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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老芒克

2003-04-29

山花 2003年8期
关键词:精气神贵族

晓 渡

“开心!开心!开心!”

常常酒至半酣,老芒克便如此拊掌大呼,像是一个凯旋宴上的将军。此刻他面色酡红,不仅两眼放光,便是那一头少年白的花发,似乎也随之放出光来。

酒桌上是这样,稿纸上也是这样。有关写作的问题,古往今来的文人雅士们做了戳破天的文章,还产生了像萨特的《为什么写作》或米歇尔·福柯的《什么是作者》那样的经典;可如若你问老芒克为什么写作,他一定只回答:“开心呗”。事实上,“开心”也是他描述自己写作状态时最常用的一个词。《野事》——开心,《今天是哪一天》——开心,“那叫个开心!”“真他妈开心!”我见过他的手稿本,上面每个字都足有鹌鹑蛋那么大。“写诗就算了;写小说也用这么大的字,受得了吗?”“那有什么呀,不就是开心吗?”我不得不服。从字迹学的角度说,能把每个字写成鹌鹑蛋那么大的人,恐怕也确实是写得开心的人。

芒克的“开心”无所不在。1989年春天我们一起搞“幸存者诗歌艺术节”,4月2日那天是朗诵会,中戏999个座位的小剧场内外人满为患,但朗诵过程中全场却安静之极,简直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在结束后的酒会上,法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绝对真诚地表扬说,他在世界各地参加过无数类似的活动,但哪一次也比不上这一次让他感动。芒克听了哈哈一笑:“咳,就那么回事儿,大伙儿一起寻开心嘛。”弄得参赞先生一脸茫然。我在一旁听得清楚,心想老芒克还真有点儿举重若轻的风度。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要折腾成这么一件活儿需要怎样劳神费心,还要担风险。比如说:这边都开场了,中戏的党委书记还找到我,再三重申当初谈判时达成的“不许录音,不许摄像”诸条款。“可我们却发现天棚上有人在录像”——书记加重了语气——“实在不行我们就只好采取行动,拉闸停电!”若不是我反复申辩我们毫不知情,并答应马上制止,天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可您瞧人家老芒克是怎么说的?“大伙儿一起寻开心嘛。”

只要是开心,老芒克有时可以不管不顾。90年代初与上海、杭州、四川的一干朋友筹办《现代汉诗》,相约在安徽黄山开编委会。那次我因为母亲来京延医,未能同行。事后听说柏桦曾口占一首,以概括在黄山时的感受。诗曰:“三天啊三天/极权的三天/一个诗人/受尽了折磨”。这里所谓“极权”者,说的就是老芒克。盖因他“久居樊笼里,倏忽返自然”,一时兴致太高,除了没完没了地喝酒、登高,还要和住地的职工赛篮球。前两项皆非柏桦所长,本已整得他够呛;更要命的是他从来没有碰过篮球,却被老芒克一再“绑”上场去凑数。可怜他腰腿如裂、头重脚轻而又莫可奈何之余,怎能不怅然悲叹“受尽折磨”?我把柏桦的诗连同“本事”一起传达给芒克时,乐得他咯咯笑成一团。不用说又是那句话:“那有什么,开心呗。”

“开心”既听成了口头禅,就觉得这其实是老芒克之人生哲学的无意识表达。谁就知道老芒克从来对哲学不感兴趣(“哲学?那是多多的事!”),可这并不能表明他没有自己的哲学,只不过表达方式不一样罢了。他有一句话我或许会印象深刻一辈子。那是96年暮春,在美国洛杉矶,也是一次酒酣耳热之际,正在说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突然凑近我,语气之诚恳如同棕榈开花:“晓渡,我觉得人生在世,就是要活得开心。你看我,穷光蛋一个;可是你放心,什么时候咱都活得像个贵族!”

这还不算哲学吗——他是如此轻松地飞越了“穷光蛋”和“贵族”之间不可丈量的堑壕,就凭一个“开心”!什么叫“反逻辑”?这就叫反逻辑;什么叫“活出了精气神”?这就叫活出了精气神。精气神当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精气神却是万万不能的。有精气神而没有哲学,那叫什么事儿?

北京人凡事都喜欢讲究个“份儿”;我们要说,开心老芒克够“份儿”。

有“份儿”说话心不虚。可真能到那“份儿”谈何容易?所谓“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这任何时候都活得像个贵族的“份儿”,又岂是想有就有的?

问题是,什么叫“活得像个贵族”?我听老芒克80年代初曾经很风光过一阵子。当时他是某某公司的总经理,竟日白西装,白皮鞋,头发染得乌黑,领带一丝不苟,每天两顿酒,出行乘软卧,星级饭店随便进,美味佳肴任招呼,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叫个狂!”可能不能说,过这等的“狂”日子就算“活得像个贵族”呢?

82年秋我和芒克相识的时候他已经“败”下来了,不过大模样还在。我记得第一次见着是在语言学院的一次朗诵会上,那天他也是一身白;白纯棉衬衫扎在白长裤里,蹬一双白皮旅游鞋,就甭提多神气了。这以后一段时间的交往中有两点让我印象深刻。一是他那高悬的九楼上的家形如大棚流水席;二是他的行头,无论衣、裤、鞋,袜,一律都是名牌。前一点与80年代民间诗界的江湖性质及其仿波西米亚式的,或穷人共产主义的生活方式完全吻合;后一点当时则较为稀罕,令他有点鹤立鸡群(尽管其中大半出于他人的馈赠)。二者在他身上混合得天衣无缝固然是一件奇事,但再天衣无缝,恐怕也不能算是“活得像个贵族”吧?

忽然想到有关老芒克的一段轶闻。这段轶闻我在《芒克:一个人和他的诗》一文中引用过,但时间有误;这里忍不住要再征引一次,顺便作一修正。那是80年秋《今天》面临停刊的时候(原作“那是1979年办《今天》的时候”)。有一晚他喝酒喝至夜深,大醉之余独自一人晃到东四十字路口,一面当街撒了一泡尿,一面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不存在的听众发表演讲。他的演讲词至为简单,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诗人?中国哪有什么诗人?喂,你们说,中国有诗人吗?”他着了魔似地反复只说这两句话。朋友们闻声赶来,竟无法劝止,只好把他绑在一辆平板车上拉回去完事。

假如我更愿意在这段轶闻中寻找所谓“活得像个贵族”的尺度,恐怕老芒克会第一个反对——不是因为那时更穷,而是因为有受虐狂的嫌疑。然而,即便有一百个老芒克反对,我也会坚持我的意愿——同样不是因为那时更穷,而是因为在这种“更穷”中,隐涵着某种更为高贵(很抱歉动用了这么一个奢侈的词)的东西。这里的“穷”当然不限于物质生活的层面。被工厂除名,失去起码的经济来源,或每月虽有24元的生活津贴,却须分四次领取(北岛不得不为他制定“个人计划经济”)固然是穷,可肯定还有比这更穷的“穷”。这种“穷”和政治环境的险恶与否关系不大,倒不如说更多地取决于个人心志:由于拒绝做任何意义上的妥协,置身历史转折关头的芒克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推入了一种无所依傍,四顾渺茫,不可知亦不可测的处境。他和时代分道扬镳,与此同时也放逐了自己。“那时我经常一个人在街头瞎逛,满眼都是落叶,那份凄凉,让人不住地想到裴多菲的‘悲哀是大海,真像是到了穷途末路啊。”他在忆及这一节时如此感叹。还有什么比“穷途末路”的“穷”,这穷中之穷更穷的呢?这个意义上的“穷”和“空”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回事(字形于此恰可为证),以致古人一些有关人生的隐喻,什么“飘萍”啦,“转篷”啦,“薤露”啦,相形之下都显得过于华丽。尽管如此,老芒克还是硬这么活下来了,并且照样活得开心。都说“穷则思变”,但他似乎是铁了心不变;要变,也是“变”来找他,而不是他去找“变”。在《没有时间的时间》中芒克写道:

你曾一度长满新芽/你曾一度枝叶茂盛/你曾一度满身枯枝/又被大风一扫而光/你的

一生就如同起伏的浪涛/你不是居于浪峰之上/就是落于浪谷之中/但你一直是自己

最忠实的守护者/你也将永远是你的爱人

从上下文看,这里的“你”应该指他的某一位意中人:但我每次读到,都觉得更像是老芒克的自况。这个一直忠实地守护着自己、永远是自己的爱人的人,和那个醉眼朦胧如堕虚无,一边撒尿一边在不倦地追问中国有无诗人的人互为表里,旋转不定;其轴心则始终不变,那里若有若无地回荡着一个声音,语气诚恳如棕榈开花。它说:“你看我,穷光蛋一个;可是你放心,什么时候咱都活得像个贵族。”

我可没有赞美老芒克“君子固穷”的意思,在这个人人都在奔小康的年头,谁动这个念头,谁就会被看成孔乙己,而老芒克永远和孔乙己扯不到一起。我也不会把老芒克的“开心”拔到颜回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曲肱而枕之,回也不改其乐”的高度,那同样不是老芒克的境界。正像“君子”不是“贵族”一样,颜回之“乐”和老芒克的“开心”也迥然有异。“乐”是内敛的,取据中持守之势,道中人也;“开心”则是发散的,呈无可无不可之势,性情中人也。要让老芒克当颜回,非憋死他不行。

“开心”之要在“开”。敞开,敞开则透明,透明则天真,天真便让人有安全感,有安全感便易生出亲和力,从而聚人气、积人缘。都说老芒克活得“异数”,甚至有说“像一个神话”的;可说白了,“异数”也好,“神话”也好,都要靠人气、人缘的护拥,否则就成了纯粹扯淡。在我看来,较之他的心劲儿,这更是支持他“任何时候都活得像个贵族”的因由。这方面我想特别说到的既不是他那些三教九流的中外朋友,也不是那些让他一再宣称“爱得死去活来”的红粉佳丽,而是他和当年下乡插队时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结下的那份亲情。95年我曾和一大帮朋友随他回过白洋淀淀头村,对此感受很深。那场面有点像抗日电影里武工队进了村,所到之处,无不热气腾腾打成一片。但闻四下“猴子”、“猴子”喊成一条声,包括一些他返城时应该远未出生的小屁孩儿。我们在湖堤上遛时,远远有个老太太手搭凉棚往这边看,走到近前冷不丁听她喊“这不是猴子吗?”真可谓十足的“惊呼热中肠”。至于那些年庚相当、初时一起勾当过的老哥们儿就更不必说了。内中有位叫福生的(我曾专门为他写过一篇散文,前年已不幸过世),与芒克简直称得上情同手足;他母亲——一位白发苍苍,而目光澄澈风韵犹存的老妇——看芒克时的眼神,似乎比看自己的儿子还要亲。我也插过队,和农民打过交道,深知要处成这样殊为不易,时过境迁天长日久后还能保持住就更难;奇怪的是,无论是在那些“过来人”的嘴里,还是在他那本“真事儿占了百分之八九十”(福生语)的小说《野事》,芒克都不是什么好“角儿”,倒不如说更像是个为祸一方的“坏小子”。是“坏小子”而又占尽好人缘,那是什么道理?福生母亲的一句话或许是最好的解释,她说:这孩子清爽,让人见着就觉得开心。

福生母亲的评价简洁而不简单,至少令我对“清爽”一词有所新的体认。我不想说我们恰好赶上了一个浊世,但看看自己,再看看身边的人,无论是表情、言语还是行为,大多情况下都带有要么便秘要么欣快症的征像,活得够不清爽的了。不清爽则累,累则不开心;而一个无法让自己开心的人,必也无法让别人开心。反之亦然。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关键是还有没有某种既净化自己,又净化环境的能力。因此,当我说“开心老芒克”时,同时也就是在说“让我开心的老芒克”,在肯定他身上的这种双重双向的净化能力。这些年我的生活中迭遭变故,蒙他一再看顾,无论是见面还是电话,末了总忘不了强调一句:“晓渡你记住,作为朋友没有别的,就是希望你能开心!”尤其是93年初我痛失父亲,一时心情极度抑郁。是年春以色列诗人阿米亥来访,朋友们在诗人马高明地处团结湖公园内的九月画廊内聚会;朗诵结束后芒克招呼我和几位朋友留下,请高明排出酒具,斟满酒,然后举杯提议:“晓渡近来一直活得不好。今天我们只做一件事,就是让他开心。喝醉了算!”说完率先一饮而尽。不用说那天所有的人全都大醉酩酊,而我第一个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我,劈头就问:“怎么样,昨天开心不开心?”我当然晕头晕脑地答“开心”;随之电话那头一通爆笑:“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后来我才听说,那天凌晨他摇摇晃晃逾墙而出时,被铁栅栏上的棘藜把他那件价值800美元的皮夹克刮了个大口子;而回去后未等摸进卧室,就醉倒在客厅门口。这使得那次醉成为我醉酒史上最痛苦、但也是最温暖的一次。

写到这里竟有种醺醺然的感觉,而我已经两个多月滴酒未沾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老芒克在作怪。我毫不惊讶地发现,我对他的记忆大多带着浓烈的、太浓烈的酒气。酒是个好东西,否则“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也成不了千古名句;但也正是透过这一名句,一个和杜康结成死党的人可以辨认出自己清醒时难以回避的心事。我曾和老芒克一起算过一笔账:假定一个人(比如他)从18岁时喝酒;假定他平均每天喝半斤酒(“这么算不过分”,他说),那么30年后如何?40年后又如何?其结果让我俩瞠目结舌:以30年计,10950斤;40年,146000斤。这还不算那些无以数计的啤酒之类,如果都算上,足够装满一个不大不小的游泳池!那么隐藏在这一数字背后的心事又如何?这是我们没有算,也无法算的。大概足以构成一个烟波浩渺的太平洋吧。当然也可能最后漏得一滴不剩,真的就像他在诗中写的;“我不再痛苦,也不再幸福/我不再会为了我的幸福而痛苦/我即将结束/把一切抛弃/我现在已被我挥霍干净”。可假如是这样,我们看到的还会是一个开心老芒克,一个“任何时候都活得像个贵族”的老芒克吗?念及于此不禁惕然而惊,由不得虚拳作杯,为老芒克祝福。我的祝辞注定和他的一模一样:

老芒克你记住,作为朋友没有别的,就是希望你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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