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傅　瑛

虞执着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几次请她稍避，她一语不发，就这么默默地与我相对。上帝命我立足的这块土地实在是拥有太丰厚的历史积存、太众多的历史人物，以至我环顾左右时常常感到眼花缭乱，这是共姬，那是吕后，还有涂山氏、花木兰等等等等，个个土生土长、名垂青史，虞，你又是何方人氏?

虞依旧默默无语。

我翻开史书。《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列女传》，哗啦啦一大台面，虞，关于你的记载实在太少太少，你让我从何说起?

虞还是默默无语，甚至没有一点表情，哪怕是一个微笑，一点泪滴。

我曾经真的拂袖而去，不管不顾地做我自己的事，备课、讲课，读书、写论文。仲春时节回到原地，只见千里淮北平原红云朵朵，满山遍野的虞美人叶动如舞……这是虞在说话?!

虞，我读懂了你的意思。是的，你不是淮北人，可早在两千两百年前，你就将青春热血洒在了淮北的土地上，年年怒放的虞美人就是明证，淮北怎能漠视你的存在?

我不能不认真地面对虞。

可我还是弄不清虞来自何方，姓甚名谁。图书馆里一架一架的史书记载着她作为某个男人生活陪衬的只言片语，至于她自己，没人关注。看来，唯一的办法还是面对虞自己的诉说，面对淮北大地上年年盛开的虞美人。

于是我相信虞出身贫寒。正如虞美人未开之时，容貌平凡，衣着朴素。秦末天下大乱，项王横扫千军，所到之处无不“收其货宝妇女而东”，虞大约就在某一次大战之后，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惊恐万状地被赶进项羽军中。说到此处我要特别声明：无论别人怎样为项羽抱屈，用种种方式比较着刘项品性，说明项的人品比刘要好，我始终认为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间。一个动不动就烧房杀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惜“坑秦卒二十余万”、“杀汉座十余万”，把人全不当人的家伙，不当皇帝是个暴徒，当了皇帝，肯定也是一个暴君。

这位暴徒得胜之后得意洋洋地在军中巡游，突然间他发现了虞。此时的虞虽然困顿不堪、惊魂未定，但足以使项羽目瞪口呆。于是他一把就将这柔弱可人的女孩儿从人群中拽出来：“噢，你就是我的虞!”

这女孩从此就被叫作虞。尽管不少人认为“虞”是她的姓，可我仍然同意太史公的说法，“虞”就是她的名字。检阅史籍，“虞”在《汉书》里通“娱”，虞的使命不正是为项羽之“娱”?

军士们立刻将虞捉进后帐，不管她是否惊惶得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鹿。紧接着，洗落一身尘埃的虞又被人们用炫目的金银宝石、丝绸玉帛装扮起来。我揣测那时虞的风姿肯定就像眼前的虞美人：四片薄薄的花瓣，二大二小，娇媚照人；轻盈的花冠，即便静立不动，也恍若翩翩起舞。这时一身霸气的项羽进来了，美丽娇小的虞再一次令他痴迷，于是他恶虎扑食一样将虞扑倒，虞的地位从此仅次于乌骓马，成为项羽刀光剑阵之后、血海厮杀之间，须臾不可离去的一宗爱物。

但也仅仅是爱物。也许这爱物在项羽心中贵如掌上明珠，可明珠也仅仅是用于观赏和炫耀。自古以来，即便是在颇具人文精神的欧洲，女人最多不过是男人的一根肋骨，至于中国古代，妻子只是丈夫身上一件随时可以脱掉的衣服，一心渴求建功立业的男人随时可以将感觉碍事的女人抛弃。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政治前途、社会地位才是至高无上，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同一时代，同样是为了争夺霸权，项羽的对手刘邦曾经若无其事地任凭敌人将患难与共的结发之妻作为人质，若干年后，曾经山盟海誓的唐玄宗为了保全自己，乖乖地把爱人交付乱兵处死。虞既没有妻子的名分，也没有山盟海誓的保障，充其量不过是项羽闲暇时歌舞的玩偶、泄欲的工具，虞的生命自然更加轻如鸿毛。

可虞珍爱自己这份生命，珍爱生命的美丽。虞不止一次地悄悄告诉我，她是胆小的，她真的没有一点英雄气。天气不是真正和暖的时候，虞不敢抬头，总是害羞地低垂着小小的花苞，可她时时刻刻都想迎风怒放，让整个世界看到她窈窕动人的身姿。

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一个年轻的生命渴望生存更自然，没有什么比一个女人希望美丽更合理，但是虞偏偏得不到所有自然与合理的东西，历史非要把许多在虞看来实实在在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使劲儿塞到她的怀里。

生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虞已经面对无边的苦难。翻开《史记》、《汉书》，我只觉得所有关于这一场战争的描述都是用鲜血写就，就在我今天居住的这座城市附近，先是“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没多久，又是“楚兵罢，食尽”。男人们血淋淋的厮杀之间，虞是怎样生存奔波的，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一具具无头的尸骨、残缺的肢体就那么无遮无掩地铺陈在面无血色的虞的面前，虞在血海中一步一步走来，脸上的红润、肢体的鲜活被战火烧焦的土地吮吸得毫发不存。如果说生活还有一点点乐趣和希望的话，那就是血色黄昏时，虞心中对明天的期待。说真的，虞并不在乎是谁最终得到天下，谁得都行，虞只想能有这么一个明天，她不再是徘徊在死亡身边的一段槁木，她能恢复往日的娇媚，她能回到故乡的小屋里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她喜欢新的生命，如果这生命能出自自己的身体……想到这儿，虞羞得脸儿通红。

然而等待虞的明天却在垓下，四面楚歌响起来的时候，项羽准备突围了，他检点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宝剑、乌骓马，很好。就在准备出门的一霎那，他看到孱弱的虞。依照项羽的脾气，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拿不走，就得毁掉，秦始皇的阿房宫不就烧掉了吗?眼前的这个女人自然是用不上了，砍掉罢。然而恰恰是此时，虞抬起头，两泓清澈的目光楚楚动人，杀人如麻的项羽也不由得手软了。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虞说：“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真不明白后世文人是怎么解释这并不难懂的几句古文的，怎么能依据它演绎出舞台上那么缠绵悱恻的霸王别姬?其实项羽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战事吃紧，虞呵虞，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原本是个玩物，现在不是玩的时候了，你看是把你丢下呢，还是……

虞哭了，她太想活下去。周围的士兵也哭了，当初，他们把虞捉进后帐的时候，虞的美丽曾经让他们难以正视!项羽终于也落下几行热泪，叹息自己枉为一世英雄，竟然不能保住这点心爱之物!残破的营帐死静了片刻，虞轻轻接过项王的佩剑，她不会杀人，更不愿杀自己，但她还是吃力地将宝剑横在肩上。她很明白，自己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她害怕像那些被项羽一刀砍死的士兵一样，鲜血四溅，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她希望即便是死，也死得好看一点儿，至少要让自己的头颅还留在自己的身上。项羽的宝剑重了些，但很锋利，虞的身体背着剑锋优美地一转，就落叶一般倒下了。了却了一件麻烦事的项羽本想拔腿就走，可虞那优美的一转突然令他又一次怦然心动，如此的尤物即便是死，也不能落入刘邦之手!于是他弯腰割下虞双目微睁的头颅，挎在身边，吩咐手下将虞的尸身草草葬埋。虞的鲜血就这么一片片地洇入淮北的土地，又一滴滴地从项羽腰间直落到乌江之滨。那血真热真红，它原本应当在一个欢乐的躯体里流淌，在绵绵爱意中沸腾。在分娩新生命时激越，可它偏偏如此长久地被冷凝在虞凄凉的生活中。此时此刻它终于奔涌而出，所有的生命活力、所有未曾挥发的女人的激情拼命地亲吻着这片黑色的土地，变成一颗颗奇异的种子植入地下。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01年，天下太平。第一遍春风吹过，江淮大地上一种新的草芽儿悄悄地露出嫩头儿，第二遍、第三遍，直到丝丝和风都带着暖意的时候，遍地无名红花盛开，乡亲们说，这就是虞美人。

阳光明丽的四月，学院草坪上虞美人红得人见人爱。听说它会按照《虞美人》词牌的节律舞蹈，真有人尝试，不行。我知道不行。无论是这荒诞不经的传说，还是舞台上优雅而悲凉的故事，其实都是男人们的一种意愿，愿女人永远服从，永远忠贞。至于女人究竟想些什么，他们不管。反正历史是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儿，而动手的总是男人。

一年一度，虞美人四月绽红，六月花落，不经风霜、不耐暑热。开了，就开得热烈，落去，也落得自然，只在昔日美丽的花蕊间留下饱满的种子。也许这生命太过平实朴素，太缺少英雄气概，可它是虞一生的期待。

责任编辑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