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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起你的脚尖

2003-04-29宋晓杰

清明 2003年6期
关键词:小川

宋晓杰

手机响了。小川的手机是在我的门外响起的。当时,我正腻腻歪歪地赖在床上胡思乱想,有用的没用的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处于这种状态已经很久了——这时间与小川分别的时间相等——可还是什么也没想清楚。我正莫明地生气恼火讨厌自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就听到小川的脚步声,然后是他接电话的声音。我熟悉他的脚步,熟悉他厚墩墩的大手扭动门锁的声音——当然,除了我,除了他,没人能扭开这个门锁。门锁在扭最后一圈时,钥匙要稍微往上提一下才好开。这个窍门只有我和小川知道——做什么事情不都得找好角度嘛。还是说那天吧。当我兴奋地光着脚跑去开门时,小川恰好扭开了门锁。他把手机夹在头与肩之间,两只手正配合着脱鞋。

我顺手把门带上,站在小川与门之间。他一直站着没动,很认真地倾听,我也不好乱动。这样,我只能活动活动我的眼睛和耳朵。眼前是小川并不宽厚的背,微微有点驼,像刚背完一座小山,还没有恢复弹性。在他把手机扣到另一只耳朵上的时候,弹性仍没有恢复。

“哪个税务局的,去几个人?”

对话的另一方说什么我听不清。因为这时小川已经坐到沙发上了,他正把一双脚在地板上搓来搓去。

“不是才查完吗?是不是又缺零花钱儿了。别理他们,就说经理不在家!”

这帮狗们!小川恶狠狠地合上手机,好像是手机惹了他。这回我看清楚了,小川的脸色很难看,眉心那个“川”字又出现了。我看势头不对,就赶紧蹑手蹑脚给他倒杯水。然后,悄悄地坐在他的身旁,不再言语。

这似乎早就成为习惯。在与小川交往的两年多时间里,我霸道、乖张,但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就是说,他高兴的时候,我可以放肆一点儿;若是他眉头蹙得紧,或者不爱出声,那我只好与他一起“节哀”了。私下里,我曾经为自己的改变而悲伤,比为自己的“堕落”更悲伤,比为自己渺茫前途的无望更悲伤。但是,这种不由自主的情绪变化已不在我的控制之内。谁知道怎么回事。我想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骂自己,可还是没用。我管不住自己。

小川脱了西服,斜靠在沙发上,即使是跟我说话,眼珠子也是直勾勾地看着别的地方。这种情形,在我与小川的交往中时常看到。我知道他又遇到了棘手事。

“唉,这几天弄得焦头烂额。刚从单位出来,小庄就打电话说区税务局又去了。真是按倒葫芦起来瓢,想歇一会儿都不行。在单位打了一下午的电话,累得够受。吉林的客户说咱的产品质量有问题。他们是今天上午开始投的料,没到下午,鸡厂的鸡就有反应了,不是拉稀,就是打蔫儿。我也不能承认是咱产品的毛病呀,就帮他分析原因,总算让他信服了。”小川干脆把头仰向沙发扶手下边,基本上是对着天花板说话。

还没等我小心翼翼地靠拢,并劝解他,小川猛然从沙发上蹿起来。由于迅疾,像是被弹起来的,吓我一跳。

“不行,我得回单位一趟。小庄没经验,万一出现啥问题就坏了。”

我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谁给你机会抒情呢?小川以急行军的速度披挂整齐,咣的一声关上门。像门缝里的一缕风,旋一圈就不见了。屋子里是完整的寂静。心里这个堵!小川连床边都没挨着,更别说正眼看我一下了。我不知道小川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明天,后天,一个星期,还是半个月?不仅我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我们都不归自己管。这正是我的悲哀之处。我把那杯热水泼向厅里的巴西木,把纸杯攥得嘎嘎响。当然,也有骨节的声音。我养的花,想活它就活,想死它就死,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是,我确实爱它,像爱我自己;也确实恨它,像恨我自己。扭曲的纸杯从窗口飘下去,很缓慢,很缓慢,看不出有什么重量。

小川的公司坐落在城西郊一个废弃的大院里。说是公司,无非是租用两间办公室,外带一排生产厂房。如果你觉得这样被称为公司略感寒酸,那么你看看小川满足的样子就会知道,前几年的公司比这还要简单。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贴在老板椅后面墙壁上的全国地图。背依版图,胸怀祖国。这气魄也不算小吧。再看看昼夜点灯熬油的生产车间,还有停在门口的老式“桑塔纳”,虽然旧点儿,也初具一个公司的规模了。

小川本来在一家工厂里颠倒黑白地过日子,没年没节地和机器捆在一起。惟一的乐事就是闲班时,和一个饲料厂的朋友到处乱窜,帮助他送货、取货、跑客户。都是公家的事,朋友有时带他出去见见“世面”,小川便在酒酣耳热的时候奉承他几句。人都有虚荣心,知道那是假话也爱听。于是,朋友开始对小川吹牛、讲诳话、讲实话。小川是个有心人,他把那些门道暗暗记在心里。一来二去,小川就蠢蠢欲动了。买卖和人情一样,薄得不如一张纸。当小川不再屁颠屁颠地跟在朋友的后面,而是理直气壮地走出总控制室的大门时,他的朋友和他翻脸了,他的同事也瞪大了眼睛。真不知道哪场雨过后会长出狗尿苔啊。他们说。

小川辞职了!那是1995年。当时,企业正像接近十八的姑娘,越来越招人稀罕。工资、奖金不说,光每年的福利就数不胜数,从家里用的电器到孩子玩的玩具,没有一样不是白送到手。人们挺着胸打着饱嗝调侃着:就差发个媳妇了。而小川却辞职了。瞧那三扁担打不出个响屁的蔫样儿,还来能耐了。我早就发现他有病,脑袋缺弦儿。走着瞧吧,到哭的时候连祖坟都找不着。人们上班下班又多了一份谈资。

小川的老婆娟子在他们企业职工学校里教语文,对他的辞职可以说是没态度。即使有,小川也不会受她的左右。所以,结婚这么多年,对小川的大事小事他老婆也懒得过问。不过听小川说出实情后,他老婆还是吃了一惊。刚要发火,语气忽又变得缓和:你看着办吧,就当你被贬或者戍边去了,反正我和儿子也不愁吃穿。

辗转着搬了三四个办公地点,最后才搬到了现在的西郊。那里比较僻静。小川说,办企业就是这样,该回避的事就得回避,把肉埋在饭碗里吃就长不胖了吗?另外,生产的废气和废水也不至于影响到更多周围的居民。现在的人,别的没学会多少,可自我保护的意识强着呢。他们把市长热线、315热线什么的记得滚瓜烂熟,受一点屈儿都不干,动不动就直着脖子冲你嚷嚷上法院,好像法庭上坐着的都是他们老舅或者大侄儿。上次在市东郊租那间厂房时,还没有现在的生产能力大呢,一到天黑就关门走人,还有好几个老头找来,说是要谈判。他们要求小川限时限量生产,不然,不仅妨碍妇女生孩子,而且还妨碍母鸡下蛋。刁民。小川没理他们。豁牙漏齿的几个老家伙能有多大脓水?没想到窄河沟里差点翻了船。小川低估了他们。一天晚上,换一茬小的来。他们个个横眉立目,光着头露着胸,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连一句开场白都没有,呼啦啦闯进小川的办公室,掂出弹簧刀,要废了他。

每次提起那事,我都心有余悸,因为当时我正在公司里干文秘。小川说,咱这做买卖

的,黑道不行,白道不行,那只有夹起尾巴了。那时候,公司里算我一共才七个人,除了工人和业务员,办公室里只有小川、我和会计小菲。小菲,唉,一想起她,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咋说她好呢?那个小妖精。

小菲原来是小川他们家远房的什么亲戚,按理说是亲三分向,不管咋说也不能做出那么缺德的事。可她竟然做出来了,你能把她咋的。大不了骂她不是人,但她哪里也不会缺块肉,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儿。这年头,良心值几个钱?如果小菲还有良心,我敢保证,连疯狗都不一定吃。当时,是这么回事。办企业,会计可是关键人选,成也会计,败也会计。小川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让小菲过来当会计的。先前小菲干得还挺认真,这本账那本账一点也不含糊,改变是后来的事儿。因为单位里人少,现金也是她一个人兼,单位里缺东少西,只要她说一声,或者不直接说,小川就会伸手从衣兜里掏钱。小川大手大脚的,不一定记得那么细,即使记得,也并不在乎。现在想来,在钱上,小菲一定占了不少便宜,在别的方面是否也一样,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我踏进办公室门槛的那一刻,她的脸就开始扭曲,当小川说让我文秘兼现金的时候,她彻底绷不住了。经理,你是不信任我呀?这么多年我没给你捅什么漏子吧?再说,没有功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呢,是不是应该在曾小姐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呀?小川说,小菲你想得太多了。现在咱们公司陆续走上正轨了,应该各负其责才对。再说,会计、现金一个人兼,这是会计法不允许的。啧啧啧,还“公司”、“会计法”呢,像真格似的。小菲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小川瞪起了眼睛。小菲自觉没面子,从鼻子里哼一声,灰头土脸地一摔门出去了。小川劝我别理她。我说,是,不理她,我是来给你打工的。小川僵硬的脸慢慢融化开来。我们共同把事情做好吧。不过,你们俩要处好关系,她是小孩脾气,一转眼就没事了。小川说。

我是想处好关系,跟谁我都没想处坏过。可是她不想好,我也没办法。热脸贴个凉屁股,你能咋的。就像相声说的,有再多的瓶盖却没地方盖,人家不配合,你有啥办法。我在公司里干了一段时间,实在受不了那份罪。小川和我都低估了她。我被小菲折磨得骨头不疼肉疼,只要一想起她,我就气得浑身哆嗦。我觉得自己好像更年期提前了。小川见我那样子,不仅不管小菲,还让我回家。还有没有公理?我找小川理论。小川说,这一年你的性格变多了,这是我的错。你先回家,往后再说。公司里不能没有会计,况且,小菲对公司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最看不起小川低头耷拉脑袋那副熊样儿,一咬牙、一跺脚,二话没说我就走了。

我想小川会马上来找我。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来。男人都会演戏,说不定他们已经乐得翩翩起舞,欢庆共同的胜利了呢。毕竟人家是亲戚嘛。

我所谓的家就是小川在城边子为我租下的民房。刚回家那天,我在小屋子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出气的东西,一转眼看到床头柜上小川的照片,我恶狠狠地把相框摔在地上。没有碎。重摔了一次,这次效果达到了。力气也用尽了。我瘫在床上放声大哭。碎玻璃在水泥地面上闪着不同的光泽。

小川是几天之后的傍晚来的。当时,我正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发傻,看西天浓艳的彩霞,看它们的热情怎样一分一分散去,挣扎着,挣扎着,最终被巨大的灰袍裹走。我叹了一口气,独自伤感起来。伤感了一会儿,又无事可做,就开始观看蚂蚁。两只大红蚂蚁正在吃力地搬运着昨天还是前天我吃过的瓜皮。小川推门进来。有好几天,我在心里已经想好了见面之后怎样激昂地斥责他,但是,一看到他,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只是笑,并企图把我从小板凳上拉起来。我反抗着,好像屁股和板凳一起都粘在地上了,直到把我拉倒。不愧是千金啊。我憋着不说话,却实在憋不住笑。

小菲被我辞了。这下吃惊的轮到我。小川说,他早就想辞她,一直想找到合适的会计再让她回家,可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提前行动了,虽然“反攻”的时间还没到,但是,为了保全主力部队的实力只能如此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反应。我当做没听懂,心里却乐开了花。

小川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把手上的烟狠凶地吸了一大口。小丫崽子,还想讹我!小川说,小菲让我给她一万块钱,要不然,就把咱俩的事告诉娟子,把漏税的事告诉税务局。我说随便你好了。跟我玩这套,瞎了你的眼。她看我不吃硬的,又换了一套软的。大哥,你看我跟你干工作还干成冤家了,说实在的,这几年你也挺照顾我的。其实你不辞我,我也想走了,你已经有得意的人选,再不走,就讨人嫌了。再说,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我准备开个夫妻店。你最难的时候是我在帮你做事,我和你也算风雨同舟了吧?她这么一说,倒让我心软了。我当场给她五千块钱,就算是喜钱吧,什么功啊过啊的,我啥也不说了。她乐颠颠地跑掉了,就差给我下跪了。唉,钱这东西,真不是个好东西。

我虽然心里不痛快,可也不好说什么。

“那账咋办?”

“咋办?”小川手往外一指,“在车里呢。”

每次来这里,小川都要把车停在远处路边的一个超市前。虽然车子能一直开到我的门口。

“这下好啦,经理是我,公司是我,技术员是我,业务员是我,会计是我还是我。”小川在缭绕的烟尘间放声高唱起来。我的心里有一丝酸楚。

严格意义上说,小川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细节我不想说,谁没有个伤心往事呢?上职高时,有个同学追过我。他利用他老爸的势力,一毕业就在区公安局谋上个副科长干,还准备把我安排到一个小派出所管户籍。那可是美差,大多都是市领导的儿媳妇、局长的千金等人物的宝座。差一点我就同意了。可是有一天,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让我对未来产生了怀疑,于是我提出分手。他软硬兼施,下跪、卧轨、剁手指头,啥招儿都使出来,反倒让我反感。我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在人才市场遇到小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看到小川,不免心里一沉,我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我的预感通常都非常准确。

在遇到我之前,小川与别的女人也好过,或短,或长。她们中有宾馆服务员、商场售货员、寻呼台小姐、化妆品推销员、医生等等。这都是小川亲口对我说的,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他女朋友的全部。我不想计较过去,因为过去他不认识我。小川很欣赏我这一点,所以我们能够完全以局外人的身份谈论她们的胸脯和大腿,即使是躺在被窝里。我喜欢小川的坦率,他的眼神和语言不仅不会躲藏,而且有一种特殊的神采和气味。我想我第一次看到他,在纷乱的人群中,就是他的神采和气味吸引了我。我像警犬一样。

小川说:“好色是男人的通病,这病比感冒还普遍,它的传染能力简直就是感冒,只不过症状有轻有重,有人想忍有人不想忍。这跟你自己想得不想得病没多大关系。诱导体就在每个人的体内。”小川神秘兮兮地讲着他

的酸理论。

“得了吧,少为你们臭男人开脱吧。”

“开脱?就算男人离不开女人是没出息,那么,女人能离开男人吗?你能离开我吗?”

“不是喝两瓶墨水的老婆教你的吧?!”

“这些事哪能让她知道,我还得顾及安定团结呢,攘外必先安内嘛。如果掌握好分寸,我觉得女人比男人好处。在这个问题上,再难解决的事情,孔方兄的面子谁都得给。况且,有的好人还不用搭钱呢,男人就不是那么回事啦。尤其是做买卖的,到处充满阴谋、猜疑、诋毁、中伤,表面上粗粗拉拉的老爷们儿哥长弟短地叫着,恨不能马上为你两肋插刀。可是一转身,就兴许给你配副耗子药。唉,做男人太累。实在熬不过,我就去做变性手术。”

小川的车还没停稳,小庄就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像见了亲爹似的。“经理,麻烦了,麻烦了。”小庄声音颤抖着,像风儿吹过水面,能感受到波痕。眼圈里好像还闪着泪花。

“啥事呀,慌慌张张的。”

小川瞪她一眼,竟自走进办公室。小庄尾随进来。

“税务局又来人了,他们说这不是常规的检查,是有人举报。”

“举报?”

“对,是举报。而且,税务局那儿有我们公司好几个月的销售报表,他们要拿来对账。”

“怎么可能呢?是诈咱们吧?!”

“听那口气不像。”

“你再把账好好弄一弄。他们说什么时候来?”

“他们让你给回个电话。这是号码。”

还没等小川在椅子上坐稳,业务员小顾又在门口晃来晃去,想进又不想进的样子。

“小顾你有啥事?没事别在这乱晃。”

小顾鼓起勇气走进去,在嗓子眼儿叽咕着:“南阳畜牧厂要退货。”

小川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知道了。

小川把电话拨到一半,又放弃。停了一会儿,他操起手机说:“李科长吗?您好!我是通达畜牧药剂有限公司路川,单位办公室来电话说您找我,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电话里也提到举报一事。他们竟是区税务局稽查大队的。

“我现在在外地。这样吧,等我三四天回去后再约您,怎么样?”

小川陷在老板椅里,脑子却在飞快地旋转。会是谁呢?熟人是肯定的了,而且蓄谋已久。他把公司里的人从办公室的,到工人,到更夫,一个个怀疑,又一个个否定。我对他们不薄啊,工资是工资,加班是加班,赶上年节还发点食品什么的。国营企业又怎样呢?虽然自己有时候遇事脾气坏点儿,可也都是为了工作,就事论事,说完就拉倒,从不记仇。啥时候得罪的人呢?看来人家在暗处,我在明处,时刻有人算计我啊。小川下意识地摸摸脑袋,后背直冒冷风。

已是十月中旬,曾经色泽饱满的田野忽然变得空空荡荡。田地里,还有雨水到来之前没来得及运出去的稻垛,三五成群,相互依靠着支撑在一起,仿佛背靠着背,抵御着一场悲壮的战事。小川心里滚过一股孤零零的疼触。他把车速放慢,在外环路上转过来转过去。他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去找谁诉说。他想自己还不如稻子呢。虽然它们的命运是殊途同归,可毕竟是结伴而去。自己呢?几乎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即便算有,也不过是酒肉朋友,有酒有肉的时候他们围着你。盘子空了,谁还会来呢?那些铮铮誓言敌不过一杯残酒。世事如此凄凉。想到这里,他不禁沉沉地叹息。他把车停在路边,放上音乐。

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爸,你咋还没来接我呀,学后班就剩我自己了。”

小川忽然想起还没接儿子。他老婆病了,要不然,这类事情是不需要他操心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老婆还是挺辛苦的,比平常女人要辛苦。病这么多天,他竟没打过一个问候的电话。哪怕做做样子也好。

小川把车开得飞快。儿子抱着风衣背着书包站在学后班的楼下,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他们去商场买了许多儿子爱吃的食品,又在家旁边的小饭店里点了三个外卖的炒菜。

他老婆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正等他们呢。看他们买回那么多东西也没埋怨。平时,他老婆的节约和小川的浪费总是较劲。可能人一有病啥都想开了,也可能是被儿子的兴奋感染了,今天他老婆没生气,反而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一个劲儿地看着他们笑。儿子欢喜得像头小马,在屋子里撒欢地跑、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遛几圈后,昵在他妈妈的怀里,扬起小脸说:“妈妈,你再病几天吧,这样爸爸就可以天天早回来了。”往常,一连几天爷俩说不上话的情况已成为家常便饭,小川偶尔按时回来倒成为盛宴。“这混蛋小子!”小川笑骂一句。小川每天早出晚归,儿子起床的第一句话总是要问:“昨晚我爸回来了吗?”他老婆生气时也说:“你这爹当得也太容易啦,甩完籽就完活儿了,要不要你简直没啥大用。”小川惊诧于文质彬彬的老婆竟会说出那么粗俗的话,仔细想想心里也挺内疚。如果不是靠照片帮助回忆,小川基本上记不起儿子小时候的模样了,那几年正是他囫囵公司都囫囵不过来的时候。如果赶上心情好,小川会翻出过去的影集,怀旧一番,感慨一番,看儿子里里外外地跑,嘴里还不停地喃喃着,咋长这么大呢,咋长这么大呢。像个二傻子似的。

那天晚上,儿子照例没有放过小川,照例缠着他要杀几盘象棋,一不留神他就把儿子赢了。这下惹祸了。儿子放声大哭。要是平常,小川会假意去哄他,然后,俩人嘻嘻哈哈滚做一团。儿子也不会真哭,炒作呗。可是那天,小川的心乱死了,他把棋盘一掀,痛骂儿子一顿。这下儿子假戏真做了,哭喊着找妈妈评理。他老婆不高兴了:“这么大人还跟孩子一般见识,要是没好气就别回来,谁也不稀罕你,我们娘俩过得挺好。”

这句话激怒了小川。走就走。他摔门而去。

小川在楼下站了很久,他希望儿子或老婆下楼去找他,哪怕在楼上喊他一声,他都会转身上楼。可是没有。他站在楼下有点发抖。

前面是音韵缥缈的咖啡厅。闪烁。变幻。很微弱的光。

小川在临窗的一个位置坐下来,随便要了一杯咖啡。所谓的咖啡厅不过是由私家的一楼改成的。座椅是俗气的红金丝绒;桌子象征性地支在那儿,稍微用力就会垮掉;杯子没洗净,有洗涤剂的味儿;咖啡不热。他喜欢极端,要么极冷,要么极热,不喜欢温温吞吞的。他做人也有一点这个味道。

正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小川妈打来电话,说明天要回老家去一趟,族里有一个什么亲戚过七十大寿,让小川帮助出趟车。

“哪有工夫,明天还有不少事呢。你打车去吧,我给你钱。”老家离他们居住的城市大约有三十里路吧。

“我是想……算了。”

他妈先挂了电话。小川明白他妈的意思,她是想回去在老街坊面前炫耀一下,大儿子开公司哩,谁能比得!没想到让小川给堵回去。这么一想,小川心里倒先不得劲儿了。再把电话打到家里时,是他爸接的,说他妈正在一旁抹眼泪呢,说儿子大了不由爷,一年到头用一回车还挨顿呲儿。小川知道这也是他

爸的意见,他们俩人从来都是一个装枪一个放。没等他爸把话说完,小川就说,让小平明天早上到我公司取车吧。小平是他小弟。小川把话说完,没听到他爸的回话,就把电话挂了。他心里堵得慌,多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们别以为我非赖着小川不可,整天像块粘糕一样粘着他。其实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人,没骨头似的,贱得不行。我知道你肯定从鼻子里长出粗气儿了:你有啥资格说别人?既当婊子,又立牌坊!随便你们怎么讲吧,我浑身是嘴也讲不清。要不是那次车祸来得不是时候,我肯定已经和小河、小山什么的人好上了,而不可能再是小川。古人不是讲福祸相倚嘛,虽然这个词不太恰当,但多少也能说明点问题。

还是我在小川公司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是夏天,小川说:“小曾,咱公司这欠款可是够多的了,是不是适当地下去收一收啊。”说完冲我眨眨眼睛。

小菲正好在屋里,我即刻心领神会。

“是呀是呀,资金都周转不开啦。今天经理有没有时间,我想和小顾去附近的几个农场看看。”

小川冲着门外喊小顾。其实小顾已经在他的车里了。

说天气特别好,还不如说我们的心情特别好。我们也没说谎,确实是去收欠款。

收欠款是件最头疼的事。中午跑完几家,欠款也没收上多少,他们不是说秋后杀了猪卖了鸡再给,就是哭丧着脸让屋子里的东西随便你拿。有啥呀?连炕席都是大窟窿小眼子的。儿女们洗洗干净倒还顺眼,领走了,也没办法兑换成钱币。我们又生气又无奈,就在往回走的时候出事了。当时,我正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顾坐在司机的后座。小顾埋怨小川不该心眼儿太好,这年头吃不开。我们正琢磨办法,小川的手机响了。

小菲来电话急急忙忙地说,家里出事了——生产车间一个工人的手被粉碎机刮了。什么事都是一念之差。恰巧在一个转弯处,小川把手机往包里一扔,一辆车就到我们眼前了——马路中间的绿色隔离带影响了视线。我惊得来不及叫,车子已经在路上画起弧来。玻璃像礼花一样飞溅,小顾当场就被甩到马路牙子上。我呢,好像哪儿都疼,又说不出具体的位置。小川趴在方向盘上不动。老半天,小川才把车门打开。他看我脸上有血,赶忙快速地摸摸我的胳膊我的腿,又摸摸我的脸,手颤抖而生硬。没事吧?没事。你呢?极短的对话。语言像玻璃一样支离破碎。我感到疼痛,并不是来自肉体。小川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我从主驾驶的位置上拉出去,因为右边的车门已经打不开了。大口大口地呕吐,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小川蹲在路边呕出了眼泪。

很简陋的医院。CT。透视。一直忙到晚上。我只是额头被玻璃划出个小口,手在抱着脑袋的过程中,被刮掉两块皮。小顾的头被撞个鸡蛋大的包。小川呢,不知道是哪儿难受,还是吓着了,直勾勾地不说话。

清障车。划线。丈量。修配厂。押金。开票。

晚上,我们就近住在修配厂旁边的一家小旅店里。我去买来饭和水果,小川正在接电话。电话里小菲说是工人误操作,只把大拇指指甲削去大半,已经处理完了。小川说些以后生产要注意点儿之类的话,又忽然想起好几个月没发劳保品了,让小菲赶紧去买。

小川勉强吃了一块西瓜。他不停地咳嗽,鼻涕一把泪一把。大概他的胸被方向盘挤着了。他在不停咳嗽的间隙里还没忘了对我说,小曾啊,咱俩可算得上是患难夫妻啦。我眼眶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老爷们儿一旦柔情起来,还真让人受不了。

晚上,小川时而被咳嗽,时而被恶梦惊醒。我偎在他的身边为他驱赶前赴后继的苍蝇和蚊子,几乎一整夜没有合眼。看着他片刻的安宁,我又落了一次泪。我不知道这几年的磨砺之后,我还会有那么多的泪。

第二天处理事故,分责任。小川打电话给本地有业务关系的厂家,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忙,毕竟有熟人好办事嘛。可是,找了几家,不是说交警队不管,就是支支吾吾。有一家干脆在电话旁边小声说:就说我不在。接电话的人就复述了一遍:领导不在。这帮鸟人。气得小川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做买卖也做几年了,不至于混到这个份上吧。在回家的长途客车上,我们俩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倒是小顾帮我们解开了谜团。和我们车相撞的车主是当地的地霸,交警队和保险公司都有他豢养的食客。你瞧那车牌号:00544,啥意思知道不?我摇头说不知道。00544动动我试试!还有谁敢动他。真他妈柴火填灶坑——生气带窝火。据说那辆车是专门跑运输的。他们家不仅养车,还养着一帮小青帮子,一色是十八岁以下,杀打不怕,吃生米的。有什么仇恨根本不动用公安、法院,月黑风高的夜晚就下手了,一条胳膊多少钱,一条腿多少钱,全都是明码标价,一把一利索,从不欠账,仗义着呢。青帮子们回到家,家里像祖宗似地供着,打酒,买肉。明天回家我买几杆枪!小曾别胡说!小川连忙堵住我的嘴。这车上可能会有人家三大妈四大爷也说不定。

小川老婆要和他离婚了!

不是出车祸了嘛,因为当事人还有小顾,所以想隐瞒实情是不可能的。小川带着他老婆,拎着几袋蜂王浆、龟膏大补丸和水果罐头什么的,到小顾家以示慰问。当然也来我家了。小川说他只想看看小顾就行了,是他老婆有全局观念,说落一屯不能落一人,小曾一个人也够不易的,应该去看看。弄得小川像被绑票似的没办法不来。我说小川,来也行,你应该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小川说打招呼?你的手机也不开,我又不是孙悟空有分身术。

天真热。我穿着薄如蝉翼的睡裙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们就进来了。如果说,电视柜下面小川的那双皮凉鞋打马虎眼还可以过去,那么,床头柜上小川的照片就没办法解释了(那时候还没被我摔坏)。双胞胎?暗恋?小川要是明星就好说了。谁会傻到那么二百五?别忘了他老婆可是教语文的,与文字沾边儿的人,对细枝末节是最有研究的。一双犀利的眼睛连细小的沙粒儿都揉不进去,还能揉进去一个大活人?

我极迅速极做作地倒背着手,把照片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把小川的皮凉鞋用后脚跟朝电视柜底下踢了踢。我自己都能觉出那份尴尬,不知比我身上隐约露出“山峰”和“草地”还要尴尬多少倍。

小川打着圆场,说你娟子姐非要来看看你不可,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

那天才真是让我受惊了呢。我尽量说得冠冕堂皇。我口若悬河地说很多话,把奉献呵责任呵,和报纸上的一些词用上不少,像即兴的演讲,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小屋子里撞来撞去,跟那次在学校礼堂里比赛一样。说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又没趣又无聊,像个蹩脚的小丑。

这屋子太小了,太闷。这是他老婆惟一的一句话。她肯定还说过别的话,但我记住的只有这一句。

临出门时,他老婆还细心地把小川没有放平的衣领放平,并用那双拿粉笔的手,像擦黑板一样,把他的后背衣服抚抚平。

我心中燃起怒火!好像她摸了我的男

人。我冲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而且极大声地清着嗓,就差上去挠她了。我感到周身的血液都涌向指甲。

我没挠着他老婆,他老婆却把他挠了。第二天,我看见小川的脸上有两条断断续续的红条子。我太熟悉那种东西了。我动了动右手食指,用眼睛按它在小川脸上的印痕从上至下走了一遍。“战争”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我以为小川肯定对我发火——燎原大火,并把我烧成灰烬。可是小川不仅没生气,好像比哪天情绪都好,咧着嘴一个劲儿地傻笑。昨晚我考虑的几套方案都没派上用场。没押正考题的考试肯定没有什么好果子。我心虚得不敢看他。

“你没得神经病吧?别这么笑,我心里没底。”

“你心里应该有底,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不会吧,闹闹而已。你咋想的?”

“怎么?你不同意吗?”小川话语里夹着笑声。

“乌拉!万岁!幸福如此轻易,让我承受不起。”我唱起了流行歌曲。

“我不会娶你的,但我要为你做一件事。”

小川笑着说,让我激灵了一下感到莫名其妙!

婚肯定是没离,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小川说,这是几年来他老婆闹得最凶的一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凶。小川凭三寸不烂之舌,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他老婆不仅动用了最高权力机关——通知他的家长,而且还趁着小川熟睡之际,要借他的手指头用一用——在她事先写好的离婚书上按个手印。读书人就是认真。他老婆非要把手印印得真切点儿,否则小川不会醒。

这下小川有点害怕了。但他害怕的特点与别人截然不同。他坚信有理一定要声高,没理也要声高,在气势上要占优势再说。干什么你?有完没完?多大个事儿,没完没了?你在外面都干过啥我问过吗?小川这叫猪八戒倒打一耙,这叫恶人先告状,这叫武当功夫后发制人反败为胜。我干什么?我怎么了我?你今天做报告,明天加班,谁知道你都干了啥,谁知道咋回事?咋回事?烤地瓜的还得进货买煤呢,晚回来咋的啦?那么多老师,凭啥就让你当先进?你比别人多啥?你!你!你血口喷人!他老婆大哭。

这婚是非离不可了。小川是个服软不服硬的家伙,你得想办法是针给他放气,是痒痒挠给他找乐。本来我对他的吸引力已经不大了,这我最清楚。他老婆这一闹,他非要离婚不可。还当着他老婆的面说要跟我结婚。这反倒让我心里不舒服。毕竟都是女人嘛。说句真心话,从情敌的角度看他老婆都是相当优秀的,更何况是从别的角度看呢。小川在我这住了几宿,我怎么也感觉不到平时的踏实,眼前晃动的总是他老婆的泪眼,做事也没兴致。看看,我还没变成毒蜘蛛吧。

结婚十年了,好肯定好不到哪去,但真要说分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是,“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肥猪走”吗?我爸和我妈就是打着过了大半辈子,而且还将继续打下半辈子。我爸那酸脾气经常把我妈气得要死要活,可是那次我爸出工受了伤,我妈的眼睛还不是哭成烂桃。何况是小川老婆?我发现,多数的爱情在进入婚姻之后就变成了亲情。他是她的胳膊,她是他的腿。如此而已。

小川岳母会说话,老太太出面做小川的工作,历数他的种种好处,让小川很是过意不去。老太太反过来又做女儿的工作。上次妈半夜里犯病,要不是小川车开得急,你早就没妈了。再说你弟弟又在小川那上班。孩子又这么大了,你再想找还能找个啥样儿的。他能把钱拿家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女人都是这个命。他老婆虽然觉得委屈,也不再出声了。

为了缓和家庭气氛,在老婆和孩子放暑假时,小川还带他们去了趟北京。他们去北京那几天,上班下班我都像丢了魂儿似的。我想方设法找些单位里可问可不问、着急不着急的事给他打电话。假公济私呗。男人是最容易健忘的,何况有娇妻爱子相伴,祖国大好河山作衬景。我必须时刻提醒他:在他和他老婆之间还有我。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又可卑,犹如三明治中的夹层。我像发高烧的病人,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一会儿咬牙切齿地痛骂小川,一会儿又心平气和地替他着想。我知道小川的心思根本不在旅游上,或大部分不在,他在尽一份义务,为夫,为父。这样一想倒心疼起他来。但还是免不了分心。有一次我打过去电话,他们正在登八达岭,吁吁的喘气好像吹到我的脸上,我不知怎么就脸红了,半天没回过神来。还有一次他们正在颐和园划船,一想到他们含情脉脉欢声笑语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玩吧。我冷冰冰地放下电话。我感到自己严重的感情错位。其实,我不打电话也知道他们每天在做啥。小川除了每天晚上例行的“晚汇报”之外,还会借着买矿泉水、去洗手间的间隙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们的行踪。这小子还算有良心。

小川把电话号码本翻烂,才找到一个有可能与区稽查大队说上话的人。此人叫老金。

老金长得多难看我就不说了。如果我有绘画天才,把他画成青蛙的卡通形象,孩子们或许会喜欢。我说或许。但我还是怕青蛙们来找我算账。就是那么个烂眼、阔嘴、秃顶的家伙,他的周围却总是聚集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美女和准美女,三九天穿单衣也不会冻着——“贴身小棉袄”太多。老金手里有点儿小权,且有点儿小钱。小川找到老金时,他正隐没在那些干女儿们的莺声燕语之中,他那不和谐的“蛙鸣”分外刺耳。小川刚要退下去,老金就“鼓噪”起来,示意小川进去讲话。小川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先走了。

快到晚饭时间,老金的午饭才吃完,他让小川到“沐泉”大厅里找他。小川去时,老金正亮着雪白的大肚皮,躺在休息厅里抽烟呢。这次身边只剩下一位干女儿了。

“老弟,有事就说吧。”老金就是这么爽快。

小川看了一眼那女子。

老金一摆手,那女子扭着丰乳肥臀走了。

“小弟遇到一件麻烦事,请老哥帮忙。”小川坐到床边低声说。想那情景一定跟特务接头没啥两样。

老金就是老金,是个讲究人。要不然美女都稀罕他呢。说他长得像青蛙有点儿贬人家了,说他长得像弥勒佛又有点儿褒过头儿了,但他还真有点儿福相呢。

“包在我身上了!”老金叭叭地拍着白胸脯,让小川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啥,老哥,你看都到饭时了,咱俩吃点儿饭去呗,平时老弟也请不到你。要不是老哥给我机会,今天也没缘呢,请老哥吃饭的钱都要长毛了。”小川拍拍衣袋很肉麻地说。随即,小川的脸上有些不自然,这不是他的强项。

那顿饭肯定“吃”得不错。那天晚上小川就按捺不住兴奋给我打电话,他说那天不好意思急急忙忙就跑了,连个嘴儿也没亲,等忙过这阵子就来看我。

这么粗俗!不是我没文化给你带坏的吧。虽然他没过来,但我知道事情有了起色,还是真心地为他高兴,心想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这么一想,心中的郁闷好像压得过实的蜂窝煤,被炉钩子透了个眼儿,火苗又

窜起来。看看,脸皮就是这么厚起来的。

想想小川也的确不易,从两万块钱起家,这几年摸爬滚打才温柔个人样儿。我就是喜欢他不知道愁、大大咧咧,还有点粗野的劲头儿。那些破事,要是放在我身上,愁死几回都够了。先前开公司那会儿,小川啥也不懂,啥也不会,才念几天书啊,化学元素符号都认不全。有一段时间,小川有些后悔了,但一想到回去倒班,受那些冷嘲热讽,还不如受自己的苦受自己的累呢。他就像啃他最不爱吃的干馒头,但别无其它食物一样,啃那些蛋白呀微量元素呀什么的。劲是没少费,但成效还是有的。去年市个体劳动者协会还给了他个先进当。从上育儿班开始,长这么大,他连个小红花都没得过,那天可是出尽了风头。座谈会上,一个市里领导让他谈几句。老伙计也没客气,像模像样地喝口茶,清清嗓说:也没啥说的,反正我安排下岗工人15个,他们可都是各家的户主啊,这么算来,顶算我为政府养了15家人。凭这点,政府也该表彰我是吧。我们的企业小是小了点儿,但小车不倒只管推。说完了,市领导带头给他鼓掌,小川还牛哄哄地点点头。那天晚上,一连好几次,他问我几点钟播本市新闻,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当见他端坐在电视里时,他笑哈哈地对我说,咋样,像个经理样儿吧。不过发言那段让电视台给剪掉了。他遗憾地翘着嘴说:美中不足!美中不足!

后来,工厂里曾说过他风凉话的师兄师弟们隔三差五地来蹭顿饭,或者打电话给他,路老板长路老板短地说些不值钱的话,目的是赖皮赖脸地把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往这儿推。小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说明他们服气了。人不吃馒头,争的不就是这口气嘛。小川也实在,推荐过来的人,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退回去,他们反倒说小川有个经理样儿,任人为贤,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这才是有大胸怀的人。结果来的走的都说他的好话。

小川爱和我唠嗑,但都是过去时。他说只有过去的事才对我讲,眼下正发生的事讲了怕我跟他犯愁。说的也是。他每每讲起几年前的经历,总惹得我唉声叹气。是啊,谁都看到开个公司风光,其中的底里只有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没钱没技术没人才,被偷过被骗过被打过被诈过被抢过。基本算得上曾经沧海了,可是,谁知道这些呢。他们只知道你从头皮到脚后跟都是金的,急需钱时,最好你的门牙也变成金的,敲下来派上用场。那年,他弟弟小平结婚时,一开口就是借五万块,仗义得像找爹要。小川说公司租的厂房房租要到期了,另外还要还贷款,就给你一万块吧,你也不用还了。结果钱拿走了,人家嘴里还是不干不净的,老大的不满意。过年过节回家,他买的菜给的钱比别人多是正常的,多得越多越正常,而每年递减就不正常了,老爹不抬眼老妈不吭声。小舅子也常在麻将桌上打电话,让姐夫火速送人民币多少多少,否则就有被麻友绑票的危险。都是该他们的,而谁替他设身处地地想过呢。唉,真不想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劳神。

我现在住的房子是车祸发生后买的。小川说早应该对我好一点儿,可是没想出什么具体的办法,倒是他老婆“慰问”我时说屋子又小又闷那句话提醒了他。

被小川辞退前,我就在闹市口兑了一个摊床,卖些口红、香水、围巾、手套什么的,当时是雇人看着,休息的时候我才去。我想不管和小川好多久,毕竟不是“正规军”,早晚都有被编余的那一天,所以,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小川辞了我,我生几天闷气就想开了。自己太幼稚了,离了谁,这日子不是还得过吗?男愁唱,女愁浪。我描眉打扮,云鬓飘香地去了闹市口。有啥了不起,世上的男人还没死绝吧。别说,我还有点儿经商的本事,年前干四个月,除去本钱,净挣两万多块。那些不起眼儿的小玩意竟能挣那么多钱,如果不是我自己亲自干,别人说出花来我都不会信。钱挣下了,可是病也挣下了。闹市口里没暖气,我的手脚冻得像水萝卜似的。那天小川去我那儿,举着我的手指头看了半天,他说,敢情啥都能粗啊。掌嘴!我追得他满屋子没头苍蝇一般乱跑。

小川心疼地说:“别干了,我的女人可不能这么糟蹋。你应该坐在温暖的房间里打麻将看电视吃饭作爱,总之鸟语花香的。”

“那是你的女人娟子,不是我。你心里怎么可能有我?”像死鸭子一样嘴硬,这是我的缺点,我知道。

“对对对,应该给你买个房子,夏天我答应过你的。”“你没对我说起过呀。”“我想给你个惊喜。”我知道小川的钱也不多,就把摊床兑了,小川又给我添了一点,买下泓湖小区现在的公寓房。62平米。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就在我满足地把东西在屋子里挪来挪去的时候,一春过去了。一夏过去了。当我正眼看看窗外的泓湖时,初秋的波光正荡漾在湖面上,湖水边一簇簇挺拔的芦苇,正抽出淡紫色的花絮,像忍不住需要诉说的心事。它们被晚风吹送着斜斜的身姿,禁不住让我想去拥抱。洁白的雁阵划过湛蓝的天空,撒下一串串花瓣一般的鸟鸣。

忽然地泪流,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我只是想妈。想家就是想妈。爸没什么让我可想的,这不是我的错,是他没给我留下啥念想。他只喜欢弟不喜欢我。他说女孩都是赔钱货。他情愿在弟闯祸之后,去给人家低三下四地赔小心说小话儿,也不喜欢我。那天,我们买了许多东西回去,爸比弟还高兴。爸是实用主义者,他和小川对坐在炕上,捏着老白干,没完没了地说小曾命好,喝到兴奋处就满嘴跑火车,“要是我年轻二十岁……”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就差称兄道弟了。我爸就是那个德性。如果说把血液抽干可以脱离父女关系,我保证第一个伸出胳膊,眨一下眼都不是人。我只是可怜我妈,妈十九岁下乡到我们村上,就急急忙忙地把我生在草垛里——这注定我一辈子只能落草为寇。你要是没看过箱子底我妈梳长辫子的舞台照,一定以为我在胡编红色革命家史。

泓湖这边是市区的边缘,相对来说挺僻静。小川大概觉得给我安顿好了,来的次数就比以前少了。倒是在平房时,我们相处的记忆比现在甜蜜。爱情和物质有没有关系,可能谁也说不清楚。现在想来,说起爱情这个词,我都觉得挺奢侈挺矫情挺生涩的,这个污染严重、急功近利的社会,还有几张清爽的口能呼出它的纯洁,有几只温热的手能称出它的重量。我想我不配,别人也不配,我觉得我比有些人还在意它一点点。我常常看到傍晚的湖边,那一对风烛残年的老者相扶相携的身影,他们的苍老与充满诗意的湖景是那么不相配,他们甚至破坏掉了湖的一部分美,但我是那么地羡慕他们,尤其羡慕那个老妇人。每当我从窗前移开目光的时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有时候也会在心里骂自己,你不正生活在小川的爱情之中嘛,怎么还想着别人?我从没承认过我们那叫爱情。爱情应该是真空的。我甚至对小川连一个爱字都没有说过,当然他说过。他说的时候,我像过敏一样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是你要是问我,没有爱,你为什么还和他在一起?这个,我也想

不明白,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不过,我想,最终我会离开他的。现在我们之间是一种格局。对,一种格局。像蛹。形成,需要时间;打破,也需要时间。那时间什么时候到来,谁也不知道。

那也许是这辈子娟子打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电话。因为我从没有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因为她声音的颤抖,所以,她报了三遍名字,我才回过神儿来。我的心提紧了!是不是她忽然觉得憋气,要找我理论或者辱骂我?要不然我们之间这种关系她找我会有什么事呢?我知道,如果不是万般无奈,娟子到死都不会拨我的电话。那会弄脏她的手。她细嫩的纤手只拿洁白的东西,像粉笔,即使错误是洁白的,她也要拿黑板擦来来回回地擦去,不留一丝痕迹。说不定她给我打完电话,要用十块香皂洗二十遍手。但是现在,她可没那份心思。

小川不见了!什么?我的心比刚才提得还紧。莫非是稽查大队给……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天没听到我的回声,娟子把电话放了。我能想像得出她慌乱的样子,清瘦的脸上一定写满忧愁,说不定还有泪痕,身后或许还磕磕绊绊地跟着尾巴似的她八岁的儿子。

我在屋子里乱转,地板像块烙铁,使我的脚只能不停地挪动。不见了!已经三天没回家了。没有任何音讯。难道真的遇到什么不测?

关机。不紧不慢的声音提示着确实联络不上小川。

公司里乱成一锅粥。小庄说,经理确实好几天没露面了,也没向任何人交待过。往常,他出差或者去办事,怎么也能来个电话。即使有再棘手的事儿,也会在相应的时间给单位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什么急事要处理,一连几天没音讯,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公司里没了主事的人,弄得一个个人心惶惶丧胆游魂似的。河北一个要账的已经来两天了,整天像个大爷似的在公司里等着,从早到晚,比上班都准时。小庄说我们没骗你,我们也不知道经理去哪儿了,你没看见我们也正在找嘛。他也不言语,斩钉截铁的态度。那意思是说这年头谁能信得过谁呀,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不回来,大有“把牢底坐穿”的架势。小庄说我们合作这么多年,跟朋友似的,啥时候赖过你的账,只不过稍微晚几天给,缓一缓。你回去过你的年吧,保证差不了。那人还是不说话,眼睛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打量,好像在掂量哪件东西能够搬走抵账,而反反复复比较,仍然想不好拿哪个更划算。技术监督局也来凑热闹,这些职能部门真是属狗的,旮旯胡同全在他们灵敏的嗅觉之内。他们找到公司,贸然闯进生产车间。当时,小川他小舅子正带着几个工人在生产,机器轰隆隆响,赶任务忙,也没注意有人进来。等他们走到机器旁边时,他小舅子才发现。他们说生产的产品单包重量不够,而且包装物的字体、尺寸不合乎要求。他们要把生产的产品和所有备用的包装物拉走销毁,并说这是上边要求的,年底前的突击检查。他小舅子正心急火燎地忙乎着,一看到他们那副牛逼样儿就火冒三丈。销毁你个头!他二话没说,朝走在最前边背着手哼哼哈哈的家伙一顿“电炮”。那家伙顿时满脸白粉,像上了妆的小丑。他万万没想到会遭到如此礼遇,没了尊严,像恶狼扑食一样扑上去。你违反法律,还敢殴打执法干部,是不是活腻歪了。给他封了!给他封了!不由分说,车间里乱作一团。好在干活的工人力气大,硬生生把他们掰开,才避免出人命。院子里聚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连捡破烂的都把破烂车丢得老远不管了。不用花钱买票,上哪去看这种热闹?

我哪有心思听小庄唠叨,必须想办法尽快找到小川。我问小庄,谁能找上稽查大队的人。小庄问我稽查大队归哪儿管。我一听问也是白问,还没有我知道的多呢。

我一个心眼就认为小川是被稽查大队给抓起来了。没准儿这会小川正躺在铁窗之内的光板床上,瞪着天花板想辙呢。地上是到处乱窜的老鼠,床边是大眼儿的玉米面窝窝头,跟电视里一样。这可怎么得了?我真想找娟子,和她一起抱头痛哭。我想现在大概只有我和娟子最坐卧不安了。

我又打电话问小庄知不知道有个叫老金的人?他的电话知不知道?小庄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正要不耐烦地生气,小庄一声惊叫说是不是长得挺难看的,大肚皮。别管是不是了,姓金就行。他是哪个单位的?好像是区农林局的。对对对,小川对我讲过,我怎么忘了。我使出浑身解数,辗转着打了十几个电话,才听到老金的声音,我尽量把电话听筒放得远些,那种“蛙鸣”实在是让我忍受不了。老金到底是领导,政策法规懂得不少。他说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定论,稽查大队也不能随便抓人,这是犯法的。不过也不好说。你是他啥人呀?下属。不对吧?随你怎么说吧。老金大哥麻烦您,侧面给打听一下稽查大队,有没有这个事,到时候小川会非常感谢您的。小川?我不需要他谢,我需要……你谢。行行行,我谢,我谢。操他奶奶的,我真想打他个星光灿烂,满地找牙。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老金回电话说问过了,根本没抓什么人。我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松到一半,又觉得不对。也许他压根就没问,随便敷衍我,送个空头人情罢了。可是,就算我猜得正确,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直觉得小川是乱军之中的关羽,即使有浑身的本领,也难免中箭。我早就有他要出事的预感。但我只能静静地等待,并承爱,我没有任何办法帮他,没有一点营救他的能力。他周围的任何人都没有。

老金的话让我将信将疑,但我想有一句话是对的,没有足够的证据是不能随便乱抓人的。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反倒不那么紧张了,思路也岔向别的小道儿。或许,小川去干别的什么去了?我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很整齐的电话号码。

十一

那天,小川和我唠起了我弟的事,他说有个朋友开个小塑料厂,想给我弟在那儿弄个活儿干,条件是小川也要帮他安排一个人。就是对调一下,这样对谁都不为难。那我弟挣的不还是你的钱吗?挣就挣呗,别人挣得,我小舅子挣不得?小川勾了一下我的下巴颌,笑嘻嘻的。去把我的公文包拿来,我打个电话。

我从来没有翻别人包的习惯,像小心眼儿的娘们,更不会主动去翻小川的包。但那天他让我去取放在门厅鞋架上的包,我顺手拉开拉锁——我只是想学着殷勤点儿,替他做一件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我顺手拉开拉锁,见里面有一板药片:男宝。安全套。一张“涩女人”的光盘。我从来不用安全套。还有一张纸条:徐笑微133xxx3333。很整齐的电话号码。是这个吗?

不是。小川瞥了一眼纸条,迅速地塞回包里,脸却很不自然。他嘻嘻哈哈地打完电话,就把我弟的事搞定了。可是,我能感觉得出,他的嘻嘻哈哈里,有很大的夸张成分。

我们躺下,挨得很近,但彼此都感觉有了些距离。还没进入程序,小川的手机就响了——每次这种情况小川都会关机,可是那天,他心思游移不定的,竟忘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川哥呀,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送

给我的化妆品还没用完呢。不是你又另有新欢了吧?!

噢噢噢,我正在开会。小川压低嗓门儿,想快点打发了她。

下次打电话可别想不起来我是谁呀,多伤人家的心呐。一阵浪笑。

好好好。小川机器人似的。还没等我开口,小川忙解释说,前几天,几个哥们儿在一起吃饭,二黑子把女朋友带了去。喝酒。侃大山。吹牛。那婊子说我是个爽快人,非要敬我一杯酒。我怕过啥,还能怕一杯酒?干。谁曾想那婊子上来就啃我一口。二黑子带头大笑,说这娘们儿就是敢爱敢恨,不过,小川你可不能来真格的,要不小心我砸碎你的狗头,但是她相中的人还真不多呢。就那母夜叉似的,我能看上她?他们起哄,让我给她买礼物。你也知道我是爱面子的人,逢场作戏呗。我仗着酒劲儿就掏出牡丹卡,指着饭店对面的商场说你随便挑去吧,算我送给徐小姐的见面礼。要知道,二黑子也是一方人物,咱得罪不起。屁大工夫,那婊子回来了,抱回两个大盒子,她说她不贪财,没买裘皮,刷卡只刷了1200。临走时自己抱走一个大盒子,另一个小的非塞到我车里,让我送给相好的。我一看是化妆品,那天就给你拿来了。

像发水地震着火似的,我一骨碌从床上滚起来,冲向梳妆台,以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气势,把一排膏膏水水忿然扫到地上。它们早就在那儿站烦了,欢快地在地板上跳跃。粉碎。流淌。有一块半截的香水瓶还滚到洗手间的马桶边,扭了好几下,才找准位置。

路川,你给我滚,现在就滚,这辈子别让我再看见你!恶心!看到你我就想吐!

小川没动。我又骂些更恶毒的话。他就“霍”地从床上跳起来。你闹够了没有?你以为你是谁?

婊子,对,我也是婊子,我没有任何资格说别人。这下你满意了吧?

泼妇!小川夺门而出。这是我们最正经的一次吵架。

我找了一个闹市的电话亭,拔了那组整齐的电话号码,好半天才有回应。

喂,你干啥呢?刚洗完澡,正穿衣服呢。是鸳鸯浴吧?胡说,哪有你那么骚。喂,王红呀,你……王红?你找谁呀?打错了!神经病!她骂骂咧咧地挂机。

我自编自演完这场戏,真恨不得撞死在电话亭那儿。竟无耻到这个地步。

我简直要疯掉了。除了没完没了地按按手机的重拨键,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又开始抽烟,一整天一整天坐在地毯上,看十块钱三本的盗版碟。说是看,不如说是在听。60平米的屋子是那么空旷,我需要声音充斥其间。我害怕寂静,寂静比自杀更恐怖。指间淡青的烟灰让我想起死亡!红色的地毯上满是一个又一个黑洞儿,深不可测。看一眼那黑洞儿,我的心就疼一下,看一个,疼一下。不知道黑暗什么时候降临,也不知道光明什么时候来临。偶尔,站在冰冷的阳台上,看匆匆交错的车辆和行人,脸颊上就会有更加的冰凉在流动。我总会想起一幅漫画:赛马的场面。一个赛手手持竹竿伏在马背上。马昂起头蹬起四蹄。眼睛贪婪地盯着竹竿——那上面捆着并不鲜嫩的青草。物质。永远的物质。为永远也得不到的物质而疲于奔命。谁不是一样呢?

十二

第七天晚上,就在我不吃不睡晨昏颠倒走火入魔不可救药的时候,电话响了!一听到小川的声音,我的眼泪像开闸一般奔涌出来。你在哪儿?我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火车站。半小时后到你那儿。

打开门的一霎那,我又一次泪如泉涌。我埋在他的怀里,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哭得一塌糊涂。他的羊毛衫被我打湿了一大片。

小川说他去了大连,去看看海,过去,一直想去,总是没时间。我埋怨他应该和家里打个招呼,不知道有多少人替你担心,就差报警登寻人启事了。他说,才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人都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圈套,其实缺了谁,地球都照样转。问题是现在我有一百个前进的理由,却没有任何一个摔耙子的道理。唉,刚刚又丢了一个大客户,等于全年三分之一的利润没有了。我想了很多办法,好的坏的都用过了,没用。不说了,要不,你会瞧不起我的。无能。肮脏。卑鄙。离开我吧,你是个好女人,应该享福。会有人疼你的。

你不是在开我吧?我看到小川的眼角有晶莹在闪动。

在任何事情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我感到很孤独。小川是个不喜欢表达的人,忽然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让我觉出问题的严重。

无边的茫然。是啊,男人的孤独是任何外力也排解不掉的。其实真正的孤独,人的孤独都是一样的。只能自消自灭。

我说起老金。小川轻轻地冷笑一声,他说老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个滑头。他说他和市税务局的头儿挺熟,但这种事是不好以上压下的,容易让下面反感,办坏了,对事情的解决不利。而且,赶上年底税务大检查,风头儿紧,咱也不能给人家找麻烦。这个老王八,他缩头儿了。白给他浪费五千块钱。

咋浪费的?

有一天老金去嫖娼,让公安局给堵住了,半夜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送钱。那时候不是想求他办事嘛,我就给他送去了。

那税务局的事咋办?

该咋办就咋办呗。

那你能不能估计出是谁举报的?

当然能。

谁?我看看是谁欠“电”了?

算了。

就这么算了?你也太面了吧。你不去我去。

唉,活得都不易。算了吧。我有五六年没坐火车了,火车里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但还是能看出人的高下来。你看我们对坐的四个人吧,有一个是农民,是来城里建筑工地打工的。说是每天十块钱,管吃管住,他还满足得够呛。他的衣着是标准的劳动人民的打扮,还散发着汗腺发达的味道。另一个是戴眼镜的小伙儿,他辛辛苦苦给一个厂子出技术,却没得到转让费,这次他是来城里打官司的。还有一个是个小干部,先前架子绷得挺足,十足的小官僚,我们唠嗑他也不参与,后来不自觉地也掺乎进来,跟我们诉起机关的苦处。官本位,官大半级压死人,手盖儿都挠劈叉了,还得向上挠。农民对我说,老兄你是个生意人吧,有老板的派头儿。我说我脸上也没写字。他说那也能看出来。我说啥生意,就算是个个体户吧。小本生意。然后他们三个给我一顿乱捧。我说这叫捧杀,悠着点劲儿。唉,我都要愁死了,他们还羡慕得够呛。同情弱者能让人强大,我的自信又回来了。谁难谁知道。话是这么说,可我这么一琢磨,我还真比他们强点儿,他们其中的哪个活儿,我都干不来,难是难点儿,还是干我的买卖吧。这么一想啊,心倒敞亮多了。

小川躺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他的头抵在我的胸前。我看到他的发中偶尔有一丝闪亮,头顶稀疏的发下隐约露出青色的头皮,脸上的皮肉像被秤砣坠着似的向下使劲儿。我看着这个男人,忽然感觉陌生起来。我想起那次车祸。飞溅的玻璃。呕吐。小旅店。蚊子。想起我们的一次次交往,不禁独自掉起眼泪。人为什么要长心呢?

十三

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空气中似有爆竹

的烟味儿。

小川隔三差五来给我送些吃的东西,就急急地走了。他说外面的天气不错,让我出去走走。我嘴里答应着,却迟迟没有反应。偶尔去楼下的小卖点买些盐和味精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该穿多厚的衣服。瑟瑟地去,瑟瑟地回。我猜小川一定很忙,应酬。打点。硬着头皮也得做。不然,明年的买卖就没法儿做了。年前是他最忙的时候。我不想过问他关于公司里的一点事情,这并不代表我不关心。我记得有一句话说得好:有时候,关切是问;有时候,关切是不问。

听小川的话,那天,我还真上街逛了一圈。走在热闹的街道上,阳光明亮亮的,那么刺眼,我感到半长外套下的皮肤都是酥酥痒痒的了,就像春天的土地,那份苏醒是悄悄的,被推动的,可也是喧哗的,不由自主的。我去了两个地方,其实办的是同一件事。我去商店给妈买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像她十九岁剧照上那样红。然后,去邮局寄走了。我想像着妈又惊又喜的样子,一定又背向门后的角落,在那皱纹和风霜掩饰不住俊美的脸上没完没了地擦来擦去,被抻长的衣袖肯定花里胡哨地湿了一片片,眼睛像被马蜂蛰了一般。我知道我使妈难过,但一想起妈,我也难过。

我没回乡下,和小川吃一顿饭就算过年了。

小川的话越来越少,我的话也越来越少。记不得是谁先不爱讲话的。但是,这已经并不重要。

我每天的生活除了想想小川,翻翻几本烂书、过期的杂志,就是看窗外的湖面。

冰是一点点融化的。先是湖面上慢慢地潮润,然后,湖的边缘露出黑黑的湿的土,再后来,就是翘起的薄薄的冰层。偶尔还会看到有的冰层润化成大大小小镂空的模样,像多情女子玲珑的心事。湖面还是坚硬的,而它的内心,它的底部已经开始渐渐地消融谁也阻挡不了的消融。我由衷地羡慕那些湖边的女人们。她们背着兜子,头上包着花花绿绿的围巾,一边不停地踱着脚步以驱赶寒冷,一边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大笑。她们在等待输出劳务,等待付出体力。我羡慕死她们了。拼命地干活,吃一顿饱饭,再在热炕上烙一宿好觉。第二天,活力又会重新回到她们的体内。周而复始。简单的生活,也是幸福的生活。我有用不完的时间浆养身体,可是我没有病。但是,我仍然觉得乏累。我想,我不能再和小川这样虚幻地操练下去了,我要追求自己真实的爱情和生活,哪怕仍从练摊开始,虽然艰苦,但那是自己的天地。

我在泓湖的公寓里住了11个月零25天,就快要到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可我等不到一年了。我必须走。

早晨,天气特别地好,我把屋子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遍。把手机、房门钥匙,还有给小川买的内衣,平平整整地放在床上,我就下楼了。没有回头。我知道,屋子里的任何一束光亮,都有可能挽留我;任何一束光亮,都会刺伤我的眼睛……

我沿着泓湖慢慢地走,隐约的冰裂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大,春天就要来了,挣脱冰封的湖水,会漾起明眸一样的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责任编辑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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