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
2003-04-29聂鑫森
聂鑫森
子夜。
飒飒的秋风,在小院子里胡乱地响了起来。虫鸣声从假山旁,院墙角落里,以及褐黄色的草丛中,兀地喷发出来,一阵紧似一阵,凄厉而愤懑,仿佛要向一种不可知的外力作出悲壮的抗争。一片阔大的乌云飘浮过来,抹去了一天淡淡的星光,深秋时节厚重的寒意,便清晰可闻地在院中一层一层地淤积,结结实实的。随即,袭来了疏疏落落的雨点,敲响假山两侧几竿瘦竹的枝叶,声音细碎而喑哑。黑暗中,秋海棠腥红的花瓣,悄悄地飘坠,如一滴一滴的血。院墙外的那一道溪流,潺潺湲湲,如同琵琶弦上飞出的曲子,寒森森的。
每当这时,嵇祺和他的妻子阮青,仿佛听到有人呼唤,便会不约而同地醒过来,大睁着眼睛,然后并排靠坐在床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屋里充塞着一片沉重的漆黑,漆黑中掺和着一种了无痕迹的惊悸,敏感地传导到他们的心上来。阮青还会突然全身发抖,像一只小鸡雏一样钻进嵇祺的怀里,喃喃地说:“抱紧我……我怕……”
隔壁住着嵇祺的老父亲嵇离。
嵇离今年七十有五,是一个资深名重的国画家。他六十五岁时,因妻子亡故,身体渐衰,先聋了一耳,后又盲了一目,自号“半聋半盲画师”。他平生善画各种翎毛花卉,但最著称于世的,则是泼墨山水,人誉“嵇家山水”。办过个展,出过画册,许多作品送到国外展出过。他画泼墨山水别出一格,而且喜欢以小白绢代纸。他先在白绢上,将墨随意泼去,团团块块,不知为何物;然后再将白绢置于溪水之中、墨便化开,浓浓淡淡,作出各种怪异的形状;取回晾干后,用笔一番勾勒点染,霎时满幅山水凸现出来,山回水转,腾绕苍茫云雾,构图、气韵都达到很高的境界。因此,他的画价位很高,购者多多,但他并不多画。
他的性子又孤僻又耿傲,也许是他自小就是一个孤儿的缘故。没退休时,他上班进画院,下班便回到家里,独个儿看书、作画,难得有朋友上门来走走。退休后,更是足不出户,俨然深山古寺中的老僧。
唉,他实在是太寂寞了。嵇祺和妻子都在市里的一所中学教书,因为远,中午在学校用餐,晚上才匆匆返回这郊外的小院。他们的儿子又在北京上大学,不到放假不会回来。长长的白天,只有嵇离一个人守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即使到了夜晚,他们也只能稍稍陪老爷子一阵,就赶忙到卧室的灯下去备课。他们教的都是高三毕业班,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整天都忙得晕头转向。
两个月前,省美术家协会组织一些画家到湘西的大山中去游玩写生,经儿子儿媳几番劝说,嵇离终于去了。回来后,大约是劳累过度,一下子病倒了,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才算痊愈。但嵇离自此更见苍老,白发萧然,面目清瘦,走起路来如风中柳叶,颤巍巍的。但只要谈及湘西的奇山异水、野谷怪洞,他兴致就十分浓。说完了总要叹一番:“可惜这次去的都是些中青年画家,同辈人大都作了古,实在是一件憾事。”
嵇离说这话时,痴呆呆的,脸上透出许多的惋惜。其实,早些年他与那些同辈人并无什么交往,甚至他们之间还发生过一些极不愉快的事。如今,他在极度的寂寞中思念故人,隐隐带着一种愧悔。
人老了,心思也怪怪的。
更怪的是,他从箱箧中寻出一柄极宽大的绢子折扇,上有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罗两峰画的一幅《鬼趣图》,未着色,全是水墨点染而成。一群大鬼小鬼,互相嬉戏,亲昵如一家人。平常他视为珍品,从不肯出示于人。眼下虽天气转冷,扇子却终日不离手,时不时“哗”地甩开,扇几下,又“嚓”地收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凉风嗖嗖地扑来,仿佛吹透了嵇祺和阮青的心。他还从百货商店买回一件红缎面的丝棉坎肩,穿在外衣下面,领扣总不肯扣,露出那么一线猩红。
嵇祺想,父亲是不是哪儿不正常了?他什么时候穿过红色的衣饰?正如他的山水画,一概水墨为之,不着他色。
在一次晚餐时,三个人默默地坐着用餐。嵇离则一边吃饭,一边呷着一杯红葡萄酒,脸上透出淡淡的红晕。
嵇祺忽然问道:“爹,我们早上走时,给您准备的午饭,您怎么没吃?”
“我知道,都放在保温柜里,可我不想吃。”
“是不是请个小保姆?”
“不要!”嵇离的脸板了起来。
嵇祺忙不作声了,低头吃饭。
过了一阵,嵇祺抬起头来,又看见了父亲领口上的那一线红色,忽然想和父亲开个玩笑,以稀释这沉闷的气氛。仗着是学语文的,诗词、对联也还懂得不少,便说:“爹,您领口这一线红色,使我想起了一个上联,您对个下联吧。”
嵇离居然微微一笑:“你说。”
“您听:老父微露春色——”
“我对:小儿明察秋毫!”
嵇祺一下子愣住了,这真是绝妙的下联,老爷子文思敏捷,没什么不正常呀。
日子一天一天地打飞脚过去。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阮青猛地揉醒了嵇祺,说:“你听,你听,隔壁有声音,好像父亲在和谁讲话!”
嵇祺忙坐起来,细细一听,果真隔壁断断续续传来话语之声。这就怪了,什么人深夜还来叩访老爷子呢?小院的门是他亲自上的栓,并落了锁,是什么时候打开的?
“莫作声,我去看看。”
阮青悚然地说:“快去…快回。”嵇祺蹑手蹑脚地摸到父亲的卧室前,门没有关紧,留着一条缝。
室内电灯没有扯亮,父亲平素画画的大书案上,却点着两支蜡烛,烛光荧荧,飘飘曳曳。案上摆着色碟、笔洗、画笔,铺着大张的宣纸。父亲端坐案前,手拎一支笔,边点头边说:“来,来,请坐。”
室内并无他人,父亲在对谁说话?
父亲又揖让起那冥冥中的造访者来:“瘦石兄,请坐,请坐,难得来一回,今晚好好聊一阵。”
瘦石兄?我记起来了,就是老画家金瘦石呀,在十多年前已经病故,大概在二十多年前,金瘦石曾到过他家。嵇祺的脊背后,凛凛地掠上一股寒意。
嵇祺看见父亲拿起那把大折扇。轻轻摇着,似乎很热。过一会,他把外衣也脱掉了,露出那个红坎肩,在烛光映照下,闪出一团暗淡的晕影。
“瘦石兄,你说什么?我的山水画还缺点神韵?笔墨还放不开?”
嵇离猛地站起,气得在房子里踱起步来。舞着手说:“你未免过于眼俗,你那几笔梅花又怎么样?艳而迂俗,有形而无魂!”
大约对方依旧平和地阐述自己的看法,嵇离渐渐平静下来,又坐到书案前,不时地点头,仿佛在聆听一种极高明的昭示。
“有道理,有道理。我画一张你看看如何?请不吝赐教。”
嵇祺很少听到父亲用这种口吻讲话,他是一个极自信的人。
笔毫触纸,发出沙沙的响声。
画完了,将那宣纸小心地捧起,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怎么样?有些味儿了,难得你夸一句。”
嵇祺猛地记起,二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金瘦石到他家来玩,与父亲谈论山水画的技法。因他对“嵇家山水”提了一点不同看法,父亲当时脸就变了色,把折扇一搁,与金
瘦石争吵起来,闹得不欢而散。以后,嵇祺就再没见金瘦石到他家来过。
远处传来鸡鸣之声,蜡烛忽地熄灭了。不知是吹熄的,还是燃完了,嵇祺没有看清楚。
一切复归于寂静。
他悄悄回到房中。他不敢把这一切告诉阮青,她胆子太小。
“老爷子睡不着,在作画。”
阮青颤颤地说:“要是这样……倒好,他的画是很值钱的。”
嵇祺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爷子这是怎么啦?他的神经莫非真的出了毛病?要不就是进入了某种幻境?
他想:老爷子的内心深处定是在渴望一种真挚的友谊。一定深悔一生中行为的耿介。可已经迟了,熟谙的同辈人中剩下的只有老爷子了。老爷子太寂寞了。
此后,这样的事每夜都发生,来访的人也是不断地更换,有的嵇祺认识,有的他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但猜得出都是已经谢世的人,他们生前都与他父亲有过一些联系。
阮青是个细心人,不几日便发现了此中的奥秘,吓得脸都白了。
“这家我是呆不得了,老爷子搞的什么名堂?”
嵇祺忙安慰她,如哄小孩:“别怕,父亲也怪可怜的,他需要理解,需要友谊,现在正悔着哩。”
嵇祺决定到了白天,问一问父亲夜里的情状,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到了白天,嵇离与常人并无二样,脸上带着慈爱的笑,说话蛮亲切的,话语中从不透现夜里的所作所为,一如无事般消遣。嵇祺也就不便问及,只好把话闷在心里。
暗地里,嵇祺却密切地注视家里所发生的一切。
嵇祺发现父亲的书柜里,陈列着的他平生出版过的数本画册不见了,无意中,在小院的一个角落,觅得一堆灰烬,拨开来,尚有未烧尽的残片,依稀辨出是那些画册上的。
他愕然。这是老爷子几十年心血的结晶,怎么舍得毁掉?
还有老爷子平生所喜欢的几枚田黄石印章,有朱文也有白文,也一一磨平,连边款都用刀子凿了个干净。
渐渐地,嵇祺和阮青发现来“谈话”的人少了,但嵇离每夜都在蜡烛光下,发愤画起来来。一直画到鸡叫烛灭,才听见他去打开那只大木箱的声音,大概是把画放进去,然后再锁上木箱。那串叮叮当当响的钥匙挂在他的腰上,日夜不离。
有一次吃饭时,嵇离对他们说:“画画最难得的是悟出此中真意,如今我又有所悟了。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真是良言。”
嵇离的目光变得十分柔和,脸上现出钦羡的神色。
“瘦石是个有造诣的画家,他的大写意花卉至今难有人及。化铁的奔马,强劲有力,不同凡响,丹之的仕女,婉约多姿,实在是别具风貌……”
说着说着,嵇离的眼圈都湿了。
什么事全在于“习惯”,嵇祺和阮青对老爷子的许多举动,也慢慢地能理解了。每夜,他们安然人寝,对隔壁房间所发生的事,也不去深究了。人老了有些怪癖,又有什么奇怪呢?
又过了不久,嵇离忽然故去了。那一天嵇祺和阮青正在家中休息,吃过中饭,嵇离往床上一躺作小憩,谁知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老爷子的脸色极安详、平和,作熟睡状。他内穿红坎肩,扇面覆盖在胸口上,那幅《鬼趣图》现在外面。
待到他们将后事料理清楚,小院更见其寂寥。落叶纷纷飘飞,满院子一片杂驳的枯褐色。
夜好冷。
嵇祺和阮青坐在床头,相视无言。
阮青忽对他说:“老爷子那口木箱里,装的全是这些日子画的画,何不打开看看。”
因为忙,嵇祺倒把这事忘了,便寻得钥匙,两人相拥走进嵇离的卧室。扯亮电灯,再把箱子打了开。
箱子里有一大叠白纸和白绢。
嵇祺小心地搬出来,放到书案上,就着灯光看起来。
第一张除几行题识外,整个画面一片空白。题识是:蒙瘦石兄过访寒舍,商讨泼墨山水技法后,顿有所悟,乃作一大幅相赠乞教,弟嵇离涂于某月某日之夜。
第二张是赠给“化铁兄”的,第三张中赠给“丹之兄”的……
每一张除几行题识外,别无他物。这些画全是赠给已经作古的同辈人的。
嵇祺捧起画,对着灯光去照,上面依稀可见淡淡的水渍印。款识下的钤印,是一个个方形的红块,看得出是用磨平的田黄石印章头钤的。
夜深且冷,四野一片沉寂。嵇祺将画放回木箱。然后,他们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里。
好久好久,他们都睡不着。
在一个秋风飒飒的日子,他们带着这些画来到了公墓,在父亲的坟前焚化了。
但愿老爷子在另一个世界,重新缔结他所渴待的友谊,再不寂寞,再不孤独。
墓地周围的青松,倔强地绿着。哪儿传来一声鸟的啼鸣,清亮得叫人颤栗。
风一阵一阵吹来,纸灰如群蝶旋起,飘向极远极远的地方……
责任编辑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