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2013-05-30田巧玲
田巧玲
那年12月中旬,呼吸内科重症监护病房收治了一位94岁的高龄患者,我成了这位老爷子的责任护士。
初见这位老人,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银白色的发丝,梳得十分整齐,脸上堆满深深浅浅的皱纹,衣服是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副老花镜,脚上那双黑色布鞋已经泛白。最让我难忘的,是老爷子微微下陷的眼窝里藏着的那双深褐色的眼眸。
跟老爷子做自我介绍时,我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怕他听不清。老爷子微眯着双眼笑,慢悠悠地告诉我,他的右侧耳膜在参加抗美援朝的时候损伤了,听力为零,但是左侧耳朵正常,只需在他的左侧稍大点儿声,他就可以听见。我记住了老爷子的话,交接班时,也告诉其他医护人员,尽可能在老爷子的左边跟他讲话。
最初的几天,我和老爷子相处得很好。偶尔他会主动跟我讲讲以前行军打仗的事,虽然只是短短数句,但是我非常乐于倾听。除了有点儿发烧和咳嗽,老爷子的病情较稳定,但所有医生都明白,这位看上去精神不错的老爷子,情况不容乐观——我在老爷子的病历里看到了“肺癌晚期,伴骨转移”的字样。
老爷子的精神开始不如从前,总是似睡非睡的状态,嘴里一直不停地叫:“快跑,快跑!”
几天后,老爷子的病情急转直下。专家会诊后决定实施新的治疗方案,效果立竿见影,第十二天,老爷子的水肿减轻了,但我们谁都不敢松懈。
在老爷子精神尚好的时候,他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
在八路军“百团大战”中,他结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是一位勇敢的战地护士,长得浓眉大眼、明眸皓齿,是典型的江南姑娘。说到这里,老爷子笑容甜蜜,稍有羞涩。两人约定,战争结束后立即成婚。可是,女孩儿在营救伤员的过程中腿部中枪,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被送往一户农家休养。战争结束后,他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去找那个女孩儿,可是,整个村庄已被夷为平地。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打听、询问,一年又一年。当时的战友们早已结婚生子,可是他的心里,还记挂着那个跟他约定终身的女孩儿。后来,他主动请缨,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了成千上万的生离死别。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在战场上相遇。可是,这一场等待,没有终点。后来,老爷子迫于家庭压力,与一位文艺女兵组成了家庭,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而老爷子的梦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女孩儿中弹。所以,老爷子睡觉时,总是会被自己“快跑,快跑”的喊声惊醒。
讲完这个故事,老爷子的眼角流出了泪水。在他心里,那位浓眉大眼的江南姑娘,肯定还活着,只是忘了他们的约定。
当天晚上,老爷子病危。在医生、护士有条不紊的抢救下,老爷子终于被我们从死亡的边缘抢救回来。
在死亡线上绕了一圈的老爷子眼神空洞,不似从前。我主动跟老爷子聊天,他也只是偶尔附和我一句,然后嘱咐我不用守着他。
得知江南姑娘这件事,大家都震惊了,决定和老爷子的家属一起,找出那个住在老爷子心里的人,让他安心上路。
我们多方查找,但是好几天过去了,仍然杳无音讯,而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我们和家属决定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
老爷子入院的第二十一天,监护室迎来了一位白发苍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我们兴高采烈地跑到老爷子床前说:“那位女孩儿找到了!”
所有人都退出病房,给两人腾出时间和空间去“叙旧”。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暗自开心,虽然是欺骗,但只要老爷子没有遗憾,比什么都好。
一个半小时后,老太太被推出来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老太太走后半个多小时,老爷子心率血压直线下滑,我们又开始了与死神的较量。经过50多分钟的抢救,老爷子再次被抢救过来。
我站在老爷子的床前,心里五味杂陈。自己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湿透了脸颊。
第二天,老爷子的家属来了,一个接一个在“拔管同意书”上签了字……原来,签同意书是老爷子自己的意思。其实,那个老太太一进门,老爷子就知道是假冒的。那位老太太之所以会泪流满面,是因为老爷子跟她讲了那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老爷子走后,他的家属几经周折,找到了那个女护士。女护士当年腿部中枪,由于医疗水平有限,导致感染,为求保命,高位截肢。女孩儿自认为配不上他,选择离开,终身未嫁……
(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