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孙绍振
2003-04-29柴福善
柴福善
孙绍振,一个天马行空的人。
那天,他来京郊平谷参加“字思维”与中国现代诗学研讨会。我进入会场时,他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讲话,事先似乎没有准备稿子,往那里一坐,随便拈出一些字,就拆来解去地信口开河了,他说到“谈”字,解说了几种字义后,就说谈恋爱,一定要谈出火来。把与会者一个个的“谈”出了笑声。直到那时,我并不认识他是谁,只觉他很善于演说,连珠妙语,诙谐幽默中透着机智,使听者听得痛快淋漓。我问旁人,旁人告诉我是孙绍振。就是写《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的孙绍振?旁人点头,我惊异的望着那位老人,头发花白了,论年岁,应当60开外。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正学习写诗,在《诗刊》上读到那篇“崛起”,那是从理论美学的高度,为涌起的“朦胧诗”新诗潮进行辩护,向权威与传统挑战。他提出的新的美学原则“不屑于作时代精神的号筒”,“不屑于表现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丰功伟绩”,“不是直接去赞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灵中的秘密”……。文章雄辩逼人,睥睨诗坛,令人耳目一新。这在当时,确是骇世惊俗,振聋发聩!作为一个初学写诗者,一个翘着脚眺望诗坛的人,我当时并不清楚那场关于“朦胧诗”的争论,关于这篇文章的争论。事隔二十年后,我随意提起往事,通过别人之口,我才得知:对“朦胧诗”大辩论时,许多评论家表示“看不懂”,主张引导。他嘲笑说:“你既然看不懂,又凭什么去引导人家呢?难道凭你干饭比人家吃得多吗?”这下无疑捅了马蜂窝,激怒了很多人。那些年月,可以说他是中国文化界不断创造轰动效应的异端人物,尤其那篇“崛起”,在《诗刊》发表后,简直惹起了一场大风波,在全国展开声势浩大的批判。但,毕竟“文革”已经结束了,浩劫不再来了,他这只“孙猴子”,不但没有因此而遭到灭顶之灾,被压在五指山下,反而获得巨大声誉,成为中国文坛上的齐天大圣。他的声名远播海外,德国、美国以及港台等地,纷纷邀他前去讲学。一时间,他成了新潮的代表人物。记得当时还有北京大学谢冕教授以及在校学生徐敬亚写了另外两篇“崛起”文章,共同推动了“朦胧诗”的发展。可巧,这次在平谷举行的研讨会,三人一起参加了会议,我乘机为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背景恰是三面旗帜,将这一“历史的瞬间”永远的定格了。
会下我与他闲谈,他突然说你领着我去东高村吧。东高村是县城南的一个村子,我奇怪他怎么知道的?不等我发问,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聊开了。他在北大读大三时,和同学一起来东高村调查劳动。拿着崭新的铁锨,与老乡一样的挖地,要深翻一尺五,铺上粪肥。那时正是狂热的大跃进之时,相信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高产,撒上种子,说是要生产一万斤小麦。他那时二十出头,充满浪漫幻想,对流行的豪言壮语,甘愿为之献出青春和生命,劳动中他拚着命地干,腰累断了也苦苦撑着,他以为这就是“锻炼”。他曾经为没能赶上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壮丽生活而遗憾,老为红旗上没有染上自己的鲜血而惭愧,认为平日所向往的考验终于来了。苦苦地“撑”着,终于有一时刻“撑”不住了,昏倒在地里。周围乱糟糟的大呼小叫,把他呼叫醒了,他被抬上一辆胶轮大车,送医院。那时,不是现在宽阔的柏油路,坑洼不平,大车没命的摇晃,一会儿被摇到大车这边,一会儿被摇到大车那边。一个老大娘忙抱来一床棉被垫他身边,才不那般“筛箩”了。望着大娘雪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和善的笑容、慈祥的眼神,让他好一阵感动,不顾病痛,心灵深处又唤醒了一种浪漫情致,觉得他就是在享受着当年老百姓对八路军伤员的崇高感情,顿时,幸福之感油然而生。甚至想,假如在这样的境界中美丽地死去,脸上不挂着微笑该多么的煞风景。不知不觉里,又昏过去了。再醒来时,他已在县医院病房了,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在他身边转悠。他问看着的同学,晕过去时,他嘴角上挂没挂着笑容。同学被问得莫名其妙,那孩子却非常严肃的说,什么笑容,一脸的苍蝇!霎时,他很为自己感到恶心,当然,也为纯朴的平谷人感到自豪。以至四十多年过去,此事还念念不忘,萦系于怀,并著文以记,且让我领着,重返东高村。匆忙中,只见一座座新宅大院,一条条整齐的水泥街道,完全没有了昔时模样,偶尔在偏僻的角落,找到一堵半堵残墙,还能勾起一丝往事的记忆。
我是东道主平谷人,无形中和他拉进了距离,谈起来自然就感到很亲切。他回到福建后,马上就寄来了散文集《灵魂的喜剧》。经过几个夜晚的翻阅,我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他。他是上海人,以优异成绩一举考入北京大学。在同学眼中,他聪明,有才气,博闻强记,又勤奋好学,尤其善于独立思考,敢于向传统和权威挑战,自由不拘,天马行空,颇有当今青年所热衷的先锋派的味道。对陈规戒律,平庸守旧,虚伪矫情,那强烈的反感几乎是一种生理上的本能。他又有一张没遮拦的嘴巴,伶牙俐齿,嘲弄,讥讽,痛快淋漓地挖苦,虽然会引起人们的哄堂大笑,可无意中也得罪不少人,甚至惹出大锅,受到批判。但是,他心地单纯善良,又多亏当时的学生干部费振刚、阎国忠等等“包庇”,认为是政治糊涂,只来个严重警告处分了事。大学毕业,他居然留北大作研究生。怎奈好景不长,很快就被发配到福建泉州去了。系总支找他谈话,说在泉州新建一所华侨大学,把他作为“骨干”去支援的。尽管他发现要去的几个“骨干”,无一例外都在反“右”时出过问题,可依然挡不住他那“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壮志豪情。到了泉州,才知那是一片“蛮荒之地”,所谓华侨大学,连个自己的校址都没有,借别的学校上课,其条件之艰难困苦,简直超出想象。而且学校“左”风之烈,更甚于内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的浪漫幻想,肥皂泡般的一个个破灭了。可他无遮拦的快嘴,一如既往,心灵不设防,不知保护自己。他的许多随口说出的话,往往成了反动言论。他不得不离群索居,“破帽遮颜”,“夹着尾巴做人”了。尽管如此,“文革”中还是被当作反动分子揪出来,无休止地批斗,羞辱,折磨,把个率真乐观的“孙猴子”折磨得几次想离开这喧嚣纷乱的人世。
浩劫终于过去了,他终于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去说去写去做,而不必看人家脸色听人家训诫了,就是他那篇“崛起”遭受全国性的大批判之时,开明的省委书记项南保护了他,连复出的周扬到福建时也破例把他这个小小的讲师请去,先夸他有才气,具备写诗论的禀赋,然后开导他不可搞“精致的唯心主义”,“不能用人性论取代阶级论”。然而,他并未随意改变自己。一个作家找到自我不容易,所以他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理论追求。经过多年的孕育与思索,他终于可以夜以继日的厚积喷发了,喷发的结果,就是接连问世的一本本专著:《文学创作论》、《美的结构》、《论变异》、《孙绍振如是说》、《当代中国的艺术探险》、《幽默逻辑探秘》、《审美价值结构和情感逻辑》……,他建构起了“真善美三元错位”等独特的文艺美学理论体系。其卓越的理论建树必将在中国文艺史上留下他探求的足迹。
他不满足现状,甚至说自己不是搞理论的料儿,更适宜文艺创作。年青时,曾从事诗歌创作,还与人合出过诗集,待舒婷等新人登上诗坛,他自觉不能再写诗了,便转而写小说,后又改写散文。他的散文,绝对是他对生活感悟、审美追求和幽默理论的具体体现,完全摒弃了逃避自我、歪曲自我、虚假成风的模式,从容旷达,潇洒自如,诙谐调侃,自我嘲讽,构成一种幽默的谐趣,即使回顾悲惨命运,抒写撕肝裂胆的痛苦,也没有呼天抢地的愤激,而是于超脱悲悯中的含泪微笑。无论如何,人生历程中的酸甜苦辣,在拉开了时间距离以后,都变成了温馨的回忆与怀恋,正是在这怀恋中使他体验到了人生三昧。
我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写什么,但他一定不会停止追求的脚步。如他自己所说:“我已经年过花甲,有一点是很坚定的,那就是我绝对不再可能羡慕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庸人了。”写到这里,我忽然记起一起去东高村的路上,一阵风过耳,撩乱了他斑白头发,我才发现,他四周的头发不是如常人向下梳理,而是向上聚拢。我想,正如他的为人如此独特。
他不是庸人,也不是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