小细愣了一下,笑了。她妈妈说小细,把那个新饭甑给这位哥哥。小细站着没动说好的。我说我拿的是你们家新饭甑。说完我们相视一笑。
回到家,女友正在房里等着我。见我进来,迎上来说拿这么大个袋子,给我带的礼物吗?我怔住了,真的,我怎么就没想到给她带个礼物呢?我真的对什么人都不上心了吗?
她自顾自地打开袋子,看到那个旧的饭甑时,马上一脸疑惑:这是个什么东西?我说是煮饭的,我专门买给你的,你将来要用它给我煮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她倒是高兴了,说真的要给你煮饭吗?
她颠来倒去看那个饭甑,看到底部时,她说咦,你过来看,这是什么意思?
饭甑底部刻着几个数字:1976314。
数字刻得歪歪扭扭,但刻得很深,可能是时间太长的缘故,字迹都发黑了。
我说可能是别人家里的秘密吧,也可能是别人借了她家的钱,怕忘了,所以刻上去。
她研究了一阵,说该不是什么咒语吧。
我说你恐怖片看多了。她又有点发愁起来:用这个东西煮饭?我不知道怎么煮,它不能通电,又不能放在煤气灶上。
很晚她才走,她得去上班,我永远弄不清她到底是几点钟上班,有时是早上走,有时是中午走,像现在,已经是零时了,她却赤裸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梳洗一新去上班,我真的要睡了,我没有送她,躺在床上冲她扬了扬手,隔了一会,我听见大门砰地带上了。
她一走,我马上睡意全消,归州的一切又开始在眼前晃动起来,小细,盲女人,叫金桥的旅店,我突然有点放不下的感觉。
一年后,我和女友分手了。她说她想结婚,想做一个真正的煮饭婆,而我却从来不向她求婚。我说我其实是爱你的。她说我认真去感受,结果我感受不到,不是你爱我不够,就是我们之间没有感应。分手的时候,我们好好地游玩了一天,这一天,我们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好,简直就像回到了我们刚认识的日子。傍晚的时候,她说我们告别吧,我男朋友还在等着我吃晚饭呢。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对她其实还是不舍的,但她义无反顾地走了,我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指望着她会回一下头,结果她就那样一径去了。
一路无趣地回到家里,心想,又没有人给我煮饭了。还没吃晚饭,想到厨房里找点吃的,翻来找去,什么也没有,连我们用来储存面条的饭甑都是空的。顺手将饭甑丢进壁橱,咣地一声,饭甑扑倒在地上,刚好又看见了那几个密码一般的数字,我开始认真地打量它,猛地,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1976314,不就是1976年3月14日吗?不就是我的生日吗?
我的生日?金桥旅店暗含的父亲的名字!我要疯了,这一切不正是关于我的线索吗?
彻夜未眠,第二天,我又坐上了到归州的车。
归州的街道比以前乱了许多,大卡车、人流,一派鸡飞狗跳的乱糟糟的景象。好在金桥旅店的招牌还在,大门却锁上了。
一路打听着小细和她妈妈,最后,我在江边找到了小细,她正在漂洗着一大堆衣物,她对我似乎不像以前那般热心了。顾不上那么多,我问她你妈妈呢?
她说还讲呢,从你走后,她就不大理我了,因为她知道是我把那个旧饭甑让你拿走了,你还记得吗?她是准备把那个旧的给你的,真是的,不就是一个饭甑吗?我从来没见她那样小气过,为了一个旧饭甑对我又打又骂的。
我急不可耐地捉住她的手问:她人呢?
三个月前被一个亲戚接走了。
亲戚在哪里?
不知道。
我马上像一株枯死的禾苗一样,僵在那里。
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说,但是亲戚会送她回来的。
临走前,我给小细留下了电话,一旦妈妈回来,马上给我打电话。小细答应了,只是有点莫明其妙。
从归州回来后,我几乎是整天整天地守着电话,可就是没有小细的声音。
每天心急火燎地看着报纸,归州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搬迁着,为了三峡这个大工程归州将变为一片汪洋。在我的想象里,淹掉的不止是归州,还有关于我的过去,我的来历。现在,我是最不愿归州被淹掉的人。终于等来了小细的电话。小细说大哥哥,妈妈回来了。几乎是放下电话,我就启程了。
看不出来她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旅程,她端坐在阴凉的小屋里,苍白的双手放在膝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我,一眨不眨。
我拼命平息自己的呼吸。我说我的爸爸叫金桥,我的生日是1976年3月14日。
她不作声。
我又说你为什么要把那些数字刻在饭甑底?为什么要保留那个没用的旧饭甑?她还是不作声。
我说为什么你的旅店要叫金桥?
她终于开口了。她平静地问金桥他人在哪?
我说他死了。
我看见她笑了一下,她是大大地睁着眼睛笑的,那不是一个温暖的家,甚至带有一点嘲讽的味道。
我说人们都说我不是我妈的亲生儿子,说我是私生子。
她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追究太多,人长大了就属于他自己,从哪里来的有什么重要?你想想,亲生的儿子终究也要失去父母,生身父母终究也要离开儿子,谁都有一死啊,这么多年的归州,不也有完结的时候吗?
我呆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以前也像你一样,遇事喜欢弄个清楚,等你弄清楚了,你就会发现还不如不弄清楚。
我说我总该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吧?
你喊谁妈妈,谁就是你母亲啊,我听人说现在孵小鸡可以不用母鸡了,用一只电灯泡就行,我这么大年纪都能想通这个道理,你这么聪明的年轻人会想不透这个道理?
我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的来历?你明明知道的。
明天再说吧,我刚回来,身子很累。说完她就进屋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小细冲进来哭喊着:大哥哥,我妈妈没了。
小细说就在昨天夜里,妈妈一个人上街,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一个人上街,迎面冲过来一辆大卡车,司机使劲鸣喇叭,她就像没听见一样。他们都说她是成心这么做的。
丧事的第二天,来了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他坐在人群中看了我一阵,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坐在他面前。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归州来了一支钻探队,他们住扎在群山深处,他们中的一个小伙子和当地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姑娘的父母拼命阻止,因为姑娘已经有了娃娃亲,但他们最终没能阻止这两个年轻人,姑娘住进了钻探队的帐蓬里,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后来姑娘怀上了孩子,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钻探队突然消失了,连同那个小伙子一起消失了,姑娘哭喊着漫山遍野找那个小伙子,找自己的孩子,结果哭瞎了双眼,还差点送了命,后来她被一个好心的船家在江边救了起来,船家是个老单身汉,他把姑娘带到归州城里,两人悄无声息地过起了日子,没几年,船家也死了。有一天早上,姑娘听到窗外一阵短暂的鞭炮声,她推开门一看,墙边放着一个小花被包着的孩子,她抱起了她,从此她们两人相依为命过了下来。
我说你是……
他说我是那个姑娘的父亲,我也是前几年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又说我一看就知道你就是那个孩子,你长得像她。
为什么她明明知道我已经找回来了还要去死?还要逃避?
你想想,你们相认了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回不来了?几百年的归州城都可以毁掉,何况是没有定性的人哪。
我浑身瘫软地坐着,办丧事的人正在走远,大搬迁的人也正在走远,再一定神,身边的白须白发老人也正起身离去,小细也不知哪去了,只有身边这个黑乎乎的棺材是一动不动的,我走过去趴在棺材上,涂过油漆的木材凉沁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