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麦熟近
2003-04-29孙叙伦
孙叙伦
合肥的五月,此时万花早已扑向大地,绿任意地蔓延着,拥起堆,张开伞,扯起一道道屏障,用一片巨大的绿色,给无数庐州人家护佑与庇荫。生活在宁静中的合肥人很少有人会注意,凌晨的天空中有一种殷殷的鸟鸣。
对于我这个在乡村土地上长大的人来说,从小就熟悉这声音:这是布谷鸟的鸣叫声。它叫人勤劳,不要懒惰;叫人早起,不要昏睡;提醒农人们要适时播种,及时收割。由于习惯,多少年来,我熟悉这鸟鸣,喜欢这声音。我甚至认为这是上苍给浑噩人世的一种召唤和督催。
近几年,由于“三农”问题的日趋突出,每到五月,我几乎到了闻鸟鸣而惊坐的地步。五月一过,麦熟即临,今年的收成如何?会不会出现“谷贱伤农”的情况?
其实,事情还得从几年前讲起。时过境迁,现在再来品写这些事,心绪就显得相对平静了。
记得那是炎炎夏季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家乡的信。信是用小学生作业本写的,脏兮兮的一张纸;信中直呼我的姓名,内容是他们全家一年被摊派上交的钱款,显然不堪负担;呼吁我在上面为他们农民说说话,讲讲苦。信并不落款。但我知道,这是生活在农村底层的明白人,具有明显的政策意识和经济头脑。说不定就是我小学的同学,或是我的熟人,或是知道我名字的他们的下一代。面对着这封信,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忽然就想起了母亲的一句话:平日里三村四庄的熟人、扯荷叶挂棒槌的亲戚,有个大事小事的就想到省城找我;他们向母亲打听我的地址和电话,母亲心平气和地给他们说:“我儿不是官,找他也没用。”是的,还是母亲了解我,心疼我,能看透世事。我能有什么用呢?后来我在市人代会上讲“三农”现状,就郑重地提到了这封信。当时也是听者啧啧,闻者动容,但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了。
有一年,是一个暑气尚未散尽、秋凉还未到来的日子,父亲领着三个人,贸不冲地到来了。父亲说,他们是受全乡教师和退休干部的委托,来省城上访的。因为好几个月未能按时发放工资,并且发工资时仅发工资单上所列的前三项,后面的几项一概不提。这样一来,一方面教师不能领到工资,影响生活与教学;一方面领时又少领不少钱,多少年长工资基本等于白长。来的三个人,一个是原公社武装部长,算当地行政干部的代表;另一位是教师代表;稍年轻的那位老师是父亲的学生,是大家推举他来一路照顾父亲的。父亲拿出了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的讲话,很显然这空头讲话成为了父亲他们抓住的把柄。父亲又让我看看他写的上访材料,嘱我把把大局,修改修改。父亲说,他们四人的吃住交通费用全是大家公摊的,花不到我的钱,不要我问。趁着那三人在客厅喝茶抽烟的空,父亲把我拉到另一间屋里说:“你别生气,先前他们写不好材料,只让我帮助写写材料;材料写好后,他们又说你在省城,好歹也比咱懂政策,非要拉住我来找你。我也知道上访不好,你娘也极力反对,怕影响你,怕给你添麻烦,但碍于情面,我又推辞不掉。你上你的班。不耽误你,我们四个人自己去找。我们这是文明上访。”想到上访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和自己的家中,听着老父亲掏心窝子的话,我竟一时语塞。
父亲自打年轻时当小学老师,后来又当了小学校的负责人,在地方上教了三代人。乡村的小学老师也可以说是农民中的文化人,和农民有着一种水乳交融、割舍不断的脐带关系。父亲汉大心直、豪侠仗义,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刀笔手。有冤屈人家写个诉状打个官司的,都常常来找他,他从不收取好处。如今,面临着全乡教师生计问题,按照父亲的性格,又岂能冷血相对。我深深理解父亲的心,便说:“我也帮你们问问。你们四人吃住就都在家里吧。”
傍晚回来的时候,父亲他们都很兴奋。他们说,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省政府的接待站了。他们直夸接待他们的官员,认为还是省里领导有水平,口才好,懂政策,能看透人的心,尤其态度好,不像底下的小官小吏,纱帽一戴嘴就歪。接待站收下了老父亲写的那份材料,并表示一定想办法解决。晚上我和他们一起喝酒,就带有一点庆贺的意味。父亲也不觉多喝了几杯。大家都喝得既放松又动情,都有不虚此行之感。不觉已是夜深深。其他人都劝父亲住在家中。父亲执意不肯,说是一块来的,分开不好。再说老年人生活习惯不同,好抽烟咳嗽吐痰,喝点酒就打呼噜,天还热,要开一夜电扇,住在家里不方便,还影响孩子学习。那一晚,父亲一行四人住进了合肥价格最低的一家小旅店——农民旅社。
第二天,父亲他们决心返程,说什么也不愿多住一天。他说,家里人等着听回音。父亲从早点摊子上那窄窄的条凳上站起时,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但很快便站稳了,挺直了。送父亲的时候,老人家不再回头,因为他知道儿子的眼中有泪。父亲也不愿再回头,因为儿子同样知道,父亲的眼中也有泪。现在算来,父亲那一年已足足七十二岁。
那一年春节来临,我像往年一样风雨无阻地回老家看望父母亲。由于一条南北走向的高速公路和一条东西走向的一级公路的铺设和连接,我回乡的路一下子就好像短了许多。由于大中城市的扩展和小乡镇的快速建设,我的家乡已被划为新的县城区和经济技术开发区。公路两旁,人们在争夺土地,祖辈的旧宅一夜间不知去向,绿色的田园正被水泥的巨人所占领。一片一片上天的雪花恩赐般地落到家乡的土地上,故乡的原野是这样的洁白晶莹。
谈到昨天的家乡事和家乡人,父亲说:“他们现在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精神去上访。我们教师的工资是真的补发了,并且从此:按时发了。”我忽然就问道:“朱镕基总理和温家宝副总理都先后来我省视察,家乡的人都知不知道?”父亲说:“那怎么不知道,电视上都见过。温家宝副总理视察的就是我们县,听说还是不打招呼突然就来的。”我说:“他们来视察要解决的主要就是两个问题:一个是费改税,涉及减轻农民负担问题;一个是将教师的工资改由县财政直接拨款和管理,以确保教师的生活待遇。”父亲略有沉思,仿佛如梦初醒,说:“怪不得……他们都是大人物啊。小人物折腾半天都不行。”我想给父亲说,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必须从历史的隧道中走过,小人物的杂音常常是清醒智慧的大人物耳边动听的音乐。父亲啊,你就是这方土地的活化石,你就是这方人民的代言人。这里留下国共内战的疮痍,记下淮河肆虐的情景,烙下三年自然灾害的惨痛,刻下文革划在人们心头的伤痕……但是,父亲,我们从小就记着你的话,在人生的路上有时要忍耐,有时要等待。正因为如此,面对苦难与不公,你的儿女才有比常人更多的忍耐;憧憬美好与幸福,你的儿女才会比常人有更久的等待。此时此刻,我也许并不知道我的父老乡亲在想些什么,但还是确信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过去,同时更能深刻地感受到周围正在发生的变化。对于他们,新的一年的劳作又要开始了。
父亲并未能意识到我在想些什么。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与地已白成一片。父亲慈祥地说:“快喝酒吧。看这下的满地粮食,今年也许会太平。”
这一切毕竟都过去了。转眼今年的五月又到了,我依然喜欢听到合肥晨空中那动情的鸟鸣,盼望着金灿灿的麦熟期自然来临。
责任编辑邹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