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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里的琴声

2003-04-29

辽河 2003年2期
关键词:神牛小楼瞎子

石 杰

一幢灰色的小楼,旧的,旧得几乎掉了碴,豆腐块似的木格子窗,秃檐,一看便知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楼顶上还生了几丛尺多高的杂草。附近是几座时髦而气派的高层建筑,贵族般,居高临下。相比之下,小楼越发显得苍老无奈。

那一间狭长的水泥屋,就傍在小楼西侧这一单元一楼的西墙根下。

是一间装杂物的小屋,北面开门,南面辟了个窗。窗子不大,被一块旧布挡住了。灯光从那里射出来,昏昧昧的,是一只夜的困倦的眼。房主的一些杂物统统堆到屋北角去了,空出的地方放了张床。南北向架着的,墙与床之间的过道上凌乱地摆着鞋、拖布、皂盒和洗脸盆。床上的被褥是胡乱地卷着的,窗台上放着个积满了茶垢的玻璃杯和一个简易烟灰缸。

此刻,他就伏在行李上,在灯光下写给自己读的诗——

我活着,

我已经死了;

我死了,

我还活着。

我听见沉重的车轮

碾过我的天灵盖骨,

世界上发出

訇的大响。

他写不下去了,拳头攥得咯吧咯吧响,笔杆也快要捏断了。大而深的眸子里闪着惊恐的执迷的光,旋即又将脸扣在了行李上。

是怎样的一刻?他抱着孩子兴冲冲地在前边走着,却听见背后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急回头,一辆红色的夏利火一样地冲过去了,她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血从嘴里身上涌出来,在身下汪了一个美丽的形状,是那么红,红得刺眼,红得像要烧起来;伸出的一只手却那么白,白得像一张漂去了颜色的纸。他至今奇怪那小指怎么会那样地抖,好像在悄悄地招他过去,又像是打毛活时的挽花套。

他在她的身边跪下了,跪在这块城市的土地上,跪在她慢慢微弱下去的呼吸里,跪在那渐渐远去的灵魂中——

我看见世界一片白色,

白得我看不见了我自己。

他的确是看不见了他自己了。他这是在哪呢?天上?地下?阳间,还是阴界?恍惚记得他们是坐在家乡的田塍上的,有风儿从他们的脸上轻轻地拂过。他两手交叉抱着膝盖,她柳枝依人般地靠在他的肩上,手里拿着节狗尾巴草。

城市里是可以挣大钱的。

城市是我们的归宿。

我们到城市里去吧!

四只殷切的眼一齐望着山那边,望着远远的白云飘荡的地方。他们去了,他们来到了这个城市。他们在城市里租了楼屋,有了一个城市的儿子。

儿子满月那天他破例买了一个大蛋糕,上面插了根拇指粗的红蜡烛。他把蜡烛放在儿子面前,说:“儿子,吹呀,吹呀!”逗得妻子扑哧一笑:“他还没个蚊子大的力气呢。”他抬起头,很认真地争辩说:“错了,错了,我儿子的力气大得很呢。他长大了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他还要在这个城市里闹腾出个名堂来!”他本来只是做着修煤气的活儿,就又加了个拆旧门窗。有时闲了,也到她做着保姆的那户人家去,帮她洗衣,擦地板,一边和主人家讲些笑话。惹得主人乐不可支。这样的时候,他每每觉得他们正融入这城市里去,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分子。

我是风中的一片叶子,

寻找大树的根。

一阵琴声恍恍地传来,幽幽的,低咽的,仿佛是在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近前。声音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是伤心人的啜泣。悲哀是满蕴在胸膛里了,却只有呜咽发出。一忽儿完全地断了,旋即又释放开来,嘈嘈错错,杂杂绊绊,是夜的田野中急行的少年人,慌乱中已经不择脚步;又像是拄着拐的盲眼人,在暗的田野上急急地行走……是谁夜夜拉着这同一支曲子呢?不知道,意识中却认定了是小提琴的声音。他在乐器行的广告板上见过的,是一把橘黄色的绷着丝弦的小提琴,拉琴的少女乌发及肩,朝他亮着幽忧的眼。——他疑惑了,莫非那少女有着心事,夜夜诉说着她的哀怨?琴声继续如水般传来,悲悲切切,杂杂乱乱……午夜过后,琴声消逝了,只剩下一片夜的静寂,他在这静的夜里沉沉地睡去。

是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想,是一个梦。

他到海里去洗澡了,洗掉一天积下来的劳累。或者说,不是洗澡,是和海浪玩玩。男人嘛,不是都喜欢搏击风浪?闭目仰躺在海面上,任海水托着强劲的身躯,结实的双臂是两张桨。一阵海风吹来,身躯浮起复又落下,他感到了生命的活力和惬意。肩上搭着衫子走进家门,她说:儿子出去找你了,没见?儿子说这么晚了爸爸还没回来,兴许是出了大问题了。那一刻他突然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冷战,惊奇那小小的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身上的水在脚下洇了个圈儿,他甩掉衫子,拔腿便朝海边奔去。暮色中的海水模糊了身躯,朝他眨着冷漠的眼。他沿着海岸线疯一般地跑着,一边用手拢着嘴巴狂乱地呼唤:“儿子!儿子!——”没有人回应,偌大的海面空旷旷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幽灵般在海天之间孤独地飘荡……他哭了,蹲在渐渐冷下去的沙滩上,泪水从指缝间悄然四溢。

就着夜光看看表,模模糊糊地,时针好像指着三点。再也睡不着了,起身坐起来,拥着被靠在漆黑的墙壁上,一星烟火在昏暗中一闪一亮。

他好后悔呵,怎么就把那小小的孩子放心地托付给了老家来的岳母呢?只说是在洗衣服的,孩子趴窗台上玩玩该没问题,可是,就掉下去了,从四层楼高的地方,掉到了下面的水泥地上。却没就死,在医院里躺了一天一夜,去了,临走竟留下一个软软的笑。几年的积蓄全花光了,每天游魂似的在胡同里转:“拆门窗来——,修——电子打火灶!”声音和脚步都有气无力的,却执意不肯离开这座城市—— 我的脚已经磨得腐烂,

我的踝骨走得酸痛,

我坐在城市的坟地里,

听见一个震耳的大声。

是仁慈的上帝即将降临,

还是魔鬼前来索命?

我努力睁大空洞的眸子,

看见风在广场上狂乱地旋转。

或许是他的身上带了晦气,生意越来越少了。试想,在一个人人都祈求幸福和快乐的世界里,谁愿意和一个整天哭丧着脸的人接近呢?在认识了一个蹬“神牛”的老乡后,他开始改做蹬“神牛”的生意了。老乡说:这活计比拆门窗修煤气灶好,自在;而且,收入也多。果然,一个月下来,除去一应费用,净剩就是四百多。他用半年积攒的钱买了一大一小两个石雕骨灰盒,托着,到了市里的殡仪馆。他想,她们是跟着他来到这个城市的,他得让她们在另一个世界住上好屋子。

现在,他是一个地道的人力车夫了,跑遍了这城市的每一条街巷。车子是八成新的,四根立柱,双开门,塑料顶盖。每天一大早,他就跨坐在车子的鞍座上,一脚蹬着马路牙子,等候他这一天里的第一份生意。他甚至可以准确地判断出走过来的人是不是要乘他的“神牛”。轻轻地打开门,待乘客坐好了,关上,躬着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他不像别的车夫主动地招揽生意,也不大和车里的乘客说话。碰上个饶舌的问及他的身世,他就“唔唔”着,马马虎虎地打发过去,并不把流血的伤口袒露给人看。他把乘客递过来的钱小心地收好,又把该找的钱分文不差地找回去。做着这些的时候,样子是极认真的,眼皮耷着,嘴巴也微微有些扭曲。他知道钱其实没有多大用处,也知道没有钱万万不能活。

他每天默默地蹬着,蹬着,觉得这城市害了自己又养活了自己。

在上下班的交通拥塞地段,他便不得不把车子停下来,抹一把额上的汗——这时,他看见一片陌生的车流和人流,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脸上现出茫然和困惑。

夜晚,他就伏在行李上,用铅笔在纸上狂乱地涂抹。念中学时他的文学就是好的,却不知道诗该怎样写;现在,他不再想着写诗,诗却自己从心里冒出来了——

我大声地哭泣,

我没有眼泪,

我用没了牙齿的嘴,

啃咬我自己的身体。

写的都是些什么呢?不知道,却又觉着是再明白不过的。他把用过的纸捆起来,一股脑塞到床底下,塞进床下的纸壳箱子里。夜深人静时,他熄了灯,像一头受伤的狼一样蜷缩在床板上,独自舔着流血的伤口,听着夜的城市发出的梦呓。

琴声又出现了,幽幽的,低咽的,从空气中,从地底下,从不可知的幽冥里。似乎是在很近的地方,又好像是在遥远的天边,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小时候听过的,是未亡人压抑着的低泣——在一座堆满了新土的坟前,在一个风丝也无的天气里。一忽儿完全地断了,旋即又释放开来,杂杂错错,跌跌绊绊,是夜色中急行的少年人,是盲眼人在暗的田野上急切地行走……

他心想拉琴者一定是个痛苦的人,竟强烈地渴望能见上一面。当琴声停止,天地间终于又出现了大的静寂时,他睡着了,有泪珠从眼角潸然而下。

他决意要寻找琴声的来源了。

附近没有别的住宅,他开始注意小楼里的人。

他首先注意到了一对夫妇。男的约有八十来岁了,女的也已七十左右。每天中午和晚上,慢慢地走出来,相随着,到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上去散步。夫妇二人都保养得很好,在小楼这些普通人里显得扎眼。男的腿脚是不大灵便了,却面色红润,不多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理着,女的尚带着年轻时的风韵。见了楼里的人,便矜持地点点头,这时,女的就挽住男的的肘。他想这可能是一对老干部,那男的或许曾当过处长什么的。当然,不会是局长,局长住不到这里来——倒也不一定,早年的干部不也有讲廉洁的?那么,是他们中的一个拉的琴,老太太、或者老头,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不,不会,他们只重修身养性,是不大容易愤怒和悲伤的。尤其有一次他在那片开阔地上的一群人里看见他们的时候,那想法就更彻底地打破了——

是初夏的一个傍晚,晚霞将要褪尽了,柳梢轻拂着。他以为又有人在兜售狗皮膏药,淡漠地靠近攒聚的人圈——是那男的在耐心地讲演:“你们不信啊,不信,是吧?好,我告诉你们啊,我原来糖尿病很重,嗯,很重,四个加号。你们猜咋样?我就是喝这回笼汤喝好的。喏,早晨的第一泡尿,掐头去尾,当然了,可以加点儿蜂蜜什么的。这不,我连着喝了三年了,这脸上没有多少皱纹是不是?”拍着自己的脸蛋给众人看。果然,没有老年斑,肉皮很是细腻活泛。旁边有人询问,有人随声附和着。他淡淡地走开了,心里觉得有点恶心。

紧接着,他注意到了母女俩。母亲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每天来去匆匆。到了周日的傍晚,便骑着单车,朝城市的另一条路驶去,后座上是个背琴的女孩儿。那么,是这个女人拉的么?或者,是这个女孩儿?有可能。女人一脸憔悴,女孩儿也蛮清秀的。他几乎每天看着她们早出晚归,夜里听着琴声,想像着她们中的一个幽幽地拨动琴弦的样子,甚至看见了那手指的跳动。

他想她可能和丈夫离婚了,或者多年感情不和;女孩儿呢,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自然也是苦闷的了。她或许想过出走,想过自杀。然而有一天,女人因扭了脚而和女孩儿坐上了他的“神牛”的时候,他大失所望了。女人声音沙哑地说:“乖孩子,听妈的话,学琴时一定要认真。这个时代,女孩儿要不会点儿琴啊画的,长大了,连个好婆家也嫁不着。”“嫁不着就嫁不着,我就是不喜欢这破玩意!”哐啷一声,琴盒滚到了坐板下。

那一刻,他觉得从尾椎通往头顶的神经猛一刺痛,脚底也险些踏空了。

后来,他又注意到一个瞎子。瞎子的样子怪怪的,一件过膝的灰兰褂衫,瘦长身形,秃顶,光额下眨着双无珠的眼。每天,上班的人们走了以后,便独个踽踽地出来,拄着拐,阳光中的一道影子似的。他上前搭讪着,主动要拉他去他要去的地方,他立住了,眨眨泛白的眼,又一声不响地朝前走去。他想这是一个洞明世事的人。鬼使神差地跟到了公园门口,见六七个瞎子一顺蹲在墙根下,每个人面前都摊着一张纸。四角用石块压着的,上面画着图或写着一些字。他看见两个长发瘦臀的小青年在那个瞎子的面前蹲下来,瞎子泛白的眼紧眨着,嘴巴急急地努动。

终于有一天,他趴在一楼瞎子家的窗外了。他看见刚从外边回来的瞎子急急地关了门,戳了拐,腿裆支开着卧在床上,脸上异样地笑着,牙疼似地哼着什么曲子。又撮着嘴巴叫了两声,立刻,一只灰色的鸽子从角落里飞出来了,咕咕噜噜地,落在了瞎子的瘦掌上。瞎子爱抚地摸着,指头从下面伸进去…… 黑夜的天空没有星光,

猫头鹰在树杈间蹲着。

再提笔在纸上涂抹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画出了一位少女的像。是及腰的长发,曳地的纱裙,淡黄色的,或者是纯白色。头低垂着,有泪光从眼里泛出来。搭在琴弦上的手是鲜藕一般的嫩……少女日渐在他的心中活起来了,他夜夜听着她的琴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

终于有一天,当夜深人静,那神秘的琴声再次传来的时候,他贼一般地窜出小屋,蹑手蹑脚地蹲在了楼墙根下,听见琴声就在附近缭缭绕绕。是幽幽的,低咽的,如泣如诉,若有若无。一忽儿完全地断了,旋即又释放开来,急急切切,杂杂乱乱,似亡命人的跌绊,又似悲愤人的倾诉……他猛地站起身来,疯人般仰着脸,睁大的眸子四处寻找,发现漆黑如蜇鬼般的小楼,那三层的一间窗子里隐隐地现着奇怪的光。

第二天,他破例没有去蹬“神牛”。他把床下的诗捆统统掏出来,一张张整理好了,装在亡妻留下的两个精致的纸盒里,上面是那张少女的画像。提着,来到那一栋的三层的那间屋门口。墨绿色的铁门是紧闭着的,油漆剥落了几块,门上飞了一层灰尘。敲了一会儿,没有动静,隔壁房门里却有了索索的声响。返身又去敲隔壁的门,好久,开了道缝,一颗苍头小心地探出来。连忙询问这间屋里的人哪去了,是不是住着一个少女,拉小提琴的?苍头反问:“你找她做啥?”情急之下说捎了信来,那人摇头,说晚啦,见不着啦,去年夏天死的,抱着个琴,跳了楼。

他默然,看见门角处结了张网,一只长脚蜘蛛在上面忙碌。

从此,世上没了

那双眼睛。琴弦上生出

两颗白菇。

当夜幕遮住了天边的绛紫时,他走在通往城郊的一条公路上,肩上背着他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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