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天蓝
2003-04-29宋晓杰
宋晓杰
已经是九月。天空高远而爽碧,偶尔有几朵游荡的云,像不羁的灵魂。小岛上已没有了夏日里戏水的许多游人,只有三三五五的散步者,在海边遛两圈儿,就索然无味地离开了。这时候的海即使依然蔚蓝,也没有人记得它了。无处不在的寒冷悄然降临,欣赏那份冷寂的美丽是需要一份超然的心境的。人们或者携侣出游,或者登高赏秋去了。于是,海滨的嚣扰远去了,只有无边的空旷与苍茫。
刘恋推开面海的窗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腥腥的海的味道,盐份十足的味道透过皮肤,直入心脾,直入骨髓。窗子下面,高大的杨树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并不很大。像絮语。这是个海中间的小岛,只在每年的六月至九月开放,其实到八月底基本上就没有游人了。于是,大大小小的海滨旅馆就都关闭了,店主们或者揣着猛挣三个月的钱做别的生意去了,或者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去了。小岛便恢复了难得的平静,只有留下的店主或雇员打扫打扫房间、放放空气,等待着下一个六月。
刘恋是昨晚才到的,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她觉得这里很适合于疗伤,没有任何人打扰,可以想自己爱想的事,做自己爱做的事。更主要的,去年,她曾和林静轩来过这里。那是怎样难忘的三天三夜呵。好像她这辈子,是专门为了那三天三夜而生。然而,所谓的海誓山盟又真正留下多少呢﹖从林静轩的不辞而别起,她就不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不朽和永恒,它们都是善意的欺骗,这世界本身也是。她极力想从这间屋子里嗅到林静轩的气息,可是那独特的属于他的气息太遥远了,怎么也嗅不到。这太愁人了。
昨晚,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遛来遛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怎么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有什么事要做呢﹖一切都是过眼烟云,美丽的错误,有多少追寻的必要呢﹖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来了。当她往旅行箱里胡乱地塞着衣物、书籍的时候,她惟一的想法只是出去走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人真是太奇怪了,心灵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它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左右着你,牵制着你,这有多么可怕。当她穿着那件灰色的连衣裙,站在自家楼口的柳树下时,她仍然不知道脚步该朝向哪个方向。她不知道清醒着的灵魂引领她将去向哪里。她下意识地朝楼上望一望,那属于她自己的窗口,被咖啡色的窗帘满满地遮盖着的窗口。是想把所有的秘密都遮住吗﹖那条咖啡色的窗帘是她和静轩一起买的。静轩说,有点老气,让人压抑。她说,她喜欢那种感觉,不张扬,而且有味道,就像咖啡似的。她尤其喜爱浓咖啡。她就那么愣愣地站了好长时间,一辆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她没做出任何想走或者不想走的表示,就那么愣愣地站着。司机们失望地把车开走,并满腹狐疑地回头回脑张望。当她看够了那咖啡色窗帘后,正好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她毅然地拉开车门,“去仙人岛牎彼知道自己心里最想去的地方仍然是仙人岛。她曾极力地劝阻自己不要去,不要去。可是,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心灵的牵引。
熟悉的路途在身后匆匆闪过。
她来到从前住过的海滨旅馆。那个慈善的唤作阿姑的老妈妈一眼就认出了她。
“姑娘,你还记得我,我真高兴。可是,现在不是游泳的时候了,水太凉,会生病的。”
“阿姑,我知道,我是要在这里写一篇稿子。城里太乱,静不下心来。”
刘恋想:我是不会说谎的人,怎么很顺溜地冒出那么一句谎话来,冥冥中好像有人在教我。
“那好吧,还是老规矩,每天十块钱,想吃什么说一声。缺啥少啥的,找阿姑。”老妈妈的记性还真好,她竟能在一年多之后认出她。
“咦,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呢﹖他怎么没来﹖”阿姑在刚刚扭过去肥大身子的时候,忽然又转过身子说。她扭身子是很费劲儿的,因为她双脚的两个大脚指头,严重地骨质增生,让她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代价。
“他出差了。”又是一句谎话。
“多才气的孩子,姑娘你真有眼力。”阿姑边絮叨着,边扭搭搭地出去了。
关了房门,刘恋坐在靠窗子的木椅上,只看了一眼那波涛汹涌的大海,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声音发出来。但那结果是,眼泪像开了闸一样,恣意地流淌着,止也止不住。有一座推开窗户就能望见大海的房子,曾经是她少女时期的梦想,那是爱做梦的年纪。当生活五彩缤纷地呈现在她面前,她知道那梦想,或许一辈子也无法实现。但是,能在那样的房子里过几天也好呵,最好是有恋人相伴。那么,她就满足了。一个月夜,当她挽着静轩,动情地讲述少女的秘密时,静轩说,“让我帮助你现实梦想。”刘恋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去看海牎本残灿烂地一笑。
刘恋也无声地笑了。
这一切真的恍如梦境。多么遥远呵,遥远得像是不曾发生过。
哭过一阵之后,刘恋心里舒服多了,她脱去鞋子和外套,换上轻便的居家服,潦草地洗了一把脸,打开旅行箱,把衣物挂在衣橱里,把东西放在应放的地方。
她只随身带了两本书,是出门时随手拿的,《柔美的爱情》和梁晓声的《有裂纹的花瓶》。她有这个习惯,每次出差或者开会,总要随手带两本书。她不喜欢随时买些报纸、杂志看,那样会有一种完全被排斥的异己的感觉,会觉得自己与环境的隔膜与陌生。如果带着自己的书,就像仍然在家一样,仍然是平常的自己,那样,不但能抑制旅途生活和平日生活的格格不入,而且,又不会产生疲劳感。她知道,那是保守人的做法。已经是信息时代了,这样的人是吃不开的。
昨夜的潇潇秋雨,让人的心陡增凄寒。清晨起来,天还是灰暗的,楼下通往浴场的甬道上,零星地散落着凄风苦雨吹落的树叶。那树叶仍然是翠绿色的,没有半点儿衰老的迹象,但是,就那么被无情地掐掉了生命的根,完成了一生的履历。
刘恋随手翻着《有裂纹的花瓶》,那里有被她小心地折起来的页码。她有这个习惯,这样更便于重温书中的精华部分。她迅速地翻开一页:
“比银子更宝贵的是金子,
比金子更宝贵的是珠宝,
比珠宝更宝贵的是钻石,
比钻石更宝贵的是一个好女人,
比一个好女人更宝贵的事物,
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未有过……”
这是上帝以教训的口吻对丘比特说的。
她把那几行文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次。又翻了一页。这一页没有折痕,却是一张照片,是静轩和她的照片。想起来了,是他们在她家楼下的小花园里照的。是一天晚饭后,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这夕阳太美了,红得让人心醉。”静轩说。
“真的,我也觉得很美。”
“当我们老了的时候,你的脸上长满皱纹,我的牙齿残缺不全。我们没有了不得不疲于奔波的事情。你挽着我,我挽着你,在林间小路上慢慢地走。走累了,就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走,一直走下去,融到夕阳里。”静轩动情地说。
“说话算数,你等着,我到楼上拿相机。”还没等静轩回过神儿来,刘恋已经蹬蹬蹬地跑上楼去。
“就照有夕阳做背景的,老大爷,帮忙按一下。”刘恋气喘嘘嘘地对散步的一位老大爷说。
“年轻人照夕阳多不好,应该照日出才对。”老大爷说。
“没关系,没关系,意义非同寻常嘛。”刘恋高兴地说。
“这样恐怕逆光吧。”静轩说。
“不要紧的。”刘恋已经选好了位置。
照片洗出来了,效果特别地好。夕阳在一片红晕的映衬下,悬挂在照片的上边、刘恋头的右面。她陶醉地把头偎在静轩的肩头,左手挽着静轩的右胳膊。静轩呢,两手自然地交叠在一起,目光惘然地注视着前方。
这张照片怎么会在这儿呢﹖前几天她还特意找了一次,也没有找到,冥冥中静轩也跟随而至。
“你骗人,你这个骗子,大骗子牎绷趿岛鋈淮蠓疟声。她一边哭,一边吻着照片上的静轩,眼前又是模糊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雷声震醒,她感到一阵阵寒冷袭来。朦朦胧胧之中,她觉得口渴,去抓床头柜上的水杯。抓了几次也没抓到,她感到奇怪。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家里,而是趴在旅馆的床上睡着了,那张合影还放在手边。
“姑娘,醒了吧。”有人敲门。是阿姑。
“昨晚,我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知道你睡了,就没叫你。饭都没吃,饿坏了。快下楼吃点东西吧。”昨晚怎么睡着的,她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刘恋推开窗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腥腥的海的味道,盐份十足的味道,透过皮肤,直入肌肤,直入骨髓。
就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坐在海边,支着画夹,像是在做画。真可笑,这空寂寂的海有什么可画的。没有一点渔帆,没有一只鸥鸟,没有一点灵动的东西,死气沉沉的,看一眼都让人难过。
刘恋走下楼梯,一是想散散步,一是想看看这个不合时宜的人究竟在做什么。人的好奇心往往是生发意外之事的根源。
清晨的海边寂寥而平静,经过夜雨洗礼的海边小径,偶尔点缀几片树叶,更显得周围格外地洁净而空落。那小径是用大大小小的卵石铺成的,一直通到远处的一个苹果园。依稀可以看见不远处立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淡水洗浴”。刘恋裹紧黑色的灯芯绒上衣,悠然地踏上小径。早晨的海风寒冷而清爽。
那个画画的人大约有三十多岁的模样,身穿白T恤,外面罩了件米色的摄影马夹,兜很多的那种,一条米色休闲裤,梳着齐肩的长发。总之,是很像艺术家那类装束。刘恋没看清他到底在画什么,因为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刘恋不好靠近了去看。
刘恋放慢脚步,看似随意地经过那里。那男人很沉醉似的,并没有留意她。
那条小径是通向旅馆的惟一道路,走到尽头,刘恋又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淡水浴池”的水管子卷成圈挂在墙上,水管的开关处,锈迹斑斑。远处是一大片缀满果实的苹果树。是收获的季节了。盛产水果的小岛上,朝阳处、背阴里,随处都可以看到零零落落的苹果树,没有人去刻意种植它,完全凭飞鸟或风的无意洒播,世界万物的生命力就是这么强大。从上岛的路上穿行的时候,看着飞掠而过的一片片浓郁飘香的果园,她不禁想起了去年夏天与静轩在果园中采果子的情景。
“这里有个大苹果,又圆又红。”她兴奋地说。
“我这里也有。不要以为你看到的就是最大的,慢慢找吧,发现那棵最大的麦穗。”静轩揶揄着。
“阴阳怪调,哼牎彼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寻找是很累人的,但是发现又是很喜人的。你说呢﹖”静轩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她的心思全在兴致与乐趣当中,当然不爱去想那些深奥的话。她和静轩是在一次旅途中相识的。当他们被命运的手牵到一间软卧车厢里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确实什么也没发生。那漫长的三十六个小时,沉闷得令人窒息。但是,就在马上走出车厢的那十几分钟,她却像告别朋友一样忽然心中不舍起来。自然而然地,她要了他的电话号码。这一举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唐突。但是,在心里,她已经默默地走完了从相识到相知的全部过程。静轩的倜傥,尤其是不苟言笑的沉稳气质,牢牢地吸引了她,那是所有成熟男人的特征。整整三十六小时,他只是在从上铺下来的时候,碰到了下铺她的头,才说了句“对不起牎贝送饷挥幸痪涠嘤嗟幕啊K曾试着想跟他拉话,尤其是后来的八个小时,软卧车厢里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但是,他的眼睛始终也没有离开那本厚厚的书,让她没有机会与他的目光相触。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
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但是她却在心里告诉自己,找男人一定要找那样的。就在走下列车的一刻,她还在暗暗发狠: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那想法来得突兀而坚定。也就是在下车的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也生活在与她共同呼吸的小城。
她再次经过“画家”身边的时候,他正在收拾画夹。这时候,她才看清他的正脸:清癯而骨感。他对她礼貌地点点头:“早牎
她也含混地点点头,应了一声“早牎毙闹胁恢怎么竟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有暗流在心底流过。回到小城后,刘恋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仔细地放在抽屉里,有几次,她把号码拨了一半,又放弃了。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轻浮、浅薄的女子。但那种想再次见到他的想法没日没夜地折磨着她。难道自己真的爱上他了吗﹖可是,对他还完全不了解啊。
事情就是那样巧合。有一天,刘恋去参加同事的婚礼,在纷乱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他。她的心狂跳不止,这意外的相逢是她期许已久的,但真正降临的时候,却让她惊慌失措,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涌遍了全身。而那时,他也正好看见了她,嘴角和眼睛都友善地笑了。他朝她点点头。
“你们认识﹖”旁边的一个女子问。
“在火车上见过。”刘恋轻描淡写地说。
“他叫林静轩,S大最年轻的教授,不知迷倒多少女孩子。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听到他的绯闻呢。你要加把劲儿呦。”旁边的女子捅了刘恋一下。
“说啥呢﹖”刘恋不好意思地白了她一眼。
婚礼过后,她第一次给静轩打了电话。按理说,她的孤傲与自尊是不会让她做出什么“越格”的事的,但是情感这东西真是太莫名其妙了,身处其中的人是说不清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好上的。直到现在,他扔下她孤伶伶的一个人,独自追忆,独自伤悲,她从心里也没有真正恨过他、怪过他。甚至还很感谢他,是那个心仪的男人使她成为真正的女人。但是,无尽的思念,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蚀人心肺的思念令她痛苦万分。她常常是夜半醒来,瞪着眼睛胡思乱想,然后很伤心很悲切地痛哭一场。看着窗外昼夜不断地奔忙的车辆,疾驰着奔向远方,看着依次泯灭的万家灯火,她心如刀绞。喝浓咖啡的习惯就是那么养成的。她内心的苦已经胜过咖啡,反让她觉得咖啡的寡淡无味,因此,咖啡越喝越浓。
“静轩,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岛上的夜晚,静谧而甜蜜,刘恋躺在静轩的臂弯里,扬起脸,撒娇地说。
“胡说,我是有家的人。况且,那样对你太不公平。”静轩低低地说。
“我不怕,我可以不要任何名份。不管以哪种方式,我想一辈子留住你。”借着月光,刘恋望着静轩温良和善的脸。
“我不能害你,小恋,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静轩长嘘了一口气,用手臂更用力地抱紧她。
静轩的不辞而别,让刘恋失望极了,她大病一场,在家里躺了足足一个星期。等她上班的时候,把办公室里的人都吓坏了。她瘦得脱了相,完全没了从前的机灵与俏皮。办公室的小强骑士似地挺身而出:“失恋了﹖别怕,还有我呢。”小强用拳头“当当当”地捶着胸脯。
她苦笑了一下,未置可否。小强的话半真半假,从前小强追过她。
她曾经去S大打听过,知道静轩去深圳了,举家都去了。如果再往下打探,肯定会找到他的,但是,他的不辞而别让她伤透了心。当静轩在一个月前,从深圳给她寄来那惟一的一封信时,她清楚地读出了他的委曲求全和无奈。
“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东西不能丢,虽然,那是多么虚伪的靠不住的东西。但是,人活在世上,有很多事情不能被自己左右,比如情感……。真诚地感谢你,小恋。真诚地祝你幸福。忘了我吧。”信封上没有落款,只写着深圳。刘恋知道他是有意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不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多么笨拙的样子呵,真是个书呆子。只要想找到他,办法是会有的。但是,在接到静轩的信后,刘恋从自我麻醉的癫疯状态中醒悟过来。她慢慢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反而打消了那种念头。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宁愿像从前一样,活在虚幻的记忆与想象中,也不愿意再穷追下去。情感的事情根本谈不上对与错,只要在茫茫人海中遇到时,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就没有理由去责怪它。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静轩太理想化了,理想得仿佛都没有存在过。
然而,刘恋还是来了,她心底里最放心不下的事,就是重新再来一次小岛,重温一下那过去的,二十五年生命中最值得珍视的时光,然后,郑重地与往日告别。
刘恋推开房门,把头靠在门框上,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海,想着那些辽远的不连贯的事情。床上散乱地放着书和衣物。她顺手拿过《柔美的爱情》。这是一本介绍台湾女诗人的集子,里面一色甜腻腻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诗句,飘渺而空灵。那是她从前买过的最喜爱的诗集之一。现在依然喜爱。但是,没有从前那样喜欢了。在空中飞翔的浪漫多么不堪一击。其实,她更喜欢伍尔芙、狄金森,尤其是狄金森。她圣洁、严正的操守和孤傲、深邃的思想让人心生悲悯与爱怜。是对女性本身的悲悯和爱怜。孤独是迷人的吗﹖她弃绝红尘的如水的心性是那么冰清玉洁,经不起俗世的一星烟尘。那该是个怎样丰富的内心世界啊。刘恋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狄金森一起漫步于林中香径,那里有花、有树、有月光。
“你是不是我曾经相识的姑娘,忧郁的目光让我心伤。如果天空依然那么碧蓝,让我们携手歌唱着去踏浪,幸福的时光就在远方……”悠扬、婉转的歌声传来。刘恋从窗子望下去,“画家”正端着饭碗,边里里外外地走,边嘴里很动情地旁若无人地唱着。咦﹖他怎么也住这里。看着他悠闲而淡定的样子,刘恋觉得有点好笑。她趴在窗台上,朝楼下刻意“咳咳”地清了一下嗓儿。“画家”左右看看,发现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于是抬起头,好奇地望了望。当看到刘恋时,脸上荡满了笑容:“不好意思啊,打扰您了。”
刘恋也笑笑。
“下来吃点儿饭吧。”“画家”说。
“你先吃吧牎绷趿档共缓靡馑计鹄础
她又翻了一下梁晓声的书,翻到另一个折痕处:《上帝的试验》。
上帝与丘比特正在讨论一个深刻的问题:是男人更爱女人一些,还是女人更爱男人一些﹖
他们把一个男人放在一座荒岛上,男人头脑中产生的第一种需要是烟,于是上帝马上给他烟。男人又要一幢房子,上帝给他房子。又要食物和酒,然后是浴室,是女人,于是他全都有了。第二天,男人要一柄刀、一把锄、一袋粮种,后来又要冰箱、彩电、微波炉、书等与生存无多大关系的东西。上帝很高兴,因为有了女人之后,男人想要的东西不仅五花八门,而且一半以上是为了女人要的。接着,将“实验”朝反面进行,每天舍弃一样东西。一样样东西消失了,男人最后剩下的是他的女人。他们的脸上流着泪,紧紧地搂在一起,准备跳海。丘比特欣慰地看着他们。
刘恋不易察觉地笑笑。
上帝又把一个女人放到岛上,她头脑中第一个意念是祈祷她丈夫的出现,而不是哪个男人,虽然他们的感情不过是一般夫妻之间的感情。当看到岛上的陌生男人时,男人告诉她哪里有食物,哪里有浴室,她多想洗个澡呵,但她克制了,把房门检查了好几遍,又在枕下放一把尖刀。人最应戒备的是人。是夜男人袭击了女人。翌日,上帝看见他们已经很亲昵了。“实验”又进入第二步骤,东西在渐渐消失。房子里的东西消失了。房子消失了。女人和男人带着一点儿食物和水,暴露在天地间。当女人赤身裸体无地自容地对男人说:“男人啊,你发誓别抛弃我,惟有你能使我回到家里,见到我朝思暮想的女儿。”上帝化作一只猛虎扑向女人,男人迅速用身体掩住她……上帝说:“他们将成为夫妻。”丘比特摇摇头。“为什么不能﹖”上帝追问。丘比特叹道:“爱在记忆里,有时比在婚姻里更适当些。对于男人和女人便是这样。”那女人便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回到现实中。男人只有在几乎失去一切后,才觉得女人尤其不能再失去;女人却是在不断失去的过程中,就已经明确地意识到男人对她的重要性了。男人把女人物化了,女人把男人神话了。
刘恋把那几页内容在感叹中又看了一遍。
“喂,还没下来﹖真是千金下绣楼——寸步难行。”“画家”朝楼上叫起来。
刘恋急忙把书扔在床上,慢悠悠地走下楼。
“你怎么也住这儿啊﹖”刘恋表现出惊奇。
“我还正想问你呢。”“画家”边在门前的石桌上摆筷子,边用眼瞟了她一下。
旅馆的阿姑端着一碟菜走出来。“正好你们一起吃吧,我也不用费两遍事儿了。”
“我来这儿有好几次了,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画家”说。
“当然。哎,刚才你唱的是什么歌﹖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怪好听的。”刘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天天天蓝》。这名字是不是挺有味道,我自己瞎编的。”“画家”大咧咧地说。
“还有这两下子,真的很好听。”
“你从前也来过这里﹖”
“一年多以前来过一次。”
“你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即使是高兴的时候,也不那么晴朗,这是为什么呢﹖”“画家”没头没尾地来那么一句,倒让刘恋一下子懵住了。
刘恋放下刚端起来的饭碗,长长的睫毛像忽然放下的百叶窗,把心灵的窗户蔽得密不透风,她的脸立刻严肃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冒失了。吃饭,吃饭。”“画家”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失言。
这几天的雨出奇地多。一天傍晚,天空忽然明亮起来。大概是经过秋雨的洗礼,有丝丝的凉意袭来,空气中似有淡淡的甜味,是苹果的香味。天空是秋季里常见的那种瓦蓝,没有一丝的白云,像一匹碧蓝的锦缎一样。上学写作文的时候,她总爱这样描写。奇怪,怎么忽然想起了上学时候。童年的经历和经验,常使处于困境中的成人倍增勇气、信心和力量。童年是人生最好的调色剂,它总会令人莫名地感动和长久地受益。童年的美好时光太弥足珍贵了。然而,珍贵的东西,又太容易丢失,并且,终生无法找寻。那蓝多么纯粹啊,没有一丝的杂念,让人的心分外地舒展而宽适。真想融入那份精深的博大之中。那肯定有一种想象不出来的美妙的感觉。
刘恋正想得入神,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苹果园前。一望无边的果树,像浩淼的绿色的海。有馨香悠悠地飘来。果压枝头,在微风的吹拂下一坠一坠的,仿佛满怀心事的少女藏不住喜悦的样子。
“咦,你怎么在这儿﹖”刘恋被眼前一闪而过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画家”。
“出来转转。能一起走走吗﹖”“画家”却像是早有准备。
“到苹果园里画夕阳吗﹖”刘恋笑着问他,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我知道你会来这儿。我已经观察几天了。”“画家”如实交待。
“噢﹖你在监视我﹖”
“也可以这么说。”
他们并肩走在苹果园中那条通幽的小路上。爽滑的气息夹杂着果香氤氲在空气中,吸一口真是滋心润肺。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想打破这和谐的宁静。
过了很久,“画家”忽然站在刘恋的面前,扳过她的肩膀说:“能告诉我你的故事吗﹖你的忧悒让我难过。”
刘恋被这突然的举动震住了。当她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为什么不能说呢﹖我会帮助你的。”“画家”一本正经地说。
“谁也帮不了犃我自己都帮不了牎
刘恋呼喊着跑去了,她感觉到耳边有“嗖嗖”的风声,夹着果香的风声。
“画家”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远处,夕阳正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西天润染得胭红一片。那红,多么悲壮,看着让人伤感。
为了食宿方便,房主阿姑给他们安排了固定的作息时间,他们就只好每天三顿饭吃在一起。吃完饭,每人回各自的房间。他们依然嘻嘻哈哈地说些“天气真好”、“海真蓝”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但只要阿姑拐着脚一走,他们就都蓦地沉默起来,满腹心事的样子。
黄昏时候,刘恋冲了杯浓咖啡,坐在窗边,想着那些散淡的往事。远在深圳的静轩,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与妻子在花团锦簇中散步,还是坐在舒适的家中“啃”他的书﹖反正,他不会想起我的。人处在安逸、幸福当中,是很容易忘却的,也很容易迷失自我。
“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小恋,我太幸福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最好这样死在你的怀里。”在临离开小岛的一夜,他们雇了条小船,叫了几个小菜和酒。他们把船划到海上,掌上灯,任小船在海中飘荡。
“别说傻话。”刘恋忙用手压住静轩的嘴唇。
“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小恋。”静轩的眼中闪着光亮。
“我不敢要求那么多,只要求你现在对我好。一辈子太漫长了,我等不及。”刘恋把头靠在静轩的肩头。
“来,我们喝酒,为了这如水的月色,为了你我修得同船渡,我们干一杯牎
酒真是好东西,那清洌、浓醇的汁液能让人整个地燃烧起来。刘恋从没感到醉酒竟然有那么舒服的感觉。月还是那个月,人还是那个人,却分明感到月不是那个月,人不是那个人了。她躺在他的怀里,一首接一首地给他唱歌,一阵接一阵地大笑。任何一个理由都能像一根火柴,引燃她的笑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是夜半了吧,他们——当然是静轩,划着小船,他们回到了旅馆。她还是没完没了地笑。躺倒在床上,她就睡着了,至于静轩做了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晚的月亮出奇地亮,当她从醉酒的沉沉之中醒来,头一剜一剜地疼。借着月光,她看了看表:四点半。旁边静轩的脸像个孩子一样安祥。想到还有几个小时他们就要分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相见。她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看呵看。然后,伏在他宽宽的胸脯上,泫然泪下。
没有爱情你会冷,没有婚姻你会空。这句话说得多好啊,刘恋记不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但是,现在她是既冷又空了。
刘恋把咖啡一饮而尽,边把玩着杯子,边朝空旷的大床瞟了一眼。
“笃笃笃”,有人敲门。
开门时,见“画家”站在门外。他咬了咬嘴唇说:“晚些时候,我就要走了,现在提前来与你告个别。怪我不好,提起你的伤心事。我知道一个女孩子不合时宜地跑来看海,肯定有她难言的往事。我不该点破这些。对不起。”“画家”低着头。
刘恋的心一沉,“这么快就走﹖”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了你,可是你不知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很有思想很有内涵的女孩子,但你眼中的忧郁让每个看到你的人都心疼。真的。我曾跑到阿姑那儿打听,才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事情。”
“……”
“再见犘恍荒闳梦叶裙了一个有意义的假期。”“画家”一转身向长长的走廊尽头走去。晚霞正穿过房门和高大的玻璃窗,射到走廊里,射到“画家”的身上,他便金塑一般,带着悲剧的色彩远去了。
刘恋就那么傻傻地望着,依着门,没有任何支撑力地依着,心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失落,仿佛有什么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丢失了。
她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心里纷乱得理不出头绪,“他爱上我了,我是不是也爱上他了﹖否则,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刘恋自问。
“不行,不能让他走。”
刘恋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朝走廊尽头的门跑去。
阿姑正在门口把一篮子苹果大大小小地分成几份,捣腾来捣腾去,那么细心,被突然闯出的刘恋吓了一跳。
“阿姑,他往哪儿走了﹖”刘恋忘掉了应有的矜持,用火辣辣的目光逼视着阿姑。
“那个小伙子呀,朝苹果园那边走了。走了一会儿了,有什么东西落了吗﹖”阿姑莫名其妙。
还没等阿姑说完,刘恋撒腿就向甬道那边跑去。远远地,她看到“画家”背着画夹,手里拎一个松松垮垮的黑旅行袋,依然是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装束。
“喂牎绷趿蹈找开口唤他,竟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这么多天的相处,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喂,你等等犇愕鹊取牥盐业墓适赂嫠吣恪牎绷趿蛋阉手圈成喇叭形,朝着远去的背影喊道。
“画家”转过身。当看到刘恋气喘嘘嘘地朝他跑来时,他一下子愣住了。他定定地惘然地站在那里,眼中或者心中一定有泪。他被这意外的情景惊呆了。
刘恋见“画家”转过身来,反而慢慢地停下脚步,一步一步走近他,仿佛每一步都是那么凝重。
“画家”手一松,旅行袋落在了地上。他三步并做两步,向刘恋奔去。
“你是不是我曾经相识的姑娘,忧郁的目光让我心伤。如果天空依然那么碧蓝,让我们携手歌唱着去踏浪,幸福的时光就在远方……”
涨潮了。夕阳下,飘渺的歌声传来,穿过苹果园的层层绿荫,穿过夕阳下静谧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